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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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三名倒霉的报务员拼命摇头,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为自己辩解。

一众鬼子军官则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松之助是日本共产党,那岂不是意味着这场行动早就落入了喇嘛沟游击队的耳朵中?!那样的话,大伙继续前往喇嘛沟,还能收到什么效果?恐怕非但抓不住红胡子,弄不好,还会一脚踏进对方的陷阱,连平安撤回黑石寨的机会都剩不下!

但是,如果本次行动早就已经被喇嘛沟方面知晓,那入云龙和张松龄两个,这几天來又何必跟大伙纠缠不休。稍作拦阻之后,早一点儿放车队过去就行了,反正也伤不到喇嘛沟游击队分毫?!

还有,报务组长小松是共产党的消息,到底是谁通知给藤田长官的?要知道,此地既沒有电话线与关东军本部相连,最近两天也沒有任何信使骑着马追赶上來。唯一能与后方联系的只有电台,而小松之助恰恰是电台组长,除非被夜风吹烂了脑瓜仁儿,否则,他又怎么会把足以至自己于死地的电文亲手交给藤田长官?!

还有,就算小松之助是赤色分子,并且身份已经被藤田长官识破。按照帝国的军法,也应该将他抓起來送上军事法庭审判,而不是直接叫到指挥部里边枪毙!除非他当时正拿着武器试图劫持上司,或者正在进行一场足以改变战役结果的行动!以报务组长小松那单弱的小身板儿,怎么有这两种可能?

疑点太多了,几乎稍有些脑子的人,都能随便找出一大堆。然而看到藤田纯二那已经扭曲得不成人样的面孔,所有心存狐疑的军官和士兵都选择了沉默。

藤田纯二自己也知道临时编造的谎言根本站不住脚,皱了皱眉头,咬牙切齿的补充,“为了避免共产分子接到小松的警报,我决定,从现在起,不管任何外部干扰,连夜扑向喇嘛沟!大伙立刻着手准备,十分钟后,全体出发!”

“连夜扑向喇嘛沟?”“不管任何外部干扰!”“只给十分钟时间做准备?”鬼子军官和士兵们哭丧脸,大眼儿瞪小眼儿。早知道要这样,大伙跟入云龙和张松龄等人较什么劲儿?!有在他们几人身上耽误的时间,队伍早就攻进赤色分子的老巢去了!何必天天在河边风餐露宿,还要随时承受被冷枪爆头的风险?!

只是这些抱怨,他们仅仅能在肚子里想,谁也沒勇气当众喊出來。小松之助的尸体就在指挥部门口摆着,整个后脑勺子都打沒了,血和脑浆流得满地都是。如果有谁不开眼继续冒犯藤田长官的虎威,弄不好,他就是下一个小松之助。虽然过后关东军本部那边可能会追究藤田长官的滥杀之责,可被打烂的脑袋却不能重新修补完整,已经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从地下钻出來!

迫于藤田纯二的淫威,鬼子们拖着疲敝的身体,在十分钟之后继续上路。这回,他们沒有刻意放慢速度以便对付入云龙和张松龄两个的冷枪,而是不顾一切地直接扑向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喇嘛沟。

轰鸣的汽车马达声在毫无遮挡的草原上传得极远。很快,就将张松龄和赵天龙等人吵醒。发现小鬼子准备孤注一掷,赵天龙等人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迅速收拾好马匹,沿着鬼子们留下的马蹄印儿和汽车印儿,遥遥地追了上去。

这回一直追到天光大亮,都沒遇到鬼子的反击。眼看着喇嘛沟游击队的总部已经遥遥在望,赵天龙终于按耐不住性子,用手向几个受伤的小游击队员指了指,大声命令,“张兄弟,他们几个都交给你了!咱老赵是游击队的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鬼子到自己家门口撒野!”

说罢,不给张松龄拦阻机会,一催黄骠马,直扑鬼子车队。

晨风吹开他的外套,露出捆在腰间的一打手榴弹。每一颗的盖子都已经拧开,白色引火线绞于一起,露出数寸多长,随时都可以拉响。

张松龄追了几步沒追上,只好转身去拦阻其他几名小游击队员。就在此时,坠在车队末尾的鬼子骑兵也听到了來自背后的马蹄声,回过头,惊慌地示警,“入云龙,入云龙追上來了!”

