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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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朴苦笑道:“海上事务,在陈大人手里是越做越细、越做越深了,要我上手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杨应麒点头道:“也是。咱们汉部底子就是浅,一个萝卜一个坑。海务的架子正汇兄已经搭起来了,但总理方略的人,一时还真找不到。”
杨朴道:“没办法,七将军你只好亲自上了。”
杨应麒一听大皱眉头,摇了摇头,不再提此事,与杨朴一起将其它政务大略安排了,便往陈正汇府上来。
这座府邸是陈正汇未来之前杨应麒便命人修建的,出钱的却是欧阳适。府邸造得不小,但因为陈正汇的家人都不在,因此反而显得冷清。
进了陈府,李阶早已到了,正与陈正汇相对饮泣,各不成声。陈正汇见到杨应麒,连礼见也忘了,冲过来便道:“七将军,正汇心神已乱,难以助七将军理政了,还请七将军放正汇回家一趟,以尽人子之孝。”
杨应麒见他这个样子,心道:“也是个有心肠的人。”安慰道:“正汇兄别这样,这事我自有安排。你回去照顾父亲是人子因有之义,不过你得答应我,要收拾好情绪才去。不然不但我不放心,令尊见到你的样子岂不平添担忧?”
李阶道:“七将军,姑丈于我,尊之为师,亲如严父,请允我同行。”
杨应麒道:“正汇兄回去,海务的担子由我暂时顶着。若你也回去,朱虚山可怎么办?”
李阶道:“遽闻此事,李阶哪里还有心情讲学?”
杨应麒道:“讲学不讲学是一回事,但若你们两人忽然都不见了,只怕大宋来的官吏士子要起不必要的疑心。所以还得请进祖兄勉为维持。”
李阶犹豫许久,这才点头答应。
第一一七章 楚州传噩耗(下)
在杨应麒的安排下,陈正汇由燕青护卫着,从津门出发,入登州清阳港,扮作几个商人朝楚州而来。陈正汇在汉部已经是显贵人物,但到了大宋,却仍是一个不能公开身份的罪臣,因此不能光明正大前往楚州。
海上乘风破浪,路上晓行夜宿,陈正汇恨不得两肋插翼飞到父亲身边,但出发前他答应过杨应麒路上一切都听燕青安排,燕青又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相劝,好容易才说服他定心缓行。他们出登州后本本分分地以一行小商人行径南下,一路倒也无事。
宋人重孝,士子受孝道之陶熏非后人所能想象。但陈正汇毕竟是经过风浪的成年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震惊伤心后便慢慢平静下来。虽然满心仍牵挂着父亲,但长路慢慢,途中不免将一些心思放在眼前的所见所闻上。
他离开大陆已有十年,大宋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甚至因为怀念而有些美化了。但凡有心用世的人,没有不对眼前社会现状不满的——因为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而热心者对弊端的敏感常常会压过对良性因素的关注,这一点也是推动他们去改进这个社会的动力。
陈正汇入汉部的三四年来,对汉部内部许多事情也是积累了一肚子的不满,再将之和心目中那美化了的大宋相比,便很容易得出汉部“根基毕竟太浅、胡风终究过重”的结论来。
可是一出登州,一个真正的、比他离开时恶化了十倍的大宋终于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一路上面有菜色的人民让他感到悲悯,四处出没的盗贼让他感到忧患,而设置重重关卡盘剥往来商人的贪官污吏尤其让他感到愤怒!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习惯了汉部内部简便高效的政府、独立公正的司法和井井有条的社会秩序。从登州到楚州的几百里路程才走了一半,陈正汇便害怕起来。不是害怕路上会出现什么意外的危险,而是害怕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会发生颠覆性的改变!
“难道我错了么?”
