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击鼓(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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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命令船队加快速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停留!”在风起的刹那,李旭忽然扭转头,冲着自己身边的亲兵队正周醒命令。

  “大人!”周醒惊诧地瞪圆眼睛,不知道主将为什么发布这样一道怪异的命令。在他眼里,虽然风雨即将来临,运河上的风景依旧美丽如画。偶然有风袭来,那些柔柳前后扭动腰身,枝条飞舞。河面上的片片白帆也在一瞬间被风鼓满,惊鸿一般顺着水道迅速前滑。

  “去别罗嗦!”李旭没有时间跟属下解释,大声喝令。紧接着,他将腰间的黑刀举起来,斜斜指向了运河东岸的一处小土丘。“弟兄们,到土丘上集中,成临战队列!快!”

  松松垮垮的一千五百名骑手立刻如离弦的箭般冲向了这附近唯一的高地,他们亦不理解主帅的命令,但平素的严格训练,教会了他们如何不折不扣地执行。马蹄卷起的烟尘刹那间遮断了土丘附近的天空,与此同时,一声低低的号角也从远处传来,宛若虎啸。

  不是郡兵们常用的角声,郡兵们训练时的角声没这样低沉,这样压抑。伴着角声,一股更大的烟尘出现在远方的旷野上,数不清多少人,洪流般滚滚而来,将途中一切绿色吞没。

  “土匪,土匪来了!”运河中商贩们惊惶失措地叫喊

  “打劫,打劫的来了!”河面上一片混乱,有人快速抄起桨,也有人迅速从船舱中拿出兵器。各家各号雇佣的刀客们则冲上船头,弯弓搭箭,准备以生命捍卫自己的职责。但在看清楚来敌的一瞬间,他们手中的弓都开始发抖。

  敢在大隋官军面前直接打劫的土匪实力恐怕不是他们这些刀客所能抵抗的,敌人不止一万人,蚂蚁般源源不断地向运河边涌过来。有眼尖者可以看见空中飘扬的旗帜,程、单、李、王…….,足有二十面之多。荥阳周边各郡能叫得上名字的豪杰,几乎都在这一刻聚首。

  “咯咯咯!”有人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响。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但全身肌肉无论如何都稳定不住。杀过来的是瓦岗群豪,他们几乎倾巢而至。程知节、单雄心、李公逸、王当仁,每个名字在民间的作用都可以制止小孩夜哭。

  “河道上的人听着,李将军有令――”几匹快马沿着河堤高速奔来,边跑边喊。

  “李爷怎么说,李爷怎么说?”惊惶失措的刀客们终于看到了救星,带着几分哭腔追问。

  “李将军命令大伙满帆快走,瓦岗军不是冲着你们来的,大伙赶紧走,千万不要耽搁!”先前还稀里糊涂的周醒在马蹄踏上河堤的一刹那回复了心智,将双手拢在嘴边,冲着河上大叫。“哎―――大伙加速向前闯啊,我家将军给你们断后!”随同而来的亲兵们齐声高呼,将李旭的命令清楚地传入每一片白帆之下。

  船篙,船桨,木板,刀鞘,听到命令后,所有能令船只加速前进的物件都伸下了水。一条条船如打跳的梭鱼,快速劈开水面,逃向远方。船上的人一边用力划水,一边不住地向土丘上回头。

  “你,你家说,李爷能行么?”有人一边喘息着,一边问,声音里满怀期盼。

  “行,怎么不行,谁能打得过他!”回答者信誓旦旦,目光却不停地向岸边瞄。那个承诺过保护他们的将领此刻正带着千余名弟兄,岩石一般站在土丘上。黑色的云就压在他的头顶,他却笔直地立在天地之间,不曾迟疑,亦不曾弯腰。

  “好人呐!”有人叹息着赞。

  “好人自有天佑!”船主们烧着香,对着舱中的神牌喃喃有声。“救苦救难,救苦救难……”

  “救你们的不是神灵,是我家…将军!”待主帅的命令传出后,周醒调转了坐骑。在目光望向战场的一瞬间,他有些犹豫。自家主将和来袭的敌人正在对峙。敌我双方都在抓紧时间观察战场上的形势,所以谁也没急着抢先动手。西、南、北三个方向冲过来的瓦岗军越聚越多,土丘上的众人插翅难逃。