“入云龙追上來拼命了!”

架在汽车上的轻机枪调转枪口,喷出一条条橘红色的火蛇,突突突,突突突,打得黄骠马身边草屑乱飞。入云龙却根本沒有减缓速度,一边灵活地改变着前进路线干扰机枪手瞄准,一边继续向车队靠近,靠近,年青的面孔被朝阳照亮,每一处棱角都带着骄傲的光泽。

“别拦着我!”

“我也去!”

“我们都是游击队的人!”小游击队员们终于明白了赵天龙准备干什么,纷纷催动坐骑,冲破张松龄的拦阻。眼看着他们就要冲进鬼子的队伍,前方的草地上,突然出现了一条浓重的黄色烟尘。上百匹战马呼啸而來,最前方的马背上,两面红旗迎风招展。

青天白日满地红!

镰刀斧头!

“小鬼子,爷爷们在此恭候多时了!”红胡子带领着喇嘛沟游击队,还有一伙不知道从哪里赶來的援军,迎面砸进了鬼子队伍中间,将鬼子的队伍砸得四分五裂!

刀光闪烁,血渐长空。

…….

万道阳光从天空中照下來,照亮黑石寨破烂的鬼子军营。铁血锄奸团团长彭学文拄着缴获來的指挥刀,大声命令,“发报,用明码。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黑石寨县城!”

“嘀嘀嘀,嗒嗒,嗒嗒,嗒嗒…….”被鬼子报务员破坏,又被老余刚刚修好的电台欢快地跳动起來,送出一串串电波,“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黑石寨县城!”

“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黑石寨县城!”

“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黑石寨县城!”

“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

第二卷 荒原 卷终

第三卷 黑白

第一章 迷城 (一 上)

山城的雨,每年只下两场,第一场从立春到立秋。第二场从立秋到立春。

灰蒙蒙的天空下,原本就已经不甚整洁的巷陌愈发显得肮脏不堪。污水顺着泥泞的街道意蔓延,将失了效的药渣、发了臭的菜叶子、泡成团的手纸和一团团各类动物的粪便冲得到处都是,每一处低洼,都是一个天然的陷阱。稍不小心一脚踩进去,就是污秽满身。那味道,回家后用多少水都洗不干净。

光着膀子的棒棒们拎着一根根粗竹竿,趟在泥水里东奔西走。他们是天生的下贱命,沒资格选择天气。只要有西装革履或者长袍马褂的贵人站在高处的石头台阶上叫一声“棒棒!”,便立刻兴高采烈地围上去,三个大子儿一趟,不管路途远近,绝对童叟无欺。如果有谁嫌路脏懒得自己走,就花六个大子儿雇俩棒棒,找个椅子用竹竿一穿,将人扶上去晃晃悠悠抬回家,无论是爬台阶还是过水沟,都四平八稳,绝对不会让贵人身上沾半点儿泥巴!(注1)

同样无法拒绝在恶劣天气继续工作的还有报童,他们是另外一群天生的苦命。如果每天卖不出足够数量的报纸,恐怕当天的晚饭就沒有了着落。如今山城的物价可不比前些年,两角钱就可以买到一斤肥猪肉。千里转进而來的中央政府官员和避祸到此地方大户们,吃得山城物价飞涨。原先卖掉二十份报纸就可以从贩报老大手里换到一个玉米面馍馍,现在要卖掉三十份报纸才能换到。如果回去交差晚了还可能换到一个已经馊了的,吃下之后肚子会闹腾一整宿!

好在今天的报纸销路还不错,才转了三条街巷,几个报童身上的厚布口袋已经空了一小半儿。眼看着來到小什字,山城最繁华所在,报童们看看各自的口袋,按照出发前贩报老大的教导,扯开嗓子用最全身力气喊了起來:“卖报,卖报,特大好消息!国军在乾州城外重挫日寇,毙伤日寇四万有余!”(注2)

“号外,号外,张治中将军抬棺上阵,粉碎日寇西进图谋,长沙一线转危为安!”

“号外,号外…….”

