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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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以忠孝着眼,四公子中人品之高,莫如方以智。桐城方家为海内有名的世家。清初方家享大名者,为方拱乾父子,而遭遇颇不平凡。方拱乾字坦庵,在崇祯朝以翰林而为东宫讲官。当南明时,有王之明冒名太子,自北而来,真假莫辨,形成一大纠纷。拥福王者,当然以为假,亟亟乎想求得确证,因召方拱乾辨认。方明知其假而沉默,意在作无言的抗议,致不满于福王及马阮等人,其人风格可想。
方拱乾有五子,命名有一原则。所谓“文头武尾”,即第一字以一点一划起笔,第二字以斜钩收尾。长子名玄成,字孝标,号楼冈,为顺治极见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因而遭“北派”朝士之忌。而方拱乾则因辨识真假太子一案,得罪了“北派”首脑之一的刘正宗。新仇旧怨交并,掀起了南北之争。满清则正好“以汉制汉”,汉人中心存明室者,南人为多,因而南北之争中,满清自然助北制南,于是而有南士饱受荼毒的“丁酉科场案”。
丁酉为顺治十四年。此案在中国考试制度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一页,自有科举以来,从无如此大狱。后此者虽有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斩大学士柏菱于菜市口,但远不如丁酉案株连之众且酷。吴汉槎即以此案被累,遣戍宁古塔。后由愿贞观营谋于纳兰成德,吴氏夫妇白首同还,为清初文坛一大盛事。笔者曾作《金缕曲始末》,收入惊声出版社印行的拙作《文史觅趣》中。
丁酉科场案南闱弊端之发,始于有人参劾江南主考方犹“弊实多端,物议沸腾”,特引新科举人方章铖为例,章铖即方拱乾第五子。此奏的目的在打击方拱乾,结果演变成正副主考及十六旁考“骈戮于市”,方章铖等八举子“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的奇狱。方拱乾、方玄成父子,于康熙登极后赦回。方玄成则以牵涉于戴名世的《南山集》案,身后更被奇祸,全谢山《江浙两大狱记》:
“桐城方孝标以科第起,官至学士。后以族人方犹丁酉主江南试,与之有试,并去官遣戍。遇赦归,入滇受吴逆伪翰林承旨。吴逆败,孝标先迎降,得免死。因著《钝斋文集》、《滇黔纪闻》,极多悖逆语;戴名世见而喜之,所著《南山集》,多采孝标所纪事。”因此,《南山集》文字狱起,方玄成反成“大逆之首”。其时玄成已故,刨坟破棺,骨扬灰。此一刑罚,甚于鞭尸。全家复充军黑龙江。孝标子登峄,登峄子式济,父子同戍。式济著《龙沙纪略》,收入《四库全书》,是《方舆书》中很有名的一本著作。式济子名观承,一年一度,徒步出关省亲,亲历山川险要,饱阅人情世故。即以阅历官直隶总督时,颇着循声,为乾隆朝不由科第、不由军功而官至封疆的极少数汉人之一。
方孝标与吴三桂有一段渊源,《清史稿》本传:
“(康熙)十二年,孝标年五十七,夙慕滇黔山水;会有所亲某,知责阳府,乃往游。未几,吴三桂反滇中,黔抚曹申吉亦叛附,凡外籍之寓滇者,悉拘留,孝标故为佯狂……防之稍疏,孝标乃逸去。”所记实有未谛。
按:方玄成自放还后,因“玄”字避圣祖御名之讳,改以字行。康熙初年漫游闽粤滇黔,所至为诸侯上客,皆尊称为“方学士”。今按方孝标《钝斋诗选》,康熙六年有《上靖南王四十八韵》、《靖南世子四十韵》,乃为靖南王耿继茂、世子耿精忠所作,而靖南已早由广州移镇福州,此为方孝标于康熙六年游福建的证据。
又,康熙九年《上祝平王亲王一百韵》,乃吴三桂六十寿诗,此为方孝标是年在昆明的确证。诗中更明白叙世交,以子侄自居。及入滇由吴三桂所招邀,如“通家曾黍窃,犹子愧趋跄”、“先人前代末,怀庙讲筵旁,独力挑簧鼓,深心保栋梁”、“远蒙垂问语,更感寄书望”等等,可以想见,当方拱乾在崇祯朝为讲官,侍经筵时,即与吴三桂相识,并曾力为保荐,交情不同泛泛。而况吴三桂此时每年以江南所输巨额军饷,及自营贸易,多擅专利,富逾于国,招致名士,厚加供养,以方学士的盛名,即令非通家之好,亦必在礼聘之列。《清史稿》所记,仿佛方孝标与吴三桂未谋面者,大误。
但所谓“逸去”,则为事实。此则全谢山《江浙两大狱记》,谓“入滇受吴逆伪翰林承旨”,为不确。诗集中有《滇南留别诗四章》为先期逸去一证,《钝斋二集》序云:“赐环以后,又十余年,放浪于山高水长间,偶游楚粤,再逢世难,再寻云南岳,得遂忠贞。”为先期逸去又一证。
至吴三桂门下,确有方姓而得重用,可当“翰林承旨”之类官职者其人,乃是徽州人方光琛。光琛字献廷,明朝礼部尚书毛一藻子,已中进士而因顺治十八年“奏销案”革去举人,于是中了进士亦不算。方光琛一怒而走西南,入吴三桂幕府。周寿昌《思益堂日札》云:
“撤藩议起,三桂坐花亭,令人取素所乘马与甲来。于是贯甲骑马,旋步庭中,自顾其影叹曰:‘老矣!’光琛从左厢出曰:‘王不欲失富家翁乎?一居笼中,烹饪由人矣!’三桂默然,反遂决。”
