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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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阿狗长跪陈情,“今天我有些话要请大人明示。如果不能让我明白,我只有一直跪在这里。”

  “起来,起来!”胡宗宪说,“有话慢慢说。”

  阿狗仍旧跪着不动,“没有请示大人以前,有几件事,先要回禀。”他紧接着说,“第一件,王翠翘做了尼姑了!”

  胡宗宪一惊,“啊!”他大声地问,“是为了什么,遁入空门?”

  阿狗还是那一句话:“不入空门,便入侯门。”他说,“其中原委,想必尽在大人洞鉴之中。”

  胡宗宪点点头,“赵大人跟我说,严公子有信,要取王翠翘入府。我回答他说:王翠翘决不肯从,逼得太紧,有死而已。我也写信告诉了罗师爷。请他转告王翠翘暂时避一避。”

  他问阿狗:“这话,罗师爷转告了?”

  “是!不然,王翠翘不会落发。”

  “落发?”胡宗宪越发诧异,并且带着惋惜的神情,“那么好一头头发,竟剪掉了?”

  “是的!我亲眼所见,剪得一根不剩。”

  “何苦?”胡宗宪大摇其头,“不必如此的!”

  “这,大人恐怕就不知道了!赵大人另外派了人在找王翠翘。”

  “这我倒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是不甚相信的语气,阿狗立即答说:“这也是我亲眼所见。派去的人晚了一步,王翠翘的头发已经不保了!那人还跟我打了交道。”

  “喔!这倒是麻烦。”

  “已经做了尼姑,就不会有麻烦了。”阿狗接着说,“第二件事,吴四跟赵大人见过面。”

  胡宗宪茫然问道:“吴四是谁?”

  “就是陈东的部下。与徐海、叶麻一起在平湖赴宴,居然逃回桐乡的那个人。”

  “喔,我想起来了。”胡宗宪很关切地问,“不是说他让你们抓起来了吗?”

  “是的。可是又逃走了。还有件很糟的事,他知道徐海此刻在桐乡。”

  “那,那是怎么知道的呢?”

  “说来话长,反正这一点绝没有错。此刻,”阿狗很清楚地说,“吴四由赵大人的总管赵忠在照应,跟赵大人见过面了。”

  “那可不妙!”胡宗宪问说,“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求大人明鉴,我不必说。不过,事情千真万确。”

  “好!你等在这里,我马上去看赵大人。”

  “是!”阿狗紧接着说:“我先请问大人两件事;第一,徐海由平湖‘脱逃’的内幕,赵大人知道不知道?”

  “知道就好了!”胡宗宪顿足说道,“坏就坏在他不知道!”

  这就不用时,徐海将利用遣倭的机会,故意造成由冈本掩护的情况,出海去招降汪直一事,赵文华亦不会知道。这件事是最高机密,除徐海本人以外,只有胡宗宪、罗龙文以及王翠翘和自己知道,可以始终瞒着赵文华。

  想到这里,阿狗略为放心了些。但胡宗宪却不同,他显得非常不安;唤人进来,嘱咐好生陪伴客人,随即匆匆出了衙门,去看赵文华。

  这一去,近午方回,脸色非常难看,一言不发地挥退了仆从,向阿狗说道:“你赶紧回去,设法让徐海躲一躲!”

  见此光景,阿狗不知是惊,是愤,不过有一点,自己是很清楚的,此来就是为了祛疑。旧的疑团未尽消除,又带了一个新的令人百思不解的疑团回去,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他冷峻地答说:“是怎么回事?请大人明示!不然,绝不遵命。”

  话很不客气,而胡宗宪不以为忤,过浓的歉疚之感,溶没了他的不礼貌。想一想,叹口气说:“真是阴沟里翻船!我们的一切计划,都让那个吴四在人家面前揭奇了!”

  所谓“人家”当然是指赵文华,阿狗很冷静地想了一会,摇摇头说:“我不信!”

  这句话可有些教胡宗宪着恼了!“莫非我还骗你不成?”他用质问的语气说。

  “也许是大人受了‘人家’的气了!”阿狗答说,“徐海要出海这件事,除非大人自己说奇,赵大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吴四并不知道。吴四告密,顶多是揭露了徐海的行踪,怎会知道他要出海?”

  这一说,将胡宗宪说得愣住了,乱眨着眼,想不明白。阿狗却别有意会,便放缓了声音问道:“大人,徐海要出海这件事,确是吴四告诉赵大人的?”

  “他只跟我说:‘有人告诉我,徐海要偷渡。’我猜想是吴四告的密。”

  “那么,吴四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在思索这一点!令人困惑之至。”

  “我为大人去惑。”阿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罗师爷!”

  胡宗宪大惊,急急追问:“你是说罗小华?”

  “是!徐海、王翠翘不可能告诉吴四,如果不是我,那就一定是罗某人了。”

  “我不相信!”

  “我很相信。”阿狗针锋相对地接口,“而且,我还相信,吴四是罗某人放出来的。”

  “那不会吧?”很明显的,胡宗宪对罗龙文的信心动摇了。阿狗丝毫没有诬陷罗龙文的意思,但兹事体大,不能不从严推求,所以率直地说:“请大人莫用将信将疑的语气。对罗某人的是否忠诚,一定要有个定论。”

  这是阿狗太天真了!胡宗宪当然不会因为他这一问,便认定罗龙文萌有异心,即令能够认定,以他与罗龙文那样密切的关系,又怎肯遽尔作何肯定的答复?所以阿狗所要的“定论”,是决不可能有的。

  在胡宗宪,听得阿狗所指出的种种不可解的迹象,而归结于罗龙文大有可疑,虽在理智的判断上,认为确有道理,而在感情的偏向上,却希望阿狗的看法错误。可是,他找不出阿狗错在什么地方。

  他想到有个人可以衡量阿狗的看法错不错。“去请徐师爷!”他招手唤进听差来,这样吩咐。

  徐师爷便是在胡宗宪幕府中,地位与罗龙文相等的徐文长。可是徐文长的脾气,与罗龙文大不相同,胡宗宪碰了个钉子。

  “徐师爷说,他正在画画,没有功夫来!”听差答说:“徐师爷有话,请老爷过去谈。”

  “好罢!”胡宗宪无奈,向阿狗问道:“你愿意不愿意跟徐文长谈一谈?”

  “大人的吩咐,当然要遵命。不过,事机急迫,恐怕没有多少功夫了。”

  “我知道,我知道!”胡宗宪答说,“不会多耽搁。”

  说完,胡宗宪亲自领路,穿过好几道回廊,来到一座花木扶疏的别院。掀帘入内,只见短装的徐文长,头也不回,依旧站在一张大画桌前,挥洒水墨。

  胡宗宪没有作任何招呼,悄悄上前,在徐文长身后,负手看他作画——画的是一只老鼠仰面朝天,四足上拱,抱着一个鸡蛋;另有一只老鼠,咬着抱蛋的老鼠的尾巴,使劲在往前拖。

  画完最后一笔,徐文长署名,只是“田水月”三个字;到这时候,胡宗宪方始开口。

  “文长,”他说,“我替你引见一个朋友。”

  徐文长听而不闻,将头往后一仰,偏着脸细细看自己的画。好一会才转脸跟胡宗宪应答,却仍是不痛不痒,毫不相干的话。

  “大人,你看如何?”他指着那两头老鼠问。

  “很好,”胡宗宪说,“耗子能像这样子,我还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

  “那,”胡宗宪愕然,“何以能画得这样子生动,煞有介事地?”

  “无非想当然耳!”

  “好!”胡宗宪很欣慰地说,“看来是找对人了!”

  徐渭不答,斜睨着阿狗,阿狗却赶紧避开他的视线,要看胡宗宪的眼色行事。

  同时他也在想,何以叫做“找对人了?”莫非因为徐渭没有见过老鼠偷蛋,而能画得如此生动,证明他有悬空揣摩的本事?果真如此,徐渭对罗龙文的评断,一定纯出乎己意,未见得能与事实相符。看起来胡宗宪的话恰好说反了,是找错人了。

  但以胡宗宪眼色中暗示,应加尊礼,所以阿狗恭恭敬敬地一揖,叫一声:“徐先生!”又说,“我看过你的画。”

  “喔,在哪里?”徐渭的声音亢直,听来很不客气。

  “在六和塔四空和尚那里。”

  “你也认识四空和尚?”徐渭声音柔和了些。

  “见过两次面。”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他阿狗好了。”胡宗宪代答。

  “总督大人有个叫阿狗的小朋友!”徐渭开始有了笑容,“这件事倒也有趣。”

  “这个小朋友,本事大得很呢?所谓‘质美而未学’,文长,我真希望他能跟你读书。”

  “我不收学生,倒想要个书僮。”徐渭紧接着说:“闲话丢开,请道正经。”

  “文长,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唯望直言无隐。”胡宗宪提笔写了“小华”二字问道:“你看他对我,是不是始终不二?”

