第九章 爱恨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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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亭驿中毒的使者及随从大多数被及时抢救了过来,但还是有两人因体弱毒深而死去。这件集体中毒的案子极大地震撼了皇帝,赵匡胤亲下谕令,必须彻底追查清楚,案子仍然按惯例发交开封府,但却多派了两位堂官。程羽被点名负责问案,因未能捕获宋行,只得立即带其父宋科上公堂讯问。

  程羽道:“老宋,你也是开封府的老公门,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宋科道:“小人能不知道么?今日坐堂的堂官除了程判官,还多了两位将军。”他指的是坐在一旁听案的殿前司指挥使皇甫继明和侍禁田重。

  程羽道:“二位将军是奉旨跟开封府一道办案。宋科,快说你儿子宋行人去了哪里?”宋科道:“小儿昨日被人叫出门,再也未回来过,小人实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捕小人的官差说他昨夜勾结鬼樊楼的人拐卖妇女,小人从未听过。”

  程羽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本官知道你父子一向仇恨契丹人,你可知道宋行下毒毒害辽国、北汉使者一事?”

  宋科一直以为程羽问的是跟关于拐卖妇女的案子,至此方才知道驿馆使者中毒一事,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问道:“那些人都死了么?”他这般回答,未免令旁人疑忌更深。程羽重重一拍桌子,道:“果然你也知情。可有旁人指使你这么做?”

  宋科摇摇头,道:“既然程判官早知道我父子深恨契丹人,又何来旁人指使?”程羽道:“那么你儿子眼下藏在何处?”宋科道:“小的实在不知。”

  一旁田重道:“宋氏父子不过是小小的官吏,如何敢对使者投毒,幕后定有主使,须得立即动刑拷问清楚才事。”

  开封府大堂坐着两名皇帝心腹大将监督问案,这是从所未有之事,程羽早备受压力,听田重明言,只得命人取出刑具,将宋科双腿夹上,喝道:“田侍禁的话你也听见了,快些交代是谁指使你们父子这么做的?”见宋科不答,便要抽出竹签下令用刑。

  张咏跟同伴站在一旁,见状忙挺身而出,道:“且慢。宋科年事已高,用大刑多半捱不过去。”田重道:“这老汉狡诈透顶,不用大刑如何肯招供?”

  张咏道:“即使宋科事先知情,可是被人叫走的是宋行,下毒的也是他,他才是破案的关键人物。眼下最要紧的捕到宋行,在这里拷问宋科又有何用?”田重道:“不拷问如何能知道宋行下落?”

  张咏道:“宋行生在开封,长在开封,与契丹人并无恩怨。他之所以恨契丹人全是因为其父宋科当年深受契丹人侮辱,脸上刺下了这样的大字,终身不能摆脱羞辱,由此可见宋行是个大大的孝子。何不给他一个机会?派人在城中四处张贴告示,告知若他肯来开封府自首,就赦免他父亲的罪行。”

  田重冷笑道:“这如何使得?宋科也是谋划者、知情者,仅此一条,他就是死罪。”寇准忽然插口道:“侍禁,你的话实际上是自相矛盾的。若宋科是谋划者,那么就没有什么人指使他。实际上,我看宋科也未必是知情者,不然他不会一开始就那般惊讶了。”

  田重道:“他明明问那些人都死了没有。”寇准道:“这只能说明宋科心中盼望那些人死去,但未必他就事先知道。他若真是田侍禁说的那般狡诈透顶,就该立即否认说不知道而已。可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恨意,恰恰说明他不知道发生了下毒事件。”

  田重无话可驳,气恼不止,只拿眼睛去看身旁的皇甫继明。皇甫继明咳嗽了声,道:“既然如此,就按张咏说的办吧,派人去张贴告示,只要宋行投案自首,就释放他父亲宋科,不再追究。”

  田重大是意外,道:“皇甫将军……”皇甫继明正色道:“侍禁,官家要的是尽快知道真相,好向辽国交代。你我虽受官家差遣,却是武将,不懂问案,案子的事还是交给开封府去做,我二人各自去办擅长的事,去追捕宋行、安习、头领那伙人,我负责陆上,你负责水上,如何?”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田重无可奈何,只得狠狠瞪了张咏几人一眼,大声道:“此案众所瞩目,还望程判官不要徇私。”程羽道:“是。案情若有进展,下官当派人飞报二位将军。”送走二人,便命书吏发出通告,张贴全城大街小巷,准许宋行自首。

  这一招当真有效,到傍晚时,宋行一瘸一拐地步行来到开封府投案。程羽一直不敢离府,还将向敏中、张咏、寇准、潘阆四人也留在府堂,闻言不由得赞叹张咏料事如神,忙喝令升堂问案。那宋行被带进来跪下,先问道:“家父人呢?”

  程羽便命人自狱中提来宋科,宋行本以为老父一定饱受酷刑,相见之下才发现完好如初,不由得又惊又喜,料来定是张咏等人从中使力,转过头去,向几人点头示意。

  程羽命人开了宋科手足枷锁,道:“宋科,你儿子既已来投案,本官也履行诺言,你这就回家去吧。”

  宋科知道这一去就不一定再有相见之日,一时老泪纵横,上前抚摸爱子的脸庞,问道:“当真是你下的毒么?”宋行道:“不是。”宋科道:“嗯,为父也知道下毒不是你的做派。”转头向张咏几人作了一揖,道,“还请各位查明真相,还我孩儿一个清白。”也不待众人回答,即昂然下堂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程羽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问道:“宋行,你可知罪?”宋行道:“不知。”程羽见他桀骜,便命道:“来人,先打他二十杖杀威。”

  刑吏上前剥下宋行衣衫,将他按倒在地,正要举杖行刑,向敏中忽然叫道:“等一下!”指了指宋行后背和腰部,“潘阆,你看到他身上的伤了么?”潘阆弯腰仔细查看一番,道:“虽然抹了金创药,不过还是能看出新伤。”

  向敏中道:“你昨日是什么时候去的都亭驿?”宋行道:“日落时分。”宋敏中道:“那么你受伤当在那之后了。”回身禀道,“判官,宋行不是下毒的人。”

  程羽道:“你如何能知道?”向敏中道:“驿馆晚饭时间在天黑之后,若是宋行下毒,那么使者那些人该是昨晚中毒才对。而宋行昨晚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走路都有困难,根本不可能在摸黑到驿馆投毒。”

  程羽道:“宋行,你可有投毒?”宋行哑然失笑道:“当然没有。这位向公子聪明绝顶,将经过情形都已经推断得一清二楚了。”

  向敏中道:“不过你本人虽然没有下毒,却是难脱干系。你昨日为什么要去驿馆?”宋行道:“我跟驿长很熟,时常去驿馆玩的。”向敏中道:“那是以前的事。眼下驿馆里住有契丹人,你恨契丹人入骨,特意去那里,一定是有所图谋。”

  程羽道:“你是不是去驿馆踩点,好让你的同伙有机会下毒?下毒的人到底是谁?快说!”宋行道:“我根本不知道下毒之事。”

  寇准道:“这名册上你的名字是最后一个,也就是说,在你之后再无外人进去过驿馆,你的同伙是不是驿卒?你昨日去都亭驿,一定是去送毒药的,是也不是?”宋行道:“不是。”

  程羽道:“昨日到今日当值的驿卒已被全部拘来开封府,你是要本官一个个带来与你对质么?”宋行道:“对质就对质,我又没有投毒,怕什么?程判官,你也算是个好官,真该好好收起刑讯逼供那一套手段,学学向公子、张公子几位,用脑袋破案。你在这里死命审我,下毒的真凶反而在外面偷笑呢。”

  程羽大怒,又要叫人用刑。张咏忙道:“等一下!程判官不要发怒,我看他不像在说假话。宋行,我猜你昨日去都亭驿,一定是没安好心,但你只想为父报仇,情有可原。况且想做坏事与真做了坏事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你想杀契丹人,但你没有动手,你依然是不能被定罪。我相信你跟投毒无干,不过你能解释你背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么?”宋行道:“就是昨夜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偏偏那人武功厉害,被他砍了两刀。”

  张咏道:“很好。”转头道,“程判官,今晚可否将宋行借我一用?”程羽愕然道:“你说什么?”张咏道:“这个人我今晚要带走,明日一早再将他和真相一同送回来。”

  程羽呆了半晌,居然点头道:“好。”命人给宋行手足上了重铐,却不将钥匙交给张咏,只道,“你千万要小心了,本官可是冒了大风险。”张咏笑道:“我知道,这个人既逃不得,也死不得,判官放心好了,我今晚不睡觉,亲自守着他。”携着宋行出来。向敏中几人均不解其意,只得跟在后面。

  宋行身上有伤,又戴了刑具,甚是吃力,只能一步一挪,行走得极为迟缓。张咏特意拉着他到开封府门楼下停住,道:“我得实话告诉你,昨日到你家去找你的头领已经暴露了,虽然他侥幸逃脱,但昨夜禁军捕到了两名牙郎,救出了数名蜀女。刘刑吏恨头领两次绑架他女儿,亲自动手用刑,那两名牙郎抵受不住,已经供出了其余老鸨及买家的名字,官府早晚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宋行道:“那又如何?”张咏道:“你好歹也算是官府的人,吃着朝廷的俸禄,如何勾结鬼樊楼,做这等害人的勾当?我知道你是条硬汉,决计不会屈服在酷刑之下。不过你若肯告诉我你为何要勾结鬼樊楼,我就雇辆马车载你,不让你这般镣铐铛铛地抛头露面。万一被你父亲看见,他心中岂不难过?”

  他这一攻心之术极是有效,宋行沉吟片刻,道:“那个,反正我是必死之人,告诉你无妨。我其实不知道头领到底在做什么,我只是将狱中的一些不引人注意的青壮年犯人弄成假死的模样,再运出去转卖给他。”

  张咏道:“头领贩卖女子还能理解,他要这些个男子做什么?”宋行道:“女子不过是供那些花钱藏进鬼樊楼的重犯取乐发泄用,但听说那地方不小,还需要许多男子做苦力来劳作。可是你们……你们是如何查到我身上的?我是说在驿馆投毒这件事前。”

  张咏便说了头领曾假装中间人以宋科发现的物证要挟寇准,后来又在船上被唐晓英记住了相貌。

  宋行十分惊奇,道:“这当真是巧上加巧了。我确实跟家父说过不如将能证实你无辜的物证先压下来,头领当时正好在场,这人太贪心,想来是他听到后想从中渔利,所以去找寇准。不过也只有你们几个才能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张咏道:“你可心服?”宋行道:“服,心服口服。”嘿嘿笑了几声,道,“若不是你们几个,怕是这些案子没一个能真正水落石出的。”

  张咏便信守诺言,雇了一辆马车,扶宋行上去,一路回来汴阳坊宅中。

  高琼正在灯下独自饮酒,见张咏押着宋行回来,惊愕万分,迎上来问道:“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之前他被关在浚仪县狱时,宋行几次三番指令手下狱卒加害,心中犹有芥蒂。

  宋行也十分好奇,问道:“你是要将我交给高琼报仇么?”张咏道:“当然不是。高兄,麻烦借你的刀一用。”

  高琼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言拔出佩刀递过去。张咏命宋行站到灯下,揭开他衣衫,露出后背的伤口来,将佩刀分别往腰部和背上的伤口比了两下,笑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么?”

