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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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跑到汴堤尽头,转向南面,过金明池,来到皇家琼林苑之中。

花蕊早遣人摆下箭靶,此时便笑吟吟地说出比箭的规矩来:赵家兄弟与众宫女须得轮流比箭,每人限射三箭。以射中红心箭数多少,来评定名次,射中支数相同的,则以距离红心远近来决定胜负,输家须得自饮三杯,再向赢家敬酒三杯。

赵匡胤听了对赵光义大笑道:“你听听这些刁钻古怪的妮子,想的什么花招,不就是车轮战嘛,尽是占尽便宜的。”

花蕊笑道:“官家要是怕喝酒,那臣妾只好代饮了。”

听着那俏语娇音,赵光义忽觉得一股气直冲上来,道:“官家若不胜酒力,理当由臣弟代饮罢了。”

赵匡胤笑道:“说的什么话,还没比呢就先把酒给分配下了。”

说说笑笑中,步入靶场。赵匡胤走上前去,也不正眼去看,随手三箭,便正中红心,众宫女拍手娇呼,一片叫好之声。

赵匡胤掷下弓箭,笑道:“你们来吧!”

赵光义静立不动,却先让众宫女先射,只见那些宫女有射中一箭的,有射中两箭的,也有少数射中三箭的,或一箭也没射中。满场莺咤燕叱之声,热闹非凡。引得那五百羽林军,虽然在外围守卫警戒,却也不禁不住个个眼睛正向靶场溜去。

最后是花蕊夫人上场,只见她一身劲装,英气中更显得妩媚多姿,她却不是站着射箭,而是骑上胭脂桃花马,慢慢地绕场一周,花蕊将马一催,那马快跑起来,花蕊张弓搭箭,看准了靶心,一勒力, 那马长嘶而立,就在此时,花蕊已是连射三箭,箭箭俱中红心。

四周轰雷似地连连叫好声,连赵匡胤都瞧得走下台来,大声叫好。

花蕊却早已经带马回转,疾驰到赵匡胤面前,勒马,身子却如燕子般轻盈地飞起,落入赵匡胤的怀中。

花蕊眼波流转,看向赵光义:“现在该是晋王了吧?”

赵光义站了起来,沉默片刻,道:“取十面箭靶过来。”

羽林军取过十面箭靶,一字儿排开,赵光义取三十支箭放入箭囊之中,他骑上青骢马,慢慢地跑了几步,忽然间一夹马腹,那马昂首长嘶一声,直冲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嗖嗖嗖嗖……地一连声,好象狂风疾雨般的箭声,在场的人尚未回过神来,赵光义已经停下马来,挂好了弓,立于靶场正中,他的箭囊已经空了。

他的神色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还是那么淡淡地。

可是前面十面箭靶,每面靶子正中的红心,不多不少,都插着三支箭。

一片沉默。

又是一片沉默。

忽然,大家如梦初醒似的欢呼起来。

赵匡胤大笑:“教你们瞧瞧,这才是沙场大将的骑射之术!”

众宫女娇呼着一拥而上,一个个抢着去敬赵光义的酒。

赵光义的脸上,却没有半点骄傲和喜色。他坐在那儿,来者不拒,每人三大杯敬上,他看也不看,接过来都是一饮而尽。

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他也不知道饮了多少杯酒,只觉得,那酒喝下去,入口虽然辛辣,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意,那团熊熊烈火在他的腹中燃烧,更在他的心中燃烧着。

他醉了吗?没有,虽然头渐渐昏沉,只觉得腾云驾雾似地,眼前的一张张娇容渐渐变得模糊,可是他的脑海中却依然清醒,清清楚楚地看着眼前千娇百媚的一张张脸,没有一个是花蕊,没有。

只是那娇美而无情的声音依旧传入耳中:“晋王怕是喝多了吧!”

他一拍案几:“谁说本王喝多了,还早着呢,再来!官家的酒,本王也代饮了。”他宁可自己喝得够醉,可以把眼前的每一张温柔的笑脸,看成是她。为什么偏偏不醉,为什么?