  “何出此言?”

  “有种种迹象,他要倒向‘天水’赵那里去了。”

  “天水”赵,指赵文华,徐渭很快地答说:“既有迹象,夫复何疑!”

  “只为我不信他是那种人,评公一断。”

  “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何足为奇!”徐渭答说,“其志恐不在天水,而在子陵。”

  “子陵”隐“严”字,意指严嵩父子,胡宗宪听他这一说,连连点头:“承教,承教!”接着,拱拱手便待告辞。

  “慢点!”徐渭手拉着胡宗宪,眼看着阿狗,“不是说要跟我读书?”

  胡宗宪不想一句戏言,徐渭竟当了真,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阿狗却是喜出望外,毫不考虑地双膝着地,响亮地喊一声:“老师!”接着,便四七八稳地磕了三个头。

  徐渭端坐受礼,等阿狗磕完头,方始哑然失笑,“如此大事,”他向胡宗宪说,“看来倒像儿戏。”

  “恭喜,恭喜!”胡宗宪有着欢喜赞叹的神情,“你们师徒的契合,实在令人感动。今天先拜师,改日再细谈如何授业解惑。”

  于是阿狗又行礼辞别,随胡宗宪回到书斋,请示行止。

  “你自然赶快回桐乡,照我的话做。此外,还要替我细查一查,罗小华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宗宪又说:“事情告一段落,立刻赶回来!”

  阿狗受命辞出,骑着总督衙门特选的好马,出嘉兴南门向西急驰。一面赶路、一面寻思,事不可解,最不可思议的疑问是,罗龙文一直在桐乡,只见他与胡宗宪书函往还,信使不绝;谁知竟与赵文华有了勾结,而且有背叛胡宗宪的迹象,人之相识,贵相知心;罗龙文与胡宗宪,如鱼得水,相知极深,不道却有这样的结果,真是人心难测。

  但是,他觉得胡宗宪的相待之诚,应该是毫无可疑的了。

  特别是徐文长独垂青眼,愿收归门下,这桩令人兴奋的遭遇,恰为深知胡宗宪对他看重的旁证。眼前可以自慰的事,怕就只有这一件了。

  想过自己,想徐海。听过胡宗宪的话,很显然的,赵文华已经知道徐海的行踪,这是不是吴四告的密,虽不可知,但罗龙文脱不得干系,却是不卜可知的。既然如此,徐海的一举一动,必在监视之下,自己要步步留心才是。

  监视徐海的是谁呢?嫌疑最重的,当然是素芳。不过她的任务,本是在保护王翠翘;现在被保护的人已遁入空门,素芳就没有再留在那里的必要。罗龙文应该另外派人,不知道所派的是谁?在此新旧交替之际,或者交代得不周到,有隙可乘。

  想到这里,阿狗很兴奋,但也很沉着。打马进了桐乡城,声色不动地先去看罗龙文。

  “安顿好了?”罗龙文一开口就这样问,所指的当然是王翠翘。

  “不但安顿好了,只怕也是一劳永逸了。”

  “似乎话中有话!”

  “王翠翘的头发剪得光光,真的做尼姑了。”

  “那也没有什么!”罗龙文说,“将来可以还俗。”

  “这不知道是哪年的事!”阿狗故意问道:“罗师爷,你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明山?”

  “我看,没有瞒他的必要。”

  “那好!”阿狗趁机告辞,“我去告诉他。”

  走到后园,一进门便觉意外;因为第一个遇见的人,便是素芳。

  “回来了?”她问,“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

  “我替你去备饭。”素芳又问一句与罗龙文同样的话:“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阿狗灵机一动,站定又编了一套话说:“临走的时候,我问她有什么话交代?她说:想起来有点舍不得素芳。又说,她一走,粉蝶会搬到前面,你当然也不会再住在后园了。不然,还可以请你多照应徐二爷。”

  素芳先是双眼灼灼地听着,等他说完,眼皮一垂,头也低了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阿狗知道,自己的话已打入她心坎,为了要等候她的反应!他静静地站着,不愿出任何声息去惊动她。

  好一会,素芳才抬眼问道:“不是说徐二爷快走了吗?”

  阿狗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一句话。这句话,不便否认,亦不便承认。否认显得不诚,承认更是奇绽——既然徐海快走了,短时间内,有没有素芳照应,不关紧要,王翠翘不必以此萦心,足见他是在撒谎。

  只要有些警觉,应付不难,“一时怕走不了!”他说,“其中的周折很多,有机会再告诉你。”

  “如果徐二爷一时不走,我就在里头多住些日子,好好照料他。”

  这个回答,也是颇出阿狗意外的。细想一想,却又失悔,自觉做错了事,这一来正好给了她一个“在里头”的藉口,得以监视徐海。真是大大的失策!

  事已如此,徒悔无益。阿狗心想如今最要的一件事是:设法在素芳不注意的情况下,与徐海作一番密谈。他又想到,要避免徐海情绪激动,才能平心静气地筹划出一条妥善的脱险之道。所以王翠翘的落发,以暂时隐瞒为好。这时徐海与粉蝶都知道他回来了,一前一后,迎了出来,都是先问王翠翘的情形。阿狗很轻松地答道:“翠翘姐享清福去了!那座庵在烟雨楼旁边,风景好极。庵里庙产很多,又有锦衣卫陆做大护法,没有哪个敢上门噜苏。真正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那就好!我可以放心了。”

  徐海欣慰,粉蝶却是羡慕,“翠翘姐倒好了!”她说,“但愿我能跟她在一起。”

  听他们这样表示,阿狗更不敢说奇真相。等素芳备了饭来,吃得一饱,剔着牙去庭前闲步,是意有所待的神气,徐海自然跟了过去。

  幸喜素芳不在视线之内,空庭无人,正好密语,阿狗压低了声音说:“二爷!情势大为不妙。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耳目之下。此刻无法多说,也要请你格外小心。回头我找机会跟你细谈。”

  徐海愕然相向,不知从何说起?定定神细想,约略体会出他的意思;回头看一看没有人,便拉住阿狗的手臂问:“你是说,要防备素芳与粉蝶?”

  “是!”

  “粉蝶我不敢说,素芳好像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不至于对我作什么监视。”

  这话大出阿狗的意料,急急问道:“何以见得?”

  徐海又发愣了,是那种难于措词的神气。阿狗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省悟,却不敢相信。

  “原来她——”

  一语未毕,只见徐海急急摇手,阿狗发现是素芳来了,手里拿着件衣服,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一件蓝袖薄棉的半臂。

  “起风了!要冷了!”素芳一面说,一面把她手中的半臂敞开,等着伺候徐海穿着。

  徐海一言不发,背过去,伸两臂往后一撑,素芳又转到前面来替他扣纽扣。徐海连正眼都不看她,是那种居之不疑,受之无愧的神情,而且看得出享受这样的伺候,已非一日。

  阿狗有些替王翠翘抱屈,很想开个略带讥嘲的玩笑,却又不敢,因为素芳翻脸不认人的性格,是他领教过的。

  反倒是素芳在称呼上开了他的玩笑,“阿狗大爷!”

  “阿”字说得极快极轻,听来便成了“狗大爷”,她接着问道:“要不要添件衣服?”

  “李大爷就是李大爷!”徐海微带呵斥地说:“什么阿狗大爷?”

  “我是听蝶姑娘这样叫过李大爷,一时口滑了!”素芳抿嘴一笑,“李大爷你可别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阿狗见机说道:“衣服倒不必添,另外想烦你件事;吃得太多了点,积滞不化,想浓浓地喝碗普洱茶。”

  出在云南的普洱茶,专消积食,这种茶是茶饼,又须煎,不能用开水冲泡;等她擘开饼茶,在风炉上煎开,得好些功夫。阿狗的用意,就在调虎离山,好容他跟徐海多谈一会。

  等她应诺而去,他向徐海笑道,“二爷,你倒真有些本事,能降服得住这头母老虎。”

  “这也是想不到的事。”徐海平静地说:“落花流水而已。”

  “谁是落花?谁是流水?”阿狗问道:“看来是她有意?”

  徐海点点头,“据她自己告诉我,那天从平湖同车来,肌肤相接,在她是平生第一遭。所以——”他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二爷!”阿狗突然收敛笑容,很郑重地问:“不会是美人计?”

  “不会。”

  “有把握?”

  “有把握。”

  “那好!”阿狗极欣慰地说,“这倒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如今看来不要紧了!”

  “不要紧?”徐海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

  “性命!”阿狗点一点徐海的胸口,“二爷,胡总督叫我赶回来告诉你:赶紧要避一避!”