  潘阆道:“啊,伤了宋行的人就是高琼!”高琼忙道:“胡说,京师佩这种刀的人多得很,如何一定就是我?”

  张咏便将宋行牵到院中,令他背靠槐树坐下,再用绳索将他连人带铐绑在树上,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两个耳朵中,安排妥当,这才重新回来堂中,道:“京师佩这种刀的都是高级武官,确实不少,可人数也不多。这些人中,又有谁昨晚凑巧跟人动了手,又弄得一身血呢?高兄,你出手救那契丹韩官人本是好意,所以我也不想让宋行听到,可你如果再不对我们说实话,怕是纸就包不住火了。如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惊动天听,你可不能为了对晋王尽忠再隐瞒下去了。”

  高琼摇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张咏道:“那好,我来说。昨日安习命头领找来宋行,其实不是要他去都亭驿投毒,而是让他带人去截杀那姓韩的。之所以选中宋行,是因为他本来就痛恨契丹人,一旦事败,他有杀人动机,完全可以独立承担罪名。偏偏你知道了此事,不愿意和谈局面就此破坏,所以暗中阻挠,伤了宋行,救了那姓韩的。这些契丹人带的刀跟你都不一样,无论如何砍不出宋行身上那样的伤口来。”

  寇准道:“果真如此的话,高郎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为何不肯承认?”潘阆冷笑道:“寇老西还不明白,高琼为何要让张咏出面将姓韩的交给禁军?就是不想他让人知道他插手了这件事。你早先猜到是晋王指使宋行下毒,如何现在猜不到是晋王指使宋行行刺?被晋王知道,高琼还活得了么?”

  寇准道:“可晋王为何单单要杀那姓韩的?”向敏中道:“那姓韩的一定是契丹人中官职最高的,是真正的首领,欧阳赞不过是个幌子。”张咏道:“不错,当时我看到他围着徐吕皮腰带时就应该猜到的。晋王一直派人监视契丹和北汉人,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高琼道:“这只是你们的推测,断案要讲实证。仅凭宋行身上的刀伤,你们无论如何牵扯不到我身上,更是跟晋王没有半点干系。”起身抬脚就要出门。张咏挺身挡在门槛前,道:“今晚可不能再让你去晋王府通风报信了。”高琼冷笑道:“你拦不住我。”

  潘阆道:“喂,他既然不肯承认,不如我们反过来让宋行指认他。若是让晋王知道高琼就是阻止宋行劫杀韩官人的蒙面人,他还活得过明日么?”

  高琼闻言顿住脚步,道:“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不知内情,自作聪明,胡乱猜疑,若是挑起内讧,岂不让外敌有机可趁?投毒的凶手尚未找到,你们死命跟我纠缠做什么?”

  向敏中肃色道:“高郎这话什么意思?”高琼道:“当日契丹人将我救出浚仪县狱,地道只通到县廨后的一处民居,京师当晚全城戒严搜捕,禁军瞬间便追到地道出口,却是一无所获。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如何带着我在禁军眼皮底下逃过了追捕?”

  向敏中道:“高郎自己是当事人,都不知道原因,我们又如何能猜到其中究竟?”高琼道:“我当时被他们强灌了迷药,人晕了过去。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们单凭韩官人、欧阳赞那些契丹人是做不到这些的,他们一定有很多奸细在开封潜伏了许多念,敌人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眼下虽说在和谈,可你我都清楚这和谈的契机是怎么来的,契丹人根本没安好心。你们倒好,为了这起契丹人中毒事件穷追猛打,怀疑自己人,这不是内讧是什么?”

  潘阆道:“你这些话,是刻意在为晋王辩解么?”高琼道:“不是辩解,而是这些政治上的事原本就复杂,目下被你们一瞎搅和,简直要天下大乱了。”

  向敏中道:“那么高兄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高琼道:“当然是丢开韩官人这件事,那姓韩的获救后自己都不提半个字,可见内心有大鬼,你们纠缠下去也是白费力气。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全力追查那投毒者。”

  张咏道:“高兄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情么?”高琼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你们觉得晋王会这般愚蠢么?且不说他新丧王妃,之前他派我到博浪沙行刺北汉使者之事已经泄露,虽然被官家压了下来,但他还会选这个时候再派人去驿馆投毒么?”

  张咏道:“难道高兄是在暗示驿馆投毒其实是外敌的诡计,有意挑拨我们怀疑晋王?”高琼道:“你们这般聪明,自己说呢?”

  寇准插口道:“高郎说得对,我们不该将怀疑的目光一直集中在晋王身上。目下朝廷与契丹、北汉议和进展顺利,攻打南唐之意已露,正派人在荆湖造船,说不定是南唐所为,想以破坏和谈来缓解危机。”高琼道:“我早暗示过你们,那姓韩的契丹人来到汴阳坊是别有用心,他若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驿馆,又怎会让人有机可趁?”

  正说着,忽听见王嗣宗在门外高声叫道:“张兄几位在里面么?有贵客到。”张咏忙赶去开门,王嗣宗领着折御卿、王旦、刘念几人进来,忽见院中槐树下绑着一名男子,大是奇怪。

  张咏道:“他就是浚仪县的宋典狱宋行。”刘念道:“啊,听说是你一再要绑架拐卖我。”抢上去举手要打。折御卿忙道:“何劳娘子动手?”走近宋行,抬脚狠狠踢在他胸腹,宋行当即痛得大叫了一声。

  张咏忙上前拦住,道:“将军息怒,这里可不能滥用私刑。几位来这里有事么?”王旦道:“嗯,我和念儿的性命是张丈所救,今晚冒昧造访……”

  王嗣宗因向知制诰王祐“行卷”刚刚认识了其子王旦,正有心巴结,忙道:“王衙门是特意来向张兄道谢的,正好嗣宗适才撞见他和折将军在坊门打听张兄住处,我便领了前来。”张咏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几位请里面坐。”引着几人进来,又将向敏中诸人一一介绍。

  王旦道:“其实除了这位高郎之外,你们几位上次都在樊楼见过。”潘阆道:“不对,应该比那更早,当日王衙门在博浪沙博浪亭中,还有一名女子。”王旦面色一红,道:“那个……”刘念却甚是爽快,道:“当日在博浪亭中的女子就是我。不瞒各位郎君,王郎是名门公子,我却是小吏的女儿,王相公不准我们来往,所以只好偷偷相会。”

  众人见她毫不遮掩,大有男子之风,她情郎王旦倒是忸怩作态,局促不安,正好反了过来,无不暗暗称奇。

  折御卿道:“折某今晚一是陪同王旦,二来也是代我外甥刘延郎来向几位表示感谢,多谢你们及时解毒,救了他和手下的性命。”张咏道:“这全仗潘阆医术高明。”潘阆道:“不过是适逢其巧而已。可惜我身上带的解毒丸太少,中毒的人又太多,不得不用了一大桶水化掉药丸,药力太浅,才不幸有几人死去。”

  王旦又再三道谢,便起身告辞。刘念迟疑道:“头领尚未捉住,我不能回家,也不想再去折将军府上借住,想留在这里,可以么?”唐晓英正在一旁侍奉茶水,忙道:“当然可以。娘子,全亏你当日机灵叫喊呼救,才救了我性命,我还一直没能向你道谢。”

  刘念这才知道唐晓英就是上一次遭绑架后被刘延郎、折御卿意外救出的女子,又惊又喜,道:“如此,你我当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了”王旦见此,也只能同意女伴留下。

  送走折御卿、王旦二人,唐晓英便自行领着刘念到自己房中歇息。

  潘阆道:“外面的宋行要怎么办?”张咏道:“先将他在那里绑一夜,明日一早再送去开封府不迟。我本以为投毒跟晋王有关,高兄多少会知情,所以才带宋行回来,想用他背上的刀伤未必你就范。不过适才高兄一番话确实有道理,晋王既已派宋行刺杀韩官人,又何必再多下毒之举?我答应明日一早要将真相交给程判官,眼下投毒一案毫无线索,这可要如何是好?”

  向敏中道:“不如我们明日一早先去驿馆,北汉人、契丹人数目不少,我们挨个讯问,也许能发现有用的线索。小潘,明日还要请你一道前去,查验那些人到底是中的什么毒。”潘阆道:“这是自然。”

  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道:“高琼人在里面么?”高琼忙赶去应门,片刻后匆匆回来,携了佩刀,道:“晋王派人急召我回晋王府。你们放心,投毒这件事我一定会向晋王当面确认,给你们一个交代。”张咏道:“如此,便多谢了。”

  高琼赶回晋王府,侍卫径直带他来到地牢中。里面侍卫环布,点了许多灯笼,亮如白昼。高琼见晋王正坐在灯下,双目微闭,不知在沉思什么,忙上前行礼,道:“大王如何来了这等污秽之地?”