他清醒得要命,每倒进一杯酒,那股辛辣就好似把他的痛楚可以减轻一瞬间,于是他拼命地倒酒。怎么还不醉,怎么还这么清醒。

为了他那渺茫的、不可说的未来,这样痛楚的代价,到底值不值得?他不停地灌酒,不停地问着自己。忽然间,一股酸楚之意自腹间涌了上来,他一张口,将这份压得他极痛苦的东西吐了出来。他没有听到身边的惊叫娇呼声,也没有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停地呕吐,不停地呕吐。

口中极苦极苦地,他是连苦胆都一起吐了出来吗?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他失去知觉前,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赵光义醒来时,只觉得阳光刺眼地疼,他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他的妃子李氏喜道:“王爷醒了!”

他强忍欲裂的头痛,看着周围的布置,不解地问:“我怎么回来了,不是在琼林苑吗陪官家打猎吗?”

李氏拭泪道:“菩萨保佑,王爷终于醒了。王爷,您这一醉就是三天三夜不醒,可真把我们给吓坏了。”

赵光义恍恍惚惚地道:“我醉了三天了吗?”

李氏道:“是啊,那日内官们送你回来,你吐了一身,听说连花蕊夫人也被你吐了一身,官家很生气,说王爷太不懂节制了。谁知你回来三天三夜不醒,吓得我们隐瞒不住,太后、官家都派人来看了三次呢!”

赵光义呆呆地看着她嘴一张一合的,也不知道她说些什么,只听清了一句:“你说,我吐了花蕊夫人一身?”

“是呀!”李氏懊恼道:“偏偏谁也不吐,就吐了花蕊夫人一身,虽然娘娘不在意,可是官家却不太高兴了!”

赵光义怔怔地:“她、她到底还是来了!她到底还是来了!”忽然跳下床道:“她在哪儿?”

李氏吓了一跳:“王爷,你身子未好,还是休息——”

赵光义冷冷地眼角一扫,吓得她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花蕊在哪儿?”

李氏吓得战战兢兢地道:“今日,今日与官家去琼林苑中赏花!”

她话未说话,赵光义已经向外走去。他才迈前一步,便觉得天昏地转,脚下虚浮无力,想不到这宿酒刚醒,竟是如此的厉害!

李氏怯怯地道:“王爷,你、你不要闯祸呀!花蕊夫人怎么得罪你啦,她到底是官家的妃子……”却被赵光义冷冷的眼神,吓得不敢现说。

赵光义深吸一口气:“替本王更衣,备马,本王要立刻去琼林苑!”

赵光义骑在马上,疾驰琼林苑。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智,甚至是形同疯狂,然而他顾不得了。那孟昶的画像,那琼林苑的比箭,花蕊的微笑娇嗔,对于他来说,都象是上万把小刀在割着他的心。

他策马狂奔,却觉得心头一阵阵燥热,恼将起来,将前襟撕开,春寒料峭,一阵冷风直吹入他的心口,他忽然打了个冷战。

赵光义放缓了马,马慢慢地行着,蹄声敲打着青石板地面,他的表情,也在马蹄声中慢慢沉静下来。

八、

琼林苑。

依旧热闹,桃花依旧开着,美丽的宫娥们依旧笑着,玩着。

琼林苑中,桃花盛开,今日桃花宴,比三天前的射箭更热闹了,连众大臣和各亲贵皇族们都来了。

众星捧月,最耀眼夺目的,自然还是花蕊夫人。

花蕊含笑穿梭于宴会之中,可是心中,却不时地飘过那一日,那个骑着青骢马的人,那射箭的英姿,狂饮的醉态。

她本已经是恨极了他,可是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的无奈,她的心,仍然会痛。她苦苦相逼,不肯放过的,何止是他,还有她自己呀!

为什么还不死心呢?

