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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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塔海坦承:以眼下塘沽的兵力,要维护全城的治安没问题,但若是大军兵临城下,可未必能够抵挡。折允武听了更是担心,安塔海见他这样,忙劝道:“太子不要太过忧心,塘沽守军也是整个京畿防务的一部分,都是杨帅统筹安排。杨帅既然这样布置,想必是有把握将粘罕拦在外围,不会让他的大军进逼塘沽的。若是有小部的奇袭开到塘沽周围,我们还是可以应付的。再说,我们军港里还停着欧阳元帅的一支舰队呢,缓急之时也可为援。”
听说欧阳适还有一支舰队,折允武不由得精神一振,说道:“不错,不错!我们怎么把四叔忘了!当年塘沽开港以后,一直是由他镇守。他孤身一人周旋于辽、金、宋三国之间,也没丢了塘沽,何况现在还有三叔在燕京为援呢!”
安塔海道:“是啊!还有南方曹元帅,他的帅府就设在大名府,离这里也不远。万一塘沽真的被围,他们也完全赶得及来援救的。”
折允武心想塘沽的西北有杨开远,西面有曲端,西南则有曹广弼,可以说塘沽的外围实有一层非常牢靠的保护网,加上军港中还有一支舰队在,想到这里才稍稍放心。
然而前浪未平,后浪又起,西北警讯传来不到三天,西南也跟着狼烟直起,徐文发来六百里加急:宗弼兴兵十五万,如今已经连破汉军三道防线,直逼大名府了!
第三一一章 主动被动(下)
塘沽的市民正在经历一场严峻的考验。这场考验考的不止是他们的眼光,他们的信念,还在考验他们的忍耐力以及对汉廷这个新政权的信心。
燕京方面迟迟没有传来关于战争胜败的战报,没有告捷,也没有求援,只是像例行公事一样向中枢告知汉军侦察到的云中军队动态,看来杨开远和宗翰之间的相持状态还在继续。而南方战场的变化反而很多。
河北平原一马平川,虽有黄河作为阻隔,但这条大河对胡马的限制效果显然没有长江那样明显。曹广弼主营所在的大名府更是没有天险可言,当初曹广弼选择这里作为指挥中心,主要是由于当时汉军主攻,大名府交通便利,经济又较为发达,对养军较为有利。但现在进攻的主动权转移到宗弼手上,大名府就变得让人难以信赖。正月即将结束的时候,一支大概五百人的骑兵出乎双方意料地突至南皮。这支骑兵所取得的战果不但曹广弼没料到,连宗弼也没想到。虽然这支骑兵很快就由于后援不至而撤退,但南皮属于沧州,和塘南之间可以说是朝发夕至!兵火烧到了南皮后,塘沽市民开始对黄河防御线的安全性产生强烈的怀疑。
其实,黄河沿线的防御做到现在这样子已算难得了,但这道防御线毕竟太长,河北平原向南的方向又不一个良好的防御地理,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要做到绝无疏漏实属苛求。这次金军一部突至南皮实属百密一疏,但曹广弼对此仍然有些自责,并因此上表请罪。
折允武接到曹广弼的谢罪表之后连忙回书,表达了中枢对曹广弼的绝对信任,安抚军心。
但一些驻京元国民代表叫嚷了起来:“得赶快增兵啊!”因为他们感到金军已经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会发出这样叫嚷的元国民代表,都是军方代表以外的人,这些人不知军情,但这种提议却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增兵?往哪里找兵去‘增’呢?”知道汉廷如今已是坑多萝卜少的杨应麒,听到这些叫嚷以后也唯有苦笑,但这种说法显然是不能出口的,若是公开表示汉廷已无多余的兵力可以派遣,只会让那些不知就里的人对汉政府越发失去信心,所以杨应麒只能死顶,遇到这些元国民代表的质疑总是以军事机密来回应。