  赵光义道:“你来了就好,本王带你去见一个人。”亲自提了盏灯笼,来到最里间的囚室。里面有一名男子站立在房中的两根石柱之间,手足被镣铐成大字形锁住,头垂在胸前,散乱的头发遮住他的脸,完全看不清面孔。

  赵光义命侍卫尽数退出,示意高琼将牢门掩上,这才道:“你看看他是谁。”高琼道:“是。”接过灯笼,举到那男子面前,他正好抬起头来,笑道:“高琼,咱们又见面了。”

  高琼吃了一惊,那人竟是他一直苦苦追索不得的林绛,一时大惑不解——林绛逃入邢国公宋渥府中已是确事,他又如何落入了晋王之手?若说是宋渥主动将他交给了晋王,可既然契丹人知道林绛人在邢国公府,一定会派人密切监视,宋渥又如何能将他带出府外?今日宋渥倒是带着妻儿家眷来晋王府拜祭了过世的晋王妃,或许是那时候将林绛押进了晋王府?宋渥当日私纵故人之子林绛逃走,被官家知道后是杀头重罪,林绛如今又是南唐使者身份,宋家更有通敌卖国嫌疑,以宋渥立场来看,杀死林绛、碎尸匿迹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既然将林绛交出,当是已经知道了传国玉玺一事,可为何不交给他的女婿当今大宋皇帝,或是他女儿当今宋皇后,抑或是他的嗣孙皇二子赵德芳,而是偏偏要交给晋王呢?莫非他知道只有晋王从高琼口中知道了传国玉玺?可林绛一直以为高琼是朝廷的人,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晋王的下属啊。

  这里面关节太多,高琼一时难以明白,也不敢多问,只退到一旁,静静等赵光义示下。

  赵光义道:“林绛,你一定要见高琼,本王已经派人叫他来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么?”林绛道:“不,我是有话要对大王说,叫高琼来,是想让他从旁作证。”

  赵光义道:“高琼是本王最心爱的下属,难得你也信任他,现下你可以说出传国玉玺在哪里了么?”林绛道:“我愿意将传国玉玺的下落告知大王,也心甘情愿让大王杀了我,或是将我交出去,让我被当众处死。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还有大仇未报,希望大王在我死后能为我复仇,杀了我的仇人。”

  赵光义道:“这应该不难,你仇人是谁?”林绛道:“南唐国主李煜,他昏聩无能,偏信奸人,中了你们皇帝的反间计,新近杀了我养父林仁肇。”赵光义道:“南唐灭亡指日可待,国主李煜也活不长久,好,本王答应你,若是李煜不以身殉国,无论是投降还是被俘虏,我都会替你杀了他。快说传国玉玺在哪里?”

  林绛摇摇头,缓缓道:“除了李煜外,我有世上还有一个更大的大仇人,就是大王的皇兄、当今大宋皇帝赵匡胤,他不但杀死我全家,还设计害死了我养父。”赵光义勃然色变,大怒道:“你敢戏弄本王!掌他嘴!”

  高琼微一迟疑,便上前往林绛脸上重重扇去,左右开弓,打了十来下,直打得他面腮肿得老高,满嘴吐血。

  赵光义见高琼停手,喝道:“本王没叫你停手,你如何敢停?”高琼道:“是。”正待上前继续扇林绛耳光,他忽尔吐出一口鲜血,哈哈大笑了起来。

  赵光义道:“你笑什么?”林绛道:“大王,我说的可是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之宝,自秦代以来,就是天下豪杰梦寐以求的东西。秦始皇嬴政、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魏武帝曹操、隋文帝杨坚、唐太宗李世民,这些盖世英雄的手全部在上面抚摸过。大王雄才大略,龙行虎步,将来必登大宝之位,若有传国玉玺在手,那可就再也不是什么白板皇帝,声名不但远远超过你的皇兄,还能与秦皇、汉武、隋帝、唐宗并列青史。”

  林绛说的确事实,无论谁听见“传国玉玺”四个字,都会怦然心动、悠悠神往,何况它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是绝大的诱惑。可是他开的条件又太大,这分明就是一对矛盾。

  林绛笑道:“大王当日也曾参与陈桥兵变,该知道大宋江山是怎么得来的,强取豪夺,欺负孤儿寡妇,这等不光彩之事连令兄这样厚脸皮之人都不好意思多提。”赵光义怒道:“我皇兄继承皇位,是承天应命。你好大胆子,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林绛冷冷道:

  “大逆不道不是我,正是你们赵氏兄弟。什么点检作天子,不过是家父当日为陷害有意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故意散布的流言,想不到扳倒了张永德,倒让你大哥钻了空子。若果真是承天应命,你大哥为何要在登基后杀了称天象该当赵氏作天子的苗训?又为何要尽捕天下精通天文术数之人,或关或杀?分明是怕他们再去对旁人称该当某某作天子。大宋立国不正,举世均知,但如果大王能拿出传国玉玺来,不但可以顺利登坐大宝,而且天下人均知道大宋原来是真正的受命于天,再无话可说。我开的这个条件,不但是为大王,也是为大宋的万代基业着想,一点也不过分。”

  赵光义恨恨瞪着林绛,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过了许久,才一字一句地道:“本王不能答应你后面这个条件。”林绛道:“那么我也不能将传国玉玺的下落告诉大王。大王尽可以跟契丹人一样,命人对我施以酷刑,看有没有法子能令我开口。”

  赵光义道:“好,那么本王就如你所愿。高琼,这个人交给你,我要你用严刑撬开他的嘴,问出传国玉玺的下落。”高琼躬身道:“遵命。”

  林绛道:“大王难道不想亲眼目睹传国玉玺的模样么?虽说玉玺在王莽篡权时被摔破了一角,可经高手匠人用黄金镶补后,照样能在黑暗中发光,那可是受命于天的祥瑞之光。”

  赵光义蓦然想起皇兄赵匡胤的新画押来,那缺了一角的方框,不正是传说中传国玉玺的模样么?他一时顿住脚步,心中矛盾不止,半晌才回过身来,招手叫过高琼,道,“你有把握能从他口中问出传国玉玺的下落么?”高琼道:“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个人本来就是条硬汉,而今又存必死之心,无论如何拷打,他都不会开口的。”

  林绛笑道:“不枉我们曾是狱友,到底还是了解我多些。”

  高琼也不理睬,道:“大王,林绛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不如由属下立即杀了他,虽然问不出传国玉玺下落,可其他人也照样得不到。大王是本朝唯一的王,将来必登大位,何需那传国玉玺?”见赵光义不答,便拔出刀来,架在林绛颈中,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要割断他的喉咙。

  林绛道:“就算你杀了我,未必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传国玉玺下落。后周废帝柴宗训被大宋皇帝派人下毒害死,就是与传国玉玺的传闻有关。大王难道不知道么?”

  赵光义沉吟片刻,示意高琼收起佩刀,道:“本王不能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你可以另外开个条件,天底下本王办不到的事也不多,你尽管开口。”林绛道:“大王既有诚意,我也不能不识抬举,请大王命高琼退下,我有话要对大王一个人说。”

  赵光义便摆手命高琼退出囚室,道:“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有话不妨直说。”林绛道:“我的条件不能改,但是我能等。”

  赵光义愕然问道:“什么意思?”林绛道:“大王不肯答应我的条件,自是顾念兄弟手足之情。可若是将来有一日,你们兄弟情分不在,你的皇兄要夺去你的王位,立他的亲生儿子为太子,大王又待如何?”

  赵光义愣得一愣,才道:“果真如此,本王自当尽心竭力辅佐新太子。”林绛笑道:“大王这可不是心里话,这里又没有旁人,何须见外?我的意思是,大王现在不肯答应我的条件,但未必将来不会,我愿意等。在那之前,我担保不会有人发现传国玉玺的秘密。”

  赵光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拂袖出来囚室。高琼还在外面候命,忙迎上来问道:“大王要如何处置林绛?”赵光义道:“还能怎么处置?当然是要严刑讯问。不过你不必再管这件事了,派你拷问犯人也实在有些难为你。”

  高琼道:“是,多谢大王体谅。既然大王已经寻到林绛,属下也没有必要再去汴阳坊监视张咏几人,请大王准许属下回来晋王府随伺大王。”赵光义道:“暂时还不行。张咏几人聪明绝顶,你忽然不再回去,岂不是令他们起疑?实话说,今日邢国公宋渥将林绛装扮成女眷带来晋王府,本王自己也没有想到。”

  高琼道:“邢国公可知道林绛手上握有传国玉玺的秘密?”赵光义道:“邢国公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林绛称自己已经告诉了他。”高琼愈发糊涂,道:“属下不明白。”赵光义道:“你不明白邢国公为什么要将林绛主动交到本王手上么?哼,本王已经知道人在他府上,他当然也可以不交出来,抑或交给别人,不过宋渥到底还是几朝国戚,见识非同一般,他这是学管仲、鲍叔牙左右逢源之计呢。”

  管仲、鲍叔牙是春秋时期齐国人,与召忽是至交好友,三人均是满腹经纶,有匡世济民之才,发誓要合力辅佐齐国。当时齐国国君齐襄公荒淫暴虐,国无宁日,民生日贫,两位王子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为了避免迫害,一个跑去鲁国,一个跑到了莒国。管仲遂决意由鲍叔牙去追随公子小白,自己和召忽赶去辅佐公子纠,这样将来无论哪位王子当上国君,三人均是进退有路、立于不败之地。果然后来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争权,小白当上国君,成为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出兵逼死公子纠,还要杀死管仲。鲍叔牙大力举荐管仲之才,并表示愿意让线,齐桓公遂任命管仲为相国,在其辅佐下一匡天下,九会诸侯,成为了中原的霸主。

  高琼虽然读书不多,但管仲、鲍叔牙的故事还是听得烂熟,之前庞丽华就常常说起这段故事,这才恍然大悟——宋渥此举可谓高明之极,若是宋皇后占到上风,将来其嗣子赵德芳即位,他是皇后生父,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宠。若是晋王得势,那么宋渥预先埋下的伏笔可就是关键一招,即使保不住女儿的太后名份,却能保住宋家永久的富贵荣华。

  赵光义心中也是颇为得意,宋渥此举只能证明他预料到宋皇后一方势单力孤,难以成事,将来最有可能的即位还是他晋王,不得不抢先来讨好。不过这些话不能公然告诉下属,便摆摆手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高琼道:“是。另外还有件事属下未及禀告,今日都亭驿遭人投毒,浚仪县典狱宋行因昨日去过驿馆,被怀疑成投毒者,开封府捕了他父亲,发出告示准他投案,傍晚时,他当真来了府衙自首。”

  赵光义闻言大是生气,道:“瞧瞧安习是怎么办事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找来当刺客的人竟出面自首了,他居然还忙着去拐卖什么妇女。若宋行被认定下毒,屎盆子岂不又要扣在了本王头上?”

  高琼忙道:“大王放心,张咏、向敏中几人已经证明投毒与宋行无干。不过安习为人贪婪,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坏了大王名头。而今官家亲下谕旨,命禁军和开封府全力追捕,务必捉拿他归案,大王何不将他交出去?”