路边的茶馆里,酒肆中,穿着长袍和西装躲雨的人们摇了摇头,咧嘴苦笑。开战一年多來,报纸上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宣称一场大捷。可每次大捷之后,国民革命军紧跟着就是“胜利转进”,从北平一路转进到南京,又从南京一路转进到重庆,三分之二的国土都丢了,也沒见到把日寇消耗成疲惫之师。自己反倒越打越沒底气,先前好歹还敢组织几场反击战,如今,守土全靠掘堤和放火了!

报童们口干舌燥地喊了好一阵子,却沒拉到任何顾客。想了想,迅速换上出发前老大教导的另外一个段子,“号外,号外,我察北抗日联军浴血奋战三昼夜,前日光复黑石寨!”

“号外号外,黑石寨鬼子全军覆沒,塞外雄城胜利光复!”

“号外,号外,国民革命军突入敌后,光复塞外重镇黑石寨,给予日寇当头一棒!”

“号外,号外…….”

这下,终于有人从路边的茶馆、酒肆中走出來了,并且不止一波。纷纷点手将报童叫到自家身边,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换回新鲜出路的报纸。一边大步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边低头寻找报童事先宣告的新闻内容。

那些沒钱进屋喝茶吃点心,只是站在屋檐下躲雨的闲人,也纷纷抬起愁苦的脸,冲着已经买了报纸的茶客们低声祈求,“周爷,真的打了胜仗么?您老给大伙念念呗!”

“金先生,报纸上到底怎么说的,小兔崽子们不是在骗人吧!”

“您老给念念,念念。让咱们也暖和暖和身子,这鬼天气,和世道一样冰冷!”

被叫到名字的茶客、酒客们自觉很有面子,拍了拍报纸,很高兴地将好消息跟屋檐下的闲汉们分享,“不是骗人,是真事儿。中央日报放在头版的,就在乾州大捷下边!”

“大公报上也发了,也是头版!”

“不是骗人,不是骗人。新…..”说话者将头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新华日报上也有,不过是转载中央社的消息!”

几家有分量的报纸都发了新闻,按常理推断,黑石寨是真的被中国军队光复了。但是买到报纸的人继续往下再读,笑容就陆续冻在了脸上,“***,这算什么新闻。只有一个标題,具体哪支部队打下的黑石寨,谁的部队,歼灭了多少鬼子兵,一概沒说!”

“我这张更过分,全是废话和套话,连黑石寨在哪儿都沒提!”

“不是察北抗日联军么,那当然跑不出察哈尔去!不过那地方也忒远了点儿,咱们的队伍怎么杀过去的?!***,这是哪门子新闻,该有的内容沒有,废话说了一大车!”

……

几乎所有买到报纸的人,都开始骂起了街。艰难的时势,阴冷的天气,已经让人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好不容易能听到一点儿喜讯,还是磨道上头转圈----沒头沒尾!那个缺德带冒烟的记者你倒是把消息写清楚了啊,至少得上大伙知道消灭了多少鬼子?光复黑石寨的英雄部队是哪哨人马?怎么能这样,只给了一个察北抗日联军的名号就算万事大吉!要知道,这年头打着抗日联军旗号的武装,沒有一千也能找出八百。国民政府这边有、八路那边有、甚至很多聚啸山林的土匪,只要不愿接受日本鬼子的招安,第一能想到的旗号,就是某某抗日联军!光凭着一个泛泛名字,神仙也弄不清他的來路!

“黑石寨,应该是察哈尔北部的一个县城。历史可以追溯到辽代甚至更前,民国二十年前后,奉系经略草原,吴大舌头派人在原址上重建此城。初名黑石镇,后來不知道为什么又改成了黑石寨!”倒也有学识渊博的酒客,知道黑石寨的具体位置。那是一个带着金丝边眼睛的教书先生,身前摆着一碟子香干,手中的酒壶已经倒立了过來,里边的酒水却无法倒满小半个杯子。

周围的人听了,立刻围拢过去。顺手递过自家的酒壶和小菜,“卢先生,您尝尝我这个,地道泸州老窖!绝对杀口!”

“您尝尝腊肠,杨记秘制的,传了祖孙三代了,难得一直沒变味儿!”

“先生尝尝这个,这个是……”

“先生喝我的吧,我今天酒买得有点多…….”

金丝边眼睛被众人的热情烧得有些不好意思,咽了一大口唾液,讪笑着说道:“喝好了,已经喝好了。酒乃穿肠毒药,三杯足以。再多,就伤身体了!”

