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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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酒井高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应,“属下不太清楚!但是根据黑石寨里的百姓说,周黑碳前一段时间的确不在城里。”

“他去了五原!”三井橘树点点头,主动给出正确答案,“应该是听说我带兵收复了黑石寨,才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另外一伙人呢,你认为带头的应该是谁?据满洲军的士兵汇报,里边有一个拿着瓦尔特手枪的,年龄四、五十岁左右。会是红胡子本人么?”

“前几天带领游击队洗劫清水开拓团的,据说是红胡子本人!”酒井高明想了想,轻轻摇头。“至于p38手枪,未必只有高级军官才会佩戴。有可能是凑巧得到了一把,也有可能,是傅作义那边为了拉拢他们而赠送!”

“那至少证明,此人有被傅作义拉拢的价值!”被一个二等兵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提出了不同意见,三井橘树非常不高兴地反驳。

酒井高明不敢再坚持了,低着头继续看地面上的马蹄痕迹。据满洲军的那帮软骨头们说,昨晚的敌人队伍当中的确有一匹东洋大白马,马背上的骑手好像生了病,多亏了其他人的拼死保护,才冲出了包围圈。

那应该就是姓张的神枪手,一个中国商贩的儿子。在酒井高明认识的所有中国人当中,他几乎是唯一一个,既不对自己曲意逢迎,又对自己不是特别敌视的。如果两国不打仗的话,酒井高明相信,自己很容易跟对方成为朋友,或者商业上的合作伙伴。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还有其他发现?”听不到对方亲口承认错误,三井橘树心里愈发恼怒。连最基本的尊卑概念都没有,怪不得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二等兵。活该!也就是此人以前的上司心软,要是此人落在自己手里,早就派出去做“玉碎”攻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还,还有……”酒井高明被吓了一哆嗦,赶紧开口替自己刚才的沉默找理由,“敌人,敌人在这里分了兵,一路去了西北,一路去了北偏东方向。”

“还用你说!”三井橘树撇着嘴数落,压根儿想不起来,刚才是谁要求对方不要管别人发现了什么,有多少发现就汇报多少发现的。

“去西北边的人多,去东北边的人少。”只要不再挨打,酒井高明便不在乎自己委屈不委屈。“敌人是在赌长官不会分兵去追,所以想用这种办法,给其中一路人制造逃生希望!”

“废话!”三井橘树继续撇嘴,虽然心里头,已经认同了废物酒井的观点。为了保证追击速度,汽车上只有大日本帝国士兵,没有满洲军仆从。这样,他手中的兵力就稍显单薄了些。集中起来追杀敌人绰绰有余,万一分成两部分,就很可能被反咬一口。

“你以后不用去擦汽车了,就跟在我身边!我身边需要一个对以前情况非常了解的人!”又瞪了胆小猥琐的酒井高明一眼,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表现令人满意,我会考虑向上级打报告,撤消对你的处分!”

“谢谢长官!”酒井高明喜出望外,赶紧鞠躬致谢。三井橘树笑着摇了摇头,再度补充,“但是如果你被我发现还是像原先那样天天混日子的话,我绝对不会再留着你在队伍里影响士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应该明白!”

“属下明白,属下明白。请长官看我今后的表现!”酒井高明打了个冷战,立刻大声表态。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三井橘树已经把第一个考验摆在了他的面前,“那你说说,咱们不分兵的话,应该追向哪边?”

“这……?”酒井高明愣了愣,眼前迅速闪过张松龄那年青的笑脸。还有,手中那支隔着两百米弹无虚发的步枪。虽然此人据说生了病,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他的病情一定就会影响到枪法的准头。想到这一层,酒井高明的心里立刻就有了答案,用手指了指通往西北方的马蹄印,大声回应,“属下建议追这边,这边人多,应该能抓到大家伙!”

“不,这边!”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三井高明将手中佐官刀,遥遥地指往了另外一个方向。“所有人上车,追人少的这边!天黑之前,不管他们想去哪里,一定要将他们截住!”