《清史稿-方玄成传》:
“爰有歙人方光琛者,从吴三桂叛,三桂宠以为相。其子侄九人亦俱受伪职,最著名者名学诗、学体。三桂败,皆伏法,惟学诗在逃。而戴名世案,部疏据《南山集》原文,称孝标为方学士,不复具名。北音士与诗同,满文又同为一字。圣祖阅清字疏曰:‘是非漏网之方学诗耶?’廷臣不能晓。圣祖因为语往事甚悉。盖圣祖实误以方学士即此漏网之方学诗,又误以方光琛为孝标族人……圣祖五十一年正月谕曰:‘案内方姓人俱系恶乱之辈,方光琛投顺吴三桂,曾为伪相;方孝标亦曾为吴三桂大吏,伊等族人不可留本处。’四月又谕:‘方孝标曾为吴逆伪学士,逆三桂之叛,系伊从中怂恿。伪朱三太子一案,亦有其名,今又犯法云云。’”
按:桐城方家著名者有二,一在城内,一在城外。方以智与方玄成同姓不同宗。方光琛家在皖南,更不相干。谈方以智而先撮叙方玄成、方光琛生平大概,岂非离题太远?盖别有说焉。
近读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考定方以智于康熙十年,因案被逮,自裁于文山诗“惶恐滩头说惶恐”的惶恐滩。余君之言如此:
“密之若于历史上求人格之‘认同’,则文山实其首选。甲申之岁,密之不死,可以见谅于世人者也。辛亥(康熙十年)再陷缧绁,上距永历之亡,亦既已十易寒暑矣!此时而仍不惜对簿虏廷,苟延残喘,密之虽号愚者,余知其决不出此也。然而古人有言,死得其所。就密之当时所处之情势言,其最适当之死所,殆莫若惶恐滩……次子中通题其诗曰《惶恐集》,幼子中履亦颜其斋曰‘汗青阁’。此决非因偶然巧合,遂得附会。”论断固甚精当,但方以智所犯究系何案,未能考获。余君又言:
“今据中履《宗老臣梅先生七十序》,可见至少辛亥之难,密之子孙皆在被收之列,无得免者。此事又见中履《亡妻张氏行略》。其言曰:‘先公晚遭患难,余侍左右,不复能顾家。家人齑粉在俄顷,吏卒汹汹围守。’中履两言‘全家齑粉’,决非行文夸张。则密之罪状,必属谋反之类。盖依律,非大逆不能牵累及于子孙也。若更参照魏季子所言,闻者咋舌摇手,如疫疠猛火不敢近,其事岂不昭然若揭乎?惜今所能推知者,仅止于此。至于构陷者究属何人,其所持之具体理由又为何,苟无新史料发现,恐终将成为千古疑案矣!”
笔者的看法不然,此案如能深入细考,疑团未必不能破。如前所述“方学士”、“方学诗”的误会,即在提供一条线索。
兹先简述方以智生平。《清史稿》本传: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明湖广巡抚,为杨嗣昌劾下狱,以智怀血疏讼冤得释,事具《明史》。”
按:方以智为父讼冤一事,名闻天下。如缇萦上书救父,论本人有罪无罪,犹在其次,得救的主要原因,在孝思感格天子。《明史卷二百六十-方孔传》:
“方孔字潜夫,桐城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天启初为职方员外郎,忤崔呈秀削籍。崇祯元年起故官,夏归,定桐城民变,还朝;十一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击贼八战八捷。时(熊)文灿纳献忠降,处之谷城;孔条上八议,言主抚之误,不听。而阴厉士马备战守;已而贼果叛,如孔言……会(杨)嗣昌代文灿……嗣昌既以孔抚议异己也;又忮其言中,遂因事独劾孔,逮下诏狱。子简讨以智,国变,复弃家为僧,号‘无可’者也;伏阙讼父冤,膝行沙堰者两年,帝为心动,下议:孔护陵寝功多,减死戍绍兴。”
“简讨”即“检讨”。方以智以崇祯十三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为四公子中惟一通籍者。所谓“护陵寝功多”,乃指“显陵”。世宗以外藩入承大统,其父与献王葬于湖北钟祥松林山。“帝为心动”一节,又见《清史稿-方以智传》:
“其闭关高坐时也,友人钱澄之亦客金陵。遇故中官为僧者,问以智;澄之曰:‘君岂曾识耶?’曰:‘非也!昔侍先皇,一日朝罢,上忽叹曰:“求忠君必于孝子。”如是者再。某跪请故,上曰:“早御经筵,有讲官父,巡抚河南,坐失机,问大辟,某薰衣饰,容止如常时,不孝若此,能为忠乎?闻新进士方以智父亦系狱,日号泣持疏求救,此亦人子也!”言讫复叹,俄释孔而辟河南巡抚。外廷亦知其故乎?’澄之述其语告以智,以智伏地哭失声。”
按:此记中“中官”所说的后半段,与事实有出入,方孔出狱戍绍兴,不可能当河南巡抚。崇祯所说“问大辟”的河南巡抚为李仙风。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洛阳,乘胜围开封。巡按御史高名衡守城,李仙风自河北驰援,解围。《明史二百六十七-高名衡传》。
“仙风既还,与名衡互讦奏。帝以陷福藩罪,诏逮仙风,以襄阳兵备副使张克俭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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