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以色侍人,察言观色,她累了,不管是孟昶还是赵匡胤,她看似轻轻松松地娇声俏语,天知道她有多累。只有在赵光义面前,她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任性地喜笑怒骂。她在他面前挂起孟昶的画像去刺激,因为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交出去。

酒,似乎多喝了点,她觉得有点上脸了,找个借口,交待了宫娥,收起弓箭,欲悄悄地溜到后面去休息一下。

她悄悄地走过桃花林边,想到另一宫室去。

忽然,她的手被人抓住了,接着,她忽然被人很有力地抱起,潜入桃花深处。

她没有叫,也没有惊慌,在那双手伸过来时,她就已经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力量。

她也想不到,桃林深处,竟有这么一间隐蔽的宫室。

她镇定地转过身去,看着赵光义。

不过三天不见,他竟变得如此憔悴了。他脸色青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眼深深地陷了下去,头发凌乱,一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变得象个鬼似的。

可是他的眼中,却燃着一团火。他沙哑着声音,定定地看着她:“花蕊,你究竟要折磨我到几时?”

花蕊淡淡地看着他:“晋王说什么?我不懂。”

赵光义看着她的眼睛,象是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似的:“花蕊,你懂的,你怎么可能会不懂,你存心折磨我是不是。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所以我请旨出征南汉,就是想要远远地逃开这一切呀,可是,你却阻止我去,你要我留下,看着你和皇兄亲热,看着你们骑马游乐,却一定要我要一旁。你挂起孟昶的画,就是要我为你担忧,为你心痛。你隔三岔五的送东西,让李妃入宫,就是要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你的存在是不是?”

花蕊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赵光义苦涩地说:“为什么不放过我?”

花蕊似笑非笑:“不错,你说的都对,我就是故意要让你难受。可是晋王又何曾放过我了?”她的眼神凌厉:“不要忘了,当日我如何冒死去求你的,是你——是你一手把我推入你哥哥的怀中。好,我认命,我作他的妃子,可是,为什么你又要再起风波,又不肯放过我,你存心不让我好过,那咱们就试试,到底是谁让谁更不好过?”

赵光义看着花蕊:“花蕊,你真的这么想做皇后吗?”

花蕊直视他的眼睛:“难道我不配做皇后吗?请问晋王千岁,花蕊自入宫以来,可有妖媚惑主,让官家耽误朝政的?”

赵光义摇了摇头:“没有,自你入宫以后,掌管了官家的饮食起居,官家更见年轻康健,处理朝政也更有活力了!”

花蕊淡淡地道:“那么,是我奢侈靡费,败坏风纪了?”

赵光义看着她美丽的面容:“没有,你率先在宫中樽节支出,而且在春天的时候还亲自农桑,母后很是喜欢。夸你贤德。”

花蕊冷笑一声:“那么,想必是我掩袖工馋,祸害他人了?”

赵光义闭上了眼睛:“没有,你从来没说过任何人的不是。”他沉吟了片刻,道:“便是赵普,他也的确是学养不足,‘乾德’这个年号,是不妥。更何况——”他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件事,也是件好事!”

花蕊凄然道:“是吗?我件件都不错,只错在曾经认识过一个人,他叫赵光义,他将我一手送入他哥哥的怀抱,却不肯让他哥哥来爱我!”

赵光义怔怔地看着花蕊,泪水慢慢地流下:“花蕊,你冤枉我,苍天作证,我从来就没有伤害你的心。只是,我不能说,不能说呀!“

花蕊看着他,不过几个月时间,昔日那英姿飒爽的青年王子,竟然被爱情折磨得憔悴如此,痛苦如此,心,不由地软了下来,从袖中取出手帕,为他拭泪。

赵光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花蕊,原谅我,在我的心里,比你更痛苦啊!”

花蕊猛地抽回手去,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定了定神,转过头去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是呀,你有你的苦衷,有一千条一万条的苦衷,每一条都比花蕊重要。那你就放过我吧!从此之后,我也不来纠缠你,你也别来纠缠我!”

赵光义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花蕊,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不——花蕊,我爱你,我要你!”