第四章 兄弟(十 下)

“轰轰轰………”一辆霍克b-20咆哮着穿过一望无际的雪野,猛地横在了正在疾驰中的马队正前方。(注1)

“唏嘘嘘。”跑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匹枣红色军马嘴里发出愤怒的咆哮,猛地扬起前蹄,在雪地上踉踉跄跄地斜着滑出了四五米远,才勉强没有撞在越野车上。

枣红马背上的骑手被颠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还没等他从马鞍上跳下来,b20的车门已经被人用里边用力推开,军统五虎上将之一,察绥站站长马汉三铁青着脸,盯着他的眼睛厉声喝问:“中尉彭学文,未经准许擅自离队,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站长么?”

“老,老师!”彭学文不敢顶嘴,望着马汉三,满脸祈求。

“回去!”马汉三的心肠根本不为他的求肯所动,眉头挑了挑,毫不犹豫地命令,“到城里后,你自己进入禁闭室反省。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再出来见我!”

“老师。”彭学文急得脑门上都开始冒烟了,上前半步,用力扯住马汉三的衣袖,“老师,您不能这样!我是察北行政公署专员,他们,他们都是我的部下。我的兄弟啊!!”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那察北行政公署专员,本来就是个障人耳目的临时职务,自从你把斯琴护送到五原城之日起,就已经自动解除了!”马汉三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继续大声说道,“还有你的察绥分站副站长职务,从现在起,也无限期停止。你们几个……”

把头一转,他恶狠狠地看向大齐、老余等平素归彭学文调遣的军统精锐,“你们几个,今天的事情是奉命而行,我不会追究!但从现在起,你们几个都归我直接指挥。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无权命令你们替他做任何事情!”

“是!”大齐、老余等人同情地看了一眼彭学文,慢慢拨转马头。

“你怎么能这样?!”彭学文将拳头捏了又捏,最终还是忍无可忍,转过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怎么说,他们也是中国人。即便你再不喜欢他们,在他们跟小鬼子拼命的时候不给他们提供任何帮助也就够了,总不能帮小鬼子在他们背后捅刀子!”

“你说什么?”马汉三大怒,追上去,再度挡在彭学文的面前,一双斜眼里放出两道迫人的寒光,“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说就说!”尽管彭学文对自己的授业恩师一直敬重有加,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也被激得不管不顾了起来,“德王的使者那边,根本不需要我去监视!傅作义既然敢把他的行踪公之于众,就是摆明了不会跟德王达成任何妥协!您之所以把我给留下来,就是认为归途中肯定会有危险。就是不希望我……”

“啪!”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彭学文的脸上,打断了他的叫嚣。军统局五虎上将之一,察绥分站站长马汉三指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乌青的嘴唇不住颤抖,“你,你从哪得出来的这种结论?证据呢?有本事你把证据给我拿出来?拿不出来的话,休怪我翻脸无情!”

“我,我……”彭学文捂着脸后退了几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恩师。证据?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军统方面怎么可能会留下任何证据?!可明明没有任何重要任务,师父为何非要编造借口把自己从东返的队伍里硬给拉出来?!明明在三天前,留在黑石寨的独立营已经成功突围,并且第一时间就分别向军统察绥分站和晋绥军第二百一十一旅发了平安电报。为什么自己直到半个小时之前,才从晋绥军的参谋那里辗转得到了相关消息?军统察绥分站上下,为什么把相关电报给藏了起来?为什么别人不瞒,偏偏要瞒着自己这个副站长?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这样做,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已经走到了远处的大齐和老余等军统精锐听到了耳光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纷纷磕打马镫,将坐骑带向更远的方位。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彭副站长是马站长的关门弟子,无论怎么胡闹都有马站长这个师父给兜着。自己背后可没有一个五虎上将做靠山,还是少跟着搀和为妙!

“不服气是吧!”被彭学文眼睛里的失望看得心烦意乱,马汉三把心一横,继续说道,“不服气,你尽管拿出证据来反驳我。要不然,就想办法搬掉我这个站长,自己当察绥站的家!否则,只要我马汉三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想救我的朋友!”彭学文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马汉三不仅是将他带进入军统的领路人,而且还救过他的命。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跟自己的师父硬顶。然而,张松龄和周黑碳他们已经走了快一个星期了,自己如果不尽,快追上去,告诉前方可能会有陷阱的话。今后无论在阳世还是阴间,自己都无法再跟他们做兄弟了。

“那只是你的胡乱猜测,没有任何凭据。况且,即便你现在追过去,也不可能在到达黑石寨之前追上他们!”马汉三叹了口气,声音稍稍放缓,“我可以向你保证,到目前为止,我没对他们动用过任何非常手段。如果你连我也不相信的话,也好办,直接拔出你的枪来给我一下就行了!这样,咱们师徒两个就恩断义绝了。今后你再闯出什么祸来,也不会牵连到我这个师父!”