“那黑石寨……?”周围的人不在乎他喝沒喝好,在乎的是刚刚光复的重镇在哪?盯着金丝眼镜,迫不及待地追问。

“在这里!”金丝眼镜用小拇指沾了点残酒,于桌上慢慢画出一幅粗糙的地图。“这是北平,北平往北九百里偏东,潢水之南,周围地势开阔,草木丰美…....,不过,嘶----!”

“怎么了,怎么了,您老别跟那该死的记者学啊。把话一口气说完行不行?!”

“那地方可是偏僻得很,既不是什么重镇,也不是什么要地,打下來也沒啥用啊!大老远的,政府怎么派兵到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这是什么话!”周围听众立即翻了脸,将先前递过來的酒壶、小菜统统撤了回去,“再远,那也是咱们中国人的地方!再远,打得也是小鬼子!你说那地方不是战略要地,说不定人家政府那边……”

“对,只要打赢了小鬼子,再远,咱们爷们也觉得扬眉吐气!”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抬起头來,满脸兴奋。冰冷的雨水和冰冷的现实,已经将他们心脏浇成了死灰。但是此时此刻,在死灰般沉寂的心脏中,居然又慢慢跳起了几点火星。很小,很弱,谁也说不准哪天就会熄灭,哪天可能燎原!

注1:棒棒,重庆特色苦力工种。至今还能在城乡结合部找到。通常拎着一根竹竿揽活,帮忙将客人的东西挑到指定地点。

注2:小什字,解放前重庆最繁华的街道。

第一章 迷城 (一 下)

在无边长夜里,哪怕是萤火虫尾巴上的微光,也能照亮人的眼睛!

也许是被太多的坏消息折磨得失去了耐性,也许是对胜利渴望得太久,接下來三天,有关察北抗日联军光复黑石寨的报道,成了除中央社和新华社两家报纸之外几乎所有媒体上的重要话題。特别是象渝中快讯、山城晚报之类一向不追求严谨、真实的半娱乐性媒体,几乎把这场微不足道的小胜炒成了一场足以和台儿庄战役相比的大捷,歼敌数量从数百、逾千到上万,每日翻新,节节攀高;报道方式也从快讯、拾遗迅速朝传奇、评书方向蔓延。反正黑石寨距离山城数千里,短时间内,谁也不可能穿越日战区亲自到那边求证。至于以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个四面都是敌军的弹丸小城,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以后。只要鬼子集中起一定规模的兵力反扑,肯定逼走察北抗日联军,重新夺走此城。而对于媒体而言,所有的新闻都有一个时效期限。只要过了眼下这一个月,有关“黑石寨大捷”的消息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媒体不会再做后续报道,民众们也自管去追捧其他热点,哪个还有时间关注三十多天前的某些报道是否失实?!

不光是各大新闻媒体对“黑石寨大捷”感兴趣,一些学者和社会活动家,也对这场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非常普通的局部小胜,投入了极大的关注。他们能了解到的消息非常有限,一半儿靠道听途说,另一半儿靠从各家报纸上的新闻里头七拼八凑。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再度发声质疑中央政府和军方在开战一年多來的失常表现。同样是面对日本侵略者,为什么中央军每场战役最后都以“转进”告终,而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草原上,有一支既得不到后方支持,又得不到友军协助的部队,却能从小鬼子屁股上,硬生生撕下一大块皮肉?

这难道不正说明了日本鬼子并不像政府一直宣称的那样强大么?这不正说明了军队中某些将领贪生怕死外加昏庸无能么?如果中央政府旗下的每一支部队,都能象察北抗日联军那样积极主动,果断朝日寇发起反攻,而不是总寻找借口消极避战的话,小鬼子还能一直打到四川门口來?!就算是小胜,就算是每场战斗只消灭一百名鬼子,如果有一千场类似的胜利下來的话,十万日寇也早就飞灰湮灭了!而日寇总计才有多少兵?小日本总计才有多少人?堂堂大中华被弹丸岛国吞下了三分之二,当政诸公难道不觉得惭愧么?不觉得愧对先总理在天之灵么?…….,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探讨到了后來,很多话題,其实已经与黑石寨光复无关。但是在报纸上发表议论的人却已经不在乎了。这历时一年多的大溃败当中,实在有太多的问題需要国民政府重新检视,太多的缺陷需要民间去督促国民政府修改了。黑石寨光复的消息,只不过是个导火索,让民间对国民政府的不满有了一个相对恰当的发泄引子罢了。毕竟那支察北抗日联军的领导者彭学文,据说还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精英,拿他领军取得的胜利做话題引子,对大多数社会活动家自身而言,远比拿共产党八路军做话題引子安全,也不用担心随时会被军统特务找上门來!(注1)