花蕊再也抑不住心中的感情,泪流满面:“晋王,光义——”她的指甲,深深的陷进赵光义的背部,然而两人都深醉于这般甜蜜的痛苦之中,再也无暇他顾。

过了许久,赵光义缓缓放开花蕊,花蕊的脸色潮红,她深深深深地看了赵光义一眼,道:“此生能有此刻,花蕊死亦无憾。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呀!”

赵光义激动之下,拦住了她:“不,这不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们——要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花蕊,你等着,且忍耐些时日,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花蕊惊愕地看着他:“晋王,你说什么,你糊涂了,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发烧了?”她伸手去抚他的额头。

赵光义的眼光灼热:“你错了,我没有发烧。嗯,若这也叫发烧的话,我已经发烧多年了。陈桥兵变,我亲手将黄袍盖在哥哥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发烧了。”

花蕊浑身一颤,凭着多年宫庭的经验,她有了微微的预感,尽量她现在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告诉,你想怎么样?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赵光义看着她,欲言又止:“算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这对你更为安全。”

花蕊双目炯炯看着他:“不,我要知道,你如果是真心爱我,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否则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

赵光义叹了一口气,道:“花蕊,你这是在逼我吗?”

花蕊斩钉截铁地说:“是的。”

赵光义看着花蕊,眼光变得温柔:“花蕊,你那么希望做皇后,我就让你做皇后。不过,是不做我的皇嫂,而是做我的皇后。”

花蕊倒退了一步,惊道:“你说什么?”

赵光义眼中,忽然迸发出一股霸气来,就在这一刹那,他不再是困于相思的男子,而变成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他缓缓地道:“还记得陈桥兵变吗?那一日,我把黄袍披在了我哥哥的身上——”

花蕊怔怔地道:“是,我听说过。”

赵光义嘴角有一丝自负的笑容:“我告诉你,将来的某一天,也会有人把黄袍披到我的身上来。”

恍若晴天霹雳,花蕊浑身一震,差点跌倒,却已经被赵光义温柔地扶住:“我就知道会吓着你了,所以才不告诉你。”

花蕊颤抖地指着他:“你、你要谋朝篡位?”

赵光义收敛了笑容:“天下本是我兄弟二人打下的,我怎么做不得这天子官家?”

花蕊嘴唇惨白:“可是从古到今,皇位都是父传子继,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能兄终弟及的缘故。何况当今官家,已经有两位皇子了,他曾亲口说过,要立秦王德芳为太子,继承大位。”

赵光义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主少国疑,官家是忘记了,他自己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花蕊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将来还会有一场陈桥兵变?”

赵光义笑道:“这倒不至于,朝中文武大臣,已经有大半拥护于我,我没必要再跑一趟陈桥。”

花蕊不置信地看着他:“你拿这个开玩笑?你拿天下来开玩笑?”

赵光义看着花蕊:“花蕊,你现在明白了,我当初为什么不能救你,因为我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一起得到幸福,一起共享皇位,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花蕊,你再忍耐些日子,我们就可团圆,此时,你万不可再生事端,触怒官家,惹起他的疑心来。你明白吗?”

花蕊冷冷地看着他:“原来,你抱恙特意赶来,就是怕我坏了你的大事?”

赵光义笑道:“花蕊,你怎么这么说,我们的将来,不是连在一起的吗?将来,我为大宋天子,你为大宋皇后,我们在一起,天长地久,共享皇位的尊荣。”说着,抱住了花蕊。

花蕊忽然厉声道:“放开我!”

赵光义一怔,放开了手,惊道:“花蕊,你怎么了?”

花蕊看着他,看是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我怎么了?晋王爷,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呀!”一片桃花的花瓣,飞进窗内,飞进她的手中:“又是一年桃花开了,桃花依旧,可是,那个桃花树下的好男儿已经不再了呀!”

赵光义上前一步:“花蕊……”

花蕊退后一步:“不要靠近我,晋王。那一夜,我抱着一死的决心去见你,求你救我,我不愿入宫服侍官家,我不要再说一个以色侍人的女人。可是你没有答应我,如今想到,你竟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你根本就不想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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