“师父!”彭学文绝望地叫喊了一声,眼泪直接淌了满脸。在上级、师恩和纪律的三重压力下,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只能选择放弃,放弃自己那些无凭无据的猜测,放弃自己心中那些一直无法割舍掉的东西。

“回吧!”马汉三又叹了口气,伸手拍了下彭学文的肩膀。既然身为特工,就不能再有普通人的那些麻烦情感。这是关门弟子身上的唯一青涩之处,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有责任逼迫他尽快成熟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等德王的信使离开,我就准许你回察哈尔那边去。你那几个朋友,都不是短命相,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嗯!”彭学文低低的回应了一声,无奈地回头。泪眼朦胧中,又看到张松龄那张胖胖的笑脸,在云端看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信任!

注1:霍克b-20,德制越野车,国民政府曾经购买过一批。武汉会战中,邱清泉的座驾便是此车。

第四章 兄弟(十一 上)

曾经胖胖的笑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将清晰的眉眼变得轮廓模糊,丑陋不堪。干涩的双唇上到处都是的裂口,随着滚烫的呼吸,裂口处不断渗出猩红色的血丝。但是很快,血丝就被体温烧干,再度变成暗黑色的血痂贴在裂口两侧,将裂口变得更深,更硬,更加触目惊心。

游击队副大队长吕风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用掌心处的肌肉慢慢融化成水,慢慢滴进张松龄的嘴里。这是最简便的补水方式,没有时间再生火将水烧开了,也没有时间停下来熬药。鬼子兵的汽车轰鸣声已经越来越清晰,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大伙身后。全凭着娴熟的骑术和对地形的熟悉,大伙才勉强没有被汽车追上。然而战马的毕竟是血肉之躯,无论如何也不能跟钢铁制造的怪物比拼耐力。每当大伙停下来让筋疲力竭的牲口休息时,冷酷的汽车轰鸣声就再度阴魂不散地缠上来,在大伙的耳朵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不止是一辆汽车!小鬼子的指挥官非常果断,没有分出任何兵马去追杀周黑碳,而是把全部赌注都压在了游击队这边。整整一个下午,赵天龙带领大伙尽量绕着丘陵、树林等可以遮挡视线的障碍物走,甚至不惜故意绕路,围着几座小山画了个巨大的“8”字。但是,事实证明,他的这些手段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鬼子即便被地面上的马蹄的痕迹绕糊涂了一次,发现上当受骗之后,也能凭着先进的运输工具,很快就把失去的时间再度追回来。相反,大伙这边,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和马的体力,都已经濒临了崩溃的边缘。

当马达声再度于大伙耳边响起之后,老游击队员韩林带住了坐骑,“我留下来阻挡他们一阵,你们抓紧时间向北走。天黑之前,必须进入到沙漠地带。否则,即便不被小鬼子追上。这种鬼天气里,咱们半夜不敢生火,也得活活被冻死!”

几个身上带着轻伤的游击队员互相看了看,也陆续拉紧了坐骑的缰绳。跑在队伍最前方替大伙领路的赵天龙听到背后的动静不对,猛地一扯黄膘马的缰绳,转身兜了回来,“怎么不走了,你们?赶紧跟上,马上就到大潢水了!”

“必须有人留下来打阻击!”副大队长吕风看了看他,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那也是我留下,你带着他们继续走!我的马快,地形也熟。万一找到机会,还可能把小鬼子引到别的地方去!”赵天龙立刻竖起眼睛,大声提议。

“正因为你路熟,所以才是我们几个留下来打阻击!”平素一直对赵天龙敬重有加的老游击队员韩林摇摇头,大声插嘴,“别争了,鬼子马上就追过来了。赶紧带着大伙走!”

