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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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昉道:“臣兼管礼部,此事正当由臣去说。”

折彦冲踌躇了一会才勉强道:“好,那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你若劝不转皇后,我便起驾南巡。”回去后召来部属,要他们在京城与塘沽之间严密监视,又设飞骑飞鸽传报信息,以防完颜虎忽然杀到。

韩昉、卢彦伦和刘萼父子见折彦冲这般如临大敌,都感好笑,却有不敢公开谈论,卢彦伦问韩昉是否真有把握,韩昉道:“历朝历代,哪有不许皇帝立妃的前例?待我先进宫将道理和皇后说明白了。”

刘仲询摇手道:“只怕说不通,当时韩相没见到,皇后发怒时真的如天雷狂震一般,连欧阳元帅都不敢开口!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这样…失态。”

韩昉冷笑道:“元帅进宫,说的是人情,我这次却是要去说公理。人情她可以不听,但公理不能不顾。”

刘萼道:“那万一她就是不顾呢?你还能对凤驾用强不成?”

韩昉嘿了一声道:“我们又不是要逼皇后做什么,为什么要用强?若皇后真的蛮不讲理,那我们就绕开她按规矩办事。墙高宫深,还怕挡不住她怨气冲天?我实在不懂陛下这般英雄为什么会如此…”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惧内。”

商议既定,韩昉便来见完颜虎,完颜虎一见就问:“折彦冲呢?他怎么不来见我?说什么日本有事?倭人的事情就比我的事情还急?”

韩昉却没被吓到,神情和话音都是不温不火,说道:“皇后此言差矣,陛下君临天下,自当先公后私。倭属虽远,毕竟是国家大事;皇后虽重,私事却当从后。”

完颜虎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哼了一声说:“好吧,我就当他真是在忙公事。但你又来做什么?”

韩昉呈上一份文书来,说道:“臣此来,亦为公务。”折彦冲的后宫只有完颜虎一人,宫廷事务稀少,又还没建立起一个庞大而独立的内廷机构,所以内廷事务、制度在程序上也多由礼部兼管。

完颜虎将那文书瞅了瞅,也不细看就放在桌子上道:“我识字不多,你就说什么事情吧。”

韩昉道:“臣此来是为册立贵妃一事…”

完颜虎一听怒目圆睁,哪里还听下去?将那份文书揉成一团就朝韩昉扔来,骂道:“我说你怎么会在这当口赶来,原来又是为这个!还说什么公事!你们一个两个全都是在给折彦冲说奸!我跟你说,这是我和折彦冲的事情,你少来给我掺和!有什么话让折彦冲自己来和我说!”

韩昉面不改色,说道:“天子无私事!册立妃嫔,播衍龙种,乃是国家根本所在。皇后母仪天下,更当为天下之楷模,若为一时之愤而乱万世之礼法,恐损皇后身前身后的慈望圣名。”

完颜虎冷笑道:“什么望?什么名?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也不管那些!我就是不许折彦冲讨小老婆!还什么播衍龙种,我没给折彦冲生儿子么!”

韩昉道:“皇室一脉关联江山社稷,子孙繁衍自是越多越好。置立妃嫔乃千古不易之礼,干系重大,纵然陛下与皇后恩爱逾常,我等身为朝廷大臣也不敢因皇后一人而坏千古之制。”说着引经据典,口沫横飞,言辞雅瞻,若是将他的这番话笔录下来,倒也是一篇难得的文章。

完颜虎却是既听不懂也听不进去,终于忍不住打断韩昉,大怒道:“够了够了!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们一群小人!帮着折彦冲找野女人,还要找得理直气壮,还要拿什么礼法来气我!礼法礼法!这狗屁礼法是谁订的?我怎么没听应麒说过!”

韩昉道:“丞相日理万机,于此或有疏漏。不过此礼法为圣人所订,皇后不可轻侮。”

完颜虎便问是哪个圣人订的,韩昉说周公,完颜虎又问:“周公订这礼法时,周婆怎么说?”

