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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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卖!”酒井高明迫不及待地点头,“这些,这些一半儿,一半儿是给张君和赵君的见面礼,另外一半儿,是样品,样品!”他指了指急救包、阿司匹林和子弹壳,继续说道:“只要张君能给个合适的价钱,咱们之间的生意,就可以一直做下去。特别是子弹壳,要多少有多少。”
“想法是不错,可我们游击队哪有钱支付给你们?”赵天龙的悟性非常高,学着张松龄刚才跟白音做生意的模样,故意装做对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两个带来的东西不屑一顾。
“不用现钱,不用现钱!”酒井高明不知道他在做戏,立刻跳起来急头白脸地解释,“我当初曾经跟张君说起过,不要钱!茶叶、干肉、蘑菇,都可以。咱们以货易货,当然,如果你们能弄来蒙古人不要的小玩意,玉佩,鼻烟壶和扳指什么的,那,那就更好了。我,我可以倒找,倒找给你们钱。满洲国票,现大洋,都有,我的都有!”
第一章 早春(五 下)
“如果我们不想要钱,想找你换点儿别的东西呢?!”见酒井高明如此急着跟游击队做买卖,赵天龙便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想了想,笑着追问。
“龙爷,龙爷您这不是难为我么?”不用猜,酒井高明就知道赵天龙最想换的东西是枪支弹药,咧了一下缺了好几个牙齿的嘴巴,苦笑着回应,“把从野战医院里把药粉和急救包偷偷地拿出来卖,我已经是冒了很大风险了。如果再拿一些更犯忌讳的东西,万一被人举报了……”
用手比了个短枪的形状,他直接顶上了自己的太阳穴,“乒!杀鸡儆猴,我就是那只鸡。然后整个黑石寨里头,连敢卖子弹壳给您的人,都再也找不到了!”
赵天龙被逗得哑然失笑,摇摇头,笑着说道:“行了,你也别为难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这些货物你准备怎么换?以物易物的话,价钱可不太好算!”
“不难,不难!”酒井高明从胸口又摸出一张纸来,小心翼翼地在脚边铺开,“我事先曾经托人打听过,这些东西在满洲国那边的黑市上别人是多少钱收。咱们之间第一次做生意,让谁吃亏都不好。所以我觉得,按满洲国那边黑市上收购价格,我给你们打七折。你们给我的货物则,则按照这个集市上的价格,也打七折。双方都先折合成现钱,然后再拿现钱为中间参照物,以货易货!”
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人低头去看,果然在酒井高明拿出来的那张纸上,看到了消炎粉、急救包、阿司匹林和子弹壳的对性价格。对于老是把一文钱掰成两半儿来花的游击队来说,稍微有点贵。但还是远低于这几天大伙从来往商贩手中收购战争物资的价格。特别是消炎粉和急救包这两样,来往商贩们要么提供不了,要么拿出来的是过了保质期的残次品,根本没法与酒井高明从日本野战医院偷出来的东洋货相比。、
既然对方事先做足了功课,张松龄和赵天龙就不敢拿此人当生手糊弄了。互相看了看,先后说道:“那就照你说的办吧!咱们先试着做上一回,如果双方都有利可图的话,再想办法将买卖长久地做下去。”
“想买什么,你们俩先开个单子出来,我帮你到市面上找。按七折给你,亏的部分我们自己掏腰包!”
“砖茶,要上好的砖茶,别拿没人喝的茶叶渣子对付我们!”一直跟在酒井身边没出声的三浦太郎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回应。“还有,还有肉干,带着天然花纹的那种牛肉干条。不要用火烤出来的,要纯粹天然风干的!还有,还有……”
“三浦君,临来之前咱们怎么说的!”酒井高明非常不满地呵斥了一句,打断了三浦太郎毫无头绪的嚷嚷。然后转过头,郑重向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个道歉,“让张君和龙爷见笑了,我这位同乡刚从医院里回来,头脑有些不清醒!”
“不妨,不妨,我们倒觉得三浦君非常耿直可爱!”张松龄主动承担起跟酒井高明讨价还价的任务,笑着回应。
“张君是个气度恢弘的人,酒井甚为佩服!”大声拍了张松龄一句马屁,酒井高明也迅速进入商人角色,“先前我承诺过,带来的货物中,一半算做给您的礼物。另外一半儿……”
说着话,他利落地将自己带来的每种货物都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儿直接推给张松龄。然后迅速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非常小巧算盘,参照地面上的黑石价格表,将余下的另外一半儿货物打七折算成了现钱,“一共是四十四块五角四分,我再给您抹去一个零头,算四十四块。张君看可以么?!”