  赵光义大是生气,道:“安习死不足惜,可他是本王手下,若是有人追捕就得将他交出去,本王的面子往哪里搁?日后还有谁肯替我做事?你也是本王下属,为何反而说出这种话?”高琼道:“是,属下多嘴。”

  赵光义道:“你是不是因为本王之前没有派人营救你出狱,心中一直有怨?”高琼慌忙跪下道:“属下行刺前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能有命活到今天全仗大王恩德,如何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安习闹得满城风雨,民怨极大,属下担心大王声名受他连累,才多了一句嘴。”

  赵光义怒气稍平,道:“嗯,不是就好。你起来,去飞骑营选几个妥当的人,化装成狱卒,去府狱中做掉宋行,免得再生事端。”高琼生怕赵光义起疑,不敢提宋行人正在汴阳坊中,只应道:“是,这件事属下自会办得妥当。”

  回来汴阳坊时,早已过了三更,宅邸中虽有灯光,却是静悄悄的,大约众人已各自回房睡下。高琼见大门没有关严,便伸手去推,果然没有闩紧,是刻意为他留了门。却见院中槐树下正蹲着一人,听见他进来,慌忙转过头来。二人尽皆呆住。

  张咏并没有睡下,正在堂中翻书,听见推门声,问道:“是高兄回来了么?”高琼应道:“嗯。”张咏道:“你进来,我一直在等你,有话问你。”高琼道:“好。”

  张咏性急,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中书本,快步走到门槛边,道:“高兄,我记得你提过……”忽见高琼正手拿一柄切肉尖刀站在槐树下,不由得一愣,问道:“你在做什么?”

  高琼明明听到张咏在招呼自己进去,料不到人却已经出来,一时措手不及,道:“我……这个……”

  张咏忙抢到院中,却见被绑在树上的宋行头歪在树上死去,胸前中了两刀,血染红了上半身,眼睛瞪得老大,惊恐之色凛凛如生,似乎完全不能相信所发生之事。

  张咏大叫了一声,道:“你居然杀死了宋行灭口!这可真是想不到。别动,你别再想逃。”上前夺下高琼手中的尖刀和腰间的佩刀,将门闩好。

  向敏中已披衣出来,见状很是吃惊,问道:“怎么回事?”张咏道:“高琼杀了宋行。”

  向敏中俯身探了一下尸首鼻息,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张咏道:“就在刚才。我听见他推门进来,赶出来时他正举着尖刀站在这里。”还要去找绳索来绑住高琼。向敏中忙道:“张兄既然听见高琼刚刚进来,人就不是他杀的,宋行身子已冷,死了好大一会儿。况且,这杀人的尖刀是厨房里的,高琼要杀人,随身就有佩刀,怎么会先绕去厨房取刀呢?时间也来不及。”

  张咏赶到厨房一看,果见少了一把切肉的刀,这才出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尖刀怎么会在高兄手里?”

  高琼见向敏中一眼就看出破绽,自知难以瞒过,可为了保护那个人,还是不得不自承罪名,道:“是我杀了宋行。你们也知道晋王找人派他行刺姓韩的契丹人,我从中阻挠伤了他,我虽然蒙了脸,还是担心他会认出我来,所以……”

  向敏中道:“那么你从哪里得来的尖刀?”高琼道:“我先翻墙进来,到厨房取了尖刀刺死宋行,然后去开门,假意是刚刚进来的样子。”张咏道:“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高琼道:“嗯,因为今晚刘念娘子也住在这里,她又与宋行有仇,我想如果用宅子中的刀的话,也许可以嫁祸到她身上。”

  张咏道:“这可不是你高琼的风格。”高琼道:“怎么不是?可别忘了我曾冒充别国刺客去博浪沙行刺。”

  向敏中道:“宋行虽然手足被绑,不能动弹,却是能叫能喊,瞧他死时的表情,分明是一个他根本料想不到的人突然出手杀了他。你在浚仪县招供是契丹刺客后,宋行几次要加害你,他知道你恨他,见你走近他身边,难道会不加提防么?起码要出声问上一句你想做什么。”

  张咏道:“这确实是个大大的疑点,今晚大伙儿散了后,我人一直在堂中,没有听见宋行说话。”高琼道:“宋行要害的是契丹人,并不是我高琼,我二人并无任何私人恩怨,我们大伙儿都很清楚这一点。况且他知道我临时住在这里,走来走去很正常,当然不会提防了。”

  向敏中道:“就算你说的是真话,可是以你的精干,杀人后该先处理凶器,比如将刀擦净后放回原处,再做出刚进来的样子,为何你等不及这一步呢?”高琼道:“我只是杀了人后有些着慌,匆忙之间没有想起这些。”

  向敏中道:“张兄相信他的话么?”张咏道:“前面的话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只有最后一句不信。”

  潘阆等人已闻声出来,听说宋行在眼皮底下被杀,不由得跌足叹道:“这下糟了,要犯死在这里,咱们个个难逃干系。”高琼道:“各位放心,我自会跟你们去开封府认罪,一切后果由我高琼一人承担。”

  向敏中摇头道:“人不是你杀的,你一定是看见了真凶,想要庇护她,才有意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是唐晓英对不对?”高琼道:“不,就是我杀人。”张咏倒是吃了一惊,道:“怎么会是英娘?我还以为是……”他没有说完,但旁人均知道他心目中的凶手是刘念。

  向敏中道:“我也想不到.不过高琼如此拼命庇护,那个人一定是英娘。”

  按照律法,命案要由官府人员到场验尸后才可移动。向敏中见女使闻声赶出,便命她去告知巡铺卒,去请开封府派人来。那女使本睡眼惺忪,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忽闻听院中有人被杀,登时瞪大双眼,脸色煞白,看也不敢多看死人一眼,哆哆嗦嗦走过槐树,一脚跨出门槛,飞一般地去了。

  张咏却不愿意相信是唐晓英所为,道:“宋行贩卖狱中罪犯,这次无论如何难逃死罪,英娘又没有直接跟他结怨,何必要多此一举杀他?”

  寇准道:“英娘确实没有理由要杀宋行,还是刘家娘子嫌疑更大些。她会不会是故意留下,为的就是要杀宋行?”向敏中道:“刘念是老公门之女,很清楚宋行人头落地是早晚之事,根本无须自己动手。况且她正与王旦热恋,情郎出身显赫,她还正因为出身卑微而遭王父微词,如何又会莫名卷入杀人案令情郎难堪呢?”

  张咏道:“有道理。高琼,你还是坦白交代,倒底谁是凶手,别让大家费神乱猜了。”高琼道:“我说了就是我杀人,你们又不信。”

  他越是这般说,张咏越是疑心,道:“难道真的是英娘?”潘阆道:“英娘和刘念现在还在房中没有出来,会不会有事?”

  张咏忙赶来后院叫道:“英娘,刘家娘子,你们醒了么?”只听见唐晓英“嗯”了一声,问道:“张郎有事么?”刘念也道:“不是才半夜么?”张咏道:“没事,没事就好。”

  回来堂中坐下,高琼仍然坚承是他所为。等了一会儿,女使领着几名巡铺卒进来。士卒看过尸首,不敢擅动,只守住大门,不放人出去,再派人去开封府报官。

  潘阆道:“外面出了事,英娘依旧躲在房中不肯出来,分明是心中有鬼,她不善于掩饰,怕我们大伙儿从她身上看出破绽。”张咏很是恼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大家说清楚。”高琼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是我杀了宋行。”向敏中道:“你不肯说实话,既帮不了英娘,也害了你自己。”高琼摇摇头,道:“这是我自找的。”

  一直等到天亮,才见到开封府判官程羽率大批差役到来。他大概未曾睡好,眼睛中满是红丝,一进来狠狠瞪了张咏一眼,便命人验尸,记录下现场情形。

  那老仵作姓钱,将尸首自树上解下来,解开衣衫,略略一看便道:“凶手是女子。”张咏忙问道:“仵作如何知道?”钱仵作道:“死者胸腹上一共扎了两刀,入刀并不深,从伤口和凶器上的痕迹均能看出来。这尖刀虽只是普通的厨房用具,却因日日使用,磨砺得锋锐异常,以男子手劲,当可扎入肺腑。”

  潘阆道:“高琼是习武之人,更不可能只捅得这么浅了。你还有何话可说?”高琼道:“我自认武艺不弱,出刀能准确拿捏分寸轻重,只要杀得死人,何必分深浅?”

  程羽这才知道高琼已经自认杀人,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潘阆便将一切经过如实讲了出来,连众人怀疑唐晓英才是真凶也一并说了。

  程羽见唐晓英与刘念携手出来,问道:“当真是英娘杀人么?”唐晓英摇摇头,道:“我跟宋典狱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程羽道:“嗯,向敏中他们几个怀疑你是杀人凶手,也没有任何实证,仅仅是因为他们知道高琼喜欢你,明明不是他杀人,他却要死认杀人罪名,所以他们认定他是在袒护你。英娘,你也是个豪爽的女子,当真愿意看到旁人为你担罪么?”唐晓英冷漠看了高琼一眼,道:“他不是旁人,是我的仇人。”

  程羽道:“那好,虽然没有人证证明是唐晓英杀人,但尸首物证却能证明是女子所为。来人,将唐晓英和刘念都锁了。”高琼忙道:“分明是我杀死宋行,程判官切不可冤枉好人。”程羽道:“你是仗着你是晋王身边的人,认定本官不敢动你么?袒护凶手,知情不报,一样是重罪。来人,将高琼也锁了。”

  差役一拥而上,取出锁链,分别往三人头上套去。刘念惊呼一声,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唐晓英忙道:“等一下!”

  程羽挥手止住差役,道:“英娘若肯老实认罪,本官可以考虑赦免高琼。”高琼不悦地道:“程判官,你这是在当众诱供。”程羽也不理他,道:“如何?”唐晓英见势不可转,只得咬牙承认道:“是我做的,是我杀了宋行,跟刘念和高琼无关。请判官放了他们二人。”

  程羽道:“好。”命差役只锁唐晓英一人,道,“这件案子已经审结,将尸首发还家属,犯人押回府狱。”高琼还要再辩,唐晓英朝他摇摇头,他便沉默了下来。

  原来高琼昨晚进来院中时,正见到唐晓英握着尖刀捅入宋行腹中,他吃了一惊,唐晓英闻声转头也吃了一惊。正好张咏在堂中听见推门声问话,高琼便不再迟疑,上前夺下尖刀,低声嘱咐唐晓英赶快回房装睡。只是他自己还来不及处理凶器,便被赶出来的张咏撞见,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自己认下杀认罪名。不想向敏中精细过人,接连指出多处破绽,以致众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杀人,反而因他的态度怀疑到唐晓英身上,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的事。

  钱仵作一直蹲在尸首旁边,反复拿着凶器尖刀往伤口上比来比去,听程羽下令结案,忙起身道:“请判官等一等,这尸首还有些疑问。”

  程羽道:“什么疑问?”钱仵作道:“尸首上的两刀不是同时刺的。”程羽不满地道:“同一把刀刺出两刀,当然有先有后,怎么会同时刺呢?你是老公门,怎么说这样的胡话?”