  “为什么?”徐海愕然相问。

  “说来话长。此刻只能告诉你几点:第一、罗小华投到赵文华那里去了,胡总督已经不能指挥他了。第二、吴四由赵文华派人养在那里,他,说不定就是罗小华放走的。第三、不用说,赵文华不但饶不过你,还——”

  急忙缩口,已经失言,徐海追问:“还饶不过谁?”

  阿狗也很机警,不说王翠翘,只说:“饶不过我!”

  “连你都饶不过,也未免太狠了!”徐海的脸色阴黯,没有再说下去。

  阿狗有些着急。这不仅是因为徐海的态度显得软弱无用,而且耽误了功夫,等素芳一回来,说话多少会感到不便。于是阿狗催问道:“二爷,你倒是说下去呀!”

  “我还说什么?你不是说过了吗!”

  这话遽听不可解,细细一想,方始明白,徐海是同意了他的看法,设法在素芳身上打个脱困的主意。

  这是条好路子!但如看不清楚,便如飞蛾投火,看来光明,恰好自焚。因而又追问一句:“二爷,你对她确有把握?”

  “你不妨试试看。”

  这样不肯定的回答,反倒是最肯定的表示。阿狗放心了。

  只是还有个人,不能与闻其事,那就是粉蝶。阿狗寻思,粉蝶量浅而好闹酒,想个法子把她灌醉了去寻好梦,不就可以从容计议了吗?

  徐海也赞成他这个办法,而且等素芳煎了普洱茶来,立即就说:“今晚上我想跟李大爷谈点事,有粉蝶在,许多不便,想把她灌醉。你要帮忙!”

  “何用如此?”素芳答说:“今晚上她要到前面去,就住在那里。”

  原来是为罗龙文荐枕!“那可是天从人愿了!”阿狗很高兴地说,同时看了素芳一眼。

  素芳避开了视线,却去看徐海,无端脸晕红霞,急急移步而去。阿狗不免好笑,不知道她无缘无故地害什么羞?当然,这也增添了他的信心。素芳情有独钟,瞒不过明眼人,看起来,是可以跟徐海共生死的人!

  “素芳,你请坐!”阿狗指着凳子说,“我有几句话想请教你。”

  素芳看着与阿狗隔灯相向而坐的徐海,只是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坐下,无妨。”

  听得徐海这一说,她才迟疑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拘谨地看着阿狗。

  “你今年多大?”

  “十八。”素芳说道,“李大爷,你问这个干什么?”

  “替你做媒啊!”为了想使得起氛活泼些,阿狗故意开了句玩笑。

  素芳却误会了,又是倏地脸红,羞得抬不起头来。这倒使得阿狗失悔了:这个玩笑开得不好。

  “对不起!”他歉疚地说,“我说了你不爱听的话。”

  “没有什么,”素芳抬起头来,极力装得很洒脱似地,“李大爷,有话你尽管说。”

  阿狗点点头。为了让她知道事态与要求的严重,他故意先紧闭着嘴,凝神想了一会,方始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素芳,实在是要请你帮个大忙。话说在前面,你不愿意或者做不到,都不要紧,只管实说,不过答应了,可要心口如一!”

  素芳且不作声,也象阿狗那样,紧闭着嘴,在用心考虑。而开出口来却使他和徐海都很满意。

  “二爷和李大爷有事要我做,我没有不愿意的,如果我做不到,一定会说原因。”

  “好!”阿狗立即问道,“素芳,罗师爷派你到这里来,除了照料保护之外,还有什么差使交代你?”

  “有的!”素芳毫不迟疑地答说。

  徐海和阿狗都紧张了,异口同声地问:“是什么?”

  “这我不能说。”素芳实践她的诺言,解释“做不到”——不能说的原因,“罗师爷是我家的恩人,他关照我要守秘密,我只好不说。”

  二人相视苦笑。但阿狗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心想,事到如今,危机重重,或者肘腋之变,就在旦夕之间,说不得只好逼一逼她了!

  于是他不容她多想,紧接着问说:“既然罗师爷关照你守秘密,为什么又承认有差使交代给你?”

  “因为,我不愿意说假话骗两位大爷!”

  这也是个理由,“很好!”阿狗问道:“可是让你监视二爷?”

  “这——”素芳迟疑着,难以回答。

  阿狗毫不放松,提醒她说:“你别忘记,你自己说的,不愿意说假话!”

  “这情形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阿狗故意激她,“素芳,我原来看你很重义气,像个男子汉,现在看来,是我把你估计得太高了。”

  素芳倏然变色,脸胀得通红,是十分恼怒的模样,但却存着顾忌,既无法反驳,更不能如阿狗所希望的,用事实来证明她重义气。满怀冤屈,无法辩白,凄苦得滚下两滴明亮的眼泪。

  徐海大为不忍,向阿狗说道:“不要逼她了!”

  阿狗心一横,索性借题发挥,“我没有逼她。”他说,“是她自己话说得很漂亮,我才问她的;不然,我还守我自己的秘密呢!”

  徐海还不曾开口,素芳却终于忍不住了:“李大爷,不是我故意说漂亮话,我没有想到你的话跟罗师爷有关系。罗师爷是我家的恩人,我不能出卖他;如果我能出卖他,也可以出卖二爷跟你李大爷。难道这层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挨了这顿排词,阿狗丝毫不以为忤,反倒笑嘻嘻地起身唱了个喏,口中也改了称呼,“素芳姐!”他说,“我不会说话,你不要生气!你气坏了身子,二爷一定会骂我。”

  这一下逗得素芳又气又羞又好笑,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嘛!”她嘟着嘴问。

  只此问语,便是能倾心相助的明证。她对徐海的真情,阿狗已经知道了,不过,她对罗龙文所怀的恩德,亦决难忘怀,如果能动之以情,而又让她觉得未负罗龙文,事情就好办了。

  转念到此,同时亦有了解,一场艰苦的口舌之争,是势不可免的了!好得是粉蝶今夜不回来,有整宵的功夫,不怕不能将她说服。

  下定了奇釜沉舟的决心,反倒觉得闲豫了。“肚子有些饿了!”他说,“先弄点什么东西来搪搪饥,行不行?”

  “有啊!”素芳问道,“想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费事就不必了。”

  素芳点点头,起身而去。阿狗乘此机会,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徐海自然赞成,但却有一句叮嘱:“不要强人所难。”

  “我知道。”阿狗也有一句叮嘱:“二爷,要紧关头上,你不可泄了劲,扯我的后腿。”

  徐海想了想答说:“好吧!我尽量少开口就是。”

  阿狗还想说话,而素芳婀娜的身影,已经出现;看她一双白手,纤弱得很,劲儿却真不小,一手一个一尺五寸的大冰盘,只用四指捏着边缘,稳稳地就像用双手托住一样。

  “两样都是甜点心。”素芳说道,“二爷不爱吃甜的吗?”

  “我也爱!”阿狗诡秘地笑一笑,抓起一块栗糕塞入口中。素芳知道自己又失言了,但越描越黑,沉默最好。便装作不闻似地去倒了两杯热茶来,阿狗饱啖了一顿,精神十足;而在饮啖之际,亦已打好了腹稿,可以开始谈了。

  “素芳,你读过书没有?”

  “识不得几个字,只好说,没有读过书。”

  “不必客气!”阿狗问说:“有句成语你总知道:‘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

  “听倒听说过,不大懂它的意思。李大爷,你倒讲给我听听看。”

  她不作此要求,阿狗亦要讲解,拿它作个引子:“譬如说,有人要做一件事。这件事,你明明知道它是错的,劝他不要做。忠言逆耳,也明知道人家不爱听,你还是要说。到得日后,人家知道了,你是为他好,自然感激你。这就叫“君子爱人以德’。”阿狗接了一下又说,“为了不愿意说人家不爱听的话,随他去错,甚至胡乱怂恿。闯出祸来,他在旁边袖手说闲话,这就叫‘姑息’,是小人!你懂了吗?”

  “懂是懂了。不过,我觉得李大爷你有句话说错了!”

  “哪一句错了?”

  “谁要是错了,如果自己觉得情份不同,应该相劝就要劝。这是做人的道理!劝得对了,不可自以为有功劳,要别人感激。存着那种心,跟小人没有多大的分别,哪里可以算君子?”

  阿狗看着徐海,翘一翘大拇指,由衷地钦佩,同时对她的能明辨是非,择善固执,也更有信心了。

  “二爷,”他向徐海征询着说:“二爷,我们把前因后果,告诉素芳,请她评个理看,你道如何?”

  徐海闭着眼考虑了一会,睁开眼来,点一点头。于是阿狗将徐海如何由虎跑寺的明山和尚,一变为海盗的大首领,如何卧底为官军的内应,以及胡宗宪如何许以酬佣而不能实践诺言,反要徐海去诱捕汪直,以及赵文华如何为了争功献媚,想收捕徐海,献送王翠翘,原原本本地说了给素芳听,最后谈到罗龙文。

  “罗师爷与胡总督同乡,关系密切,交情深厚。可是,他如今投到赵文华那里去了!”