韩昉一愕,道:“周婆?”随即醒悟她是在说周公的夫人,摇了摇头说:“书上没说。”

完颜虎冷笑道:“没说?我看多半是被你们这些酸臭男人删了,好方便你们胡作非为!反正这周公的礼法,我不认!要想让我服气,去找周婆的礼法来!”

第三三七章 珍珠衫(下)

完颜虎当面将韩昉骂了个狗血淋头,但韩昉也当真好修养,自始至终都保持一个大臣对皇后应有的礼貌,完颜虎骂什么他听什么,但他自己始终说自己的话,句句不离圣人礼仪、历代规矩,完颜虎也拿他没办法,到后来两人各说各的,渐渐由激烈对抗变成完全没有交锋,韩昉也不和完颜虎多辩,等完颜虎的怒骂告一段落,他自己也已将事情禀告完毕便告辞出来,好像这件事情从此便和完颜虎无关了。

看着这个大臣离去的背影,完颜虎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隐隐觉得自己的愤怒对这个大臣一点作用也没有,对方是朝廷重臣,无论在外面做什么,只要是公事公办,按大汉法制皇后是不能干涉的。

韩昉出宫以后便命兼管内廷的官员重新起草册立嵬名秀为贵妃的文书,亲自送往塘沽请折彦冲盖印。

内廷的事务与朝政事务不同,宰相不一定管得着,这等事务若在前朝直接就由内廷机构办理,都不需要先过六部的手,只因汉帝国没有独立的内廷机构这才挂靠在礼部。但由于是皇帝的私事,所以程序也不是先经宰相再呈皇帝,比如这次的事情,只要相关职司递上文书,折彦冲一批,嵬名秀要做贵妃的事情就成了八成了。贵妃去皇后只有一阶,所以也是一件大事。折彦冲批了之后宰相和元国民会议还要审核,但除非这件事情会对国家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否则宰相和元国民会议都难以封驳。

韩昉亲自将文书送到了塘沽,又详说了这中间的程序、细节,道:“陛下印玺一盖,秀娘娘的名分便算定了。只要丞相和元国民会议不作梗事情便定了。”顿了顿又道:“因这是陛下的家事,所以丞相和元国民会议若要反对就得拿出极有力的理由来。臣已计议过了,此事无论丞相心中怎么想,最后都得按制签押的。”

折彦冲见他能以程序的力量将完颜虎完全排斥在这件事情之外,不由大喜,随即转为忧色,问:“皇后那边…”

韩昉道:“陛下不用担心,此事皇后纵然不愿,最后也没奈何的。虽然皇后是后宫之首,但陛下若怕贵妃娘娘受委屈大可将之安置在别院,不要让两位娘娘撞见也就是了。”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道:“我问的是…嗯,你见到皇后的时候…她气得还厉害么?”

韩昉却仿佛听不出折彦冲这一问的重点,仍道:“皇后是有些不悦,不过这等事情只要过得些时日,慢慢的都会习惯的。”

折彦冲闻言黯然,他也知道和韩昉说不来情感上的话,便不再问,挥手道:“你去办吧。”

韩昉又道:“陛下,如今内廷挂靠于礼部,于礼部则职务过泛过重,于后宫则诸事不顺,不是长久之计。还请陛下尽早下令,另立内廷诸司。”

折彦冲知道设立独立的内廷是制度更易的大事,和册立贵妃不可同日耳语,因此没有立即答应,只是道:“你递上个奏表来,我发往相府和元国民会议论议。”

韩昉见折彦冲如此不冷不热的反应,忙提醒了一句:“陛下,内廷之立利于陛下、利于帝室,内廷不立利于丞相、利于相府,此事相府多半会阻挠,为子孙计陛下当下定决心、乾纲独断才是。”

折彦冲沉吟半晌,才道:“我晓得,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过阵子再说吧。”

韩昉这才告辞退出,拿了加盖了皇帝印玺的册封文书回京提交相府审议,将入相府他忽然止步,不敢就这样进去,回头去邀了欧阳适才一起来见杨应麒。

杨应麒对文书只扫了一眼,忽然盯着韩昉冷笑道:“韩大人,我常听说前代有人臣喜欢助君之恶,原以为那些都是不学无术的小人,没想到博学多才的人中间也有此辈!”