幸好,元国民代表内部也不全都是不懂军事的人,元国民驻京常务代表中“大司马分院”的十五个驻京军方代表,个个都是从战场上爬回来的,而且作为军方的代表,他们也更加清楚汉廷的军事处境,对于那些关于增兵的叫嚷他们不以为然。元国民会议对军队的监督和干涉主要是通过大司马分院进行,所以这批人不为舆论所动,那些不知军情者的叫嚣便无法直接影响到军方的决策。
不过,塘沽民众的情绪却并不是控制在大司马分院众代表的手里,大部分小市民更信任那些亲民的代表,比如商人的代表和文人的代表——这些人和小市民的联系,比起军方代表来说显然更紧密些。
商人代表大多怕死,更怕战争影响到他们的生意,他们希望汉政府提供给他们的是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一条绝对安全的商道;文人代表则个个口头勇敢,而且一些没上过战场的文人偏偏又最喜欢谈论兵事,一些人读过一点《孙子兵法》后就觉得自己也是诸葛亮式的人物,不断地要求政府和枢密院向他们交代更加详细的军情。
这两类人在元国民驻京代表中所占的比例其实也不是很大,但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们的活动却显得非常引人瞩目,大多数士民的视线都被他们牵引,甚至连情绪也被他们调动起来。
“杨相,应该镇镇他们了,不能再让他们这样闹下去了!”大臣中最有将军气质的郭浩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们还在那里扰乱人心!”
几个副总理大臣都盯着杨应麒,要看他怎么决断。杨应麒这时也好生为难,如果他启动战时机制,是可以合法地让这些代表闭上嘴的,但他却还不想这样做,因为他觉得还没到那个时候。于是他摇了摇头,决定先让陈显和韩昉分别派人去联系这些代表,希望他们能顾全大局。
杨应麒这个决定显然不是强硬的决定,甚至显得有些软弱,那些活跃着的代表有的在得到暗示之后态度便转向平和,但大部分仍然继续散发他们的言论,甚至因杨应麒的妥协而变本加厉。
“这些人是不是宗翰、宗弼的奸细啊!”郭浩愤愤道:“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他们这样做只会便宜了敌人么!”
站在政府负责人的立场上,杨应麒也觉得这些人很讨厌,但他还是道:“他们对我们的怀疑,代表的正是塘沽一部分人——甚至大部分对这场战争的怀疑。实际上,连我们自己对这场战争的胜负也没把握,对么?我们大家都在赌身家性命,虽然万众一心会让我们胜利的希望更大些,但…但一些人因为忧虑而产生一些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郭浩道:“话虽如此,但既然我们已知道他们这样做只会坏事,便不能纵容他们!”
杨应麒道:“你想怎么样?强行让他们闭嘴?还是把这些人关起来?那只会让塘沽变得没有声音,并不能消解民众心里的疑虑。”
郭浩道:“但那样至少可以不让他们的疑虑散播开去。一些本来很相信我们的人,也因为他们的言论而变得动摇了,这种情绪甚至已影响到了士兵。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们不管,但他们必须相信我们,就算欺骗自己也必须相信我们,这样我们才能打赢这场仗!”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却要大家都相信,是这样么?嗯,也是,虽然自欺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但在短时间内还是很有作用的。不过…我仍然认为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再等等吧,大家多发动一些相信我们的名士商家,发动一些通情达理的代表,让他们去做做工作,请大家都尽量相信我们。”
见杨应麒还是坚持他的决定,郭浩也没办法了。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折彦冲,他觉得如果折彦冲在塘沽就一定能让那些人闭嘴!