张松龄已经在心里默算过,知道酒井高明得出的数字没错。点点头,笑着回应,“好!那你需要什么,现在就列给我。我直接给你报价,如果你觉得可能与外边摊子上的有出入的话,也可以自己出去打听!”
“张君的记性。真是令人佩服!!”酒井高明又拍了一句张松龄的马屁,又像变戏法般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刷刷刷刷,写下了自己急于换到手的生活物资,“花砖先来一整片,肉干要五斤,干秋蘑、干黄花各四斤,大黄饼、甜草根各十斤,若有剩余,其他全给我换成兔皮,要那种白色皮毛的雪兔皮,不要春天和夏天时打的灰兔子!”(注1)
他每说一样,张松龄随口报出一个价格,用草棍写在地上。几样货都说完之后,总价钱也就顺手得出。一共是三十九块二,加上二十三张雪兔皮,抹去五角钱零头,双方正好扯平。
赵天龙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指着张松龄,喃喃说道:“你,你来当兵打仗,真,真实屈才了。否则就凭这份心算本事,走到哪,还不都能混个大掌柜当!”
“张,张君,真的厉害,厉害!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会算账的商人!”三浦太郎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挑着大拇指,连声夸赞。
“三浦君过奖了!”张松龄谦虚地摇摇头,把手指向酒井高明,“酒井君比我还厉害,只是匆匆在市场上扫了几眼,就已经估算出了大体能换多少东西回去!!”
“嘿嘿嘿!”被张松龄戳破了老底,酒井高明得意地仰起头,“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做生意的!这次主要是想跟张君见一面,没敢带太多东西!下一次,我希望你我双方都拿出更大的诚意来!”
“那是自然!”张松龄非常高兴地点头,“下次你尽管把手头上的存货都带来,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不过么………!”
犹豫了一下,他故意装作比较为难的模样,“这玉扳指、鼻烟壶什么的,我手头上可是没有。只能先替你四处去寻摸,哪天寻摸到了,哪天才能交易!”
“这个……”酒井高明有些失望。茶叶和肉干之类,只是生活用品。即便拿回城里去加一倍的价格卖给同伴,也没多大赚头。而鼻烟壶、玉扳指等物件就完全不同了,那在过去都是王公贵族之家才有资格把玩的顶级奢侈品。即便不算做文物,光凭着玉料的质地和做工的精良,在日本国内也能赚到上百倍的收益。
但是很快,他脸上就又堆满了笑容,“这个,我可以等。张君什么时候手上有货,尽量给我留着就是了。价钱方面,我一定不会让张君吃亏就是。”
注1:花砖,砖茶中的一种。每片规格为两公斤。
第一章 早春(六 上)
“我们这个榷场不会开得太久。估计也再有个一两天,也就该结束了!”见到张松龄和酒井高明两个像商人一样约定把彼此之间的买卖长期做下去,赵天龙突然心里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当。想了想,突然开口插了一句。
“不妨,不妨!”酒井高明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笑了笑,轻轻摆手,“我已经想过了,以后咱们之间交易的办法。这个湖畔每逢你们中国农历的初一和十五,都有当地人自发的集市。当我手头备足了货,就偷偷溜到集市上找你们。而张君手头有了我需要的东西,也不妨到集市上摆个摊位。不用每回都亲自来,只要把上次我给你的那个骨头笛子挂在摊位上,我就知道摊位里面是你们的人了。”
没想到酒井高明做买卖的态度居然如此坚决,赵天龙一时有点发傻,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才把双方之间的交易与联系就此斩断。而张松龄却在旁边轻轻扯了他一把,笑着向酒井高明敲定,“那就下月初一,我在集市上摆了摊位等着接你的货。还是像今天这样以物易物,如果你除了古玩玉器之外没什么需要买的,我就直接给你现钱好了!”
“张君最好能帮我找到,如果一时找不到的话,其实茶叶和干蘑菇之类,我还是需要再多帮别人带一些的!但这些东西价格低,咱们之间的买卖要是长久做下去的话,很容易你那边就会出现亏空!”酒井高明点点头,再度郑重强调。
“我尽量帮忙找就是!”张松龄点头承诺,然后又看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你确定最近咱们之间最近还有很多机会做生意么?要是两家再打起来,我可就没时间帮你去找鼻烟壶、玉扳指之类的玩意了!”