韩昉叉手而立,脸上眉毛也不跳一下,对杨应麒的话也不回应,欧阳适在旁道:“老七,你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什么助君之恶,你在说我么?”

杨应麒没好气地道:“我怎么敢!只是不明白四哥六哥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多事情来!大哥大嫂好好的,若不是你们…”

欧阳适一摆手,打断他道:“你是要和我说私事还是公事?若是公事你就说这事于规矩程序上有何不妥,若是私事,回头我们一起到塘沽,你当着大哥的面说去!”

杨应麒双眉上扬,火上其梢,欧阳适见他发怒,忙含笑安慰道:“老七,四哥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咱们几个弟弟里面大哥对谁最好你心里有数!眼下他不过是多纳一个侧室,又不是要将大嫂赶走!于国于家都不是什么坏事。你是他最疼爱的弟弟,难道连这点小事也不能体谅帮忙,那大哥这二十年来可就白疼你了!”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我和大哥同心同德是在光明正大的公事上,不是在这等龌龊事上同流合污!”

欧阳适向天打了个哈哈,眼一斜,冷笑道:“行了!咱们都不是圣人,都有私欲私情,大哥和我有,你也有!什么光明正大、同流合污?你敢说你没干过龌龊事?”说得杨应麒神色一黯,又道:“再说大哥又岂止在公事上信任你?便是在私事上他对你也是关怀备至!别的不提,但说林舆,你摸着良心说一句,大哥对这小子好不好?这是光明正大的公事不?”

被欧阳适这么一轮软硬兼施,杨应麒一时竟说不出有力的话来,只道:“册封文书先放我这里吧,我回头召其他大臣再议议。”

欧阳适走后,杨应麒忽觉胸口郁闷欲死,回到房中,赵橘儿见他恹恹不乐,问:“为大伯要纳西夏公主为妃的事情?”

杨应麒点了点头,叹道:“这件事情我不阻止对不起大嫂,但要阻止…却又不知用什么理由!大嫂说什么周婆之礼,那只是气话,可以拿来骂大哥,却没法压住韩昉,外边的人也不会认!”

赵橘儿微笑道:“周婆之礼虽然无稽,但韩昉说什么周公之礼——那便真是周公孔子创制的么?这事他能拿去唬皇后,可你真要和他辩,他未必辩得赢。”

杨应麒摇头道:“他未必能赢,但也不见得会输。毕竟三妻四妾于平民也是常事,我们若要求大哥只能有一个妻子,大家都会认为过苛。甚至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民间都因大哥只有大嫂一人而议论纷纷呢。现在大哥要添一个贵妃,大家也都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是闹到了元国民会议上我们的胜算也不高。不过…不过要让我在这册封文书上签押盖印…我下不来手。若是签押了,我他日如何去见大嫂?”

夫妻俩对坐无语,半晌,赵橘儿才道:“你最担心的,其实还不是这个吧?”

杨应麒微微一震,赵橘儿道:“其实你最担心的,还是怕因此事和大伯闹翻了。如今朝廷内外危机潜伏,若是你因这件事和大伯闹翻了,那国事上的危机爆发时只怕难以收拾。”

杨应麒听了这话便如三伏天里喝了一杯冰镇甘泉,清凉到心里去了,握住妻子的手道:“不错,不错。我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这个。这公私大小、国事家事之间我确实不知该如何抉择才是。橘儿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赵橘儿道:“若是单纯的国事,我本来也不宜给你拿主意。不过这事同时涉及到公私,我觉得…”她将话在心里盘旋了好久,这才反问道:“七郎,你觉得如果你全力阻止,那你和大伯之间会如何?”