“大队长还没说话呢,你有什么资格向老子发号施令?!”赵天龙大怒,指着韩林的鼻子厉声质问。

“龙哥,江湖上是什么规矩,你应该比我懂!”韩林又笑了笑,伸手推开赵天龙的食指。

“江湖规矩?狗屁,老子,老子才不跟你讲,讲什么……”赵天龙扭头看了一眼被游击队员们轮流抱在怀里赶路的张松龄,声音越来越低。

敌我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留下来为大伙创造脱身机会的,向来是马贼队伍中实力最弱者。这是草绿林道上的传统,也是他们上千年来在跟官府周旋过程中,总结出来的生存经验。身体强健,骑术优良的人更容易摆脱追兵,伤员和体弱多病者即便多跑出一段路程,依旧容易被敌人追上,白白浪费掉一次生存机会。

正是因为懂得江湖规矩,在今天中午周黑碳希望独立营和游击队分头逃命时,赵天龙才没有出面抗议。虽然他当时心里头很清楚,周黑碳恐怕是打起了将游击队当包袱给甩掉的主意。然而如果此刻按照江湖规矩,最应该被留下来的是张松龄张小胖子!别的游击队员虽然受了伤,却依旧可以单独骑马跟上队伍。而张小胖子,被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为了带上他一个,至少得再拖累上两名同伴。

“他是读书人,不能死在我们前头!”仿佛猜到了赵天龙在顾忌着什么,老游击队员韩林也看了一眼昏迷不醒张松龄,快速补充。

“这年头,像他这样有良心的读书人已经不多了。”另外一名游击队员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半块儿带着体温的牛肉干,仔细塞进张松龄的上衣口袋里。

第三名游击队员拿走了张松龄的步枪子弹袋,顺手却将自己的坐骑牵了过来,“我用这个跟他换,省得这小子醒来之后说我占他便宜!”

第四名决定留下来打阻击游击队员也走上前,从张松龄的腰间解下一把盒子炮,“龙哥,别争了!小胖子就交给你了!无论谁死,他都不能死。如果他也死了,今后就不会有人记得咱们都干了什么了!”

“我,我……”赵天龙嘴唇抽搐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平心而论,他以前虽然待大伙和和气气,真正能瞧在眼睛里头的,整个游击队中却超不过三个。但是今天,他却突然发现,这些人平素很不起眼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比自己矮小。他们都应该是他的好兄弟,他们早就是他的好兄弟。

默默地解开黄膘马背上的行囊,他把在五原城内新得到的两把长苗盒子连同所有子弹,都分给了主动留下来打阻击的弟兄。然后双手在胸前并拢,恭恭敬敬地向大伙做了个揖。拨转坐骑,转身继续向北驰奔。

副大队长吕风带着另外四名队员,轮番抱着张松龄紧随其后。谁也没再多说一个字,谁也没有婆婆妈妈的回头张望。唯恐一回头,就再也下不了决心离开。

他们不断磕打马镫,拼命压榨坐骑的体力向远方逃遁。双耳却始终竖立着,不放过任何从身后传来的动静。一刻钟之后,汽车的马达声突然停顿,射击声和手榴弹爆炸声轰然而起。伴着射击声与手榴弹的节奏,则是一首赵天龙听起来非常熟悉的草原长调,雄浑质朴,婉转苍凉。

“天空为什么是蓝的,因为天上有太阳和星星!”

“大地为什么是绿的,因为大地上站着男人!”

“大河为什么不会干涸,因为河床下面有万千泉眼!”

“哥哥我为什么拿起的弓箭啊,因为身后就是孩子和你!”