随着加入探讨者的身份越來越高,影响力越來越大,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里头终于有人坐不住了,一个电话打到了罗家湾19号,询问有关彭学文和察北抗日联军的具体消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副主任秘书毛人凤当天恰好值班,接到电话之后先是好言好语稳住了前來问询的长者,答应尽快将相关资料送过去。放下电话,就把桌案上的杯子抓起來,狠狠地掷到了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注2)

一名路过的特工听见副主任大人发怒,赶紧推门跑了进來,拿起笤帚收拾地面上的碎瓷片。毛人凤却一点儿也不领情,用力一拍桌案,大声断喝:“收拾什么?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是该你來做的么?难道我堂堂军事统计局,就招不到一个清洁工了?!立刻给我滚出去,让徐业道和魏大铭过來见我!”

“是,主任!”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的倒霉鬼答应一声,委委屈屈地出去喊人了。毛人凤抓起手边的文件翻了几页,又站了起來,踩着一地碎瓷片來回踱步。

也不怪毛人凤副主任心情烦躁,事实上,军统局目前掌握的有关黑石寨光复的资料,根本与外界报道相差无几。早在听说那份明码电文的第一时间,他就命人发了电报去北平站方面追问,结果北平站那边磨磨蹭蹭拖延了三天,才最终给了一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回应。里头除了确认明码向全世界宣告黑石寨被中国军队光复的那个小家伙名字叫彭学文,的确隶属于北平站,并且曾任军统北平站外围组织----铁血锄奸团团长职务之外,其他居然全都语焉不详。甚至连彭学文何时到察哈尔境内组织了察北抗日联军?此番光复黑石寨是奉了北平站的相关命令,还是个人的擅自行动?都说得模棱两可。仿佛北平站已经跟他失去联系,或者对此人已经失去了控制能力一般。(注3)

显然,这次光复黑石寨的行动,并不像外界目前报道的那么简单。以毛人凤对北平站几个负责人的了解,如果行动的确是由北平站方面策划,并且战果真的象外界传说那么辉煌,甚至战果能达到外界传说的十分之一,几个负责人也早就主动向总部发电表功了。而不是象现在,明摆着是一场功劳,却集体遮遮掩掩。

要知道,这可是目前在敌后游击战争中,军统为数不多的几个重大成果之一。虽然早在自年正式改组之前,军统的前身,就曾经效仿八路军,向敌后战场投放骨干,组建了数百支支游击队。但这些游击队要么向八路学艺不精,根本取不得任何能与后者相提并论的成绩。要么过于贪功冒进,落入鬼子和伪军的圈套,被迅速剿灭。象察北抗日联军这种主动向日寇发起进攻,并且第一次就拿下一个县城的,可以说凤毛麟角,甚至绝无仅有!(注4)

莫非这事儿又牵扯上了共产党?或者察北游击队本身就是共产党的队伍,彭学文只是冒领他人之功?越往细里头琢磨,毛人凤越觉得北平站的举动可疑。如果是那样,自己可轻易不能将成功光复黑石寨的功劳,硬往军统上揽。眼下国共双方虽然在表面上相敬如宾,可暗地里却都在提防着对方,甚至偶尔还会给对方下几个小绊子。如果是某战区的高级将领与土八路密切合作,联手打击了日军,还能勉强算是一场功劳。对于本身就承担着防共任务的军统來说,跟被防范对象联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至少,这份功劳如实汇报上去,绝不会得到老头子的赞赏。

他自己在办公室里头患得患失,手底下的干部们也跟着如履薄冰。电讯处长魏大铭和行动处长徐业道很快就被叫來了,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直到被毛副主人发现,才齐齐地敬了个军礼,大声报告:“报告主任,第三处(四处)处长徐业道(魏大铭)奉命前來回话,随时听候主任……”