杨应麒叹道:“若是四哥他们不推波助澜,大哥也许只是内心不乐罢了,但要是四哥他们从中取事,那我和大哥只怕会闹得很僵。”

赵橘儿又问:“这是公事上的考量了。咱们再说私事,你觉得这事你定能阻止么?”

杨应麒道:“未必。”

赵橘儿又问:“就算让你阻止了,就一定会让大伯夫妻俩和好如初么?”

杨应麒神色一黯,说道:“这个难说,阻止了此事只是让大嫂顺心些,若是大哥在此事上屡受挫折,恼羞成怒起来只怕反而会更糟。”

赵橘儿便不说话了,杨应麒却已知她的意思,便在此时,宫中完颜虎派人来请,杨应麒进得宫来,只见完颜虎正在骂折允武,见到杨应麒,忙招呼道:“应麒,应麒!你来得正好!你看看,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杨应麒忙问怎么了,完颜虎满眼通红,说道:“那个什么韩昉,帮着你大哥娶小老婆,把大道理说的一套一套的,我没读过书说不过他,想想我这个儿子是读了不少书的,便找他来商量,谁知他竟然说这事很难,还反过来劝我看开点…我…应麒你说!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杨应麒朝折允武望去,见他一脸的无奈,小声道:“大嫂,这也不怪阿武,我做兄弟的都感到为难,何况他!”

完颜虎听了这话脸色一变,颤声道:“应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我到今天才找你,但…但我却知道你是会帮我的,对么?”见杨应麒没有马上回答,声音便颤得更厉害了:“难道连你也不肯帮我?”

当此情景,杨应麒已全无一个大国宰相的威仪,仿佛仍如当初少年时代,只是大嫂子面前一个小弟弟而已,虽然和赵橘儿一席话后已有决定,但对着完颜虎还是开不了口。

完颜虎见他迟疑着不说话,大怒道:“好!好!你们真是我的好弟弟,好儿子!”

杨应麒不忍,便想安慰她,才说了句:“大嫂,你…”已被完颜虎打断,喝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被完颜虎赶出来以后,杨应麒固然是觉心如针刺,完颜虎在宫中更是觉得孤立无依。这座皇宫好大,城墙好高,深宫大院之内,一切都变得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她是皇后,是这个世界最为尊贵的女子,但此刻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失去丈夫、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弟弟的女人!很多男人都三妻四妾她知道,她的父叔也多三妻四妾,可她就是受不了自己的丈夫如此!二十年了,折彦冲一直没有对不起她,她觉得这一生大概也会如此了,但现在她才发现一切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为什么连我的儿子,连应麒都不帮我!我只是不许我丈夫去找别的女人,难道这样也不行?”

忽然完颜虎觉得手仿佛湿了,一低头才发现女儿折雅琪抱住自己的膝盖在哭,完颜虎问:“你哭什么?”

折雅琪道:“我知道母后你很伤心。”

完颜虎摸着女儿的头发,说:“别哭,你是皇帝的女儿,将来注定了不会做皇后的,只要找到个好丈夫,将来会很开心地过一辈子的。”

折雅琪却只是摇头,似乎不肯相信。

皇宫内的时间仿佛停滞了,而外边的一切却照旧运转,传入宫中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利,似乎册立嵬名秀为贵妃一事已成定局。三天之后,嵬名秀竟又派人送来了礼物,她这么做其实也不是出于坏心,毕竟她虽是皇帝的新宠,但刘仲询等都看得出在折彦冲心中完颜虎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所以便劝嵬名秀向完颜虎示好,若完颜虎肯退让一步,那对双方来说都将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完颜虎却不这么想,她看着嵬名秀送来的礼物,觉得这是对方在示威!尤其是那件被她退回去的珍珠衫在所有礼物中尤其惹眼!只是此时的完颜虎虽有心要将礼物扔出去,却连力气也没有了。