“打?拿什么打?反正我们这边最近不会。除非你们游击队主动……”酒井高明想都不想,顺口回应。话都说了一半儿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泄漏了军事秘密。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警觉地看了一眼张松龄,然后苦笑着摇头,“张君,你就不要再给我挖坑了。什么时候打仗,又怎么会是我这种小兵胡子能做得了主的。即便我说最近我们这边不会主动向游击队发起攻击,,你就真的敢相信么?!”
“那可不一定!”张松龄笑着点头,“城里的情况,我们又不是真的两眼一抹黑。把自己掌握的消息跟你提供的消息两相对照一下,不就明白你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不说,我绝对不会说?!张君你别害我!”酒井高明再度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连连摇头。待把帐篷里的另外三个人都逗得笑了起来,才放下手,摇着头补充道:“上边怎么想,我不清楚。但我自己,绝对不想再跟你们打下去了。没意义,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仿佛唯恐别人无法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叹了口气,他又苦笑着补充,“我见过很多勇士,但像上次拿他自己当诱饵,把我们引到盐湖中的那个人,无疑是所有勇士里头最勇敢的一个。其实不用我说,张君可能已经打听到了,他到底给新调来的满蒙特遣分队造成了多大的损失!要不是我当时跑得快,恐怕现在也已经变成一包骨灰,被关东军总部那边安排轮船,直接运回大阪去了!”
“活该!谁让你们当时追得那么紧了!”张松龄看了酒井高明一眼,声音里不带半丝怜悯。通过游击队安插在黑石寨城内的眼线,他早就知道老吕至少拉了三十几名鬼子给他自己陪葬。然而当消息从酒井高明处得到确认,心中还是觉得好生快意。
对待侵略者,不必讲究手段。只要能消灭他们的办法,就该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张松龄比大队长王洪“残忍”得多。如果不是后者死活不肯答应,他早就把缴获来的毒气弹用迫击炮直接轰进鬼子军营里去了,才不会专门派人上缴到军分区那边,藏在仓库里留着作为将来控诉小鬼子罪行的证据。
“张君这么说,我很难过!”听出张松龄话语里的幸灾乐祸之意,酒井高明摆摆手,继续叹息着补充,“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买卖人家出身!即便不来中国打仗,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过上很好的日子!可上头要打,要征服中国,我一个当兵的能有什么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你可以开小差啊,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难道军队为了找你,还能挨家挨户去搜察不成?!”赵天龙有点儿看不惯酒井高明这种提着屠刀却假装擦眼泪的模样,撇了撇嘴,冷笑着反问。
“龙爷,你不知道,我们国家那边的情况。我们国家那边,和你们这边真的不太一样!”酒井高明摇摇头,咧着嘴苦笑,“从上到下,叫嚷着要征服中国,要为大和民族开拓生存空间。一叫就是几十年。为了打赢这场战争,老人们捐出了为下葬时准备的衣服,小孩捐出了零花钱。为了表示对战争的支持,甚至连妓女都可以不要钱接待士兵睡觉!我要是开小差的话,即便不被军方抓住枪毙,也会被邻居们揪出来活活打死在街道上?”
“疯了,简直都疯了!”赵天龙听得目瞪口呆,摇着头,大声斥骂。
“的确都疯了”酒井高明叹息着表示赞同,“那些当官的打赢了你们,可以继续升官,可以发财,可以得到天皇陛下的接见。普通人呢,谁能保证自己有机会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么?”
“没有,我保证,即便打上一百年,你们也看不到胜利!”赵天龙扬起头,大声宣布答案。“我说酒井,我看你良心未泯,还是找机会退役回家吧!去年没让冰窟窿冻死你,以后你可不能保证自己的运气一直像去年一样好!”
“好什么好,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到现在,每逢阴天,浑身上下的关节都疼得像刀子扎一般!”酒井高明抬头看了看他,继续悲伤的摇头,“我做不了主,我们都做不了主。军部从上到下都是疯子,先说三个月能打赢中国。三个月不成了,又说两年。马上两年就过去了,下一次,不知道他们准备说继续打多少年呢?!反正你们中国弱,我们日本强,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不待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个出言驳斥,他又迅速补充,“可即便能赢,又关我什么事情?!说不定哪天在战场上,张君一颗子弹就打碎了我的脑袋。帝国再怎么辉煌,跟一具尸体能有什么关系?!”