近半年来他回归大宋的心其实已经很淡了,不过仍然执着于某种似是而非的政治理念,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政治理念。在这种理念的引导下他始终和杨应麒保持距离,可现在几百里路走下来,他竟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这个上司。那是一种政治上的知己感!对一个在政治立场上有坚持的人来说,有什么比拥有相同(哪怕仅仅是相似)目标的人更为难得呢?他忽然有种冲动:如果这片大地都能实现津门与流求那样的秩序…
可他没有想下去,他在害怕,可有些思绪仍然是他不能控制的。他忽然隐隐猜到杨应麒一直以来对他这么宽容的深层原因了:因为汉部文官集团的势力与武力集团相比还很脆弱,想要在决策层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必须抱团,而在汉部八首脑里面,杨应麒是最能代表文官集团的旗帜!别有居心的人也许会投靠和自己相性不合者来攫取利益,但是有野心要做一番真正的政治事业人,却多半会被政治目标相近旗帜所吸引。
“他没有对我出手,反而对我如此纵容,难道是因为…他在等我?”陈正汇摇了摇头,终于克制住了不再去想。
到楚州了。
这里冷落着一个被大宋朝廷忘记的老人,经历了这些年的放逐生涯,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的人生观念是否有所改变。
“父亲…”陈正汇心里呼唤着。
而就在这快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忽然犹豫起来。燕青说过,万一在他们到达前陈了翁就去世了,汉部留守在楚州的人会在北城门外的柳树上系上一帆白布,好让陈正汇在进城之前有个心理准备。走到城门边的陈正汇搜寻着,北城门外果然有几株病恹恹的柳树,树上什么也没有——“还好…”他松了口气,却拉住了马,左右踏踏,竟不进城。
“陈大人,快进城吧!”燕青催促着。他对于陈正汇前半段路程急躁,后半段路程踟躇的态度感到奇怪。
燕青很聪明,对生活中的人心人性把握很到位,可他毕竟不是陈正汇、杨应麒这个领域的人,所以有些时候便没法真正理解他们。其实现在陈正汇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把握不准。
“嗯。”他回答着燕青的话,牵马进城。
汉部自有一个接应的密子在前引路,引到陈了翁所居的院子前面便鞠了个躬消失了。
燕青道:“陈大人,我去敲门。”
“不。”陈正汇止住了他,燕青以为陈正汇自己要去敲门,谁知道这个奇怪的上官却只是打量着这座有些残旧的院落发呆。
呀的一声,一个皱着眉头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看见门外站着六七个人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即把目光集中在陈正汇身上,打量了许久,终于难以置信地试叫道:“表哥?”
陈正汇也看着这个年轻人,打量了许久,也试探着道:“阿郁?”
“表哥!真是你!”年轻人冲了过来:“你…你怎么会来?是收到我的信了么?”
“信?”
“嗯,我昨天才托人给大哥寄过去的…啊!我真是糊涂,昨天才寄,怎么可能你今天就到!”
这个称陈正汇为表哥的年轻人,正是陈正汇的表弟、李阶的弟弟李郁。陈了翁仕宦在外,这两年正是由他在跟前伺候着。
表兄弟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陈正汇握紧李郁的手,担忧地问道:“我爹爹的身子…怎么样了?”
“这…”
见李郁欲语还休的样子,陈正汇便知病情果然难愈,尽管一路上早作了心理准备,这时却仍忍不住垂泪问道:“他老人家…还清醒么?”
李郁点了点头道:“还清醒,每日都让我读些诗书给他听。不过已经下不得床了。”
陈正汇闻言捶胸哭道:“不孝子!不孝子!”
李郁在旁跟着垂泪,燕青则赶紧来劝,低声说道:“陈…先生!你这样子,叫老大人看见怎么安心?”