实际上不但是以郭浩为首的军方代表在想念折彦冲,就连他此刻所讨厌的那些商人代表、文人代表也在想念折彦冲。这真是一种非常讽刺的关系:杨应麒虽然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但他们却不领情;折彦冲也许会果断甚至是粗暴地要他们闭嘴,但他们却崇拜这样的领袖。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境下杨应麒的妥协显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尽管这个阵营的一部分人在政府的劝说下选择了沉默,却又有更多原本没有表态的人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加入到这个阵营中来。一些人在杨应麒那里找不到回复,就往欧阳适那里跑,而欧阳适的态度显然就积极多了,尽管他也没有作出决断性的行动,但大家至少看到了他的积极,而不是像杨应麒那样,整天躲在相府之中不知道在干什么!
政治层面的东西,有时候可以是下面的人受到上位者的引导,但有时候下面的人也会反过来影响高层。折允武显然就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行宫的墙壁还不够高,还不够厚,太子和平民之间还存在许多的联系。在宫外安插了许多耳目的折允武能非常深切地感受到民众的想法,并由一开始认为这些人“无知”“胡闹”慢慢转变为认为这些人的一些言论很有道理。
“难道七叔这次错了么?”
一个人也许做对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第一万个决定也一定是对的——这是杨应麒对折允武的教导,而这一刻折允武也用杨应麒传授给他的这种理念对杨应麒的做法产生了怀疑。
就在这个疑云丛生的时刻,陕西的警报传到了塘沽。
第三一二章 连环冲击(上)
乾顺并没有打算等他派往塘沽的使者回来以后再决定攻守的打算。在使者出发了半个月以后,他就传命让已经到达前线的嵬名察哥,许他便宜行事。嵬名察哥也没有等,得到命令以后马上发动进攻。不过和宗翰一出手就雷霆万钧不同,嵬名察哥只是传令边疆诸军各部同时在陕西和秦凤十一个边界州县发动规模或大或小的骚扰,而他的大军则直接开到边境和刘锜的大军对峙,作出一副即将大举进犯的姿态来。
刀在将斩下而未斩下的时候是吓人的。刘锜虽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吓到的人,但汉廷现在是什么状况他比身处中枢的大部分文官武将都清楚,所以对于嵬名察哥的来势不敢掉以轻心。
“嵬名察哥在搞什么鬼!”刘锜的总参谋李永奇精于方面奇谋,但在放眼天下的全局战略思考上却还有所欠缺。
不过,已经身负方面之责的刘锜,却似乎已经看破了嵬名察哥的意图:“他派人骚扰,是要看看我们边境军力是否空虚;他以大军逼进,是要看看我们大汉的态度是软是硬。”
李永奇道:“将军的意思是,若是我们边境空虚,他马上就会乘虚而入;如果我们示之以软弱,他们马上就会大举进犯!”
“不。”刘锜道:“如果我们边境空虚,他们确实会乘虚而入,但如果我们示之以强硬,他们也未必不会进犯。”
李永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刘锜道:“眼下陛下北征,大汉内部空虚我们也如此强硬,等陛下凯旋,他们夏人还有谯类么?”
“那我们究竟该如何办才能遏制他们?”李永奇问。
“很难说。”刘锜道:“在强硬和缓和之间也许还有一条很小的通道可以走,不过这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至少在我看来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而且对夏人到底该用什么态度已经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必须看朝廷如何决断。不过我怕朝廷为了稳住眼前的危局而答应不战而退,割地求和,那就危险了。那样只会惹来夏人贪得无厌的垂涎。”
李永奇惊道:“割地求和?这种事情朝廷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做吧?我可不相信七将军、三将军他们会作出这样窝囊的决定!”
“如果陛下还在,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但现在,朝廷的情况实在很危险。”刘锜叹道:“我更担心的是云中、河南甚至大宋也来趁火打劫,那样朝廷为了保住两河,也许会收缩兵力,甚至舍弃陕西、秦凤也未可知!”
李永奇道:“这怎么可以!”