  钱仵作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判官请看,这上面的一刀应该是致命伤,刃处皮肉翻卷,创口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也流了许多血。但下面这一刀肉色干白,没有血萌,血迹大多是上刀伤创口顺流下来的,并非从下刀伤创口中流出。”

  程羽道:“这是什么意思?”向敏中道:“我明白了,钱仵作的意思是,上面一刀是致命伤,杀死了死者,捅下面一刀时宋行早已经死去多时,人一死,躯体不会再对外力伤害有任何反应,即使刀刺入体,皮肉不会收缩,伤口也不会有血渗出。”

  程羽道:“若是唐晓英第一刀就已经捅死了宋行,担心他不死,又接着捅了第二刀呢?”钱仵作道:“如果是那样,下面那处创口也应该有大量血流出,因为人死后不会那么快就凝固住血液。”

  向敏中道:“高琼既是为了庇护英娘,那么英娘下手一定就是在高琼进门的时候,是也不是?”高琼见事情忽起转机,忙道:“是。我推门进来的时候,正见到英娘捅出一刀。”程羽斥道:“你之前做过伪证,不治罪已经是格外开恩,你的证词不予采信。”

  向敏中道:“那好,不必有高琼的证词也能完整还原昨晚的情形。高琼进门后,张咏赶出来迎接,发现他手中拿着尖刀站在槐树下,这应该是他刚刚接过尖刀,遣走英娘,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张咏道:“不错。当时高琼看见我完全愣住了,他是没有想到我会一边叫他快些进去,一边又自己赶了出来。”

  向敏中道:“我出来后立即探过宋行鼻息,发现尸体已完全冰冷,死了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所以才立即怀疑高琼不是真凶。如此推断起来,英娘也不是真凶,她来杀的只是个已经死了的宋行。”

  程羽道:“英娘来到槐树下时,难道没有发现宋行已经死了么?这实在不合情理。”唐晓英道:“他歪着头靠在树上,我心里很乱,没有看得分明,就直接捅了他一刀。他的头突然转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可怕……”

  程羽道:“英娘是承认你来杀宋行的时候,他还活着么?”高琼忍不住道:“不对,我亲眼看见英娘出手时双手握刀,若宋行当时还活着,如何不惊叫出声?”向敏中道:“这应该只是英娘出刀时带动了尸首,宋行头转了过来。”

  钱仵作道:“还有一处很大的疑点。判官请看,死者身上两处伤口的形状均与凶器刀口符合。再看这柄凶器,只在刀尖处两寸的地方有一处浅痕,这应该是第二刀时留下的痕迹,来不及拂拭就已经事发。”向敏中立即看出了关窍,道:“只有第二刀,但第一刀的痕迹去了哪里?”钱仵作道:“不错,这位郎君好眼力。”

  程羽道:“若是凑巧第一刀和第二刀的痕迹重叠了呢?”钱仵作道:“若第一刀也是只到两寸之下,那么就不该致命。”

  张咏见程羽还是一头雾水,便道:“还是我来明说吧,钱仵作的意思是,这件案子应该有两个凶手,但凶器是同一把尖刀。第一名凶手先从厨下取了尖刀,悄悄来到院中,出其不意地杀了宋行……”钱仵作道:“这凶手是女子,力气甚弱,所以入胸不深,她又将刀往里面推了一下,这才杀死了死者。”

  张咏道:“”凶手杀死宋行后,擦洗干净血迹,将刀送回原处。第二名凶手,就是英娘,不知道宋行已死,又悄悄来到厨下取了尖刀,赶来杀人,正好被高琼撞见。后面的事大伙儿就知道了。”

  程羽虽觉合情合理,却依然难以置信,向敏中又从厨下杂物堆中找出来一块带血的抹布,他这才无话可说,便道:“既然真凶不是唐晓英,那么一定是刘念了。”

  刘念很是生气,道:“如何一口咬定凶手是我?”程羽道:“凶手明明是女子,这里除了你和唐晓英,还有别的女子么?你既有动机,又有胆识,还莫名其妙摇留宿在这里,不是你是谁?”下令以杀人罪逮捕刘念,以亵渎尸首罪逮捕唐晓英,一道押回开封府定罪。

  高琼大是心急,正欲回开封府找晋王出面营救。向敏中拉住他问道:“是不是你答应了英娘要为庞丽华报仇?”高琼道:“什么?”向敏中道:“当日英娘没有杀你,反而向你下跪叩首,可见你们之间有了某种新协议。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英娘才要杀了宋行,好保护你。她杀人的动机,正跟你起初对我们声称的一模一样。”

  高琼惊讶之极,道:“你说英娘为我杀人?”向敏中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理由。”

  高琼原先自承杀人,只是本能要保护唐晓英,从未往深里想过她的动机,至此得向敏中提醒,才算会意过来——唐晓英确实求了他一件大事,她大概听到众人对话,知道宋行行刺韩姓契丹人时被高琼所阻,若是被宋行认出来,再被晋王知晓是高琼从中作梗,他便有性命之忧,她为了要保护他,才冒险杀人。至于宋行已先被刘念杀死,则是她所不能预料——他也知道唐晓英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让他有命活着完成那件事,可想她居然肯为自己杀人,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激荡不止。

  向敏中见高琼痴痴发了一阵呆,便牵马出门,料到他是要去找人营救唐晓英,不由得摇了摇头。

  张咏道:“咱们还是赶去都亭驿吧,没见到程判官脸都快绿了呢。”刚出大门,正遇见李雪梅快马驰来,忙迎上去问道,“娘子有事么?”李雪梅道:“我适才见到英娘被开封府的人带走,出了什么事?”张咏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跟娘子细说。”

  李雪梅忙道:“我找张郎有点事。”向敏中便道:“我们几个先去驿馆,张兄稍后赶来不迟。”张咏道:“是。”引着李雪梅进来坐下,道,“娘子脸色很差,近来很辛劳么?”

  李雪梅却只是垂首沉默,过了许久,忽而嘤嘤哭了起来,张咏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闷闷陪坐在一旁。

  李雪梅哭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晋王要娶我做侍妾,我……我该怎么办?”张咏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正色道:“娘子既不愿意,直接拒绝晋王便是。”

  李雪梅道:“谁能拒绝晋王?谁又敢拒绝晋王?阿爹已经满口答应了。”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致命媒妁之言,既是李稍已经答应,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张咏一时无语。

  李雪梅忽道:“张郎,你带我走好不好?”张咏道:“什么?”李雪梅道:“你带我走,你不是最喜欢浪迹天涯么?你带我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望海楼。”

  望海楼号称“万卷藏书楼”,即是耶律倍封东丹王时所建,位于辽国境内大望海山的绝顶高峰。其山掩抱六重,种种奇胜,峻拔摩空,苍翠万仞,是天下爱书人最向往的景观。

  张咏一时呆住,半晌才道:“不,我……我不能……”他行走江湖,诛杀过不少欺压百姓的凶徒,为人处世,也向来干脆,均是一意立决,蓦然有个美貌女郎站在他面前,恳请他带她离开京城,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儿女情长的局面,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忽见她泪光盈盈,娇若梨花,又不忍心拒绝,一时心乱如麻。

  李雪梅见他不答,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举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走。张咏在背后叫了她一声,她也不肯再回头。只听得门外马蹄得得,人竟是上马去了。张咏呆得一呆,追出门去,李雪梅一人一骑已经走远。刚一转身,女使已牵了他的马出来,道:“张郎的马。”

  张咏匆忙翻身上马,到御街时已不见李雪梅踪迹,不知她是回了樊楼,还是一怒之下独自出城,只能叹息一声,径直往都亭驿而来。

  潘阆正站在门前与驿卒交谈,见张咏策马到来,忙上前告知道:“已经找到毒药源头了,毒药就下在羊髓饭团中,是乌毒。”张咏莫名其妙,问道:“羊髓饭团,那是什么?”潘阆道:“契丹人心目中最了不得的珍馐美食,也是他们昨日的早饭。”

  原来契丹虽然疆域辽阔、军力强盛,却犹自保持浓厚的游牧民族习性,饮食非常简单。所谓羊髓饭团,不过是以糯米饭和白羊髓为团,在辽国却是顶级美食,甚至连皇帝也只有每年正月一日才能享用一次。负责驿馆招待的朝官打听了不少契丹习俗,刻意令驿馆的厨子每日做羊髓饭团为早饭,令契丹人欢天喜地。

  张咏听说究竟,问道:“那么有可能是厨子和下人所为么?”潘阆道:“这些人都在驿馆当差多年,开封府已经查过,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张咏道:“向兄和寇准人呢?”潘阆道:“他们在驿厅里,参加契丹人为两名中毒死者举行的仪式。喂,我劝你别进去。”张咏道:“为什么?”潘阆道:“非常恶心。”

  张咏更是好奇,拔脚便往驿厅赶去,刚走数步,鼻中闻见一股怪味,愈往前走,味道愈浓。进来厅中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契丹其实不是在进行什么祭奠的仪式,而是在用他们民族特有的方式保存尸首:先用刀剖开死者腹部,将肠子、心、胃等器官一一摘取出来,填上香料、盐巴、白矾、药材等各种防止腐烂的物品,用针线缝好肚腹后,便将尸首倒吊起来,用尖针割破各处皮肤出水,让膏血沥尽,最后遍涂白矾,令尸首彻底成为一具干尸。

  这一套过程并不复杂,在辽国却只有达官贵人死后才能享受,所以又称“贵人礼”。而中国人以“孝”为最核心的伦理道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可轻意毁伤。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亲眼看到契丹人如此对待同伴、甚至本国皇帝的尸首,可谓相当惊世骇俗了。

  张咏博学多识,又四处游历,见闻广博,也从未见过这等情形,只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向敏中过来牵住他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向敏中拉着张咏出来驿厅,问道:“张兄已经知道毒药是乌毒了么?”张咏道:“嗯。”向敏中道:“张兄没有联想到什么么?”张咏道:“什么?乌毒一直是中原的军用毒药,用来涂抹兵器。不过也不难得,只要在山里挖到乌头的根,可以很容易地熬炼出毒汁。我见过山中一些猎人就自己提炼乌毒,用来涂抹羽箭射杀猛兽。”

  向敏中道:“不,我不是指这个。当日王彦升被欧阳赞毒杀,用的不正是乌毒么?”张咏一惊,道:“这个我倒是完全没有想到。向兄是在暗示是契丹人自己捣鬼么?”