  与临战前的紧张气氛不相称,他们这几个负责联络货船的散骑成了最悠闲的人,自己人没时间过问,敌人更不在乎。

  “我这样做对么?”周醒望着河道,低低的问了自己一句。他突然有了一种拔出刀来,横于颈间的冲动。

  “啥,周队正说啥!”一名距离他最近的亲兵惊诧地问。

  “回去,战死在将军身边!”周醒用力甩了甩头,大喊。以千五敌数万,纵使将军大人是白起转世,他也没有获胜的希望了。而援军,据周醒所知,援军还在阳武,绝不可能分兵来相救。

  他拨转马头,径直地向自家军阵所在奔去。那是一条不归路,他不在乎。这一刻,他只想抽出刀来,痛痛快快,稀里糊涂地厮杀一场。

  “士信,今天咱们可以杀个痛快!”李旭望着土丘下慢慢汇集的敌军,幽幽地说了一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了身边每个人的耳朵。

  “杀!”亲兵们举起兵器,仰天高呼。

  “杀,杀,杀!”所有弟兄举起兵器,构成一片钢铁丛林。丛林间,血红的战旗迎风招展,一个斗大的“李”字,于风中猎猎有声。

  瓦岗军显然没想到敌人在如此弱势的情况下还能散发出如此浓的战意,一时间很多人竟本能地向后退去,把身边的旌旗撞得东倒西歪。

  “孬种!”罗士信指着二百步外的敌军哈哈大笑,笑声中没有半点惧怕的味道。

  “孬种!”千余士兵随着主将的笑声一同叫骂,把轻蔑的声音顺着风传下去,传入敌军中每个人的耳朵。

  “呜――呜――呜!”瓦岗军主将李密见自家弟兄未战先怯,赶紧命令亲兵吹起号角。低沉的角声压抑而绵长,伴着头顶上彤云缓缓压下。郡兵的号手听了,也毫不犹豫地以角声回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声声,烧得人热血沸腾。

  李旭策动战马在阵前转了一圈,看清楚了所有敌军的战旗。他走到罗士信身边,用刀尖向正前方指了指,那队兵马阵容最齐整,在敌阵刚才的慌乱的表现中稳如磐石,“你的老相识来了,不过人数没上次多!”他笑着低语,仿佛对面是多年未见的朋友。

  “看到了,正要寻他,到现在我胳膊上的伤口还痒痒呢!”罗士信笑呵呵地回应。正面与骑兵相对的是瓦岗军的程知节和单雄信,他们的旗帜比别人干净,麾下的队伍也远比其他豪杰整齐。

  “我的老相识也在!”李旭的目光从程、单两面战旗上挪开,和刀尖一道指向瓦岗军本部兵马身侧。那里,大约有五千多彪形大汉簌拥着一位骑白马,身穿银色战甲的将军。此人身材生得甚是魁梧,看上去气宇轩昂。

  “姓李啊,你的本家么?好大的排场!”罗士信皱了皱眉头,说道。“莫非是李密,老子正要找他,他居然敢送上们来!”

  “这不已经来了么?”李旭笑着回应,“你看,咱们应该从哪里动手?”

  “如果突围的话,那边最弱!”罗士信用长槊向王当仁所部位置指了指,建议。如果想给敌军以教训的话,他的声音顿了顿,傲然道,“我想去会会李密!”

  “你能突破程知节和单雄信二人的瓦岗军?”

  “突破不了,但我可以吓得他们不敢分兵和你纠缠!”罗士信轻轻摇头,脸上的表情却非常轻松。

  敌军是有备而来,这一点在对方的旗帜出现的刹那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但有备而来的乌合之众却未必是百炼精锐的对手,对此,他无比自信。

  二人只顾得谈笑风生,对面的瓦岗军却再度开始鼓噪。通过刚才的对峙,他们中一些人已经恢复了些体力。“投降吧,你们人太少!”几个大嗓门的士兵高声喊道。紧跟着,中军处的人群一分,身穿银甲白袍的李密施施然越众而出。

  “请李将军上前说话!”李密清了清嗓子,向被围在土丘上的骑兵们喊道。

  “蒲山公李法主,有请李仲坚将军上前说话!”数个亲兵扯开嗓子,将李密的邀请一遍遍重复。

  “人家很看得起你啊!”罗士信耸耸肩膀,笑道。

  “我去会会他,一百步的时候,你看我的动作!咱们先试试平素训练的驱弱逐强!然后再随机应变!”李旭笑着对罗士信打了个手势,然后将黑刀插回马鞍侧的刀鞘中。

  李旭空着双手,缓缓地纵马前行。罗士信取代了他主将的位置,右手紧紧地握住了令旗。李旭的暗示很清楚,罗士信知道自己该如何做。程、单、李、项…….,他的目光从一面面战旗上扫过,最后,将目光集中在王当仁身上。