刘锜道:“其实他们这样做我也可以理解,因为如果能拖到陛下从漠北回来,那就算陕西丢了也可以重新打回来,只是那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不过,如果中枢真的这样传令,我也会领命暂时放弃陕西。”
李永奇骇然道:“将军!”他只叫了一声而没有说其它的话,可见他内心的震惊达到何种程度,因为他想不到刘锜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刘锜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样做,我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李永奇叫道:“不可以!不管对不对都不能这么做!这种事情…你让我们怎么跟下面的人说?”
“不错!不管下面的人怎么决定,我们都得跟他们表明我们的决心!”刘锜脸色沉重,说道:“永奇兄,我想你火速往塘沽走一趟,万一朝廷决定退让,你就据理力争,告诉那些想苟且的人:我们临夏兵将宁愿战死也不愿看见大汉重蹈旧宋积弱之局!”
李永奇领了将领后便启程前往塘沽,每日只在马车上睡两个时辰,醒来后便骑马继续上路,这日渡过黄河,便听见云中、河南都已经兴兵来犯,黄河、燕山处处烽火,才安稳了不到一年的大汉竟给人岌岌可危的感觉,心中更添忧虑。
而在他到达塘沽之前,夏边的十二道警讯便已传到了行宫和相府,甚至外面坊间也听到了消息。这年的二月春风,吹来的都不是对汉廷有利的吉兆,接踵而来的危机,就连杨应麒、欧阳适这样的人也感到难以应付,何况折允武?塘沽眼下的局面,论危险也许还没有超过当年折彦冲“失陷”后津门的危局,但复杂程度则尤有过之,因为汉政府虽然已比当年的汉部更加强大,但内部的局势也暗藏着危机。
“韩大人,安排一下吧,我要见西夏使者,现在!”西夏使者李寿来到塘沽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里都是由欧阳适和韩昉派人去交涉,欧阳适还在塘南设宴款待过他。但李寿却没有透露任何威胁的信息来,和欧阳适、韩昉派去的人说的全是毫无意义的外交辞令,似乎仍然愿意奉守藩国的本分,欧阳适一时摸不透夏人的意图,便没有允许李寿见监国,但现在折允武却等不下去了。
韩昉劝道:“太子,现在召见他,未必合适。这个李寿来塘沽的意图,我们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折允武道:“他不是一直都要求见我的么?也许他见了我之后就会说。”
“那就更不能轻易让他得逞了。”韩昉道:“夏人所欲,必是于他有利,于我不便之事。”
折允武哼了一声道:“其实嵬名乾顺欺的还是我年轻不懂事,所以他的使者在四叔和韩大人跟前不敢弄鬼,却想来我跟前弄鬼,是吧?四叔和韩大人也是担心我在他面前示弱,坏了国家大事,是吧?”
韩昉其实正是这样担心的,但这话却不好出口,一时谔谔,只是道:“绝无此事!”
折允武道:“无论如何,这次夏人犯边,来势不小。若是只他一家也就算了,偏偏云中、河南也都出事…”说到这里忍不住惊道:“难道宗弼派往云中那个使者的话是真的,宋夏和宗弼宗翰已经联合,那…那…”说到这里喉音忍不住微微颤抖,不知是担忧,还是害怕。
折允武说的情况,韩昉其实也早就想过了,他也觉得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根据那个投诚使者的招供,宗弼派出的使者并不止一个,也许在汉廷得到消息之前,他们四家就已经达成反对汉廷的联盟也未可知。而且从眼下各方的反应看来,四家联盟已经达成的可能性很大,否则面对汉廷的挑衅不会来得这样连环紧密。
不过,不用折允武提醒,欧阳适在听到夏人犯边之后,马上召见西夏使者李寿,怒火冲冲地责问他西夏为什么“胆敢如此!”