“嗤!你这……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张松龄被酒井高明悲悲切切的模样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摇摇头,低声安慰,“那你以后打仗时,几尽量不要冲在最前面吧!我虽然认不出对面的人是哪个,总不会放着冲在前面的目标不打,专门瞄着拖在后面应付差事的开枪!”
“打仗的时候,后边会有人督战!如果我表现太差的话,他们会逼我去做人弹。腰里绑上炸药,直接往你们的阵地上扑,轰隆!以后就再也不用怕死了!”酒井高明又叹了口气,苦笑着站起身,“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也许就是命运吧!烦也没有用!时候不早了,我得带着货物抓紧时间往回走了!”
“我去给你拿货!”张松龄赶紧跟着站起来,与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一块儿往外走。赵天龙想了想,也迈步跟上。在出帐篷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留下的货物,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唉!”
按照他以往的评判标准,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这种人,无疑属于懦夫和败类。可偏偏两个懦夫和败类,为游击队带来了大伙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偏偏两个懦夫败类,把他印象里的小鬼子,从一堆穷凶极恶的符号,变成了一群活生生的人。
他们居然也怕死!居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打仗!他们居然也会为了捞钱就铤而走险!他们中间居然也有人希望庸庸碌碌的活着,平平安安地走完这一生!
到底是鬼子中的勇士多一些好,还是像酒井高明这样的懦夫和败类更多一些才好?一时间,赵天龙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有点儿矛盾。“下次战场上遇到,希望你们俩别主动往老子枪口前面钻!”望着对方矮小枯干的背影,他心中默默地祝福。同时用力按了一下腰间的盒子炮,让金属的冰冷驱散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
走在他前面的张松龄三人动作很快,只是逛了五、六个摊位,就凑齐了先前答应给酒井高明的全部货物。价格基本上跟张松龄在帐篷里随口报出的不相上下,质量在整个集市上,也属于绝对上乘。有个别商贩见客人是跟在榷场主事者身后的,还刻意包了一袋子用糯米熬出来的糖糕,免费请大伙品尝。喜得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二人眉开眼笑,不断地双手合十,向摊主表示感谢。
自有负责照看市场的小游击队员过来,请卖了货的摊主们到榷场入口处的市场管理部门去结账。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个则帮客人将货物打了包,放在了马背上,然后一路护送对方离开了榷场。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两位客人也跳上了坐骑。在抖动缰绳的一瞬间,酒井高明忽然又低下头来,看着张松龄的眼睛,很是认真地说道:“张君,你也想办法给自己存些钱吧!这场仗无论谁输谁赢,战后恐怕都会有一段很难过的日子熬。即便军队里一直管饭,家里的长辈和晚辈们,总得有钱去买一口吃的!”
“我记住了!你也多保重!”张松龄点点头,心中突然涌起了父亲那充满慈爱的面孔。已经快离开家整整两年了,也不知道家里头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自己“死而复生”的消息应该没传播开吧?!当地的小鬼子没找父亲和哥哥麻烦吧?!唉!都怪该死的小鬼子!
想到自己被害得有家难回,他忍不住扬起巴掌,朝着战马的屁股狠狠拍了一记。酒井高明的坐骑吃痛,“咴咴咴”发出一连串抗议,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跑远了。
张松龄的思绪也被马蹄声带着飞到了天上,从半空中俯览万重关山。关山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自己的家,就在平原的尽头。中原的春天马上要过去了,院子里的那颗杏树,此刻又该结满毛茸茸的小酸球球了吧!
“怎么了,想家了?!”发觉张松龄的情绪有些低落,赵天龙关心地询问。
“有点儿!”张松龄不想对好朋友隐瞒,轻轻点头。“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我老家那边,都会组织起一支商队到草原上贩卖货物。以前是我爹带队,后来我爹老了,带不动了,就把带头人的位置传给了我大哥。”
“那你这几天留意一些,说不定能遇上你哥呢!”赵天龙笑了笑,故意拿话引张松龄开心。
“很难!”张松龄长长地叹气,不想再说话。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长,他的头脑也越来越清醒。以前一些原本懵懵懂懂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总能从中找到或者感悟出更多的东西。就拿去年在张家口遇到自家大伙计赵二的事情来说吧,当时此人对他那么热情,那么宽厚,却从来没提议让他抽空回家去看看!