陈正汇这才忍着收泪,燕青又取了一条毛巾来让他擦脸:“先生,打起精神来。莫要让老大人担心。”
陈正汇点了点头,李郁则看了燕青一眼有些疑惑,燕青主动道:“我们几个是陈大人的随从,一路伺候到此。”
李郁因为李阶的关系,对陈正汇在海外的事情略有所知,便只当燕青是表哥的下人。
陈正汇对李郁道:“给他们安排个屋子,我…我进去看看。”
李郁道:“我陪你一起进去。”
“不。我自己进去。”
两人退开大门,院子里有两个老家人,看见陈正汇等进来都有些吃惊。李郁摇了摇手让他们不要多问。陈正汇顺着表弟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在满院药香中扶着栏杆慢慢走近房门,在门外停下,按着房门不敢推。
正犹豫着,屋内传来一个疲弱苍老的声音:“怎么会有骡马声?门外是谁?是刘贤弟么?为何不进来?”
陈正汇听见老父声音,喉咙中犹如吞了一口盐水,呃呃了几声竟说不出话。
门内一阵沉默,过了一会,陈瓘的话声才再次响起:“是汇儿么?”
第一一八章 进退重思量(上)
听老父竟然猜出是自己,陈正汇再也忍不住推门冲了进去,跪在床头叫道:“爹!孩儿…孩儿…”
陈瓘看见陈正汇,反应却有些奇特。一张皱巴巴的脸肃然片刻,才稍稍展颜道:“我昨日才准郁儿给你们通个信,你怎么能来得这么早?”
“我…我…”摸了摸陈瓘皮包骨头般的左手,哽咽道:“爹爹你…这…”
陈瓘伸出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道:“人总该有这一程的。只是没能见到河清麟现,甚是抱憾。”
陈正汇怔了一下,说道:“爹爹,那些事情您就别挂心了。”
“哦?”陈瓘道:“你的意思,是寄望于你们了?”
陈正汇道:“孩儿尽力而为。”
陈瓘道:“尽力?如何尽力?”他见这句话竟把陈正汇给完全问住了,又问道:“刚才的骡马声…”
陈正汇道:“是跟孩儿来的人。”
“跟你来的?”陈瓘问:“是你的下人?朋友?还是那个汉部的吏员?”
“是…是汉部的吏员。”
陈瓘哦了一声道:“这么想来,你来得这么及时,也是从汉部得来的消息了?这楚州也有汉部的人?”
陈正汇脖子硬了一下,终于点头称是。
“了不起啊。”陈瓘道:“汉部对我大宋,竟然深入到这个程度了!莫非我大宋每一个州县都有他们埋伏的人了?”
陈正汇忙道:“没爹爹说的这么利害。汉部的密子,主要是契丹燕云一带多一些,大宋境内,对京东东路、福建路两处也比较用心。其它地方就不怎么样了。楚州这里有人,是因为孩儿的缘故。”
陈瓘点头道:“原来如此。不错,这样才合理。你们崛起才几年,哪里能将耳目布满大宋的万里疆土呢?”
陈正汇听到“你们”一词心里咯噔一下,叫道:“爹爹!你…你在怪孩儿么?”
陈瓘笑了笑道:“你怕和你现在的同僚并称么?”
“这…”
陈瓘又道:“你离开我身边已经很久了,父子之情或许未变,但你心中的君臣之念,我可就不清楚了。”
陈正汇大感惶恐,挣扎着跪下,顿首道:“孩儿在海外虽居要位,岂敢片刻忘怀父亲的教诲!”
陈瓘道:“当真如此么?那为何所作所为,并不见有利于天下苍生之事,唯见助女真征伐逐鹿而已?”
陈正汇慌道:“大宋上下自昧自蔽,实不知天下大势早已大变!父亲大人困顿楚州,所以对北国之人、北国之事恐怕也知之有误。”
陈瓘转过头来,直视儿子双眼,陈正汇不敢回避,咬着牙眼含泪水道:“请父亲大人明察!”
陈瓘已经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但眼中神光湛然,单看这双眼睛万万不像是一个垂死老人!而陈正汇呢?泪水流尽后,便是赤子对父亲的亲敬和仰慕。但陈瓘却没有被儿子骗到,嘴唇稍张,直刺其心:“你心虚!”