可惜,此刻的汉廷已不是折彦冲出塞前的汉廷,李寿在欧阳适的暴怒下竟然半点不惧,来塘沽也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没能见到南宋的使者交换消息,但塘沽人心惶惶的气氛他还是感受到了。这时一听欧阳适责问他夏军为何犯边,马上知道西夏军方已经展开了行动。
李寿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大汉境内的人,深知汉廷标榜仁义,两国相争斩杀使者的事情,在行政中心是说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所以现在欧阳适虽然一句话就能杀了他,但他却半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在这场博弈中夏人已经占了先手。所以他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道:“西夏虽是边陲小国,但敝国使者三番来朝大汉皇帝,大汉皇帝都是立刻接见,从没拖延过三天以上。如今皇帝虽然不在,但既有太子监国,元帅何不引见?”
欧阳适哼道:“太子见不见你,朝廷自有决断。你一藩篱小国的使臣,何敢过问!”
李寿道:“只是我主有一封国书要面呈监国,不见到太子,元帅所问之事,李寿便没法说。”
欧阳适不悦道:“既有国书,为何不早说!罢了,有什么国书,且交给我,由我转呈监国,也是一样。”
李寿问:“元帅要做曹操、王莽么?”
欧阳适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公然挑拨么?”
李寿道:“若元帅没有操莽之心,这等瓜李之嫌还是避一避的好。我主既已命我将国书面呈监国,李寿便不敢假手他人。我西朝秉承以小事大之礼,望东朝也遵圣人以大事小之义。”
汉廷为西夏宗主,折彦冲在时,西夏绝不敢自称“西朝”,这时忽然抬出“西朝”“东朝”二语来,分明是有分庭抗礼之意了。
所以欧阳适闻言怒火更甚,喝道:“好你个穷酸,你就不怕死么?”
李寿哈哈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元帅要杀我就尽管杀,但不见到监国太子,要我人头可以,要我主之国书却不行!”
欧阳适就要发作,忽然外边奔进一个侍从来,与欧阳适耳语几句,虽在李寿面前,但欧阳适也忍不住颜色略变。李寿冷眼旁观,也不插口,便听欧阳适道:“今日我另有要事,你且回去,好好修书劝你家主子,不要妄行妄测。我大汉国运如日方中,顺昌逆亡,天下皆知。若能谨慎恭敬,还能保住国王爵位,否则,哼哼!”说着一扬手,便令送客。
李寿微笑道:“究竟是我西夏妄行妄测,还是元帅色厉内荏,旬日之内,便见分晓!”
李寿走后,陈奉山忍不住问道:“贤婿,又出什么事情了么?”
欧阳适咬牙切齿道:“这个赵构,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也不甘寂寞起来了!”
陈奉山骇然道:“宋室也对我们动手了?”
欧阳适道:“他们不是犯边,不过…也差不多了。”
第三一二章 连环冲击(下)
一切的事态都已经显示:汉廷正面临一次大危机。这次危机不但汉廷内部的人感受到了,连汉廷的敌人也嗅到了诱人的味道。在接踵而来的威胁当中,大宋出招的消息传到塘沽最晚,但带来的打击也最重!