“都坐下吧!”在属下干部面前,毛人凤还是非常有分寸的。挥挥手,阻止了徐、魏两人过于小心的言辞。“最近那个黑石寨光复的事情,你们两个想必也听说了。上头问我要详细资料,我这里却偏偏不凑手。所以才找你们來问问。你们两个知道多少就说多少,随便一点儿,沒必要顾忌太多。”

听以杀伐果断而著称的顶头上司说话时的语调非常和善,徐、魏两个处长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仔细想了片刻,由行动处长徐业道率先回应,“行动处近期并沒收到任何有关在察哈尔北部对日寇发起打击的行动计划,相关建立敌后武装的计划也沒有。那个明码发电报的彭学文,倒是能找到档案。他是马占山在无意间救下的一个青年学生,出身于地方望族,学习能力和对特工这行的领悟力都很出色。华北区的老王在保定培训特工时,非常欣赏他。特地推荐他做了铁血锄奸团的负责人。而他在随后的几次暗杀行动中,表现也的确可圈可点!”

“哦!倒是一个人才!”毛人凤轻轻点头,对徐业道的回答表示满意。如果彭学文出身于地方望族的话,其本身成为共产党人的可能就会小许多。军统在黑石寨事件上的腾挪空间,也无疑又大了许多。

“那日明码发电所采用的手法,是带有明显的军统标记。应该是咱们培训出來的特工亲手所发。采用的是日本人的发报机,可能刚刚经过大修,信号并不是十分稳定。从发报当天起,那台机器应该一直与外界保持着联系。如果主任您有需要,我可以根据他的信号特点,命人越过北平站,直接找上它!”

注1: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的全称。

注2: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当时沒有国防部,军事委员会承担国防部和总参谋部的责任。战时则兼管行政和司法,权力凌驾于其他政府部门之上。被称为第二中央。

注3:当时正主任为郑介民,但郑介民只是挂名,不参与日常工作。所以副主任毛人凤为军统仅次于副局长戴笠的第二号人物。军统的正局长也是挂名,不参与日常运作。

注4:军统在抗战时期,除了进行了多次针对日伪重要人物的刺杀外,还组织了很多敌后游击队。但由于这些游击队的组织者自视颇高,未能低头与百姓们打成一片,所以成绩一般。并且在随后的日寇剿杀中损失惨重。

第一章 迷城 (二 上)

“不必,我相信王站长能处理好这件事!”副主任毛人凤摆摆手,摆出一幅大度的姿态回应。

如果想越级跟黑石寨方面取得联系,他根本不用象魏大铭说得那样,采取什么信号追踪分析这种非常手段。以副主任的身份直接发电报给北平站的站长王天木,要求此刻位于黑石寨方面的特工小组直接跟自己汇报情况,即便王天木心里头再不高兴,也不会跟他硬顶。但是那样做的话,未免显得他这个副主任威信太差,而军统重组后所面临的内部山头林立问題,也必将彻底的被摆到台面上!(注1、注2)

电讯处长魏大铭身上虽然书卷气很足,心思转得却不慢。稍一琢磨,便知道自己可能给毛主任出了个馊主意,笑了笑,继续说道:“最近华北方面申请了很多微型电台,说是要筹建察绥分站,具体负责人正是马凤池。他对那个姓彭的小家伙有师徒之谊,主任如果想多了解一些黑石寨的情况,我可以直接发一个电报给他!”(注3、注4)

说完话,非常期待地等着毛人凤的肯定。谁料毛人凤却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案上缓缓叩动,“哆、哆、哆、哆”,宛若老僧入定般,半晌沒有任何回应。

魏大铭是纯技术出身,性子中原本就带着几分文人的狂狷。见对方刻意冷落自己,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了起來。

以他的资历,也的确有跟毛人凤撂脸色的本钱。作为中国电讯界数一数二的开山人物,他被戴笠拉入特工组织之后,花费了三年不到时间,就将组织里头的几个电讯人员发展培养到了四千余人。可以说,整个军统及其前身的电讯组织,都是魏大铭亲手所建。无论资格还是功绩,都远远在毛人凤这个副主任之上。

在旁边的徐业道敏锐地看出了气氛不妙,悄悄地用脚踢了一下魏大铭的凳子,示意对方不要冲动。后者在即将爆发的边缘被唤醒,感激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毛人凤,“毛副主任还有其他事情么?我來之前,正在处理军统局和下面各站的技术设备升级的问題。如果把发报机缩小到收音机一般大,以后向日战区渗透…..”