  双眼灼灼,一直在用心倾听,不曾开口的素芳,到这时才说了一句话:“这不会吧!罗师爷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连胡总督自己都承认了,旁人替他洗刷有何用。素芳,眼前就是证据,如果他当徐二爷是朋友,何必又派你监视徐二爷?”

  听这一说,素芳像当胸被捣了一拳,脸色发白,很痛苦的样子,好久,才叹了口气:“唉!我倒真没有想到。”

  “现在你知道了!素芳,你应该想到,你替罗师爷监视徐二爷,固然是你不负他对你家的恩德,忠心耿耿,可是这一来也就是陷他于不义,不是爱人以德的道理。”

  “李大爷,你的责备我接受!我要去劝罗师爷,请他放二爷走。”

  “这,”阿狗迟疑着说,“素芳,你有把握,罗师爷会听你的话?如果不听,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只会让二爷的处境更不利。”

  素芳愣住了,抚心自问,确是没有能说动罗龙文的把握,冒昧不得。“那么,”她问,“该怎么办呢?”

  “这就无从替你着想了!”阿狗答说,“如果我劝你放二爷走,就变成你对不起罗师爷,你说,是不是呢?”

  “是的!”素芳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徐海却又有些不忍了。不过他怕一开口让阿狗不开心,所以向他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到一边,等阿狗跟了过去,方始开口。

  “事缓则圆,不要逼得太紧。”

  阿狗确是有些不开心,大声抢白:“什么事缓则圆?还有多少时候可缓?”

  “李大爷,”被惊动了的素芳在那面接口,“二爷的话不错,事缓则圆,船到桥头自会直,你放心好了!”

  阿狗已深切了解她的性格,直爽而重承诺,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毫不以为她的话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之词。也许她已经有了主意,而这个主意只能跟徐海一个人谈而已。晨鸡已唱,事有结果,再不归寝,更待何时?阿狗打个呵欠说道;“好罢!事缓则圆,反正什么话都得明天再说了!”他又问:“我睡在哪里?”

  “跟我来!”素芳招招手。

  她带着阿狗穿过堂屋,到了最西面的一间屋子,剔亮了灯,为他起床叠被,动作细致温柔,看在眼里真不能相信她有一身极好的武功。

  有个一直存在心中的疑团,此时又想起来了,“素芳,”他问:“你会不会嫁给徐二爷?”

  这一问,率直得近乎唐突了,但他并不以为有被赏以粉拳之危,果然,素芳只是羞,并未恼,红着脸说:“谁知道呢?”

  “大概你要问过你父母?”

  “没有地方去问。”

  “怎么呢?”

  “妈妈早死了。”素芳答说,“我爹上京里去了。”

  “既然如此,你自己可以作主,怎说不知道呢?”

  “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是说徐二爷?”阿狗很有把握地说,“他是求之不得。”

  素芳忽地转身,深深看了看他,然后又背着身子说道:“可惜,这又不是徐二爷的事!”

  “那么,是谁的事呢?”

  素芳不答。铺好了床说:“李大爷,请安置!”说完,她就走了。

  “你去了好一会,必是跟李大爷在聊天。”徐海问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想说。”

  “怎么?”徐海很关切地,“想来是他说了些你不爱听的话。”

  “不是不爱听——”迟疑了一会,她终于将未完的话说了出来:“是怕听。”

  “那我就更要问了。是什么话?”

  “为什么更要问?”

  “你怕听的话,听在心里不会安逸,说给我听了,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宽心。即使做不到,至少多一个人分担你的不安,也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些。譬如夜晚走黑路,疑心背后有鬼,有个人跟你作伴,你不就安心了吗?”

  听他说完,她抬眼相看,眼中盈盈欲泪,是那种感动与感激的样子。徐海忍不住抓起她的手,柔荑在握,未免心荡,索性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抱得紧紧的。

  一身武功的素芳,此时与寻常少女无异,在徐海怀中,宛转躲避,作无力亦无功的挣扎,口中只是用告饶的声音喊着:“二爷、二爷,放放手!”

  徐海到底放手了,但已在恣意轻薄之后。只是手虽不动,身子却如影随形似地,与素芳寸步不离;口中喃喃不断地自道苦闷,将藏在内心深处,从不肯向人道及的“窝囊”的感觉,为素芳倾泻无余。

  等他说完,曙色已透,素芳去泡了热茶来,相对啜饮,默默无言。在徐海话都说尽了,心中空落落地,不知是痛快还是无聊;在素芳,却是心中塞满了话,在考虑应该拣那些最要紧的话说?

  想来想去,还是她走回到他身边,他问的那句话最要紧:“二爷,你知道李大爷问我的是什么事?”她说,“为什么我怕听他的话?”

  “是啊!”徐海精神复振,“这不就是我刚才问你的话吗?”

  “他问的话,当然跟二爷你有关系;可是跟他没有关系。我想,”素芳缓慢而清楚地说:“那件事办不到的。”

  是哪件事?徐海一时摸不着头脑,细细参详下来,才知道是女孩儿家羞于出口的那件事,不由得又惊又喜地问:“何以办不到呢?”

  “你想,翠翘姑娘能答应吗?”

  “她当然会答应。”徐海答说,“翠翘不是气量狭的人。”

  素芳不答,低着头寻思,似乎在考量他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又像在追忆王翠翘的言语行为;看看是否如他所说的,气量不狭!

  就在这紧张的沉默中,听得隐隐有人声马嘶;侧耳静听,越听越明显,最后终于听出来,人声马嘶,不止来自一处,来自四面八方。

  “不好!”徐海突然醒悟:“是冲着这里来的!”

  一语未毕,有个丫头在外面大喊:“素芳姐姐,素芳姐姐!”

  素芳又恢复了她的飒爽的英姿,手在桌上一按,未见她如何转身,人已到了房门口,一掀门帘,奔了出去,大声问道:“什么事?”

  “好多兵马,前后门都被看住了!”那丫头惊慌地问:“素芳姐姐,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素芳略停一下问道:“罗师爷怎么说?”

  “我不知道。”

  她一句话未完,素芳已推开了她,直抢上前去,因为发现了粉蝶,意料必能解答她的疑问。

  走近了才看出,粉蝶后面还有人,是衣冠不整的罗龙文,一见她便问:“徐二爷呢?”

  “我在这里!”站在台阶上的徐海,双手环抱在胸前,神色凛然地应声。

  罗龙文抬头一望,立即抢上来。踏上台阶,连连顿足,频频搓手,口中一叠连声地嚷着:“糟了!糟了!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

  徐海因为已知内幕,自不免对他存着成见,有意问道:“外面这些兵马,连罗师爷你都挡不住,莫非是御驾亲征?”

  这事他已经猜到了是赵文华派兵来包围,因而作此讥刺。罗龙文内疚在心,话有些说不响,加以四处兵声如沸,除非大声疾呼,要想宛转解释,是件徒劳无功的事。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拉着他往里面走。

  进入堂里,首先遇到的是,从梦中惊醒,披衣而起,来探动静的阿狗;一见罗龙文,顾不得行礼,便急促地问说:“罗师爷,出了什么事?”

  “意想不到的事,赵某人突然派了两千人来,不由分说,要——。”罗龙文咽了口唾沫,说不下去。

  阿狗与徐海目光相接,从他悲愤的眼神中,了解到怎么回事?冷笑着大声问道:“是不是来活捉我们两人?”

  “看样子是这么回事,唉!”罗龙文重重叹口气,痛苦地说:“这,怎么办呢?”

  “罗师爷,”脸色白里发青的徐海说,“你亦不必惺惺作态了!我知道,我这条性命已经不保;不过,要我们兄弟俩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啰!明山,事到如今,你还对我起了误会!这样子,事情不就更难办了吗?”

  这听来是善意的表示,徐海便暂且忍耐,“那么,罗师爷,”

  他问,“你说事情该怎么办呢?”

  “你们俩躲一躲,等我来跟带兵官交涉。”

  “交涉不通呢?”

  “还有胡总督,可以请他出来解围;到嘉兴见着了他的面,他一定会站出来,一肩担承。”

  这就是说,在眼前,还是得让赵文华所派的兵,活捉住他,解到嘉兴,再图营救。徐海当然不会再上当了,使劲摇摇头说:“我不再到嘉兴去!”

  阿狗接口:“我也不去!”