和其它三家不同,赵宋毕竟是在某种意义上能与汉廷抗礼的政权,经济、军事、政治、文化的综合实力最为完整,宗翰宗弼的军事冲击能量虽大,论到后劲却不如南宋朝廷深厚延绵。
南宋朝廷在鲁南开始出现大规模军事调动的消息,这时已经传到塘沽,由于消息间隔的缘故,汉中地区暂时还没有传来警报,不过鲁南既然不稳,则渭南出现危机也将是迟早的事情。
“终于还是来了。”杨应麒摆弄着手中的棋子,为黑方落下了最后一颗要子,白方有四个地方要救,但无论怎么安排,却总会出现一到二个破绽:“要被吃下一块,还是冒险一博赌个大赢大输?”在找到答案之前,杨应麒拂乱了棋盘,喃喃道:“如果只计算棋面,那我已经输定了。不过如果把人心也算进去,那我还有机会。”
折允武心中同样有一个棋局,但这个棋局的规模却远不如杨应麒心中来得宏大,甚至可以说折允武心目中的那个棋局只是杨应麒心目中那个棋局的一角,其它领域对他来说就像笼罩着一层迷雾——尽管听政以来汉廷无论军务政务的消息有相府一份也必定有行宫一份,但不同的人能从同一份奏报上读到的消息毕竟是不同的。许多奏报折允武虽然读了,但限于阅历,他所能看到的真相却比杨应麒要少得多。在听说鲁南有变的消息后,他马上让韩昉去弄个清楚。
此时出使汉廷的南宋大臣刘豫就在塘沽,韩昉得到监国的命令后紧急召见,一向软弱的刘豫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得颇为圆滑:“啊!韩大人已经知道啊!”他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善意:“我大宋受大汉恩惠甚多,无以为报,此次我主听说宗弼北侵,担心塘沽受到侵扰,所以派遣大军准备北上增援。我才收到朝廷的文书,正打算知会韩大人,不想韩大人却先一步知道了。”
韩昉黑着脸道:“宗弼北侵那是自寻死路,此事自有大汉的将帅处置,贵朝的大军还是安分些好,莫要越境,免得引起两国纷争。”
刘豫哦了一声道:“我朝乃是好意啊。”
韩昉截口道:“这番好意,我们心领了!还请刘大人速速修书,向建康说明我朝意旨。”
刘豫问:“韩大人这样决定,不会太过唐突了么?这事不用问过监国太子么?”
韩昉道:“韩昉此来,正是代太子传旨。”
刘豫又问:“不用问过欧阳元帅么?”
韩昉道:“元帅与太子本是一心。”
刘豫又问:“那杨相呢?他也是这意思?”
韩昉见他如此扯皮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若在半年之前,南宋的使者别说在塘沽,就是在建康也不敢对汉廷如此惫懒,但今时不比往日,外交事务中得势者傲失势者屈,本来就是千古不易之理,所以韩昉也只是哼了一声,说道:“我朝上下,均是此意!”
刘豫笑道:“若是这样,那我朝便没办法了。我这就修书,不过看我主的意思,还是很希望能帮上大汉的忙。”说着向韩昉当面保证:只要汉军没有出现危机,宋军就绝不会过境,以避生越俎代庖之嫌。
但要是汉军出现危机怎么办?刘豫没有说,韩昉也没有问——在这种情况下问了便是示弱!
“哼!赵构的这招好毒!”折允武听了韩昉的回禀后恨恨道:“现在他们虽然不出兵,却已经牵制得我们在鲁南、渭南的大军不能动弹,不但不能动弹,还要追增兵力去防范他们!可我们现在还哪里能派出追增的兵力来!”
汉廷得到两河陕西未久,宋室在这一带仍有相当的号召力,如果军民对汉廷失去了信任,随时都有倒戈归宋的可能。从这一点来说,南宋虽然没正式进攻,但所产生的威胁却可能比其它三家加起来还大!
这个道理,折允武懂,杨应麒懂,欧阳适懂,西夏的使者李寿也懂!虽然因为消息封锁李寿不知道前线出了什么事,但汉廷对他态度的变化——无论是防范更加严密还是礼数更加周全——却让他觉得杀手锏应该抛出来了。于是他便在一日之内连发九书,要求得到监国太子的接见,文书中的字眼也越来越露骨,甚至质疑太子不见他乃是“不敢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折允武对李寿的处理便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是驱逐出境,一是立刻接见。
如果折彦冲在,他当然会选前者,但如果折彦冲在,李寿也断断不敢如此公然叫嚣。现在折允武如果将李寿驱逐处境,那就是要和西夏断交,本来还有一点缓和可能性的夏边危局面将全面爆发,整个西北将彻底陷入战争的泥潭!
想到这一点,折允武连手心也沁出了汗水,到了这个境地,他才完全体会到谋国之难、谋国之险!
