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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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济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保护的洋兵——最后商量定规,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事。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的。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入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饥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

    “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

    “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

    “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

    “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

    “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跟他们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

    “第一个就是轮船——。”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台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长毛猬集,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

    “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入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哀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跑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杀敌?

    所以每天出城攻击,长毛一退,官军亦随即鸣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军的营盘,都为长毛攻破;硕果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屹然不动。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长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长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说也奇怪,长毛望见“曾”字旗帜,先就心慌,往往不战而遁;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破敌,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长毛的壁垒,大轰特轰。这一带长毛倒是绝迹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长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

    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奸细——奸细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人间地狱,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长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外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陡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

    不须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早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

    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长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国;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敌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长毛连攻六天,劳而无功;杰纯的长子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纯怒马突出,当者披靡,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长毛逐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长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门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两皆相合的顺理成章之事。围凤山门的长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长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定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

    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抢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拙,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集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

    “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为止?”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所;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杭州去过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

    “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

    “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例即答道:“好!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长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了,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

    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千辛万苦派出人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

    “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见机行事。”

    “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长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长毛兜售军火。

    “好在你会说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

    ——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长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驶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是天色将暮,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亲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

    “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

    “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教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

    “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沿;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

    “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当然不致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来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

    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告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味道;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教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

    “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

    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

    “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只怕不行——。”

    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

    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教长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象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末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长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只有这个“新家伙”——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长毛”;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公馆”,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怎么害我?”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教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教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

    “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因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样?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字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看,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

    “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末,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

    “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

    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到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所为何来?

    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遭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进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潜心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着骥,避开长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事?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

    “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轴驴,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彭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

    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殍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好”,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这法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廉议格不行;又复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肘。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逭。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偷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悚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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