  李密的行头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整理的,从上到下都透出王者之气。他骑着一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杂色的白龙驹,大约三岁口,和主人一样干净利落。与战马毛色相衬的是一身亮银软甲,每一片甲叶都刚刚擦试过,纤尘不染。铠甲之上是一顶烂银翘沿护耳盔,两侧有金丝与绿翠点缀。头盔之后则是一袭白色苏绸披风,行进间飞舞飘摇,犹如叠浪。

  比起李密,旭子的打扮看上去就寒酸了许多。他依旧穿着当年唐公赠送的那袭镔铁黑铠,很多地方已经破损了,修补的痕迹十分明显。特别是被远处的李密一衬托,愈发显得扎眼。比铠甲上补丁还扎眼的是他脸上丛生的胡须与额头下略带倦意的双眉,看上去就像几天没梳洗过,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

  两个人在乌云下慢慢靠近,黑白分明。敌我双方数万道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突然间,众将士的目光热切起来,带上了几分欣赏。这些欣赏不是给旭子的,因为他的举止素来与高贵无缘。

  万众瞩目之下,李密大气地拱手,笑着向自己的敌人问候:“黎阳一别,不觉两年有余,韦城侯别来无恙乎?”

  洒脱、高贵、彬彬有礼,即便以丈母娘挑女婿的目光,也不能从李密的举止当中挑出半分暇癖来。这种多年养成的气质曾为其赢得了无数英雄的好感,偏偏今天有人不识相,回答的话语和身上的铁甲一样冷硬如冰。

  “烦劳李寨主惦记着,截至今日之前,我一直很好!”李旭在马上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截至到今日?”李密皱了皱眉,很快又还以灿烂的微笑,“韦城侯真会说笑话,莫非是李某的出现令人感到不舒服么?”

  他能听出对方话中的挑衅意味,换做自己身处二十倍的敌军包围中,也未必能高兴得起来。但李密不想计较这些末节,对方是员天下少有的良将,能收服他,不但可以示徐茂功于恩,而且对将来的大业甚有裨益。

  “我是朝廷命官,你是流寇,官兵见到流寇,难道还该笑脸相迎么?”李旭的回答言简意赅。他本来是不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从见到李密那一刻起,就不打算假以辞色。对方说话越是客气,他越不想按常理与之交谈。

  “可李某从来没把将军当过敌人,相反,心中却十分渴望与将军结交。”李密的涵养功夫非常道家,任旭子怎样张口寨主,闭口流寇,脸上都不带半分不悦。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别人投之以桃李,旭子还之以刀矛。

  感觉到对方话中的浓烈杀气,李密笑着摇头,“李将军何出此言?据密所知,你们这不过是第二次相见,又怎会结仇呢?当日黎阳城下,你我各为其主,只有公怨,没有私仇。今日,亦是如此!”说道这,李密带住坐骑,回头向身后的大军指了指。山坡下,两万五千余将士摇旗呐喊,喧嚣声瞬间压过了天边滚过来的惊雷。

  仿佛事先有默契般,李旭亦带住了坐骑。“差不过刚好一百步!”他心中估算,抬头看了看头上翻滚的乌云,又感觉了一下头盔外的风力,笑了笑,回答。“诚如寨主所言,你我之间的确没什么私人恩怨,但谈交情么,也的确谈不上!李寨主今日找我到底什么事,请尽管直说。天要下雨了,我和弟兄们得抓紧时间赶路!”

  “这家伙真是油盐不进!”见拉拢和威胁两种手段都没有起到多大效果,李密清了清嗓子,准备长篇大论。眼下还不是立刻翻脸的时候,他麾下的弟兄刚经过一场急行军,需要时间恢复体力。趁这个机会,他也刚好展示一下自己身为人主的气度与口才。

  “莫非时到今日,李将军还看不清天下形势么?大隋朝气运已绝,各地烽烟四起,英雄豪杰不趁此刻择侍明主,博取功名…….”

  “天下大势是什么,我的确看不清楚!”李旭将声音猛然提高,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但官兵捉贼,却是从古至今的公理!”