折雅琪看出母亲的痛苦,说道:“母后,我替你把东西扔了!”完颜虎点了点头,折雅琪还没动手,忽有宫女来报:顾大嫂求见。

完颜虎摇了摇头,说道:“就跟她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见了。”

折雅琪心想:“母后这么憋着对身体不好,若有顾大娘进来说说话,开解开解,也许心情会好些。”便劝道:“母后,顾大娘她搬到京城后每个月都要来和你说说话的,从没例外过。还是让她进来吧,或许她有什么事情呢。”见完颜虎没阻止便让宫女宣顾大嫂进来。

顾大嫂也是个粗鲁女人,她的年纪比完颜虎还大,此时头发已大半染霜,皱纹爬满脸,但身体依然壮健。她本来定居在辽南,新都落成后按照规划他们这班元老部民在城中都分有屋宇,在城外还有些庄园,所以便有许多元老部民搬了过来。这次顾大嫂是收了梨子后捡些上好的拿进宫来给完颜虎尝鲜,入宫之后也不用别人帮忙,将一箩梨子往肩上一扛就进来了。完颜虎见到故人心情已宽了两分,再见她这模样不由得叫道:“哎哟!你怎么还这么鲁莽!也不想想自己的岁数!小心压坏了肩膀闪了腰!”

顾大嫂嘴一咧,笑道:“皇后你别小看我!我的身子骨结实得很呢!在田里干活,等闲两三个汉子加起来都不如我!”将那箩梨子轻轻放下,道:“再说,那些男人办事莽撞,把我这梨子碰坏了怎么办?”说着拿出些梨子来道:“这时刚熟的梨子,我收了之后马上就拿进宫来,皇后你尝尝看够不够甜。”说着就要去洗,折雅琪抢过道:“这些我来安排,大娘你陪母后说说话。”

顾大嫂笑道:“让公主去洗梨?那怎么使得!”

完颜虎道:“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她就是你侄女!”请顾大嫂上前来,见她指甲里还嵌着些没洗干净的泥巴,只怕真是从园里摘了梨子直接进宫的,微笑着摇头道:“你现在说什么也是上将军的夫人了!堂堂一品诰命,怎么也不收收心性?尽干这些粗活!”

“干粗活又什么不好的?我一天不干就不舒坦。”顾大嫂道:“再说我又不用依靠我们家那口子,他上将军又怎么了?去年退下来前我一样是个官!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养马的!他养马我种田,大家谁也别笑谁!”

完颜虎听到莞尔一笑,随即想起自己的事情,神色又转黯淡,顾大嫂见完颜虎愁眉苦脸的,便问出了什么事情——原来册封贵妃的事情只是在高层闹,民间还不知道。完颜虎一开始不想说,但心里堵得慌,终于还是开了口,她原来只打算略略一提,但一开口便不可收拾,不但将事情的本末,连同多日来的怨气也一并倾倒了出来。

顾大嫂听得怒眉倒竖,大吼道:“反了!反了!这些男人!果然个个都是贱骨头!看得松一点都不行!”

完颜虎得了她这句话心头大畅,说道:“是啊是啊!可是那些文官却都说没什么不应该的,连应麒也不帮我…”

顾大嫂怒道:“他们都是男人,自然相帮!皇后你别管那些文官的话,他们都是在放狗屁!哼!这事不能由得他们!要是这个例子一开,以后还得了?”说着撸起袖子道:“皇后,这口气我来帮你出!无论如何不能让那西夏女人进宫!”

完颜虎连连点头,握住了顾大嫂的手道:“对,对!”

折雅琪刚好端了梨子进来,见到顾大嫂和母亲同仇敌忾的样子暗中好笑,心想:“连七叔都没办法,你能怎样?”