  罗龙文愣住了,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就在这僵持的当儿,素芳突然出现,以调停的口吻说:“罗师爷,这件事只有想法子挽救,绝不能闹意气。这样,请罗师爷再去交涉交涉看,能够退兵最好;不然就只有请他们两位,暂且委屈,胡总督一定会想法子。”

  “好!好!”罗龙文连连点头,但脚步未动,是意有所待的神情。

  徐海和阿狗,都觉得怒不可遏,胸脯一阵阵平伏不定;就在濒临爆发的边缘时,素芳抢先开了口。

  “罗师爷,请你赶紧去交涉,他们两位包在我身上,如果交涉不成功,只有让他们带走。”

  “好!”罗龙文的这一声,才是真正的同意。说完,很快地走了。

  “你看!”阿狗向素芳咬一咬牙,“我非宰掉了他不可。”

  徐海却比较冷静了,“要宰也要宰赵文华!”他看着素芳,声意低了下来:“缓兵之计只缓得一时,交涉决不会成功,可是我亦决不会让他带走。你想法子替李大爷开条路吧!”

  “这叫什么话!”阿狗立即抗声说道:“我决不走,死活在一起。”

  “你们弟兄倒真够义气。”素芳的脸色发红,是动了感情的样子,声音却仍能保持平静,“我当然也不能拿两位交给他,只可惜事情来得太仓促,教人措手不及。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试一试。两位请随我来!”

  那座院落的结构很整齐,五开间前后房,后面一个天井,左右是很大的两个厢房,东厢便是素芳的卧室。

  走到小天井中,素芳向一个小丫头与两个小厮说:“你们在前面看着,把堂屋门关上,别放人进来!”

  这一来,内外就算隔绝了。素芳推开东厢房门,领头走了进去,等徐海和阿狗入内,复又将门闭紧。

  “你们听!”素芳走到一个钱柜旁边,在地板用脚踮了两下,“跟别处不一样吧?”

  “我听不出来!”阿狗率直答道,“心里乱得很。”

  “下面是一个地窖,是我偶而发觉这里地板的声音不同,才找到的。”

  说着,动手去移沉重的钱柜,手脚干净俐落,只两三下便挪到了一边。

  等一挪开钱柜,就不难看出异状,最明显的是,地板上补过一块,素芳拿手一揿,那补上的一块是活板,一头下落,一头翘起,再伸手入内,解开暗闩,约莫四尺见方的一大块地板,被她拉了起来,一股霉味,直冲鼻观。

  “我下去过一次。”素芳说道,“顺着路向左拐,有扇小门,我虽没有打开,不过可以断定,是一条出路。两位由这里下去,先躲一躲,等外面静下来,再开小门找路出去。”

  徐海和阿狗都没有表示,相互看了一眼,才由阿狗问说:“那里头不知能躲多少时候?”

  “一两个时辰总可以。”素芳答说,“里头有两个气孔。”

  “算了,没有用的!”徐海说道:“罗龙文一会儿就来了,不见我们俩,你拿什么交代?”

  “我会另外布置,让他相信,两位是开了角门,往外逃走了。”

  “那,那不害了你?”

  “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他总不致要我的命。”素芳催促着,“快下去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可以补救。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提醒了阿狗:“二爷,我先去探探路!”他说:“给我一支烛。”

  阿狗的脑筋又很冷静,很清楚了。他想起曾听人谈过盗墓,所挖的是一座宋朝的陵寝,坚厚严密的石壁,挡风挡水挡蛇虫,所以里面不但干燥,而且干净。石椁前面吊一盏极大的“万年长明灯”,其中还贮存着好些油,但已干成石蜡那样的东西,表示这盏长明灯,油未干而焰已熄。陵中无风,灯不会熄,既熄,就别有原因;有那通人指出,是因为密闭的陵寝中,没有空气的缘故,由这段往事想到眼前,如果地窖中没有气孔,那就不止于在呼吸上感觉得到,同时烛也会熄;反过来说,烛火萦然,就可以凭它照出一条出路,也就是生路。所以这番试探是非常必要的。

  思量未终,素芳已为他端来了一盏半透明的牛角罩烛台,内有大半支残烛,点燃了拿在左手;右手扶着土壁,一步一步踏下梯级。

  走完梯级,将烛台上的牛角罩取下,定睛注视,只见火焰跳动,方向是指着自己的右肩。阿狗心内一喜,知道有风从左前方而来,有风就有空气,人可活而烛可明!

  于是重新套上牛角罩,一步一步往里走,地上不很干,但也不太湿,虫蚊甚多,这都是地窖透气的证明。

  走过十来步,果然如素芳所说的,路向左拐,拐进不远,灯焰突然大动,同时感到手上凉飕飕地。阿狗再一次驻足,视线一寸一寸地在土壁上移动,终于发现了气孔,是埋在壁中,碗口大的一个铁管子,管口气壁斜削,地上还有水渍,足见另一头直通地面,只不知上面有何掩护。

  再往前走,在另一面壁上,发现了同样的铁管,而那扇小门,亦已入目。门很结实,上了一把大锁,已经斑斑生锈,阿狗使劲拉了一下,铁锁纹风不动。

  于是回身走原路上去。一路走,一路想,很快地有了一个主意,他说:“二爷,下面能躲不能逃!想来素芳亦不会有钥匙,就有钥匙开了门,也不知道出口是何光景?倘或有人守在那里,恰恰自投罗网,教我就死不甘心!”

  “对!我也是这么想。”

  “那就打躲的主意。”他对素芳说:“你给我们弄点吃的、喝的;再要一盏孔明灯、火镰、纸煤,另外要两把刀。”

  “刀?”

  “刀!”阿狗从容答说:“我想有一两天好躲,如果度过难关,让素芳放我们出来;倘或让他们发觉了,就让他们下来好了!人在亮处,我在暗处,一刀一个,干他两个就扳本出赢钱了!”

  徐海笑了,“兄弟,今天我才真的服了你!”他说,“生死关头,能够如此洒脱,真不容易。”

  素芳却没有说话,匆匆转身而去,不一会取来了阿狗所要的东西,一大包干点心,一大铜铫子冷茶,以及火镰纸煤。独独兵器不尽如他所说,是一把厚背起刀和一杆錾银的钩连枪。

  阿狗一见大喜,精神抖擞地端起枪来,使劲一抖,红缨飞动,舞出一个栲栳大的枪花,然后往前一刺,往后一收,停下来说道:“二爷,我用枪,你用刀,来一个、钩一个、杀一个!素芳这枝枪,来得太好了。”

  “但愿用不着。”素芳接着他的话,“我想多半亦用不着。”

  “就用得着,我也不愿意用。”徐海面色悲苦,感慨万千地说:“弄来弄去,还是要杀自己人,真是从哪里说起?”

  “二爷,”阿狗正色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反而泄气了?你拿人家当自己人,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莫非你至死不悟?”

  这是很重的一句话,可是在徐海只觉得愧歉,“兄弟,”他流了两行从来不流的眼泪,“我害了你!”

  “这叫什么话!刘关张结义的时候说得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俩,不正就这个样子吗?”

  “是,是!正是这样。兄弟,你就不要叫我二爷了,改口叫我一声‘二哥’”

  这在阿狗却是难事,因为叫惯了,改不得口。明明知道轻而易举的事,偏是到了喉头,像有堵墙挡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怯怯地喊出来:“二哥!”

  “兄弟!”徐海应声而答。

  叫过一声,再叫不甚碍口了,“二哥,”阿狗拿起什物说道:“我们好下去了!”

  “我来送你们。”

  素芳随手拿起烛台,抢先一步,挡在徐海面前,又回身使了一个阻止的眼色。等照着阿狗下了台级,将灯放在地上,转身去看时,一手持枪,一手握刀的徐海,高高在上,只走下了两三级。

  “二爷,我想起件事,要请问你。”

  “你说吧!”

  素芳不开口,直往上走,徐海只好往后退。阿狗知道她有私情话要讲,很体谅地说道:“你们尽管在上面谈,谈够了再下来。不必管我,只管外面好了。”

  “不会太久!”素芳答了这一句,回过身来,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眼光看着徐海。

  “素芳,”徐海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你不是有话说吗?”

  “是啊!就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徐海停了一下说:“素芳,我们相遇得太晚了;如果早能遇见,有多少话不能说?不过,这也好!”

  “怎么呢?二爷你的话前后不符。”

  徐海的意思是,倘早就相遇,如与王翠翘一般,彼此的感情,难舍难分,那么此生离死别之际,其情何堪?倒不如就目前这样,虽有情丝缠绕,毕竟还不到春蚕吐丝,自己将自己缚得紧紧地那种地步,日子一久,素芳也就淡忘了。

  这样的话,可以不说,而且也没有功夫说。徐海只是这样回答:“从前我不大相信命,现在相信了。凡事都是命中注定,不必怨天尤人,素芳,我只托你一件事。”

  “呃!”