  “大隋朝政烦赋重,丧尽天下民心!”饶是涵养过人,李密亦有些憋不住怒气了,大声断喝。

  “大隋朝为政如何,却不应由你李密来说。”见对方开始动怒,旭子脸上的表情反倒怡然起来,笑了笑,淡淡地提醒道:“李寨主别忘了,你生来就是蒲山公,朝廷收上来的财赋,你分得不比任何人少!”他指指李密身上的光鲜衣甲,又指指其胯下价值千贯的宝马良驹,“若非如此,你手中的钱财由何而来?”

  “你!”李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弟兄,猛然间觉得有些心浮气燥,“密早已散尽家财,以求安定天下!”

  “是为了求安定天下啊,还是为求更多的富贵荣华?如果李某没记错的话,眼下时局之所以不堪如此,正是拜你勾结高丽人谋反所致吧!”旭子耸耸肩膀,字字如刀。徐茂功造反,他可以理解。谢映登加入瓦岗,他也能猜到其中理由。唯独李密,在他心中永远是叛逆。无对方说出多少理由,都无法让他的看法改变分毫。

  “李将军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难道还不为身后的弟兄们好好想一想!”李密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劝说,开始赤裸裸的威胁。

  “我的兄弟们想什么,你一个山贼怎么会理解!”李旭放声大笑,声音中带着说不出轻蔑。回过头,他向罗士信等人高声喊道:“弟兄们,告诉李大寨主,咱们来这里干什么来了!”

  “还干什么,剿匪呗!”罗士信听李旭左一个寨主,又一个山贼骂得实在有趣,笑了笑,顺口回答。

  “剿匪!”“剿匪!”“剿匪!”刚刚养好伤归队没多久的校尉张江唯恐天下不乱,举起刀来高呼。

  “剿匪!”“剿匪!”“剿匪!”一千五百名骑兵同声呐喊,气冲霄汉。

  山坡下的豪杰们不明所以,阵脚刹那间又是一乱。待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不由得一个个又羞又气,乱纷纷的回骂道:“不知道死活的东西,蒲山公不要理他,咱们刀下见真章!”

  “蒲山公回来,待弟兄们拿下他千刀万剐!”齐国远对李旭的恨意最重,跳着脚,大喊。

  “你可听清楚了,李寨主?你麾下的弟兄,好像也不愿意咱们两个交朋友呢!”在一片愤怒的目光中,李旭微笑着问。这一刻,他身上终于有了几分为将者的风度,镇定,从容,荣辱不惊。

  刹那间,李密的脸完全涨成了青黑色,与他身上的银甲白袍绝不相配,“既然如此,密亦再无话可说!”他恨恨地丢下一句话,用力拨转马头。

  “战斗已经开始了,不是么?”带着几分调侃的味道话从背后传来,气得李密两眼冒火星。“此人简直是个无赖!”他恨恨地想,“我居然想跟无赖讲道理!真是傻透了!”

  愤怒、懊悔、仇恨等种种感觉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唯独失去的是对敌人的警惕。忽然,李密醒悟到对方今天的行为有些蹊跷,“此子不是个粗鄙之辈”他诧异地想到,然后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道尖锐的呼啸声。

  “密公快弯腰!”与此同时,吴黑闼在人群中大喝。李密自幼练武,身手自是不俗。闻声快速屈身,将胸口死死地贴在了马脖子上。就在他的下巴与马鬃接触的那一刻,后背上亦有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其向前猛地一推,半个身子推落到战马下。

  受了惊的白龙驹厉声长嘶,加快速度,冲向自家军阵。可怜李密一只脚挂在马镫之内,另半个身子拖在尘埃只中,想站站不起来,想倒又倒不下去,被战马拖着在地面上刮刮蹭蹭,留下一片鲜红痕迹。

  刹那间,整个战场上的人都楞住了。没人想到李旭的箭法这么准,更没人想到名满天下的李郎将居然学会了背后偷袭。众豪杰看着李密被白马拖着在地上呻吟挣扎,一时却想不出援救的办法。直到看见旭子将第二支箭搭在了弓弦上,才大吼着扑向李密。

  “贼人休伤我主!”吴黑闼快马上前,凌空掷出一记飞叉。双方距离相隔太远,他的叉不是掷向旭子,而是掷向拖着李密狂奔的白马。白龙驹瞬间一个人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轰然栽倒,翻滚向前。

  “啪!”第二支羽箭擦着李密的脖颈飞过,将已经沾满了泥浆的白袍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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