顾大嫂却没想那么多,既然答应了完颜虎便出宫办事,折雅琪贵为大汉公主,接受的是和赵橘儿相近的教育,心思缜密,书籍淹通,对顾大嫂这等粗鲁女子只是保持礼貌,内心深处其实是看不起的。但这时望着她背影却有了触动,她忽然发现这个粗鲁女人身上有着自己读了十几年书也没学到的东西。

“也许…也许她真能办到也未可知。”

虽然明知这种想法很荒谬,但折雅琪还是从顾大嫂的背影中看到了一点希望。

第三三八章 洗衣槌(上)

顾大嫂怒气冲冲地出宫要帮完颜虎出气,但出来以后却觉得不知该怎么办,心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就去找了张老余的养女张氏,陈阿猴的老婆刘氏,周胜的老婆李氏,王大辉的老婆萧氏,胡茂的老婆许氏等等,她先将完颜虎的处境说了,把这几个女人都气得不行,都说要帮虎皇后讨个公道!不过这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商量了半天也没弄出个行得通的计策来,最后萧氏叫道:“商量个什么!咱们一起去塘沽找皇帝问个清楚!”

顾大嫂大喜道:“对!咱们直接去找皇帝!”说着就让他儿子雇了几辆马车,兴冲冲来到塘沽,到了行宫外就嚷着见皇帝。

这几个女人虽然粗鲁,但个个都是元老部民,顾大嫂还曾是工部主事,又是上将夫人、一品诰命,所以阍官也不敢无视,入内如实禀告。

折彦冲一听眉头紧皱:“这些女人,怎么也来趟这浑水!”便不肯见她们。顾大嫂等在行宫外等了半日,被拒绝了又请见,如此再三才愤愤离开,路上七嘴八舌,依然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李氏忽然道:“咱们都没读过书,不如找一个读过书的人来商量,看看有什么好办法没。”

众人都说好主意,但要找谁呢?京师与塘沽读书人遍地都是,但这帮女人都觉得男人不可靠,最好是找个女的,想来想去,萧氏便提议去找赵橘儿,顾大嫂想了想说:“不好!这个大宋公主柔柔弱弱的,未必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她平常也不怎么出来和我们说话,我可不怎么信得过她。再说她是宋朝的公主,那什么秀是西夏的公主,两人都是公主,也许会相帮。”大宋的公主和西夏的公主其实不一定有关系,赵橘儿也不见得会因为两人都是公主就要帮嵬名秀,但这帮女人叽喳了一会却觉得有可能会相帮,于是就把找赵橘儿的想法给否决了。

正议论着,恰巧经过林氏钱庄,顾大嫂偶然瞥见那个“林”字,不由得抚掌大笑道:“对,对!我们找这个人去!说不定能想到个办法!”

众人便问谁,顾大嫂说道:“这个人是极有主意的,比男人还强!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不是坏人。而且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元国民会议的代表,出了这等事情她理应出头!”说着朝钱庄上那个“林”字一指,众人便都明白过来,都道:“若是找到了她,那多半能想到个好办法!只是不知她在不在附近。”

却巧了,林翎正好在塘沽,而且是昨日才到。林舆听说母亲从福建回来赶紧飞马前来相见。如今林舆已是虚岁十八,母子俩三载不见,林翎见儿子出落得高大英挺,渐脱少年稚气而显青年之姿,无论容貌气质都与当初第一次遇见的杨应麒极像,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心。

林舆见母亲气色不好,极为担忧,便问她是否船上太过辛苦。林翎微微摇头道:“不是,我坐了一辈子的船了,还怕这个?”

林舆道:“要不我去请个名医过来看看。”

林翎道:“我真的没事,在福建时已请江南的名医诊过脉了。”

林舆一听反而更担心了:“请过医生?娘你真的病了?”

林翎微笑着道:“你别乱担心。医生是给你外公请的,当时我因旅途劳顿而显得疲惫,所以你外公便让医生顺被给我把个脉,医生说我只是太劳累了,只要休息休息就好。”

林舆这才放心了些,又道:“既然这样娘你就别老奔波了嘛,南北几千里的跑,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林翎叹道:“你在北边,你外公在南边,我是两头都放不下。”

林舆道:“那我们想办法接外公来北边住?”