  向敏中道:“这里面确实有关联。我向驿长详细打听过,辽国、北汉两方使者入住都亭驿时一共是四十六人,有两人昨日中毒身亡,另有四人失踪,都是那韩官人的心腹随从,当晚跟着韩官人出去,半夜却只有韩官人一人被禁军送回来。驿长特意问起过,契丹一方声称那四人有要事回辽国去了。”张咏道:“那四人应该是被宋行一伙儿杀掉了。韩官人自己内心也有鬼,所以不敢声张。”

  向敏中道:“嗯,不过我刚才仔细数了一下,驿厅中包括韩官人在内,一共有四十个人,当然要除去还在观看贵人礼仪式的寇准。”张咏道:“数目对得上啊。”

  向敏中道:“不,不对,还是少了一个。你忘记假聂保了么?”张咏道:“啊,算上他,数目确实就对不上了,少了一个。”

  起初假聂保被刺字后发配守卫城门,后来欧阳赞等人自曝出辽国使者的身份,他是辽国人,自然也被赦免,重新回到欧阳赞身边,这样居住在都亭驿的就应该是四十七人。

  张咏忙问道:“莫非少的正是假聂保?”向敏中道:“不错。我仔细找过,没有看到他。”张咏道:“他脸上刺了那样的大字,如同万绿丛中一点红,不必仔细找,一眼就被留意到。走,去找昨日当值的驿卒去。”

  驿卒被拘禁在开封府,张咏匆忙拉了寇准出来,诸人一齐赶来府衙盘问,果然获知昨日一大早假聂保就出了门。

  张咏叹道:“我们一直在找从外面进来都亭驿投毒的人,却忘记了寻找出去的人,这案子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谁也想不到竟会是那假聂保。”

  向敏中道:“这人想来也是个契丹勇士,替欧阳赞冒充聂保顶罪之时,定已存必死之心,不料官家赦免他的死罪,将其黥面,变成人模鬼样后,发去军中守城,这于他而言是更大的侮辱,不免恨官家、恨大宋入骨。”

  张咏道:“不错。不过他人在开封,不要说报仇,就连举动也受到监视。偏偏他的主人迫于形势,又跟我大宋开始和谈,更令他愤愤不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毒死所有同伴,不但和谈成为泡影,从此大宋、辽国势必兵戎相见。”

  潘阆道:“他们契丹最初来中原是别有所图,并非为了和谈,不过是种种形势所迫才导致今日的局面。大概在这假聂保的眼中,他也是在为国除叛了。”

  程羽听得心惊胆寒,问道:“你们能肯定是假聂保所为么?”向敏中道:“这句话,程判官还是直接去问辽国使者更适合。”

  程羽忙发出告示缉捕假聂保,又领着众人来到都亭驿,客气地询问辽使欧阳赞有无财物失窃。一旁张咏见程羽还委婉地提什么财物,忍不住插口道:“不是财物,是乌毒,就是尊使用来毒杀王彦升的乌毒。”

  欧阳赞居然也不惊异,看了韩官人一眼,见他点点头,便有气没力地道:“抱歉得紧,本使确实丢失了一包乌毒。”程羽道:“本官怀疑是尊使下属假聂保盗窃毒药后又往食物中投毒,已发出告示缉拿追捕,特来知会尊使。”欧阳赞道:“甚好,多谢。”

  韩官人招手叫过张咏,道:“多谢张郎当晚救命之恩。”张咏道:“官人当晚就躺在我们住处外,我不过是送了官人一程而已,可不敢居功。”韩官人道:“如此也要多谢。”

  张咏道:“敢问官人尊姓大名?”韩官人道:“鄙姓韩,名德让。”张咏道:“那么辽国故宰相韩延徽是……”韩德让道:“是在下祖父。”

  张咏道:“失敬,原来是名门之后。”他知道韩延徽这一系是辽国权势最重的汉臣,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这应该是韩官人第一次回到中原故土吧?”韩德让道:“是。”沉默了片刻,道,“郎君的话外之音我懂,请放心,我当尽力促成这次和谈。”张咏道:“如此,便多谢了。”

  当天傍晚便传来假聂保的消息,他不知如何登上自己曾守卫过的封丘门城墙,北望故国,高声怒骂辽使欧阳赞、韩德让等人叛国通敌,引来无数军民围观,随即又痛骂大宋皇帝赵匡胤。军士见情形不妙,这才将其射杀。等他摔下城头时,早成了一堆肉饼。

  假聂保投毒事件很快被平息下来,甚至大多数东京人都不知道有都亭驿辽使中毒这么一回事,但这一事件却极大地促进了和谈的步伐。半个月后,辽国再派招讨使耶律斜轸到来,宣布正式与大宋通好,宋辽两国和议遂成。大宋皇帝赵匡胤派出西上閤门使赫崇辛、太常丞吕端出使辽国,跟随耶律斜轸、韩德让等人一道北行,此为大宋与辽国通好之始。

  使者离京当日,大内皇宫宣德门上空忽然飘来一团白云,近二十只洁白的仙鹤盘旋上空,其中两只立于殿顶鸱尾上,其余翱翔飞舞,悠然从容,经时不散。满城轰动,士民无不稽首瞻望,视为祥瑞来仪,叹异良久。

  不仅普通百姓叹为观止,就连皇帝也相当惊异,龙颜大悦下,宣布大赦京狱囚犯,唯逃亡者及死刑重犯不在赦免之列。

  然而,皇帝的大好心情很快被一件事给破坏了。

  大赦次日,赵匡胤带着后妃、诸弟和皇子们到大相国寺礼佛,由殿前司统属的御马直负责扈从侍卫。回到皇宫后,赵匡胤特意下命给御马直每人增赏五千钱。事情便是由此而起。

  宋代在御前当值、最亲近皇帝的护卫禁兵以班、直为编制单位,总称诸班直,均是千挑万选的勇士,个个身材高大,武艺绝,就连娶妻也必须得到皇帝的允准。皇帝要亲自召见班直相中的女子,保证班直将士子孙也是魁杰人物,世为禁卫不绝。班直又分许多种,诸班有门班、殿前左班、殿前右班、内殿直班、金枪班、银枪班、弓箭班等,诸直有御龙直、御龙骨朵子直、御龙弓箭直、御龙弩直等。另外还有平蜀后新设的川班内殿直,共一百人,是从俘虏的蜀军中挑选出来的武艺最为精湛的将士,地位与御马直相等。

  御马直素来瞧不起川班直,认为他们能活命只不过因为皇帝宠爱花蕊夫人,不过终究是亡国之人,根本没有资格在御前当差。这次相国寺之行得到额外的赏赐后,便有御马直的侍卫到川班直去闹事,无非是酒后的一些胡言乱语。川班直为此大打出手,犹嫌不够,愤怒下赶去宣德门敲响了登闻鼓,声称川班直地位素来与御马直相等,也要求皇帝赏赐。蜀中素来不安稳,常有人聚众闹事,御史们抓住这件事大作文章,称川班直是受人指使、有意闹事,纷纷上书弹劾。赵匡胤狂怒下下令废除川班直,将一百人尽数逮捕,其中一半被斩首示众,余下的人在面上黥上大字后发配许州\为奴,终身不得开释。

  这件事不但令五十个人掉了脑袋,也严重影响了赵匡胤和长子赵德昭的关系。赵德昭受花蕊夫人委托,曾出面为川班直求情,最终未果不说,愈发令皇帝怀疑花蕊夫人与外臣勾结。赵德昭苦苦申辩,赵匡胤竟抓起玉斧朝儿子打去。幸好玉斧虽硬,却并不锋锐,只将他额头磕了一个大包。许多宫人亲眼看见赵德昭手捂大包从殿中跑了出来,情形极是狼狈。

  唐晓英因宋行一案被逮捕,她存心杀人,即使宋行当时已死,也犯下残害死尸的重罪,按律要判该流放三千里,量地方远近,该直配到令人闻名丧胆的沙门岛。所幸是推官姚恕罪断案,高琼请押衙程德玄出面说情,姚恕便从轻处罚,判流一千里,该配隶沧州牢城。又特意没有立即黥面后押解上路,只将她囚禁在相对宽松的左军巡司狱中,等待大赦的机会。原本要等到大宋攻打下南唐后皇帝大赦天下,哪知道宣德门意外出现仙鹤祥瑞,令唐晓英的牢狱生涯提早结束,可以说是一场惊喜了。

  高琼来狱中接唐晓英时,意外遇到了王旦。王旦所爱的女子刘念已经承认杀死宋行罪名,她杀害重犯,断了追踪鬼樊楼的重要线索,理所当然地被判了死刑。姚恕怜她是女子,父亲刘昌又曾在开封府任职,特意开恩改斩首为绞刑,保她全尸,正囚禁在开封府狱中,只等秋后行刑,此次亦不在大赦之列。

  王旦一见到唐晓英出来,便上前哀求道:“英娘,求你救救念儿。”

  唐晓英自当日与刘念同被逮捕来开封府狱,便被分开关押。负责判案的推官姚恕因为要在量刑时袒护唐晓英,刻意没有将二人同案审问,是以她就再也未见过刘念。此刻见王旦一脸悲苦,忙问道:“念娘怎么了?”王旦道:“她被判了死罪。英娘,眼下只有你能救她。”

  唐晓英道:“其实我很感谢念娘,她不杀宋行,我也要杀他,这罪名本该是我来承担。”王旦道:“不,念儿没有杀人,她哭着告诉我,她没有杀人。”

  高琼道:“既然刘念没有杀死宋行,为何又要在公堂上招供、承认罪名?”王旦抹了一把眼泪,道:“你们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对待她一个女孩子的吗?”