………

剧烈的射击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再剧烈,也无法将那苍凉的歌声打断。它持续着,跳跃着,在辽阔的草原上反复回荡,回荡。连绵不绝,生生不息。曾经有一个瞬间,大伙甚至以为它将要永久地持续下去,持续下去。然而,就在大伙在心里默默地替袍泽们呐喊助威的时候,所有声音嘎然而止。

“别回头,注意脚下!马上就要过大潢水了,小心冰窟窿!”赵天龙哑着嗓子,低声提醒。将头贴在黄膘马的脖颈子处,第一个走上大潢水那比夏天时已经变狭窄了足足三分之二河道。

落满积雪的冰面又硬又滑,黄膘马费劲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全身肌肉不断哆嗦着,战战兢兢迈出前蹄。随即,又猛地打了个趔趄,悲鸣着不愿意继续前进。

“废物,再不走,你怎么对不起老杨他们!”赵天龙第一次对自己的坐骑发了火,跳下马鞍,把缰绳挎在肩膀上,拼命向前拉。可怜的黄膘马被扯得嘴角冒血,悲鸣着,踉跄着,三步一滑,两步一晃地,被拖着继续向前缓缓移动。

“把小张绑在马鞍子上,其他人都下来拉缰绳!”副大队长吕风当机立断,带领所有清醒着的游击队员跳下马鞍,牵着坐骑走上冰面。战马不断摔倒,将走在前方的主人也拖得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在连续摔了数十个跟头并付出了一匹马的前腿之后,大伙终于穿过了河道。再回头,鬼子的汽车已经出现了身后的雪原上。

“快走,冰面太滑,汽车没那么容易过!”副大队长大喝一声,催促所有人跳上坐骑。

赵天龙给了那匹摔断腿的战马一枪,然后用大刀砍下两条马后腿。与大周两个一人扛着一条,跟在了队伍的最后。汽车上的鬼子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一边兴高采烈的欢呼,一边用架在车顶上的轻机枪扫射。子弹打得二人周围雪沫飞溅,却因为距离太远,没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捡起便宜来还没完了你!”赵天龙被激得心头火起,将马腿丢给大周,掏出两颗手雷来,转头迎向鬼子。在河对岸一连串兴奋的狼嚎鬼叫中,将手雷丢在了冰面上。

“轰!轰”九七式手雷接连炸开,将冰面炸出两个两个巨大的黑窟窿。无数冬眠的野鱼随着冰水飞了起来,然后又迅速落在河道上,冻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冰疙瘩。被天边夕阳一照,流光溢彩,七色纷呈。

赵天龙冲着对岸的鬼子兵撇撇嘴,奋力拨转马头。身背后,留下一串豪迈的歌声,鬼子兵们刚刚听过一次,没听太懂。却永远无法忘记那苍凉的旋律。

“天空为什么是蓝的,因为天上有太阳和星星!”

“大地为什么是绿的,因为大地上站着男人!”

“大河为什么不会干涸,因为河床下面有万千泉眼!”

“哥哥我为什么拿起的弓箭啊,因为身后就是孩子和你!”

第四章 兄弟(十一 下)

小鬼子们们被眼前瑰丽景象和耳畔苍凉的歌声给惊呆了,一时间,居然忘记了继续朝赵天龙开枪。眼睁睁地看着他拨转黄膘马,扬长而去。直到他的背影脱离了机枪射程,才猛然回过神来,不无尴尬地指着河面大呼小叫,“鱼,鱼,好多鱼啊!这条河底下还有活水,也不知道冰面够不够结实?!”

“刚才那个扔手雷的人是谁?”三井橘树中佐的思维永远与其他人不一样,扯了一把跟着众人一道大呼小叫的酒井高明,厉声追问。

“是,是入云龙!就是,就是通缉令上那个叫赵天龙马贼。他现在是八路军游击队的小头目!”酒井高明不敢隐瞒,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和盘托出。先前三井橘树在挑捡追杀目标时,故意做出了与他相反的选择。这让他的心情很是忐忑,唯恐被对方发觉自己是因为看出了东洋马留在雪地上的蹄子印儿与当地马不同,才故意选择了另外一群对手。

这一点,倒是酒井高明自己多心了。三井橘树之所以故意不跟他选择同一路对手,是因为不相信他的运气,而并非不相信他的忠诚。毕竟废物酒井的绰号不是白叫的,三井中佐前途远大,才不想像自己的前任那样,被这个废物身上的霉运拖累的连老窝都保不住,才上任没到半个月就被关东军总部召回去听候处置。

比起酒井高明的指点,三井橘树更相信自己的经验,“嗯!那个拿瓦尔特手枪的,肯定官衔比赵天龙还大!否则,刚才留下来向我示威的,就不会是赵天龙!”用手向对岸指了指,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小林,你开车载着我走在最前面位置!咱们替所有人开路,如果冰面不结实的话,我会第一个掉进河水里头去!”