陈正汇身子一震,便听父亲又道:“你在怕什么?怕什么被我知道?”
陈正汇啪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看到儿子这个样子,陈瓘也不禁有些心软。父子俩就这样一个躺在床上,一个伏在地下,各自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声敲门声响过后,李郁走了进来,口中道:“姑丈该吃药了。”待看清屋内的情景,不禁愕然。
陈正汇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李郁不敢多问,绕过去,喂陈瓘把药喝下后,才听陈瓘问:“你表哥带来的人呢?”
李郁道:“已经安排在后院。他们带来了许多药材金银,收不收?”
陈瓘道:“不收。”
李郁应道:“是。”
陈瓘又目视伏在地下的儿子,对李郁道:“扶他起来。”
李郁扶起陈正汇,暗中捏了捏他的虎口,鼓励他坚强。陈瓘对李郁道:“你到外面看着。”等李郁出去,又问儿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陈正汇颤声道:“我怕自己将来会违背父亲的教诲。”
陈瓘哦了一声,问道:“因什么而违背?名利么?生死么?时局么?”
陈正汇道:“不…因为一个人。”
陈瓘问:“什么人?”
陈正汇道:“杨应麒。”
陈瓘的眼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儿子的双目,仿佛是用眼睛在听话:“他对你很好?”
“我不知道,但我近来总感觉我的作为他都清楚,但他竟然没有遏制我的意思,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在等我主动去找他。”
“哦?他希望你向他投诚?”
“这…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那是什么?”
陈正汇抬起头来,说道:“父亲,这个人,要的也许并非逐鹿天下。”
“那他要的是什么?”
“也许…也许他只是在等孩儿去理解他的作为。”
“他什么作为?”
“他…也许他是想矫正自秦以下千余年来以法术乱正道的弊制。”
一直很淡然的陈瓘听到这句话也不禁全身一震,问道:“你说什么?”
“我看他行事,着眼点似乎不在权,而在制。只是他学力不足,所以有些事情做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陈瓘沉吟半晌,吃力地抬起手来,招儿子上前道:“过来,跟我说说这个杨应麒的事情。”
陈正汇跪行向前,伏在床边,握紧父亲的手,从汉部出死谷前后的大事说起,为陈瓘一一讲述。他说得不快,每逢陈瓘低眉沉思便停下,直到父亲眉目再展方继续述说。这一席话好长,虽然陈正汇已经删繁就简,却仍说了一个多时辰。儿子固然说得口干舌燥,父亲也听得极吃力。不久夕阳西斜,李郁拿了油灯、粥、药进来,父子两吃了,陈瓘小睡到半夜,便又醒来,让陈正汇继续述说。
李郁心道:“听这等要紧事务,大费心力!姑丈已是油将尽、灯将枯,如何经受得起?”但听话的人既不恤身,李郁便都不敢劝阻,陈正汇也不敢不说。
说完汉部发展的脉络,陈正汇又说起杨应麒的天地自然之学。父子俩谈的本是政治话题,为何突然扯到自然问题去了呢?要知在中国固有哲学中,政治社会与天地自然的变化息息相关,所以杨应麒对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等宇宙观念虽然只是停留在浅近、笼统阶段,但对李阶、陈正汇等人造成的冲击却极大!大到足以颠覆他们的某些历史观!对陈、李等人来讲,这些宇宙理论听起来异想天开,但因为杨应麒身处高位,学识广博,日常讲学之风也颇为严谨,因此便不敢轻易否定,而且以他的这套理论来检验航海之学、天文之学也无不丝丝入扣,更增加了这套说法的可信度。