“准备准备吧。”折允武对韩昉道:“我见他一见!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花招!”
折允武的意见传到欧阳适和杨应麒处,欧阳适当即表示赞同,并表示自己到时候会到场护驾,杨应麒却只是回复说:“是该见见的,迟早都要见的。”
折允武听到这个回复后却忍不住抟眉,问跑腿传话的侍从:“七叔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侍从答了这个问题之后,想了想又道:“微臣到相府时,满屋子都是药香,传太子令谕时偷看杨相神色,似乎…似乎…”
折允武问:“似乎什么!”
那侍从道:“似乎杨相的病又重了!”
折允武大惊,一边派了太医去诊脉,一边继续处理军政要务。他心中烦躁,渐渐的那些公文上的文字符号似乎都飞了起来,变成一条长绳捆住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终于啊的一声大跳起来,滚在地上。
周围服侍的从人吓得魂飞魄散,七手八脚地急救,一边请太医,一边报皇后。完颜虎在后宫正看着折允文和林舆斗嘴,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太医已将折允武救醒。
完颜虎见儿子脸色苍白,急得乱问:“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会这样!”
一起跟来的林舆扶住了她宽慰:“姆姆,别这样,不会有事的,阿武哥哥这不是醒来了么?”
折允文则跑到床边抓住折允武的手道:“哥,你没事吧!”
折允武微微一笑,道:“没事。”又对完颜虎道:“母后,我没事。”但话声却有些虚弱。
完颜虎问太医,太医道:“太子殿下是用神过度,忧急攻心,只要休息两天,调理调理就好了。没有大碍,没有大碍。”说着开了药方,完颜虎忙令人去煎药。又上前问:“阿武,你…唉,这几天你就歇歇吧!军政上的事情,让你四叔七叔理会去。”
“不,不行。”折允武道:“现在我还不能倒下,明天还要见西夏使者呢。”
完颜虎的脚在地上重重地踩了又踩道:“什么西夏使者!让别人见去!”
折允武道:“不可以的,母后,我已经传令要见他了,若是失信,那会误了国事的。再说七叔也病了,若我再不撑着点,我们大汉怕闯不过这一关去!”
完颜虎惊道:“应麒也病了?”转头问林舆:“应麒…他怎么了?”
第三一三章 夏使之会(上)
完颜虎见折允武已经恢复了一点精神,就带着折允文和林舆过府来看杨应麒,赵橘儿听说,忙迎了出来,接她进房。妯娌俩几步路的功夫,完颜虎已经问了十几句应麒怎么了的话,赵橘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睡不着觉,又上火,真是折腾人!”
完颜虎见赵橘儿神色也颇为憔悴,叹道:“你的身子也不见得比他好!多半是让他给累了!”
到了杨应麒房外,便闻得满屋子的药香,左右道:“皇后留步,等我们去请相爷出来迎接拜见。”
完颜虎斥道:“混账!留什么步!这时候,还跟我讲什么虚礼!”就闯了进来,只见杨应麒正伏在桌子上写什么,问道:“应麒,你没事吧?”
杨应麒抬起头来,完颜虎见他两个眼圈都黑了,吓得差点叫出来,杨应麒奇道:“大搜,怎么了?”
完颜虎垂泪道:“应麒,你…你怎么消瘦成这样?这…这…我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你看你这眼圈,黑得和墨一样…”
杨应麒呆了呆,转头拿了床头一面镜子一照,忍不住笑道:“这下可变成熊猫了。”
完颜虎见他笑,又听他言语并不糊涂,心里反而一宽,又问道:“你,你没事么?”她来来去去只是这么一句,但关切之情却全在其中。
杨应麒微笑道:“没什么事情,就是最近有好几天都没睡好,闭上眼睛也见不到周公。大嫂你放心,我没事的。”又问:“大嫂你怎么忽然过来了?是橘儿请你来的?”