  原来刘念被审时死活不肯承认杀人,姚恕便下令动刑拷问。那些刑吏原是刘昌下属,却很不喜欢他刻薄之为人,忽见他被免职,女儿卷入命案,被长官下令刑讯,立即决意报复,要将刘氏父子发明的种种阴毒刑具都派上用场。刘念起初还嘴硬,大骂不止,待到被刑吏粗暴剥下衣衫,当众裸露出上体来,这才着了慌,不等刑具上身,便流泪招认了罪名。

  高琼道:“王衙内,我不想瞒你,我们都认为是刘念杀人。当晚闭门凶案,宋行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在武艺高强的张咏的眼皮底下,不露任何声响,可见那人不但不是外人。又有仵作证实是女子所为,当日在宅邸中的女子,不过是唐晓英和刘念,以及一名小女使。三人中只有英娘和刘念有杀人动机,英娘凑巧又被我撞见,证实她杀人时宋行已死,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刘念一人了。”

  王旦道:“可你们也说过,凶手是宋行完全意料不到的人。他知道念儿恨他入骨,如何会见到她走近时不出声叫喊?”高琼道:“向敏中他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认为大概因为刘念终究是纤纤弱质女流,宋行想不到她会杀人。二来也有可能宋行当时已经睡着,他耳朵中被张咏事先堵了碎布,对外界声音并不敏感。”

  王旦道:“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我,信不过念儿。可你们难道也信不过唐晓英么?她可以作证,当晚念儿根本没有机会杀人。”

  唐晓英一呆,道:“什么?”王旦道:“你当晚跟念儿同床而卧,她告诉过我,当晚她根本没有出过房间,倒是她听见你出去又进来。”

  唐晓英道:“可是……当晚我脑子很乱,完全不记得别的事情。”王旦一呆,道:“什么?你跟念儿同在一间房里,她有没有出去过,你怎么会不记得?”

  他不知道高琼是唐晓英苦苦追寻多年的大仇人,而她却要为了掩护仇人去杀人,也难怪她会心思激荡,对旁人之事毫不在意了。

  高琼忙道:“英娘有她的苦衷。”王旦道:“我不信。你若是想不起来,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想起来为止。”唐晓英道:“可是……”高琼忙道:“不如这样,王衙内先跟我们回去汴阳坊,也许回到案发现场,英娘会想起来些什么。况且张咏、向敏中都在那里,以他们的精细,或许能发现什么新线索。”王旦道:“这还差不多。”

  三人遂一道来到汴阳坊,张咏等人正预备了酒宴等着为唐晓英接风,忽见到王旦,虽觉意外,但怜他是为心爱的女子四下奔走,便也邀请他到席中坐下。

  王旦又将刘念无辜的话絮絮叨叨说了一遍。向敏中耐心听完,道:“若果真英娘能记得她本人出去前刘念没有出过门,那么确实可以证明她没有杀人。”唐晓英道:“可我确实不记得。我一直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发呆,满脑子全是……全是那些事,根本没有留意。”

  王旦道:“英娘的话实在难以置信,念儿睡在里间,她下床必须先越过你,还要坐在床沿穿好鞋袜,你如何会感觉不到?莫非你在庇护什么人,所以才一心想让念儿承担杀人的罪名?”

  向敏中道:“王衙内不要动怒。英娘当时一心想要去杀人,心中反复盘算,精神也是高度紧张,留意不到别的事很正常。不过这确实是一条相当有用的线索,英娘一直没有睡着,她不记得当时的情形没关系,但她睡在外面,若是刘念跨过她出去,她一定会记得。”王旦大喜,道:“向丈果然非常人,一句话就能发现破绽。”

  向敏中忖道:“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小女使就是唯一可能的凶手了。这实在不合情理,宋行当晚是被临时带来这里,她又没有任何杀人的动机。”

  王旦道:“女使人呢?”张咏道:“她去了樊楼买酒。”又自告奋勇地道,“我这就去寻她回来。”

  他虽是去樊楼找女使,却也存了一点私心,想去看看李雪梅回来过没有。自上次她来汴阳坊寻过他后,便失了踪,其父李稍也派人四下寻过,终无任何消息。他料想她是不愿意嫁给晋王为妾,已私下逃出京城,但她未必就会走远,因为她总要顾虑晋王恼怒下会转而对付她父亲。他时常回想当日情形,即使再一次面对,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再见到她,也许见到她时,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然而张咏骑马过去,一路都没有遇到女使,到樊楼也没有人见过她。慌忙赶回汴阳坊中,告知众人。王旦咬牙切齿道:“她一定是畏罪潜逃了。”

  按照目前的情况,即使不能肯定女使杀人,也要作为重大嫌疑人被逮捕讯问,她若不肯招供,刑罚上身是免不了的。兴许她知道唐晓英今日回来后会有什么,是以抢先一步逃走。

  王旦忙赶来开封府报案,姚恕知道他是知制诰王祐之子,不敢轻意得罪,只得勉强签发了通缉女使箫箫的公文告示,张贴全城。

  但过了数日,竟始终没有箫箫的消息。虽说案情又有了转折,然而谁也不知道女使是真的逃走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况且向敏中只是反推刘念在唐晓英出门前没有下过床,终究没有切实的人证,刘念依旧是重要嫌犯,暂时被押在狱中,好在终于能够去掉身上死囚刑具,人轻松多了,只等捕到女使才能重新开审。

  过了大半月,寇准预备先返回大名探望老母,众人正预备为他设宴饯行,内侍行首王继恩忽然到来,笑道:“官家听说寇郎即将离京,今晚在大内后苑设宴,一是为寇郎饯行,二来也是感谢诸位连破大案,各位务请光临。”

  寇准不免又惊又喜,问道:“官家就召了我们几个么?”王继恩道:“还有晋王和几位皇子,大概圣人和花蕊夫人也是要参加的,不过是一场便宴,都是官家最亲信的人,不必紧张。你们先做些准备,到晚些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们接宫。”张咏道:“有劳。”

  众人还没有到皇宫赴过宴,不免很有些兴奋。

  日落前,王继恩果然派了两名小黄门来接张咏几人进宫,在宫门前正遇到晋王赵光义,身后跟着数名全副武装的侍卫,高琼也在其中。赵光义一脸肃色,道:“本王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皇兄,还请诸位据实禀报。”

  张咏问道:“大王是说什么事?”赵光义道:“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也不明说,策马先行。

  潘阆道:“不妙啊,该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吧?”张咏白了他一眼,道:“什么鸿门宴,谁是刘邦,谁又是项羽?”潘阆道:“嗯,这个,还真不好说。”

  当今皇帝生活节俭,曾颁布禁侈令。后宫的嫔妃与宫女的数量不是很多,加起来不超过三百,且不见绫罗绸缎,宫女只准用皂软巾裹头。宦官的数量也在二百人以下,比起唐代宦官最多时近五千人的规模,可谓相当寒酸了。

  偌大的皇宫很有些冷冷清清,众人跟着小黄门穿过重重宫门,进来后苑的一处凉殿。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均已到场,见到赵光义到来,忙过来参见。

  赵光义道:“皇兄人呢?”赵廷美道:“皇兄适才来看过,又赶去了圣人那里。”

  等了一会儿,只听见有宦官尖着嗓子叫道:“官家、圣人驾到。”

  却见赵匡胤携着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妇人出来。那妇人头戴漆纱花冠,装饰以花钗,正是皇后宋氏。众人慌忙上前拜见,赵匡胤呵呵笑道:“免礼。”执住宋皇后的手道:“皇后,朕来为你介绍。”一一引荐张咏等人。宋皇后甚是矜持,只略略点点头。

  赵匡胤招呼众人坐下,左右一望,不见花蕊夫人,忙问道:“夫人呢?”王继恩道:“臣这就派人去催。”

  赵光义忽道:“不必,臣弟有要事要禀告皇兄,正是与花蕊夫人有关。”赵匡胤笑道:“二弟,眼下有客人在场,你一定要在现在说么?”赵光义道:“一定要现在说,客人们正是最好的证人。”赵匡胤沉吟片刻,点点头道:“那好,你说吧。”赵光义道:“皇兄不是命向敏中等人调查博浪沙那群神秘的脚夫么?他们已经查明真相,脚夫正是花蕊夫人所派。”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甚至包括向敏中在内。他与张咏确实早猜到真相,但因不明内情,未敢张扬,只在私下告诉过寇准、潘阆二人,就连高琼都没有听过,却不知道赵光义如何知道了内情。

  赵匡胤沉下脸,道:“继续说。”赵光义便详细讲述了花蕊夫人暗中勾结党项人李继迁、与其交换杀人的经过,又道,“本朝两名开国重臣都死在她手里,这女人居心叵测,不宜再留在宫中,以防她对皇兄不利。”

  赵匡胤道:“向敏中,事情经过可真是这样?”向敏中道:“是,一切正如晋王所言。”

  赵光义道:“臣弟还听说,川班直击鼓闹事一事,也与花蕊夫人……”忽闻见一股奇特的香气,伴随着环佩叮咚,不由得住了口,转过头去——却见一名盛装丽人正扶着宫女的手翩翩走进殿中。梳着罕见的朝天髻,肌清骨秀,发绀眸长,荑手纤纤,宫腰搦搦,独步于一时。

  张咏心道:“这一定就是花蕊夫人了。果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赵光义忽举手叫道:“弓箭!”高琼一直侍奉在一旁,闻声忙解下弓箭递上。

  赵光义毫不迟疑,弯弓搭箭,拉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正中花蕊夫人胸口,当即将她射倒在地,头撞在砖地上,发出“咚”一声脆响。一旁宫女高声尖叫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奔逃出殿。

  凉殿中遽起惊变,众人勃然色变,一齐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只有赵匡胤巍然不动,气氛肃穆。外面大批禁军闻声抢进殿中,见只有晋王手上拿着弓箭,花蕊夫人中箭倒地,不知情由,也愣在当场。

  赵光义丢下弓箭,跪下请罪道:“臣弟擅自射杀皇兄爱妃,死罪,请皇兄治罪。”赵匡胤也不理会,只黑着脸一杯一杯地饮酒。赵廷美慌忙上前跪下,道:“王兄是怕花蕊夫人伤害皇兄,忠君之心,天日可表,恳请皇兄明鉴。”

  赵匡胤“嗯”了一声,又饮了两杯酒,才挥手道:“你们都去吧。”又叫住高琼,刻意问了他姓名,命人赐他控鹤营军衣以及财物。高琼不知道皇帝为何单单赏赐自己,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只得上前谢恩。

  众人均没有料想今晚宴会会如此草草收场,只得各自空着肚子离开。

  赵光义径直回来晋王府,在堂中坐下,若有所思。他虽然巧妙地把握时机,射死了花蕊夫人,除掉了皇长子赵德昭的强援,内心却也并不如何欢喜。那女人讨人厌得很,最近不断在皇兄耳边吹风,游说立赵德昭为太子,甚至还将宣德门祥瑞说成是赵德昭主持和谈有功的征兆,极大地威胁到他的利益。她虽是自取灭亡,可毕竟他想得到那个娇媚的女人已经很久了,却最终还是未能占有她的身体,未免心中有憾。