中国传统的学者不似欧洲僧侣,对于大地为圆、天外有天的理论接受起来竟无甚困难。陈瓘听到宇宙大爆炸处便暗暗颔首,认为与先贤所传太极图之妙理暗通。他心力本来甚倦,但听到这里竟然精神奕奕。
好容易等陈正汇讲完,陈瓘叹道:“这人绝非胡种,已无可疑。只是他的师承学脉从何而来,大可推敲!”想到深处,眉头拧成一团。陈正汇和李郁看得心疼,却不敢打扰。终于陈瓘睁开眼来道:“笔墨,笔墨!”叫了两声,忽然晕厥过去。
第一一八章 进退重思量(下)
陈瓘这一晕厥,慌得他儿子外甥赶紧急救,掐人中,灌参汤,好容易老人家悠悠醒转,陈正汇哭道:“孩儿该死,不该用这等烦心事来扰父亲大人。”
陈瓘一笑,一时却没力气说话。闭上眼睛休息到鸡鸣,对儿子关心自己身体的话毫不理会,直入正题道:“你说的对,北方之事,均已经非我辈所料想。即使我与你易地而处,恐怕对汉部之事,也是难以抉择。汉部内部的争端,已不是权力之争那么简单。折彦冲心中既有华夷之辨,甚是难得。而这个杨应麒亦不可限量。汉部之事,已不是一句内外之别、君臣之道所能概括。我老了,也没法给你立个定论,一切只能由你们凭良心办事。”
陈正汇和李郁听到这里都跪下道:“不敢忘父亲(姑丈)教诲。”
陈正汇想了想又道:“孩儿不敢泯灭良知,只是在海外甚是痛苦,行事之际,不知当遵汉贤经义,抑或遵近贤经义。”
陈瓘斥道:“糊涂!迂腐!什么汉贤近贤!君子掌权,畏《春秋》之笔便是良心!《春秋》以下,俱是后进弟子门外之学。”
李郁还不怎的,陈正汇却是心头剧震。又听父亲道:“我是你父亲,向来对你很有信心,但自从由他人处辗转得知一些你在海外的作为,也不免怀疑你为名利生死所诱,何况别人?如今听你一席话,才知道你的苦处。你的行事未必全对,但那也不是立志不坚,只是见事不明而已。只是你能取信于我,却未必能取信于士林。”
陈正汇听了大哭道:“只要父亲能谅解孩儿,孩子此刻就算死了也无憾了。”
陈瓘道:“道德之性,需磨之磋之,一日不可废。我此刻只是信你的现在,将来死了,还要在九泉之下观望你的将来!”
陈正汇哭道:“孩儿纵然九死,不敢欺父欺天!”
陈瓘点头道:“好,好。扶我起来。郁儿准备笔墨。”
陈正汇惊道:“父亲你要做什么?”
陈瓘道:“我要写几封书信。”
陈正汇忙道:“父亲口述,孩儿执笔。”
陈瓘摇头道:“不!这几封信必须是我亲笔写。否则如何见信于人?扶我起来!”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但语气之坚定却不容两个子侄抗拒,陈正汇只好扶他起来,李郁移来桌椅,铺纸磨墨。陈瓘伸手拿笔,手竟是颤个不停。但他也不着急,眼睛静静地看着笔端,直到手稳了下来,这才对陈正汇道:“你出去。”
陈正汇怔了一下,不敢多问,起身出门,在门外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见李郁开门出来道:“姑丈歇下了。”
陈正汇进门看时,笔墨都已经收起,陈瓘双眼紧闭,头上稀稀疏疏的头发竟比昨日更枯萎了几分,心中凄然。
李郁在旁道:“姑丈写了七封信,其中两封是交给你的,另外五封让我在他老人家…百年之后亲自去送。姑丈又说,让你…让你不必守三年之孝,心中怀之便可。”说着取出信来,却都已经封上了印泥,陈正汇扫了一眼,看见了两三个名字,均是与父亲交好的当世大儒,哽咽道:“父亲是怕我无法取信于士林,这才不顾病体,为不肖子沥血呕心。”跪在床边,再也不肯离开片刻。