完颜虎顿足道:“不是!我听允武说你病重,就赶紧过来看看。唉,你怎么能不睡觉!这国事再紧张,也不能这样耗身子,你这是拿命来拼啊!”
杨应麒笑道:“大嫂是要说我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哈哈,你放心,我没他那么伟大。只是刚好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睡不着。大嫂你放心,等我再盘算盘算,想通了就会睡得着的。”
赵橘儿听了这话,哼道:“想通?那万一想不通怎么办?”
完颜虎听赵橘儿说话,责道:“妹妹,不是姐姐说你,你怎么不督促他睡觉!你看累得他这样…”
赵橘儿一听这话差点哭了出来:“姐姐,我有什么办法!他不吃东西时我可以塞着他吃。可他不睡觉时我便是拉他上床他也睁着眼睛,我…我也心疼啊。”
杨应麒笑道:“现在事情急,我熬两天,有什么所谓的。”
两个女人听到这话一齐叫道:“不行!”
完颜虎上前,将杨应麒手中的纸笔都抢了过来,杨应麒惊道:“大嫂你别闹,那是我准备明天见西夏使者的筹划…”
完颜虎喝道:“西夏使者?不能让别人去见么?”
杨应麒道:“太子已决定召见他,到时候我得在他左右。”
折允文在旁道:“哥哥也病倒了。”
杨应麒大惊,一下子光着脚跳下地来叫道:“他没事吧?”
林舆忙上前扶他坐下给他穿鞋,一边说:“阿武哥哥没事,太医说他劳累过度,忧急攻心,休息两天就好。刚才吃了药,已经没事了。”
完颜虎道:“我看允武也没什么大碍了,他又说他已经传令下去,不见西夏使者不好,那就见见吧。但你就别去了。”
杨应麒道:“西夏使者这番来者不善,我得在旁护持着点。”
完颜虎道:“有四叔在呢,他不能护持?”
杨应麒道:“四哥自然要在,但我是宰辅,不好缺席。”
完颜虎道:“允武多大了?比你当年坐镇会宁后方的时候还要大好几岁!见个西夏使者算个鸟大的事情,一个叔叔陪着还不够,还要两个叔叔护持?他是三岁小孩么?”
赵橘儿则指着杨应麒的眼睛道:“还有,你这副样子,还是别让那西夏使者见到的好!要不然他以为你真的大病了,生了欺侮之心,到时候反而坏事!”
杨应麒被两个最亲的女人夹攻,很是无奈,抓了抓头皮道:“你们别这样好不好,这,这是国事啊!”
完颜虎道:“是国事,也是家事。我看你再不睡觉,小病就要变成大病!那时四方再有个好歹,谁来主持?至于西夏使者那边,我不信有老四陪着允武还应付不来!再说,这也是让他历练的好机会。”
杨应麒朝镜子中瞧了瞧,叹道:“好吧,我听嫂子的话,再休息一日。嘿,我大汉江山不是一个人打下的,也不是靠我一个人在支撑。我休息一日,谅天也塌不下来!”
两个女人还要说话,林舆道:“姆姆,橘姨,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要不他怎么睡觉?”
完颜虎和赵橘儿对望一眼,一齐点头道:“说的也是。”完颜虎吩咐:“把这房间所有带字的东西都给我收到外面去,让他睡觉!明天才许出来!”
林舆哦了一声,便带着几个人收拾房间内的文书,放进锦盒之中,拿到外边去。妯娌俩出去后,林舆道:“我在房里伺候。”便溜了进来,问杨应麒:“要不要我给你偷偷拿纸笔进来?”
杨应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刚才我也只是随手记下一点明天要应付的事情——这两天我精神状态很差劲,有些事情总记不得。但明天既然不去,就不用担心了。”
林舆道:“要不,我给你偷几份文书进来。”
杨应麒道:“也不用,纸上的事情,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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