“是!”司机小林答应一声,慢吞吞地开始换挡加速。其他四辆汽车的司机见状,连忙狠踩了一脚油门,歪歪斜斜地开着车,抢在了三井橘树之前冲进了河道。

鬼子兵即便再目无长官,也不敢让顶头上司替自己去趟冰窟窿。更何况这位三井中佐,还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小肚鸡肠。当下,几名有过在东北的雪原上作战经验的老兵从车厢上跳出来,飞快地跑到整个车队最前方,手脚并用推开积雪,根据冰面上的颜色来判断冰块的厚度。其他士兵则纷纷跳到了汽车后,用手推着车屁股,以防缠了铁链的轮胎摩擦力依旧不够大,导致汽车在冰面上打滑。

事实证明,他们的这些工作纯属画蛇添足。草原上的所有河流几乎都是季节河,无论汛期水量再充沛,到了枯水季节,流速和流量也都小得可怜。被足以冻死人的寒风连续吹了好几个月,河面上冰壳足足有三尺厚。非但空载的汽车无法将冰面压垮,即便所有人都跳进车厢中,也一样奈何不了冰面分毫。

由于不了解草原上的水文情况,为了安全穿过这条狭窄的河道,鬼子们比游击队多耗费了小半个钟头时间。但是在平安穿越了河面之后,半机械化部队的优势很快就又被他们发挥到了极致。沿着雪地上的马蹄痕迹继续紧追不舍,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便在两个高大的雪丘侧下方,重新咬住了游击队的尾巴。

车轮下地面骤然变得非常柔软,严重影响了汽车的速度,但同时也影响了前方的八路骑兵。马上就进入沙漠了,如果天黑之前不能将游击队截住,夜晚沙漠中的寒风,有可能追逐中的双方同时冻僵在布满了积雪的沙丘旁。万一老天不开眼刮起的狂风,那更是危险万分。铺天盖地的沙子才不管哪个是中国人,哪个是日本人。几百万年来,对于闯入它们领地的任何生灵,它们的应付手段只有一个,用冷风吹倒,用沙子盖住,盖住,直到对方无法呼吸,彻底变成沙丘下的一具具干尸!

“机枪!”三井橘树不愿再继续这场枯燥无味的追逐了,指着前方最像军官模样的一个背影,大声命令,“集中火力,把他给我拦下来。司机,能开多快开多快,我就不信,他们的马比大日本帝国的军车还要结实!”

“嗨依!”机枪手和司机大声答应着,同时使出了浑身解数。马达轰鸣声中,机枪子弹拉出长长的红色轨迹,掠过五六百米的空间,打得游击队员们身边雪沫飞溅。

大周回头还了一梭子,却因为距离太远,没能收到任何效果。其他游击队员也纷纷从马背上转身,瞄准鬼子的汽车开火。但中正式步枪的精确射程本来就短,胯下的坐骑又过于颠簸,他们的子弹也纷纷落到了空处,没能给鬼子造成任何伤亡。

“你们走,我留下打阻击!”眼看着情况变得越来越危急,机枪手大周拨转战马,调头冲上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沙丘。还没等大伙发出惊呼,他已经从马背上扑下来,将机枪架在了沙丘顶端的雪地上,对准追在最前方的那辆鬼子汽车再度扣动了扳机。

“当当当当……”子弹落在汽车前侧的铁壳子上,飞溅出无数火星。正在咆哮前进的汽车猛地一个哆嗦,慢慢停了下来。机枪手大周毫不犹豫,对着汽车的驾驶舱下方又是一梭子子弹,几团火焰从漏了油的发动机上腾空而起,迅速将整辆汽车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汽车上的鬼子兵不想被活活烧死,抱着步枪、机枪,慌慌张张地跳车逃命。其他几辆汽车上的机枪手也顾不得再追杀赵天龙和吕风等人,纷纷调转枪口,试图凭借优势的火力对沙丘上的机枪进行压制。机枪手大周才没心思跟鬼子比拼火力,调转枪口,迅速瞄准另外一辆汽车,几个点射,就又将车头打得冒出了滚滚浓烟。