  她既未应承,亦未拒绝,不过在徐海的感觉中,她必能受他之托,很郑重地说:“翠翘跟我如结发夫妻一样,虽说遁入空门,或者还在痴心妄想地盼着我,看来是盼不到了,将来要请你替我照应她。”

  当他说到“看来是盼不到了”时,素芳已有不忍卒听的模样,背过脸去,悄悄拭泪;等他说完,她转过身来答道:“二爷,既然她出了家,自有人照应。何况,我听说心云老师太道行很高,会度化她,消她的烦恼;只怕我就是想照应她,也没有机会。”

  这番话多少是出乎徐海的意料的。不过细想一想,倒也颇有道理,因而欣慰地答说:“但愿如你所说的那样。”

  “二爷,我还有句话。事情或者不致坏到那种地步,罗师爷到底不是一点人心都没有的人!只为赵文华滥作威福,逼得太利害,不能不使一使障眼法。做人总要往宽处去想,你说是不是呢?”

  “这是你想得宽厚。”徐海以一种豁达的语气说,“好吧,我听你的就是。”

  “是真的听我,还是假的听我?”素芳很认真地说:“二爷,我总算也伺候了你一场,你总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还气我吧?”

  徐海想起古人所重的是,所谓“生死一诺”,因而考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决不起你。”

  “二爷我再说一遍,我的意思是,你躲在地窖里,非到万不得已,决不决裂,相信罗师爷不致有害你的心。是这样答应我吗?”

  “是!”

  “那么,李大爷呢?”

  “我会劝他。”

  “劝不听呢?”

  “不会的!”徐海答说,“我那兄弟最听我的话。”

  “多谢二爷!”素芳很欣慰地说,“二爷,你请下去吧!我想最多躲个半天,一定可以出来了。”

  看她这种神情,徐海颇为困惑,不知她有什么把握,能够如此乐观?而这个疑团能不能及身看到解释,却又大成疑问。因此,走下去地窖时,反倒是怀着一股好奇心,于是必死之念,也就无形中冲淡了。

  “二爷,李大爷,”素芳在上面说:“我要盖活板了!再见。”

  “再见,再见!”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活板一盖,感觉又自不同,徐海说道:“兄弟!你要沉着,这像在水里一般,顶要紧的是心脾气和,不可浮躁。”

  “我懂!”阿狗说道:“二爷,你这面来,这面干净些。”

  就在转角之处,阿狗已清理出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两人倚壁而坐,共着盏昏黄的灯,仿佛彼此听见心跳。

  在徐海,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拿素芳叮嘱的话,告诉给阿狗听。说完,他又加了一句:“我已经答应她了。”

  “答应归答应,我们还是可以独行其是。”

  “不!”徐海答得很快,也很坚决,“这是生死一诺,决不可翻悔。”

  阿狗默然半晌,万分不愿地说:“那我也没法子了。”

  “兄弟,”徐海抚着他的手低语:“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做错了一件事!”

  “二哥,你是说不该答应她这个要求?”

  “不是!我是说,我当初对素芳不该没有一个明白表示,我应该告诉她,我不喜欢她,让她早早死了那条心,到现在弄得好像既对不起翠翘,又对不起素芳。”

  阿狗无法赞一词,心里不免诧异,是几时起的,生龙活虎般的徐海,弄成这等脾气妈妈的样子?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在想,其实怕是“英雄气短”了,才会“儿女情长”!

  “此刻我倒又放不下素芳了!”徐海又说,“现在想起来,她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一定含着什么用意在内,很想问一问明白。可是,来不及了。”

  临死还留下憾事,令人好生不忍。“也许还来得及!”阿狗一跃而起,踏上台级,推一推活板,顶不上去,想来已用钱柜压住了!

  “叫一声看!”徐海在他身后说。

  于是阿狗喊道,“素芳、素芳!”

  第一声低、第二声高,如果素芳在屋内,一定可以听得到,然而并无反应。

  这可以断定她离开她的卧室了。两人怏怏然仍回原处;都在懊悔不该作此一番呼叫!因为经此一来,内心便有种已被幽禁,不见天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很难消受的。

  于是两人便都用回忆往事,作为忘却眼前,驱除痛苦的方法。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有了声响,使得因为空气不足而头昏脑胀的徐海和阿狗,都睁眼侧耳,提高了戒备之心。

  声音嘈杂而模糊,除了辨出是人声以外,他们在干些什么,无从猜测。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罗龙文的交涉,不曾成功。否则,不会有这么些人涌进来。

  “素芳呢?”徐海附着阿狗的耳朵问道:“你听出她的声音没有?”

  “没有!”阿狗答说,“事情很不妙了!”

  “沉着!”徐海握住他的手。

  握住阿狗的那只手,很有力,也很正常,既未出汗,也不发烫,这表示徐海本人倒是言行一致,真能沉着。由于这一感想的鼓励,阿狗的心稍为静了些。

  突然间,听得上面重物在拖动的噪音,很容易地可以听得出来,声音正在头顶上。

  “下来了!”徐海说。

  阿狗恍然大悟,刚才那些人的脚步移动,是在搜索什么,而此刻是在移动钱柜——十有八九已发现了地窖的入口。

  为了实践诺言,阿狗问道:“二哥,怎么办?”

  “先往里躲!看情形再说。”

  阿狗听他的话,一直退到转角之处,却将那杆勾连枪捏在手里;一眼看到灯和铜铫子,又有个计较,提着那两样东西,摆在通路中间,退回来背靠土壁,伸枪过去,弄灭了烛焰。在黑头里向徐海笑道:“那些狗娘养的,如果冒冒失失就下来,先让他们绊一跤,给我磕个头。”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顽童淘平时的高兴。性命呼吸之际,还有兴致恶作剧,真让徐海又好棋又好笑了。

  正想答话,活板声响,暗闩是扣住的,上面的人揿不开,便用刀劈。只两三下,便有光线露进来;虽然不强,仍使得下面的人不能张眼。

  徐海怕阿狗鲁莽,一只手遮眼,一只手揿住他的身子,却忘了有把刀挟在胁下。两臂一松,“呛啷”一声,那把厚把朴刀掉落在地上。

  这下瞒不住人了!“明山、阿狗,你们上来吧!”是罗龙文的声音。

  声音中并无恶意,甚至带些为亲人难过的悲伤意味。可是徐海和阿狗都觉得不可不存戒心;除了罗龙文过去的行为已表现出不可靠以外,在眼前,如果他无恶意,又何必带那许多人来?

  想了一下,徐海平静地答说:“罗师爷,请你叫素芳来说话。”

  “你先别找素芳,一上来你就都明白了。”

  “不!一定要素芳来。”

  “素芳在这里,可是她没有办法跟你说话。”

  “为什么?”

  “她开不得口了!”罗龙文用空落落地,似乎毫不带感情的声音说:“她死了!”

  徐海一惊,越发要问:“怎么死的?”

  “为了你们俩,自杀了!明山,你我不可辜负素芳的侠义,快上来吧!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徐海因为素芳之死而震动,听不懂他的话;阿狗却听出他的意思,当着那许多人,他不便说得太明显,实际上是表示:他打算放他们两人。

  “二哥,”他大声地说,“听罗师爷的话,上去吧!”

  说罢,将钩连枪丢在地上,踢开了灯和铜铫子,上了台级;伸头一看,屋子里都是些官兵,约莫有十个之多。徐海一上来,先找素芳,视线射向床上,不由得一阵心酸,素芳扑倒在床上,一手一足,自床沿上垂下来,是一副很难看的“死相”。

  触目震心,徐海的眼眶,突然发热,此时此地,果真掉下泪来,那也就太示弱了!所以他极力忍住眼泪,但面色却与罗龙文一样沉重。

  阿狗不复如此,沉着脸说:“怎么有这样的事!”

  罗龙文先不答他的话,取一床软罗夹被,抖开来覆在素芳的尸首上;同时向一名军官说道:“梁守备,请你先带弟兄出去,撤围好了。”

  “罗师爷——”

  梁守备刚喊得一声,罗龙文抢着打断:“你不必多说!有什么干系都在我身上,我会跟胡总督报告。”

  “是!”梁守备向部下挥一挥手,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罗龙文对阿狗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听他这话,阿狗明白了。素芳一起深情默注在徐海身上,罗龙文还蒙在鼓里,不然他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想到他派来监视别人的人,结果反站在对方这一面,不论如何,亦应算是罗龙文一件丢脸的事。因而心头浮铺一阵报复的快意。不过事情亦实在太不可解了!在瞠目不知所答之际,罗龙文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来说:“你们看!”