“升级的事情先放一放,再等十分钟,我一会儿说不定还会需要问你一些事情!”毛人凤摆摆手,烦躁地站起身,走向临街一侧的窗子。外边天还是阴沉沉的,非常破坏人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就想朝魏大铭那秀气的脸上狠捣几拳,但想到对方在调查统计局中无人能代替的作用,还是将心头打人的欲望强行压制了下來。

提建议不对上司胃口,想找借口溜走也被否定,魏大铭便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看了行动处处长徐业道一眼,苦笑着摇头。

徐业道是北京大学政法系毕业的高才生,北伐期间便任军法处长。无论学历和资格,也都足以傲视毛人凤这位黄埔肆业,完全靠戴笠老乡关系才爬到众人副主任位置的上司。见魏大铭将目光转向自己,陪着苦笑耸肩,对魏大铭的处境深表同情。

二人都不肯再主动开口说话,静待毛副主任一个人做出决断。等了十分钟又十分钟后,直到肚子里边已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才终于听见毛人凤低声问道:“最近几天,曾家岩那边有什么动静?!”

曾家岩五十号是中共代表团在重庆的驻地,毛人凤此刻问起來,自然不是关心代表团成员的个人起居。徐业道想了想,笑着回应,“还是老样子,跟那些对政府心怀不满的家伙往來密切。但是这几天却沒见他们与报界的人士有过多交流,新华社在光复黑石寨的事情上,表现也很谨慎!”

“那是,他们自己人在华北各地的功绩还表不过來呢,哪有功夫关注到塞外!”毛人凤撇撇嘴,淡然点评。

嘴巴上说得虽然平淡,内心深处,毛人凤还是又觉得轻松了不少。新华社沒有给与黑石寨那边过多关注,说明延安方面对此事儿参与得不是很深。但也有可能是新华社故意不关注此事,欲盖弥彰。谁说得清楚呢?!在谍报方面,共产党那边的周恩來可是老手中的老手。无论能力和资格,都足以当军统大部分人的老师。

作为黄埔军校曾经的学生,毛人凤可不敢太低估周恩來这位政治部主任的本事。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再度开口问道:“最近的报纸你们都看了吧。渝中快讯和山城晚报的表现是不是太活跃了一些。这两家报社的幕后金主你们派人查过么,跟曾家岩那边有沒有关联?!”

“查过,应该沒什么关系!”徐业道年轻时也办过报纸,亲身感受过言论迫害之苦。故而对毛人凤的提问很是反感。想都不想,就直接否认了两家报纸跟共产党方面有瓜葛。

“哦!”毛人凤的眉毛迅速向上跳了跳,转过头來,看向徐业道的目光很是令人玩味。

徐业道心里头打了突,迅速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毛主任,赶紧出言补救,“那两家报纸上,广告费收得很高。有家恒发粮业是他们的常年老客户。而恒发粮业的最大股东,好像出身于颍州彭氏!”

“娘希匹!”毛人凤气得一拍窗框,再度以浙江话骂起了人。“他们颍州彭家,管得事情也太多了吧!上到用飞机倒腾西药,下到矿井挖煤,这天上地下,还有哪一样他们不染指的?!”

徐业道耸了耸肩,再度恢复了沉默。如果那位在察哈尔草原上搅风搅雨的彭学文出身于颍州彭氏的话,其家族的做法,实在无可厚非。这年头,谁家儿孙大学毕了业,其父母还恨不得在报纸上发文广而告之呢。象彭学文这种明显有投资价值的族中精英,颍州彭家怎么可能不大力栽培?!况且以彭家在政界、商界和军界的深厚底蕴,军统想拿其在报纸替自家子侄宣扬功绩的事情做文章,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这边头天刚刚有所动作,下一天,估计就有若干大佬亲自将名帖递到戴副局长桌案上。

不用任何人提醒,毛人凤也知道以目前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铁青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且不管他,牛皮吹得越鼓,破得也越快。你们两个回头多多留意日本人的动静,屁股上被人捅了以锥子,他们不可能沒有反应。若是能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的话,不妨第一时间通知北平站那边。免得他们反应太慢,被小鬼子打个措手不及!”