“开炮!小鹿之助,你这个废物!你怎么还不开炮?!”三井橘树大怒,一边指挥着鬼子兵们灭火,一边厉声喝骂。

“嗨依!”被点了名字的炮兵军曹小鹿之助大声回应着,在另外两名鬼子兵的帮助下架起了九七步兵炮。“嗖。嗖。嗖。”三枚炮弹相继脱离炮口,砸在了三百米外的沙丘上,炸起了漫天的沙尘。

捷克式机枪的射击声嘎然而止。焦头烂额的鬼子们大声欢呼。然而,还没等他们的欢呼声落下,烟尘中,另外一名游击队员的身影从大周倒下的地方站了起来,双手抱住轻机枪,对准狂笑着的禽兽们喷吐出一串串火蛇。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伴着明快的节奏,子弹从沙尘中飞出来,打得鬼子兵们抱头鼠窜。

躲在车厢扳之后的鬼子的机枪手们集中火力发起反击,无数道火蛇交替着掠过半空,打在那名游击队员的身前身后。宛若一个钢铁巨人般,此人对迎面飞来的子弹不屑一顾,继续抱着捷克式奏响生命与死亡的旋律,“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伴着风,伴着沙,伴着雪,伴着如醉夕阳,他尽情地弹奏,弹奏。“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那段无韵的乐章,永远留在了大漠之中。直到数十年后,依旧有旅人依稀听见它的旋律。

凭着机枪手大周和另外一名袍泽用性命换来的时间,赵天龙等人又跑出了四、五里远。太阳已经落到沙丘背后去了,晚霞洒下万道流苏,将一望无际的雪后大漠,打扮的嫣红姹紫,分外妖娆。

回头看了一眼大漠夕照,游击队长吕风指了指左前方百余米外一处看上去特别平整光滑的雪地,咬着牙命令,“走那边吧,小鬼子又快追上来了!今天如果不让他们伤筋动骨,弄不好大家伙都得搁在沙漠里!”

“嗯!”赵天龙等人闷声答应,跳下坐骑,轻轻扯动战马的缰绳。

通晓人性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四蹄战战,徘徊着不愿继续前进。它们不想往那片过分平整的雪地上走,虽然它们并不清楚雪地下究竟隐藏着什么危险。正常的沙漠,表面一般都呈水波状。只有沼泽和盐湖的表面才会如此平坦。平坦光滑得宛若一块绸缎般,方圆数里都不见半丝褶皱。

然而拉着缰绳的主人却去意已决,丝毫不肯理会坐骑的祈求,一步步踏着积雪,朝既定目标走去。惊恐万分的坐骑拗不过自己的主人,只好踉踉跄跄地跟着前进。已经磨破了的马蹄踩在雪沫中,留下一团团清晰的红。

殷红色的马蹄印,不断向着沙漠中突然出现平坦的区域延伸,延伸。从边缘一直延伸到中央,再从中央继续延伸向另外一侧的边缘。终于,有一匹战马踏进了大自然设置的陷阱里,前腿登时被折成了两段。副大队长吕风立刻停住了脚步,用匕首割断了战马的喉咙。然后,迅速抬起头,冲着赵天龙大声命令,“就这里了,我留在这里招待小鬼子,你们三个带着小张继续走………”

“凭啥?!”没等他把话说完,赵天龙已经伸手将他扯了起来,“这回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凭什么让你抢了先!”

“凭着我是大队长!”从来都不跟人生气的吕风突然发了怒,一把将赵天龙推了个趔趄,“快走,别跟老子扯淡,老子没功夫跟你掰扯!!”

“副的!”赵天龙愤怒扑上前,双手抱着吕风往马背上抬,“副的,即便是正的,老子今天也不听你的了!有种,你回去后开了老子!”

其他两名战士也围拢了过来,抓胳膊扯大腿,试图将吕风绑在马背上赶走。后者挣扎了几下没能如愿,猛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先冲着地面上开了一枪,然后用枪口指着自己太阳穴喊道,“放下,我数一二三,不然,老子现在就死在你们几个手里!”