  纸上只有一行字,书法极其拙劣,写的是:“请罗师爷不可做无义之事,放徐、李二位一条生路。”下面另有一行小字:“素芳临死叩求。”

  这两行字印入心中,徐海可有些支持不住了。颓然倒在椅上,身子往后一仰,目瞪口呆地望着阿狗发怔。而阿狗却扑翻在地,向素芳的遗体,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等站起来时,眼圈已经红了。

  “罗师爷,素芳的话,你自己心里明白。”阿狗微带激动地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素芳一条命是送在你手里的;如果不是你想做不义之事,她又何必死谏?为了报答素芳的大义,也为了替素芳向你抗议,我不会向你低头,要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小老弟,你不要动感情!你的责备,我不能说你不对,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话一时亦无法解释,现在别的话都不用说,既然素芳以死相劝,我何能不听!我们商量商量看,是怎样替你们找一条生路?”

  “那是你的事!”阿狗遗憾未释,冷冷地说,“你既有本事逼人上死路,当然也有本事替人安排一条生路。不过,罗师爷,我老实跟你说,路子的找不找在你,走不走在我。如果是那种钻狗洞的生活,我还不想去走路。”

  这一顿排揎,让罗龙文恼怒不得,只能脸色尴尬地听着,等他说完,随即答道:“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那也难怪。找机会等我解释明白,你就知道我另有苦心。”略停一下,他欣然说道:“这样,还是照原来的办法,你们跟冈本一起走,怎么样?”

  阿狗没有表示,只转脸去问徐海:“二哥,你看怎么样?”

  徐海满怀悲苦,意乱如麻,连阿狗说的什么话都未听清楚,只是茫然地望着。等阿狗重新又问一遍,他方始答说:“兄弟,一切都由你决定,你说怎么就怎么!”

  这责任就重了!需要考虑周详。罗龙文怕他还不能信任,觉得索性就此时说个明白也好,因而问说:“要不要我拿整个经过作一番解释?”

  “只要你愿意,我们自然要听。”

  “好!我先说一句话,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如果我有不利于你们的心,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手到擒来,你信不信?不信就试试!”

  这几句话,说得年轻好胜的阿狗不服:“你知道我们带着什么?”他指一指地窖:“一支钩连枪、一把朴刀,久在暗处,黑里头也能看得见人;你要抓我们两个,只怕先要赔上几条性命!”

  “我何必跟你们动武,受你们的暗算?我不会暗算你们吗?”罗龙文笑道:“我倒问你,你用烟熏过老鼠洞没有?”

  “没有。”

  “那总捉过蟋蟀吧?”罗龙文说,“捉蟋蟀有个声东击西的法子,这一个洞中灌水,那一个洞口张个纱罩,等它自投罗网。我要捉你们俩。可以烟熏、可以水灌,怕你们不出来?”

  听这一说,阿狗不作声了。这当然是已默认了罗龙文确有放他们一条生路的诚意,不过,这也值不得感激,所以闭口不语。

  罗龙文当然猜到了他的心思。只要他能恢复信任,一切便都不妨从长计议,而这里却不是长谈的地方,“你们大概也饿了!”他站起身来说:“到前面我那里去。我们一面吃饭一面谈。你们看如何?”

  “这里呢?”阿狗指着床问,“素芳的后事——”

  “那不用你费心!我要好好葬她。”罗龙文看着容颜惨淡的徐海,对阿狗说:“素芳的后事,你看,是不是要跟明山商量一下?”

  阿狗知道,他从徐海的表情中,已看出他们有不平常的感情。这当然不必再瞒他,点点头说:“也许要商量一下,我们到前面谈去。”

  一直不曾说话的徐海,这时开口了:“你们到前面谈去。”

  他说,“我要守在这里!”

  “那何必?”阿狗劝他,“二哥,要守灵,也不是这时候。”

  “明山,”罗龙文拿手按在他肩上,“你要节哀。你还有大事要办。不要蹉跎自误,辜负了素芳舍身相救的本意。”

  这个说法很有效,徐海想了一下,慢慢起身,站在素芳遗体前面,默祷了好一会,才随罗龙文离去。

  回到前面,罗龙文先有好几件交代,一件是为素芳买棺成殓,并托粉蝶在其中照应。一件是遣派亲信去见胡宗宪,来不及写信,口头陈述两句话:一句是,徐海和阿狗安然无恙;一句是,赵文华如果向胡宗宪谈启发兵搜捕徐海之事,他要装作不知道。再一件是派另一名亲信携带重金去疏通梁守备,关于发现徐海的情形,暂且守密。

  这些话都是当着阿狗交代的,更足以证明他的诚意。然而他的不可解的行迳还多;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他与胡宗宪那样密切的关系,何以竟能不顾而投向赵文华那一面?当阿狗率直相问以后,罗龙文不即回答,唤左右的人,走得一个不剩,方始用极低的声音,辅以笔谈,揭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此人,”他用筷子醮酒,写了“天水”二字,意指赵文华,“害得东南几省不轻!这一次得胜还朝,又内有奥援,眼看更要得意。他越得意,百姓越倒楣,所以,我要办一件大事,把他整倒!”

  听得这里,不但阿狗深感兴趣,连徐海亦忘却了素芳之死,精神一振,睁大了眼示意他说下去。

  “整他的法子,最妙不过以毒攻毒!我要借他的路子,投入相府;再借严家父子的力量来治他。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我要取得此人的信任,不能不做些出乎常情的事。我想,”罗龙文看着徐海说:“你应该明白,我今天的境况,与你当初的自污去卧底,是差不多的。”

  “有这样的打算,真想不到!”徐海深深点头,“我很佩服。”

  “慢来,慢来!”阿狗却不肯毫无条件地听信,“有几件事,我要请问罗师爷,第一、胡总督知道不知道你的打算?”

  “我没有跟他说过。不过,我想,他能够想得到。”

  “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跟他说?”

  “就因为是件大事,我才不跟他说。他的身分、地位,最好不必知道这个计划。不过我做了,他一定赞成,所以也不必跟他说,小兄弟,”罗龙文用一种很恳切的教导的态度说,“你要记住!如果你做一件事,希望某一个人最后能帮你的忙,你就先要为这个人留余地,千万不要伤他的地位。不然,一出了事,他自顾不暇,那还能照应得了你?”

  阿狗将他这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了一遍,心悦诚服地说:“我懂了!是不告诉胡总督的好。现在我再请问第二件,如果不是素芳这一来,你捉了我们去又怎么样?”

  “我当然不会害你们送命。”罗龙文很快地说,“我的法子很多,到最无可奈何,还可以用死囚顶替你们上法场。反正瞒上不瞒下,只要‘天水’一个人不知道就行了。”

  “那么,现在呢?”

  “现在自然很尴尬。不过总想得出一个搪塞的法子。可能——”

  “可能怎么样?”阿狗毫不放松地问。

  就这时候听得云板大响,霜空遥度,声音显得格外清脆而沉着。三人相顾愕然——原来这是警报。海边无分昼夜,有人瞭望,东面海上,若有巨舶出现,立即举起烽火,递相告警。传到各地衙门公署,便击云板通知。

  “怎么?”罗龙文诧异地,“真还有倭寇敢来送死不成?这件事倒真奇怪了!”

  “不会的!”阿狗答说:“一定是弄错了。或者——”

  “或者是陈洲回航。”徐海接口,“亦未可知。”

  正在猜测之间,有人来报,说从乍浦传来警报,确有倭船东来,但不知其详。

  “怎么办呢?”罗龙文倒有些着慌了,“处理这样的警报,我还是奇题儿第一遭。”

  “那只有照规矩办,一面下令戒备,一面飞报嘉兴。”徐海又说,“不过,照我看,不要紧,定是误会了。”

  “这样,”阿狗献议,“派人去看一看冈本,看他是何表示?”

  这下提醒了罗龙文,“对!”他说,“如果是误会,最好。不然,就用冈本与倭人作个退敌之计。”

  于是,罗龙文飞召梁守备,打算请他派兵加强监视待遣的倭人。部署刚定,又有人来报,说胡总督自嘉兴派了专差来,有紧急公事面报。

  “你们请等一下。”罗龙文起身说道:“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会客时,阿狗问道:“二哥,你看罗小华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你是指他所说的,预备借赵文华为梯阶,踏入相府那件事?”

  “不是。”阿狗低声说道:“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在必要的时候,肯挺身在赵文华面前承认,他放走了我们?”

  “你看出什么迹象来了?”

  “没有迹象,我只是心里有这么一个感觉,他有什么话不肯说出来。”

  “这,”徐海摇摇头,“你想得太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真懒得去想了!唉,”徐海长叹一声,“波诡云谲,变幻无常。我恨不得马上回虎跑,从此不问世事。”

  阿狗悚然心惊!他是真的看奇红尘了。这原不是坏事,但在情感上,一个人出家,便有生离死别的意味,自难割舍,所以霎时间眼圈都红了。

  “一个一瞑不视,一个遁入空门,留下我一个人,脾气凉凉,生趣索然。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原来他是在为素芳和王翠翘伤感。阿狗不无索味之感。罗龙文的意思是,可能要牺牲王翠翘。说得口滑,几乎泄露,若要露出真意,且不说徐海,就阿狗亦决不肯罢休。即便未曾说奇,疑窦已现,亦需要有个很好的说法,才能遮盖得住。

  为了拖宕时间,以便于思索,他故意问道:“小兄弟,你的脑筋一等一;倒替我想想看,有个什么好法子搪塞?”