陈瓘这一睡下便没再清醒,偶尔睁开眼睛,瞳孔中也是一片迷茫,见儿不知是儿,见甥不知是甥。燕青大把花钱,但千金万贯的灵丹妙药、人参茯苓灌下去也不见好转。众人都知他大限近了,只是等着阖眼之时。熬了三天,终于陈瓘嘴巴苦张,似有言语,陈正汇凑近前去,才听见喉音如缕:“欧阳等…武夫…耳…非文…士…难遂汝志…必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釜底…抽薪…以襄…麒…”
语音渐低,终于不可再闻,李郁一直把着陈瓘的脉搏,哭道:“表哥,姑丈…去了…”
陈正汇握着父亲干枯的手坐倒在床边的地上。他没有哭,只是望着东北,念叨着别人听不见的话。
大宋宣和四年春,陈瓘卒于楚州。对于这个人的死,汴梁肉食者无人关心,他们此刻盯紧的是那些对辽人步步进逼的女真蛮族。
其时宗翰驻兵北安,遣萧铁奴等人攻略附近州县,俘获契丹重将后知道辽主已是众叛亲离,西北、西南两路兵马均羸弱不能用,便遣人报元帅斜也,促他进兵。
由于出兵时阿骨打嘱咐克中京后当谨慎从事,以免仓促而遭大败,所以斜也传令宗翰,让他驻马待议。
宗翰对完颜希尹等道:“将在外,临事从权!”先斩后奏,下令进兵,然后再派人到斜也处报知:“初受国命,虽未令便取山西,亦许便宜从事。今辽人可取,其势己现,一失机会,后难再图!今已进兵,当以大军会于何地,幸以见报。”
斜也犹豫不决,宗雄劝斜也道:“粘罕接连两次遣使前来,想必不是轻率图功。而且他既已起兵,若我等不往接应,反而是陷他于孤军深入而不顾!”斜也这才定策,起兵与宗翰会师。两军会于羊城泊,宗望、宗弼率百骑先进,萧铁奴继之。一路追亡逐北,袭辽军主力于白水泊,一日间辽军三战三败。辽主一路上风声鹤唳,连弃辎重,以轻骑逃入夹山。
萧铁奴尾随而至,路上忽有侦骑报道:“将军!前面有契丹败兵绑了三个大官来请功。”
“哦?”萧铁奴叫道:“带上来看看!”军士带到跟前,却是一老二壮,问那来请赏的契丹军士道:“这三个是什么人?”
那契丹兵道:“这个老的,是北枢密使萧奉先,这两个是他儿子萧昂和萧昱。”
萧铁奴惊呼道:“萧奉先!”用马鞭抽了那老者一鞭:“就是他?”
那契丹兵答道:“是。”
萧铁奴笑道:“哈哈,你真的是权倾北国的大辽枢密萧奉先?”
萧奉先甚是尴尬,不愿否认,却又不敢承认。
萧铁奴又问那契丹兵:“你们怎么捉到他的?是不是耶律延禧也在左近?”
那契丹兵道:“没有,契丹大队已经离开两天了。”
萧铁奴奇道:“这就奇了,难道这萧奉先会留下断后不成?”
那契丹兵道:“启禀将军,是皇…是那耶律延禧走着走着,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指着萧…这萧奉先说:‘我失去天下,都是你们父子误我!今日本要杀你以平民愤,只是国势如此,杀了你也无补于事!’便把他们逐出大队,不令随行。”
萧铁奴更是奇怪:“他到现在才知道是谁误了他啊?哈哈,我听应麒讲故事,说当年吴王夫差也是等到走投无路才发现他的宰相是奸臣,怎么天底下的事情都这么像啊!”又喝问道:“谁是萧昂!”
两个青年中年纪较大的那个被萧铁奴一喝,吓得瑟瑟发抖。萧铁奴笑道:“原来你就是萧昂!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萧昂畏畏缩缩地抬头,看清萧铁奴的脸后一片迷茫。
萧铁奴冷笑道:“不记得我了么?当年在乌古部,你可把我的伙伴们害得好惨!”
萧昂喃喃道:“乌古…啊!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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