张松龄当时没察觉出什么,但过后回忆起来,却隐隐感觉出了赵二眼里的疏离。他不希望自己回去,以免现在的身份拖累家人,拖累店铺里的伙计和周围的乡亲。虽然自己现在正做的事情,就是为了他们,就是为了早一些结束他们当亡国奴的日子!
草原上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一些,但此时此刻,月牙湖上的冰面也早已经融化殆尽。微风将水汽从湖面上吹来,扫过去年冬天曾经被人为焚烧过的地面,竟然在一片焦黑之上,隐隐渲染出几抹绿意。令人一眼看去,竟以为地狱被春风拖回了人间,似梦似真,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
“这个……”陪着张松龄在湖边发了一会儿呆,赵天龙又想起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低声提醒,“与小鬼子做生意的事情,最好不要让让太多的人知道。否则,以后难免会产生误会!”
“我知道,除了你,王队长和郑小宝之外,目前没有第五个人知道这件事!”张松龄的心绪迅速从远方别拉了回来,点点头,低声答应。
“你说,你说咱们王队长,王队长会向上面汇报这件事么?上边知道后,会不会觉咱们这样做,太没有原则?”赵天龙总觉得心里头不安生,继续低声提醒。
“上次跟王队长说起酒井想做生意时,咱们这边还没有电报机呢!”张松龄想了想,笑着摇头,“这次酒井高明来得有点儿突然,我也没来得及跟王队请示。不过买卖已经做完了,请示不请示都没意义了!如果王队不高兴,或者上级部门对此有不同意见的话,我一个人顶着便是!”
“什么意思啊,你?!”赵天龙瞪了他一眼,怒形于色,“有我在,怎么会让你一个人顶着!还是那句话,咱们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好!”张松龄伸出手,笑着答应。
赵天龙将巨大的手掌扬起来,在半空中与他相握。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友情的温暖。
第一章 早春(六中)
如果张松龄生于现代,他肯定不会用鼻烟壶、翡翠板指等文物去换子弹壳和急救包。虽然这些物品遗留于世面上的数量很是庞大,距离现代时间也只有两三百年。
他会义正词严地拒绝酒井高明的要求,并竭尽自己所能去保护这些草原文化的发展见证。他甚至会自己掏腰包将牧民们并不太重视的这些小物件收集起来,避免它们从地下渠道向国际文物市场上流出。然而,在1939年春天,张松龄的脑子里,却一点儿也没有保护文物的意识。相反,他一心想的是如何换到跟多的药品和子弹壳,救活更多的伙伴,训练出更多的新兵,以便游击队有能力应付起下一场战斗,而不是被毁于草原上的凄雨冷风。
从后人角度来看,当年张松龄的见识无疑是短浅的,也过于没有原则。当年的赵天龙也跟他一样,根本没考虑过翡翠板指、玉佩和翡翠鼻烟壶等物品作为文物的价值。他们两个的脑子已经被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给填满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不仅如此,赵天龙还利用自己对草原环境的熟悉,主动给张松龄提供了板指、玉佩和鼻烟壶等物品的大致行情,以及最有可能收购到这些物件的地点。甚至毫不犹豫地提醒他,在他眼皮底下,就能“挖掘”出一个稳定的货物来源。“疤瘌叔手里就有不少存货,以前他给人看病,最喜欢收的谢礼就是各种烟壶。有和田羊脂玉的,有绿翡翠的,还有紫玛瑙的。关键是你得想办法从他手里把东西弄出来!”
“这个,可真有点儿难度!”想到老疤瘌那吝啬模样,张松龄就忍不住皱眉,“给咱们游击队白看病,已经很是难为他了。如果我再跟他要东西,恐怕他明天就会收拾行李回家!”