  闷闷不乐地凝思了半天,赵光义挥手命高琼退下,道:“你先下去歇息。我今晚要去北园别院。”

  高琼躬身道:“遵命。”他是晋王心腹,寸步不离,但近来晋王到北园时,均不令他侍奉,很是反常。他总担心也许是晋王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一直在找机会带那孤女刘娥逃离晋王府,这正是他答应唐晓英的事情。

  当日高琼去找唐晓英,奉上腰刀,表示愿意履行诺言,要以自己性命为她父母抵命。唐晓英拔出刀来,却只刺在他肩头,说从此以后仇怨一笔勾销,但又跪下求他救出庞丽华孤女刘娥。之前庞丽华来到汴阳坊探视时,已经向唐晓英哭诉了晋王的可怕,虽然没有敢具体提及晋王所为,但却一再说就是舍了性命,也要将小娥带回蜀中。后来庞丽华投火自杀,唐晓英猜到多半与晋王有关,既无法逃脱,活下去只会徒然牵累旁人,除了死,当真没有别的选择。遂决意完成她的心愿,救出小娥,送她回蜀中。可她一介普通民女,连走进晋王府也是不得其门而入,又哪有能力救人?只有放下父母深仇,跪下来恳求高琼相助。高琼有愧于她,明知是天大的难事,还是满口答应了下来。唐晓英道:“我已经告知你晋王为什么一定要将小娥留在身边,你真的甘愿冒险?”高琼道:“你要我做的事,我无论如何不能拒绝。况且晋王怎么会真的娶小娥?不过是一句道士的胡话,他转身就会忘记。不过有一点,不能是你带小娥走。晋王极是精明,你跟丽娘又情同姐妹,若是离开京师,说不定他就会猜到,不但你我性命不保,还要牵连到张咏他们。这件事,一切要听我安排。”唐晓英沉吟许久,答应了下来,道:“谢谢你。”高琼道:“我的命都是你的,你何必谢我。只是有一点,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不能再告诉第三人。”他既答应了唐晓英,便做了许多安排,只是晋王府警戒森严,要将一个小女孩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实在比登天还难。而且他几次观察刘娥时,都被晋王留意到,不令他去北园,难免怀疑晋王已经有所警觉。

  赵光义见高琼愣着不动,问道:“你还有事么?”高琼道:“属下心里确实有个疑问,我从未听向敏中等人提过花蕊夫人就是脚夫的幕后主使,大王又是如何知道的?”赵光义道:“自然会有人主动来向本王告密,不过这个告密的人也没安什么好心,日后你就会知道。”高琼道:“是。”

  赵光义斥退高琼,径直来到北园,招手叫过一名新近收下的心腹侍卫,道:“你带人去地牢中将那黥了面的女人提出来,悄悄送去别院中,别让人看见。”

  那侍卫十分机灵,闻言忙道:“大王怕是要等上一等,那女人被关在地牢多日,身上臭得很,还得先洗剥干净才好。”赵光义道:“嗯,赶快去办吧。”想了一想,改道先来到北园的静苑,却听见刘娥正在房中跟着自己的第三子赵德昌朗诵《诗经》,童声稚气,颇觉有趣。

  一时又想起许多儿时往事来——他的兄长,也就是当今大宋皇帝,比他大了整整十二岁,而他的弟弟赵廷美则比他小了八岁有余,这种年纪上的巨大差距注定了兄弟间隔阂的存在,他们兄弟三人似乎从来没有过那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相处。自他懂事起,兄长总是威严的兄长,仿若父亲一般令他敬畏。他童年记忆所能到达的最后印象是兄弟二人在田野小路间追逐玩耍的情景,大哥走得那般快,他总也追不上。后来兄长外出游历,追求功业,多年不归,亲情免不了慢慢淡掉了。对他而言,“大哥”只剩下一个名称,他一度想不起大哥的样子,感觉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大哥一样。再后来,兄长派人接了全家到开封,他才知道大哥已功成名就,成为权高位重的禁军将领。最后,兄长终于成了皇帝,更是他的君主,他见面须得下跪,说话也得更加小心翼翼;而幼弟总是怯弱的幼弟,仿若后辈,他也得时不时地拿出二哥的样子来。他感到大哥当了皇帝后变了很多,当然他自己也变了很多,冷漠和疏离的意味已经逐渐占据了他们三兄弟中的大半空间,这大概也是至高权势带来的必然结果。他现在很多时候都不明白皇兄的真正心意,以前经常能看到的那种护犊友爱的目光早不见了,因为皇兄已经将眼睛投射到自己儿子的身上。花蕊夫人虽死,真正的危机还没有消除,而且危机也不是皇长子赵德昭,岂不见今晚他射死花蕊夫人后,宋皇后脸上露出了那既意外又惊喜的表情么?她是在庆幸晋王为她除掉了对手啊。

  他站在门前,耳中响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的童音诵读声,胸中却是心潮澎湃,站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身来到别院中。

  侍卫正将一锦被裹着的女子抗进房中放置在床上,见赵光义进来,慌忙知趣地退了出去。赵光义走近床边,揭开锦被,露出一具白玉般的女子胴体来,一望之下,便忍不住叹道:“你还真是个美人,姿色一点也不比那花蕊夫人差,只是可惜了你这张脸。”

  那女子额头黥着两个“免斩”大字,脸颊上各刺了一朵五瓣梅花,也不是寻常死犯刺面用的黑墨,而是红墨。两朵红梅在灯光下的照耀下栩栩如生,鲜艳欲滴,极尽诱惑。

  那女子见赵光义大手摸向自己的脸庞,本能地想要避开,却因为双手双脚被镣铐锁住,只能徒然扭动着身子。赵光义见她落到如此境地尚要抗拒挣扎,与往日见过温柔顺从的女子全然不同,愈发兴趣大增,飞快地脱下衣服,扑了上去……

  正酣畅淋漓之时,忽听见门外有人轻声叫道:“大王,那林绛受不过酷刑,愿意招供了。”赵光义大喜,忙爬起来去拣衣服。又听见门外侍卫道:“不过他只肯对高琼一人说。”赵光义想了一想,道:“那好,你去叫高琼到地牢问清楚,再来这里向本王禀告。”门外侍卫道:“遵命。”

  赵光义亢奋之极,重新回到床上,笑道:“每次跟你交欢,总有好消息传来。娘子倒真是本王的福星,我还真舍不得杀你了。”又重新跨到那黥面女人的身上,尽情欢愉。

  高琼刚躺下不久便被人叫醒,听说是晋王命他去地牢审问犯人,料来又是林绛要见自己,只得穿好衣服出来。

  来到囚室,却见一人被吊在那里,血肉模糊,皮开肉绽,身上再无一块好肉,发出难闻的焦糊气味,正是林绛。高琼自己也曾被人刑讯过,却不曾见过如此体无完肤的惨烈情形,一时间心中颇感难过。

  一旁负责拷打的侍卫喝道:“你要见的人来了,快说,不然我可就要再揭下一块你的肉。”

  高琼这才看到林绛身上不少地方贴着麻布,似是被什么东西紧沾在肉上。那侍卫见他不答,伸手拽住麻布条,使劲一扯,登时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来。林绛早已经声嘶力竭,只闷哼了一声,便晕了过去。那侍卫拿凉水泼醒他,连声喝道:“快说,告诉你,没人能熬得过披麻拷的酷刑。”

  高琼见那侍卫又要再去扯麻布条,忙道:“你先住手,他既叫了我来,一定是有话要说。”侍卫道:“是。”

  高琼道:“你指名要我来,到底有什么话说?”林绛很是虚弱,喘了几口大气,才道:“我……我是想求你杀了我。”高琼摇摇头,道:“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不过你如果肯说出传国玉玺下落,我一定向大王请求,亲手杀你,给你一个痛快。”

  林绛勉力笑道:“你倒成了晋王养的一条听话的狗……”一旁侍卫见他出言不逊,又抢上来扯下一条麻布,血肉横飞,登时将他扯得晕了过去。

  高琼料到林绛不会就此屈服,不过一时难忍皮肉之苦,想找借口拖延时间,不忍再看下去,转身出来囚室,正撞见一名侍卫笑嘻嘻地从隔壁囚室出来。高琼见他赤着上身,手中还提着衣裤,狐疑问道:“你再做什么?”

  侍卫知道他是晋王心腹,忙道:“官人不知道么?里面关着个女子,是大王犒劳兄弟们的。官人要不要进去玩玩?”高琼摇摇头,正待走开,囚室里面却有女子呜呜乱叫。侍卫笑道:“她正叫春呢,官人不如进去看看再说。”

  高琼依稀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心念一动,进去一看——却见地上躺着一名戴枷少女,手、颈均被禁锢在铁叶枷内,身上衣服早被扯得稀烂,衣不蔽体,正在饮泣流泪。最诡异离奇的是,他当真认得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汴阳坊失踪已久的女使箫箫。

  高琼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上前扶起箫箫,问道:“你如何会在这里?”箫箫连连摇头,只呜呜出声。

  侍卫跟进来道:“她的舌头被人截去了,说不了话。”

  高琼掰开箫箫的嘴,果见她舌头已齐根被截去。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又是困惑,又是愤懑,无论如何想不通箫箫如何会被关在晋王府的地牢里,更不明白晋王为何要如此残害一个小女使。莫非是因为她杀了宋行的缘故?可当晚晋王本来也命他派人去暗杀宋行的啊,箫箫抢先动手,等于是帮了晋王一个大忙啊。

  侍卫又笑道:“本来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子,刚被晋王派人带走了。那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可惜脸上刺了字,不然也是个绝色美人。”

  高琼忙问道:“另一女子是谁?”侍卫道:“不知道是谁,也被人截去了舌头,说不出话来。”

  高琼心中隐约觉得大大的不妙,不及多想,有侍卫奔下地牢叫道:“高官人,大王召你速去别院。”高琼遂站起身来,道:“好,我正要向大王问个明白。”

  出来囚室时,正见一名侍卫推攮着一名年轻女子进来。那女子虽被黥了面,容颜尽毁,骄傲冷漠的眼神却极其熟识,分明就是开封首富李稍的爱女李雪梅。而那押送李雪梅的侍卫,就是被开封府通缉多时的阿图——正是他,毁了唐晓英的清白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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