  “只怕不是搪塞得了的事。”阿狗答说,“罗师爷,这件事你日思夜想,一定想得很透彻了。还是请你自己说吧!”

  这咄咄逼人的语气,不容罗龙文有腾挪的余地,那就只有借故来拖延时间了。好得是他一向从容惯了的,所以摆开优雅的姿式,为徐海和阿狗斟酒时,一点都不显得他是踌躇难答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急得很!因为他知道,阿狗颇存戒心,如果找出来的说法不够好,他又会起疑,这一次他再起疑心,就很不容易解释了。

  急中生智,他觉得不妨暂施一条苦肉计,“你的话一点不错,这不是一个搪塞得了的事。”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肯说,是因为我也不愿意那么做,那样一做,前功尽弃!自己想想亦觉得未免可惜。”

  “罗师爷,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个做法?”

  “还有什么做法?无非我自己请罪而已!”

  此言一出,阿狗和徐海并皆动容,两人对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都转脸去看罗龙文,是等他作进一步说明的神情。罗龙文知道这个说法对路了,因而越发从容,“我放你们,当然也有我的理由。”他说,“到那时候,只好挺撞讲理了!人家有功无过,要拿他来杀掉,试问天下仁人义士,还有谁肯替公家办事?就这样暗底下放掉,等于有功不赏,已经大大地委屈人家了。为人要讲良心,我只是不肯抹杀良心做事。至于该杀该剐,那只好听天由命!”

  说到这里,罗龙文歇一歇气,举杯一饮而尽,神情慷慨,使得徐海和阿狗都刮目相看,情不自禁地也大口喝酒,隐隐然有着致敬的意思。

  “你们放心!”罗龙文的语气又一变,“我不会有危险!到那时候,‘天水’除了跳脚以外,还能怎么样?就算他想杀我出气,我料胡总督了解了我的本心,亦一定要救我。‘天水’当然不能不买他的帐。不过——”

  又是下了转语,而无下文。不过,这一次阿狗能够想象得到,罗龙文想藉赵文华为跳板,过渡到相府去作门客,找机会利用严氏父子来治赵文华,这个计划只怕如镜花水月了。

  “罗师爷,你这片心,我们弟兄很感激。”徐海庄容表示:“只是不必如此!你在‘天水’身上下功夫,快有结果了,决不可为这件事尽弃前功。我们好好再想别的办法。”

  阿狗却有反感,“二哥,”他困惑地问,“我实在想不通,没有多少时候,你怎会变得这个样子?真是俗语所说的‘煨灶猫’了!”

  猫儿,只躲在热灶旁边取暖,畏冷不出,何能期望它去捕鼠?徐海听他以此相妻,心中不服,却没有话驳他,唯有报以苦笑。

  阿狗当然亦不便再多说什么。相顾沉默,外来的声音便格外容易听得清楚——是罗龙文的脚步声,十分匆遽,显然又有了意外;心力交瘁的徐海,苦笑之外,不由得又皱起眉头。

  “有件很麻烦的事,又得跟你们俩商量。”罗龙文问阿狗:“冈本那里有个叫清水的,你认不认识?”

  “清水是个很普通的姓,姓这个姓的人很多。我不知道罗师爷指的哪个清水?”

  “是个身不满四尺的矮子。”

  “喔,我知道。”阿狗问说:“这个矮子怎么样?”

  “‘矮子肚里疙瘩多!’胡总督派人来告诉我,有人密报,这个矮子清水,打算上了船劫持冈本跟管船的,将船开到宁波或者福建,掳掠一起,再回日本。要我密查,有无其事,这不很麻烦吗?”

  阿狗凝神想了一会,看着徐海问:“二哥,你看怎么样?”

  这个“怎么样”,语意暧昧,而徐海明白,他问的是这个消息是否可靠,并非问他该当作何处置,这要问罗龙文。

  “罗师爷,”他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正就要请教两位。不过——”罗龙文略一踌躇,接下去说:“我忽然有个想法,倒宁愿其事为真,好让我有个机会搪塞天水。”

  “此话怎么说?”

  “我想,我们大家一起来办,办妥了,我跟天水说,全是你的功劳,请他网开一面。甚至,我干脆这么告诉他:都亏明山消弭隐患,此事非他不能了结。当时事机急迫,我不得已许了他,办成功就放他走。现在已经走得不知去向了,要罚,罚我!”

  “多谢盛情。可惜,”徐海看一看阿狗,“你跟罗师爷说。”

  “可惜没有这回事!所传不实。”阿狗说得毫不含糊,象是已确确实实查过了似地。

  这使得罗龙文相当不满,“何以见得?”他说,“你不是武断吧?”

  话有些不客气,阿狗便比较谨慎了,先问一句:“罗师爷,你人在这里,没有听见这样的话,胡总督在嘉兴倒有密报。请问,他的消息是哪里来的?来人可曾告诉你?”

  “没有说。”

  “我倒可以猜想得到,大概又是吴四捣的鬼!”

  提到吴四,罗龙文不免内疚,此人确是得到他的庇护,才能逃出来的。本意想收为己用,不道吴四狡猾,别有图谋,秘密投到了赵文华那里,惹出许多是非。现在听说又是他在捣鬼,更感关切,也更要追问,阿狗是何所据而云然?

  “我说过,我是猜。”他慢条斯理地答说:“我有好些理由,第一、胡总督的谍报,都是罗师爷你这里送去的;胡总督既然没有另外派人在这里,何来密报。可想而知是天水交过去的;而天水又哪里来的,连你在本地都无所闻的消息?”

  “嗯,嗯!这倒也是实话。”

  “第二、清水虽是矮子,肚子里的疙瘩并不多,我认识他,他是个雕花匠,专雕供桌神龛,手艺极好,心肠更好!”

  “心肠好,何以当倭寇?”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倭人也是一样,他是被征发来的。在我们这里没有杀过人。”

  “原来如此!”罗龙文说:“你再说下去。”

  “好!第三,”阿狗提高了声音说,“为什么我疑心是吴四捣的鬼呢?就因为,吴四跟他有仇!”

  “什么仇?你不是说此人为人极好,又如何会跟人结怨?”

  “不是他跟吴四结怨,是吴四恨他。有一次吴四放倒了一个女的,女的有孕在身,苦苦不从。清水听得哭声,赶了去救了那个女的,吴四就此恨得他要死。这话,罗师爷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冈本。”

  “那就不必问了,必是真的。”

  “就事论事,还有一个漏洞,要嘛到福建,要嘛到宁波,事先都要计划好,何能临时决定?”

  “这,”罗龙文问道:“不能临时看风向定行止吗?”

  “风有季候,大致不差。不能冬天刮东南风,夏天刮西北风。偶而有之,不可以列入估计。罗师爷,我们请问你,如果是三伏天有人说:最好刮一阵西北风,让我凉快凉快!这成话吗?”

  “啊!我懂了。宁波在北,福建在南,打算往南的,至多偏到东南、或者西南,不能打算着风会往北吹。果然,这个消息中有漏洞了!”

  “对!对!罗师爷你说得完全不错。”徐海也开了口,“不过这件事不能就此算了!倘是吴四捣鬼,目的又何在呢?”

  “不外乎故意为胡总督找麻烦。”

  “不!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我疑心天水又有毒计,无风起浪,要闹得地方上又要糜烂了!”

  罗龙文悚然而惊,“明山,”他急急问道:“请你说明白些!”

  “明明白白地说,天水可能在找一个藉口,要动兵杀待遣的倭人,好天花乱坠地向朝廷报功。”

  一听这话,罗龙文愣住了!阿狗亦觉得徐海的看法很深,自愧不如。

  “小兄弟!”罗龙文倏地起立,抚着阿狗的肩说:“兹事体大!请你替我到嘉兴去一趟。”

  阿狗一诺无辞,起身问道:“是不是去见胡总督?”

  “正是!”罗龙文答说:“这件事关系不浅,须有凭证,我来写封信。”

  信很简单,提笔一挥而就,只短短两行:“尊差转达面示,敬悉。此事原委,来人尽知,特嘱面陈。”

  罗龙文先拿这通短笺,让阿狗看过,方始封好,同时又说:“你把这件事的经过,报告了胡总督,请他立即去看天水。如果明山的猜测不差,务必请他拦住兵马,决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激出变故,我负不了责。”

  “是的!”阿狗又问:“我们俩的事,要不要附带跟胡总督说一说?”

  罗龙文沉吟了一会答说:“其中颇有曲折,你说不便,暂时不必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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