“当然不能直接要,你得投其所好!”赵天龙想了想,笑着给张松龄出主意,“除了女人之外,好烟、好酒他也喜欢,并且酒量极差。如果你能买几瓶好酒给他,再陪着他整两盅。说不准他喝醉了后一高兴,就主动拿些小玩意送给你!但是酒醒之后,会不会再找你往回要,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这,这不太好吧!”张松龄咧了下嘴,脸上的表情好生为难。酒好找,集市上就有商贩在叫卖成坛子的陈年竹叶青,可耍心眼去从一个年纪足以做自己爷爷的老人手里骗东西,就有点儿太过分了。弄不好会犯众怒,并且会永远落下一个骗子的坏名声。
“有什么不好的?!他那些东西还不都是白来的?!大不了,你按草原上的行情给他点儿钱就是!”对于曾经把自己卖给鬼子的人,赵天龙心里没半点儿怜悯。笑了了笑,继续给张松龄出主意。
“那倒也是,反正从谁手里买都是买!”张松龄犹豫了片刻,轻轻点头。“也不需要买太多,一次拿太多的货物出来,在酒井眼里,货物就不值钱了!”
“我觉得你还可以继续吊一吊那两个小鬼子的胃口,看他们肯不肯直接拿子弹来换,而不是老拿用过的子弹壳糊弄咱们!”赵天龙有些贪心不足,低声在张松龄耳边提议。
“我本来也没想过一次跟他换太多!”张松龄继续笑着点头,“得慢慢来,隔三岔五才能给他找一件。这样,双方的联系才能保持下去。而只要他能偷偷跑出来换东西,就说明鬼子最近肯定没有什么大动作!”
“对啊!这一点我怎么没想到!”赵天龙用力拍了自己后脑勺一下,带着几分佩服感概。“真服了你!连做买卖都没忘了挖坑给小鬼子跳!”
“还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张松龄摆摆手,笑着表示谦虚。“谁让咱们现在实力不济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边说,边慢慢往回走。才迈过木头杆子拉起来的临时大门,郑小宝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先拉了一把张松龄的衣服角儿,然后喘着粗气低声汇报,“胖子哥,有,有奸细!我,我们刚才抓到了一个奸细!”
“奸细?!在哪儿?”张松龄被吓了一跳,低下头,急切地追问。
“被栓子哥带到管理处的帐篷里看押起来了!然后我们几个就四下找你!”郑小宝一边擦脑门上惊出来的冷汗,一边以非常小的声音回应。
“我和赵队长刚才出去送人了!”张松龄低声解释了一句,然后继续追问,“他给咱们造成损失没有?是鬼子的密探还是伪满洲国的汉奸?你们怎么发现他的?”
“还没,他还没来得及搞破坏就被我和小吉布给发现了!”郑小宝快速回应了一句,直起腰,领着张松龄往临时管理处走,“不清楚他是哪边过来的。但是他手里拿着一张你穿国民党军官衣服的照片,到处偷偷地打听有谁见过这个人没有?!”
“我的照片,还穿着国民党军官衣服?!”张松龄愈发惊诧,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照过这样一张照片。而老二十六路的人如果想找自己的话,完全可以先通过电报跟周黑碳的独立营建立联系,然后双方再约好时间叙旧。根本不必费这么大周章,亲自拿着照片四处瞎打听。
“是啊!照片拍得很好看,军装是新的,你胸前还别着一枚勋章!”郑小宝点点头,继续低声汇报。
“勋章?!”张松龄愈发觉得蹊跷了。自己在老二十六路的时间虽然全加起来还不到一整年,却因为跟在老苟团长身后的缘故,勋章得了好几枚。其中比较重要的是两枚云麾勋章,一枚得自北平附近的偷袭战,另外一枚则是娘子关战役后追授,自己根本没机会摸到!
正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着,市场管理处的帐篷已经到了,没等进门,就听见里边有人用熟悉的鲁南腔大声抗议,“我说你这个伙计,总点儿讲道理吧!既然敞开了门做生意,还不准我在里头跟同行们说几句话了?!”
“你少打马虎眼!”赵小栓板着脸,愤怒地呵斥,“哪个不准你说话了?!哪个不准你说话了?!你要是正正经经做买卖,我们才懒得管你!拿着一张国民党军官的照片到处给人看,谁知道你到底………”
“大哥!”呵斥声被张松龄的惊呼拦腰打断。推开帐篷门,后者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双手扶住被两名小游击队员按在毡垫子上的“奸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淌。
“谁是你大哥?!”先前还老老实实被按在毡垫子上的中年汉子如同豹子般跳了起来,抡圆了胳膊就给了张松龄一记大耳光。“我一个做买卖的,哪有资格做你张中校的大哥!”