林翎道:“你外公要是肯来还用等你开口?我早接他来了。别说北边,就是大琉球他也住不惯。当初局势危急时我也曾接他到大琉球去,结果事情一缓他又回去了。再说你外公年纪也大了,经不起折腾。好了,别说这些了,跟娘说说你的事情吧。我离开这段时间里,可有人来提亲?”

林舆闻言大窘:“什么提亲!娘你怎么一开口就不正经。”

林翎微笑道:“什么不正经,我们家舆儿这般人才,自然是得提亲的人踩坏十条八条门槛才正常。怕只怕你眼界太高,看不起天下的好女子。”说着凑近一些问:“最近有没有见雅琪?她选驸马没?”

林舆啊了一声叫道:“你提她做什么!她…她比我大!”

林翎道:“女大三,抱金砖。要什么紧!舆儿,告诉娘,雅琪到底成亲没?”

林舆讷讷道:“还没…”

林翎笑道:“她年纪也不小了,现在还不选驸马,多半是在等你。”

林舆叫道:“娘你别胡说了!你再胡说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林翎却不管儿子窘迫,依然微笑不断:“这件事情皇后虽然没明说,不过她相中你想你做她女婿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南下前曾托她帮你找媳妇,做主你的婚事,在福建时可多担心她不等我回来就把你的亲事给办了!哈哈,说不定我回来时你连儿子都有了。怎么皇后变得这么有耐性?居然还等我回来。”

林舆叫道:“娘你别说疯话了!我不和你说这个了。再说皇后最近也没心思理这事。”

林翎哦了一声,问:“为什么?出什么事了么?”

林舆便将嵬名秀一事的始末说了,他近水楼台,对整件事情知道得比谁都通透完整,他叙述时林翎并不插口打断,直等儿子说完才叹道:“他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小了。”林舆问谁胆小,林翎道:“还有哪个他?你老子!”

林舆奇道:“这件事情和他关系很大么?”

林翎道:“自然是很大的,若是他肯站在皇后那边,韩昉如何是对手?”

林舆道:“那不行!那样他和大伯会闹僵,说不定会误了国事。”

林翎有些讶异地看了儿子一眼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他跟你说的?”

“不是。”林舆道:“我自己想的,他和皇后那么好却忍着不帮忙,多半是担心这个。”

林翎摸了摸儿子的头发道:“你真是他儿子,才这点年纪便能想到这个,不过…”

林舆问:“不过什么?”

林翎道:“不过一味妥协,也未必就不会误了国事。在他那个位置上,有些事情该强硬时就得强硬,若是一味顺应皇帝,那他和韩昉等人又有什么区别?罢了,他既这样打算必有他的道理,我们不谈他了。舆儿,你也大了,娘想和你谈谈生意上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还没说完,便有从人来报,说一品诰命顾大嫂等求见,林翎不由愕然,心想:“她们来找我干什么?”但因和顾大嫂有些交情,当初顾大嫂为官时自己也劳烦过对方,便不好不见,当下将儿子的事情押后,命人请顾大嫂进来,林舆却躲到里边去了。

顾大嫂等一帮人进来后,她是直性子,只喝了一口茶,也不打婉转,直接就说:“林当家,我们这次来是和你商量个事,要请你帮我们出出主意!”

林翎微笑道:“大嫂有什么话尽管开口,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

顾大嫂道:“林当家,皇帝偷女人,要纳西夏公主做妃子,这事你知道不?”