游击队员们被镇住了,迟疑着松开双手。副大队长吕风强忍住被伤口处的疼痛拧了下肩膀,从赵天龙怀里挣脱出来,咬牙切齿地喝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对着干?!老子即便不是你的队长,论年龄也比你大?!老子身上还有伤,老子还娶了媳妇有了娃!你他妈的连女人的被窝还没钻过呢!老子凭什么就不能走在你前头?!”

连珠炮般的反击,将赵天龙问得无言以对。趁着他正愣神的功夫,副大队长吕风换了口气,低声说道:“即便这些都不成为理由,你也得为小张和弟兄们想想。咱们几个人里边,还有谁对附近的地形比你熟?周黑子既然已经把咱们当包袱给甩了,谁又能保证他给的这张地图是真的?我死,不过是死我一个人。你死,其他人却一个也活不了!”

说罢,不再理会赵天龙。蹲下身,将行囊的手雷一个个翻出来,摆在死马的尸体后。

“队长!”赵天龙红着眼睛叫了一声,扭过头,拉起驮着张松龄的大白马踉跄而去。其余两名游击队员互相看了看,齐齐举起手,向副大队长吕风敬了个军礼,然后拉着所有坐骑,快步跟在了赵天龙身后。

突然发生的变故通过望远镜,一丝不漏地落在了追兵眼里。三井橘树看得好生纳闷,扭过头,冲着身边所有鬼子军官问道:“你们都看到了么?那伙八路怎么把他们的长官给丢了下来?那老家伙在干什么?怎么好像在故意等着咱们上前俘虏他一般?!”

“可,可能是个陷阱!”鬼子军官们举起望远镜,轮番朝一千余米外的正前方打量。死马尸体旁的老者腰间别着一把非常精致的手枪。看情形,此人应该正是三井长官这次番志在必得的目标。但无论按照大日本皇军的规矩,还是国民革命军的传统,都没有长官留下来给底下士兵断后的份儿,除非这名长官自己突然不想活了,或者心中藏着一个惊天的阴谋。

“肯,肯定是陷阱!”一向以胆小而著称的酒井高明接过所有人的话头,以肯定的语气叫嚷。“那,那一带比其他地方平,平坦得太多了。可,可能是个湖,湖泊!”

“沙漠里也有湖泊?”三井橘树看了酒井高明一眼,有些不太相信这个窝囊废的说法。在他的印象中,既然是沙漠,那肯定是极度缺乏水源。如果中间还存在天然湖泊的话,又怎么可能寸草不生?

“湖泊,怎么可能?!”其他鬼子军官和士兵,也对酒井高明的说法嗤之以鼻。“就算是个湖泊,他又能怎么样?刚才那条河都冻得可以开过坦克去了,湖水是死的,难道上面的冰会比活水还薄?!”

这个问题难度太大,远远超过窝囊废酒井高明的见识范围。他的脸立刻涨红了起来,指着越来越近的目标,不住小声嘟囔:“他,他肯定有,有所图谋。你,你们看,他,他居然还有心情抽烟,抽烟!”

天色已经慢慢变暗,即便不借助望远镜,一众鬼子军官们也能看清楚目标嘴角处有一个橘红色亮点儿在慢慢闪动。这令他们愈发感到忐忑,嚷嚷的声音虽然大,语气却越来越缓和,“图谋,他一个人,能做什么?还想把咱们骗过去用手雷炸死么?同样的当,咱们怎么可能,咱们肯定不会上第二次!”

“机枪,照着他身边扫两梭子,注意,不要杀死他!”乌鸦一般的噪呱,令三井橘树好生不安。侧转头,命令身边的机枪手先进行一次火力试探。同样提心吊胆的机枪手立刻扣动扳机,冲着副大队长吕风身体就是两梭子。子弹打进积雪里,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小洞。副大队长吕风却仿佛没看见般,继续懒洋洋地抽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吧嗒……”仿佛一个老农,在等着庄稼的成熟。

“小林君,注意车速不要太快。不要靠他太近!”三井橘树被对方的镇定给弄得有些心虚,低下头,向驾驶室内的司机发出提醒。

“嗨依!”司机小林答应一声,将汽车档位拉到最低。另外两辆完好的汽车也主动减速,与三井橘树的座驾呈扇面型,相互照应着向抽烟的老人围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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