酒徒注:本节涉及背景资料太多,所以只算两千字。多出來的白送。

注1:军统前身为复兴社特务处,1937年底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合并,称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38年8月中又拆分出一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由于吸收了太多的帮会成员和旧军阀的亲信,导致军统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戴笠生前还能勉强将内部矛盾压制,戴笠飞机失事之后,继任者毛人凤则铁腕血洗了不同派系的马汉三等人,导致华北一带军统下层心灰意冷,几乎以看热闹的态度旁观了傅作义率部起义。

注2:王天木,军统北平站长。戴笠麾下六大金刚之一。曾参与策划多起对日伪要员的刺杀。1939年投日,令军统在北方的组织几乎被日军连根拔起。日本投降后隐居北平,凭借在军统中的丰富人脉躲过清算。后逃到台湾,病死。

注3:魏大铭,军统电讯室主任。当时中国数一数二的无线电专家,抗战期间,带头微型化了电讯发报机,并组建了军统的电讯网络,功劳极大。

注4:马凤池,即马汉三。凤池是笔者为他杜撰的字。马汉三是冯玉祥的学兵队出身的西北军低层军官,在冯部人脉很深。后投靠军统,颇受戴笠器重。历任察绥站长,北平站长等职务,在抗日期间为军统立下了很多功劳。但因为不是浙江人,一直进入不了军统核心。戴笠空难亡故之后,被毛人凤以贪污罪处死。近年有香港无良文人演义马曾经投日,而恰恰在其编造的的马投日期间,马父被日寇报复枪杀,马妻被日寇抓入监狱。而马本人也因为参与了刺杀倭寇天皇特使行动而被北平封城搜捕。若马投日属实,他和日寇之间的合作也未必太“密切”了些!

第一章 迷城 (二 下)

“是!”魏大铭和徐业道两个起身领命。心中却无法理解毛人凤是真的让自己及时与北平站那边互通消息,还是另外有所暗示。照常理,北平站在黑石寨光复一事上的反应,已经表现得对毛副主任非常不尊重。而以毛副主任平素的为人,也未必真能以德报怨,除非此事还涉及到更深的内容,涉及到大局后的大局。

正困惑间,忽然听到桌案上的电话又“叮铃铃”响了起來。毛人凤向两位下属做了个稍待片刻的手势,快步走到桌前,抓起电话机,“调查统计局机要室,我是毛人凤,您是哪位?!”

“齐五老弟好专业啊,不愧为戴副局长亲自举荐的贤才!”电话里头传來一个宽厚的长者声音,话里话外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甭看毛人凤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对待电话另外一端的人,却是恭敬有加。立刻将身体站了个笔直,满面春风地回答道:“哪里,哪里,晚辈资质鲁钝,可是当不起严公如此盛赞。您老怎么亲自打电话过來了?!有用得着晚辈效力之处,尽管派人來吩咐一声便是!”(注1)

“你这个小家伙,嘴巴里头是不是嚼着糖呢!隔着电话线我就闻出來了。”电话另外一端的人显然跟毛人凤很熟,听他说得嘴甜,笑呵呵地打趣。“沒有事情,我就不能亲自打个电话给你了?老贺我虽然年龄大了些,可也沒老到连电话还要秘书帮忙打的地步吧!”

“哪里,哪里,您老如果这么说,我可真的沒法活了。谁不知道您老才是咱们军统局的老大哥,若是沒有您在上面力撑,也不可能有咱们军统局的今天!”毛人凤继续赔笑,仿佛所有话语都是由衷而发一般。

见到他这般模样,旁边的徐、魏两个处长沒法不猜到电话另外一侧的是军统局的挂名局长贺耀祖,贺贵严。这位平素很少來军统局露面的贺局长,可是非同一般。早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加入了同盟会,并且得到黄兴的大力推举,在革命成功之前和之后两度赴日留学,最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随即跟在孙中山身边,每战必至。后又参与北伐,历任师长、纵队长、军长,军事委员会参谋次长。并且在参谋次长职位上辅佐蒋委员长取得中原大战的完胜,收服韩复渠、孙连仲、宋哲员等一干直系悍将,凭借无可争议的功劳,成为委员长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无论做什么重大决策,蒋委员长都会问一问他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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