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张松龄踉跄着跌倒在地。那中年汉子依旧不解恨,走上前,抬脚冲着张松龄的屁股蛋子继续猛踹,“谁是你大哥!你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躲到口外来就以为我找不到你了?!告诉你,就是你跑到天边上去,想抓你我也照样能把你抓回去!”
一边踢,他一边骂,泪水也在不知不觉间淌了满脸。赵小栓见状,知道自己又帮了倒忙,赶紧站起身,贴着帐篷边悄悄往门口溜。赵天龙一看到他这种敢做不敢当的德行,就气不打一出来。追上去,找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躲,你能躲哪去?!还不快去给大哥道歉,等着咱们王队长让你当众念检查么?!”
“嗯!”赵小栓挨了自己最敬畏的人一脚,心里反而觉得没那么尴尬了。低着头跑上前,拦住正在收拾张松龄的中年汉子,深深鞠躬,“大哥,对不起您!我不知道您是张中队长的大哥,所以把您给当奸细抓了起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大哥,大哥,消消火,消消火!”赵天龙也快步走近,双手拉住中年汉子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总不能把张队长再给打跑了不是?!况且帐篷里还有他手下的弟兄呢,您总得给他留点儿面子!”
“他,他还有脸做你们的队长?!”中年汉子推开赵天龙和赵小栓,又狠狠给了张松龄屁股一脚,将正在挣扎着往起站的他重新踢翻在地,“是不是又装死骗到手的?这小兔崽子,别的不会,就会装死!”
“哪能呢,哪能呢!”赵天龙双手搂住中年汉子的腰,将其强行从张松龄身边抱开,“张中队长又懂打仗,枪法又准,还特别勇敢。不信您问你身后这两位小兄弟,他们都是张中队长的手下,特别佩服张中队长的本事!”
“是啊,胖子哥的枪打得可准了!”郑小宝和小吉布两个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也赶紧想办法将功补过,“还特别懂得带兵。不光我们中队的人都服他,我们整个游击队大队的新兵,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呸!小心他把你们带到阴沟里去!”中年人不屑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却终于不再冲着张松龄的屁股下黑脚了。毕竟弟弟是游击队的军官,当哥哥的即便心中再恨,也不能让他以后在手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第一章 早春(六 下)
“怎么可能!”郑小宝闻听中年汉子如此诋毁自家教头,立刻大声反驳,“胖子哥打仗可聪明了,总是能想出最省事儿的招数。上次偷袭右旗王府,就是他带领几个人先摸进去俘虏了伪军的连长,然后从里边给我们打开的府门!”
“那一仗,光俘虏就抓了七十多个,我们自己也三个轻伤,一个重伤!大伙过后都夸胖子哥的计策好,可是让大伙省老鼻子事儿了!”另外一名绰号叫田鼠的小战士,也凑上前替张松龄表功。
“是啊,最后有几个伪军躲在炮楼里不肯出来投降,也是胖子哥用步枪封住了射击孔,掩护着赵队长用手榴弹解决了他们!”带着明显蒙古人相貌的小吉布也梗起脖子,大声替张松龄张目。
少年人心里都有英雄情节,在他们这些小游击队员心目中,读书好、枪法准、会开炮、懂打仗,待人又没什么架子的张松龄,简直应该就是所有人敬重并效仿的楷模。除了一手创立了游击队的大队长王洪之外,其他所有干部战士,包括骑兵教头赵天龙在内,都没资格跟胖子哥比肩。
“他那是傻大胆儿!”同样一件事情,在张松龄的大哥张寿龄嘴里,就完全变成另外一种解读。“万一被人家发现,跟着他进去的弟兄们谁也甭想囫囵个出来!”
话虽然说得凶,看向自家弟弟的目光,却又变得温柔了许多。弟弟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身材比离开家之前足足窜出了一尺还多,肩膀也变宽了四五寸。以前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头顶,而现在,却要踮起脚尖,才勉强做到。两年,这不过是两年时间而已……
“哪能呢,哪能呢!张兄弟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就像去年秋天,他……”赵天龙等人见状,赶紧又鼓动唇舌,把张松龄加入游击队以来的英雄事迹,添油加醋向张寿龄汇报了个遍。什么带着鬼子汽车队子在草原上兜圈子了,什么奇袭白俄土匪的机枪阵地了,什么帮助王大队长设下圈套,两炮炸碎白俄土匪、,蒙古伪军和日本鬼子三家联盟了,林林总总,天花乱坠!