林翎心中一凛,脸上却惊讶道:“这事非同小可,大嫂你从哪里听来?可别是道听途说。”

顾大嫂咬牙道:“还要哪里听来?是皇后亲口对我说的!要不然我们都还不知道呢!林当家你都不知道皇后现在有多可怜!”跟着便将她见皇后的始末说了一遍。

她口舌不捷,但胜在有一股豪气,一席话下来林翎也为之感动,再听顾大嫂等竟直接跑去见折彦冲要他收回成命,心中不免觉得好笑,觉得她们不但不知轻重而且行事鲁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当前这等环境下顾大嫂还能如此仗义执言实属难得,心道:“当初我才和汉部合作时,一时觉得他们气象甚新,朝气十足,一时又觉得他们底蕴浅薄,远不如大宋之文雅精深,所以一开始没敢将宝全押上,谁知他们到后来却越战越勇,不但我所担心的事情都没发生,甚至连陈正汇、李阶、邓肃这等大宋杰出之士也由暗中图谋变成真心靠拢。当年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近年才算想明白了——他们能身处胡地不被胡化,反而化胡,不正因那时候的汉部有一股正气在么?武勇谋略不过是表象,这股正气才是他们征服人心、百战不殆的基石!”又想:“刚才我还不满他胆子太小、魄力不足,如今出来个有魄力、有胆气的,怎么能笑人家莽撞?今日之大汉,皇帝似乎有些迷失了,宰相也变得畏缩,也唯有她们才依然不改本色!”又忖道:“这些年我们的生意好做,也在于汉政府能对我们这些商人守信守约,不像别的朝廷那样肆意侵凌,但若放任韩昉等人得势,以他们那帮人的作风,谁能保证今日皇后的困境明日不会轮到我们头上来?”想到这里,已生了几分相助之心。

顾大嫂说完了整件事的本末后见林翎怔怔出神,用她那老树皮般的手掌将茶桌一拍,大声道:“林当家,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若不肯帮我们找别人去!”

林翎忙问:“大嫂,你要我怎么帮?”

顾大嫂道:“我们没读过书,肚子里没计策,现在皇帝也不见我们,我们就没了主意,所以要请你帮我们想个办法!”

林翎又问:“若让你们见到了皇帝,大嫂又打算怎么办?”

顾大嫂道:“自然是要他向皇后道歉,还得答应不娶那个什么西夏公主!”

林翎又问:“如果他不答应呢?”

顾大嫂为之语塞,旁边萧氏道:“若是他不答应,那我们也没办法了,可我们就是没办法才来请你帮我们想个办法啊!”

顾大嫂道:“对啊,对啊!”

林翎略一沉吟,说道:“这件事情,也可以说只是皇帝的私事,就算闹到元国民会议,只怕也难有胜算!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顾大嫂大怒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说!难道这世上就没公理了么!算了!”对几个姐妹道:“就这么回去,我没脸去见皇后!我这就去塘沽行宫骂皇帝去!就算帮不了皇后,至少也要替她出口气!你们跟不跟我走?”

几人中有如李氏般较为胆小,不敢答应,却又有如萧氏般胆大无畏的高声应好。

林翎惊道:“你们要去骂皇帝?这如何使得!”

顾大嫂怒道:“这样的负心人,有什麽骂不得的!”

林翎道:“在民间自然骂得,但…但他是皇帝…”

顾大嫂怒道:“皇帝负心了也得骂!大不了他把我们杀了,但我们这口气不能不出!”

萧氏也道:“不错!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大不了就把我们都剐了!”

林翎被他们这么一说,灵机一动,问道:“你们真要骂?”

顾大嫂等一起叫道:“是!”

林翎道:“若你们真敢骂,那也使得。不过不要去塘沽行宫,要骂,就到京师华表坛骂。”

众妇一听齐声叫道:“华表坛?”

林翎道:“不错。”

顾大嫂道:“皇帝又不在华表坛,在那里骂了他听不见。”

林翎道:“他听得见的,不但他听得见,天下人都会听见!你们不是要让天下人评评理么?华表坛上一骂,便是将这件事情交由天下人评理去!那时候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再轮不到某些人暗地里悄悄处理掉。而且华表坛上,刀剑不入,言者无罪——这是大汉立国的国本。只要你们骂得有理,皇帝也奈何不了你们。他若要杀你们,那便是动摇国本,到时候那些龟缩着不敢出头的人都会坐不住!皇帝若不杀你们,那便只有任凭你们一直骂下去,等你们骂得他受不了时,就只好来和你们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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