借着这个机会,张松龄也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把嘴角的血迹,涎着脸,慢慢朝自家大哥面前蹭,“哥,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爹和二娘他们都还好吗?!”
“好,暂时还都没被你给气死呢,能不算好么?”张寿龄把眼睛一瞪,本能地就想让自家弟弟再尝几记老拳。胳膊举到了半途,却又想到弟弟好歹也是个军官了,不能太折了他的面子。恨恨地朝身边的桌子上拍了一下,咬牙切齿,“你既然让爹知道了你自个儿还活着,他能不逼着我出门找你么?好在这一片儿我以前常来,不至于两个眼睛一抹黑!”
“我,我……”想到父亲那么大年纪了还在为自己担惊受怕,张松龄心里头就觉得好生难过。红着眼睛,喃喃地解释,“我,我本来想托人捎信给你们的,但,但是又怕托的人靠不住,把消息走漏到小鬼子耳朵里头,给你们惹来灾祸!!”
“你还知道自己会给家里头招灾啊!”张寿龄猛然扑到了弟弟身边,然后又强压着打人的冲动一步一步往后退,“你,你可知道为了摆平你的事情,爹费了多大的劲儿?!从县长,保安队长,一直打点到巷子口的保长家里,就连以前从来不敢直着腰跟咱爹说道的孙二癞子,都从店里头顺了两张皮子走!”
“孙二癞子!他,他怎么敢,敢到欺负到咱们家……”张松龄气得直打哆嗦,真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去,把欺负老爹的那些汉奸和地痞流氓们,一个个全部干掉。
“怎么不敢?!”张寿龄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数落,“你跟小鬼子做对还得到过政府表彰的事情,在他眼里就是罪证。爹虽然买通了县里头那些当官的,可孙二癞子如果真的豁出去闹,那些当官的少不得也要给日本人一个交代!”
“唉!”张松龄长长叹了口气,无言以应。以前总想着自己行得正,走得直,打鬼子打得问心无愧。如今看来,自己为国家为民族流血,反而都成了罪行!怪不得鲁迅先生说中国人的问题出在精神上,有大量的伪县长和孙二癞子这种人在,被小鬼子一下子鲸吞掉四分之三疆土,又算什么稀罕?!
见好朋友因为拖累了家人而惴惴不安,赵天龙非常同情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安慰,“你别难过,那些人的兔子尾巴长不了。等哪天咱们的队伍打回去,不用你自己动手,自然就有人主动替大叔和大哥把这口气给争回来!!”
“是啊!”郑小宝也扯了下张松龄的衣袖,小声劝解,“那些人只是一时得意而已,早晚有他们后悔的那一天。你看看小王爷白音,当年像条疯狗一样追着咱们咬,现在还不是又主动找上门来套近乎?!”
“我知道,我知道!”张松龄轻轻点头,脸上勉强挤出了几丝笑容,“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只是一时有些不太适应罢了。”
说完,又将头转向自家亲哥哥张寿龄,“那看来我还真不能随便托人捎信回去!你这一路上还好吧,赵六子呢,怎么没见他跟着你一起过来?!”
“我出来找你,让他盯在铺子里了!”张寿龄笑了笑,顺口解释,“为了避免人多嘴杂,我这次也没带什么帮手。反正草原上能往回运的货物就那么几样,大不了,等回到张家口,我从别人那里再匀一些就是了!”
这话编得看似天衣无缝,却无法骗过自幼跟在大人身后看着父亲和哥哥如何做买卖的张松龄。的确,张家口是关内关外最大的货物中转地,凡是草原上能买到的货物,张家口肯定有人往外批发。但是,货物在张家口那边价钱跟原产地能比么?哪家商号会冒着被土匪打劫的风险往返一千四五百里路,最后却不赚钱地把自己的货物匀给同行?!
家里的生意肯定大不如前了。所以,哥哥才不带伙计,独自一人来草原上。是自己给家里惹了麻烦,是自己让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张松龄知道,张松龄心里头全知道。然而,他却没用勇气,戳破哥哥善意的谎言。愣了好半晌,才点点头,哽咽着回应,“既然,既然你已经有安排了,我就不多啰嗦了。反正店铺里的事情,我一直不太懂!等,等哪天回去,我给你寻几张好皮子。爹的腿当年受过寒,你找人帮他做两条皮护膝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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