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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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坦利觉得是飞上天的鸟——也许是凤凰。

  迈克觉得是戴着头套的脸——也许是疯子鲍尔斯的脸。

  理查德觉得是戴着眼镜的一双眼睛。

  贝弗莉觉得是握紧的拳头。

  埃迪觉得是麻风病人的脸,眼窝凹陷,咆哮的嘴满布皱纹——所有疾病、所有病态都写在脸上。

  本觉得是一堆破破烂烂的包装纸,飘着过期酸酱的味道。

  亨利后来也来到这扇门前,耳中还回荡着贝尔齐的哭喊。他看着记号,觉得那是月亮,饱满圆润……黑得发亮。

  “我好怕,威廉,”本颤抖着说,“我们非进去不可吗?”

  威廉用脚尖拨了拨骨头,没想到一碰就碎,粉屑飞扬。他也很怕……但他想到了乔治。它扯断了乔治的手臂。这堆骨头里有他细小脆弱的手骨吗?当然有。

  他们是为了骨头的主人而来的,为了乔治和其他人——那些被带来这里、可能被带来这里和被抛在其他地方腐烂的人。

  “我们非去不可。”威廉说。

  “要是门锁住了呢?”贝弗莉声如蚊蚋。

  “门、门没锁,”威廉说,接着向她道出他内心深处熟知的事实,“这、这种地方从、从来不上、上锁的。”

  他伸出受伤的右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恶心的青黄色光芒从门后倾泻而出,动物园的味道迎面扑来,浓烈得不可思议。

  下水道/凌晨四点五十九分

  他们鱼贯走进有如童话中的小门,踏入它的地盘。威廉突然站住,其他人就像紧急刹车的货车车厢一样撞在了一起。“怎么了?”本喊道。

  “它在、在这里,那只眼、眼睛,还记、记得吗?”

  “我记得,”理查德说,“埃迪用喷剂制止了它,假装那是强酸。他说了一件和跳舞有关的事,非常爆笑,但我不太记得了。”

  “无、无所谓,反正我、我们不会看到之、之前看到的东、东西。”威廉说完点了根火柴,看看其他人。火光下,他们的脸庞发亮而神秘,而且看起来非常年轻。“你、你们还好、好吧?”

  “我们没事,威老大,”埃迪回答,但疼痛让他脸庞扭曲。威廉为他做的临时夹板松掉了。“你呢?”

  “我、我没事。”威廉说完立刻摇熄火柴,免得他们从他脸上见到别的答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贝弗莉在黑暗中轻碰他的手臂问,“威廉,她怎么会——”

  “因、因为我对她提、提到德里,她就跟、跟来了。我在说、说的时候,心里就有声、声音叫我别、别说,但我没、没有听,”他无助地摇摇头,“但就、就算她来到德、德里,我也搞不、不懂她怎、怎么会被带到这、这里来。如果不、不是亨利,那会是、是谁?”

  “是它,”本说,“它不必使坏,我们很清楚这一点。只要找到她,跟她说你有麻烦就好。把她带来这里,借此……把你搞垮,以消磨我们的勇气。因为你向来是我们的勇气,威老大。”

  “难道是汤姆?”贝弗莉低声说,近乎喃喃自语。

  “谁?”威廉又点了一根火柴。

  她用绝望而又坦白的神情看着他说:“汤姆,我丈夫,他也知道。我想我至少跟他提到过德里,就像你跟奥黛拉提到过一样。我……我不晓得他听进去了没有,因为他当时正在对我发飙。”

  “天哪,这是哪国的肥皂剧啊?所有人都会出现。”理查德说。

  “不是肥皂剧,”威廉语带嫌恶地说,“是一场秀,就像马戏表演一样。贝嫁给了亨利·鲍尔斯,后来离开了他,他怎么可能不跟来这里?毕竟真的亨利就跟来了。”

  “不对,”贝弗莉说,“我不是嫁给了亨利,而是嫁给了我爸。”

  “反正两个人都会打你,有差别吗?”埃迪问。

  “围、围过来,”威廉说,“大家靠、靠近一点。”

  所有人听话照做。威廉一手握住埃迪没受伤的手,另一只手牵着理查德。五个人很快围成圆圈,就像当年人数更多时一样。埃迪感觉有人搂住他的肩膀,感觉温暖、安心,非常熟悉。

  威廉又感受到从前曾经感受过的力量,却绝望地发现时不我予了。力量一点也不强,反而像风中残烛一样微弱、摇晃。黑暗似乎更深、更近、更占上风了。他闻到它的味道。就在这里,他心想,离这里不很远,有一扇画有记号的门。门后面是什么?我现在依然想不起来。我只记得硬撑着手指,不让手指发抖,记得我把门推开。我甚至记得光从门后倾泻而出,感觉像活的一样。不是光,而是发光的蛇。我记得那味道,很像动物园里猴子屋的腥臭,但更难闻。再来……我就不记得了。

  “你、你们有谁还、还记得它的真、真面目吗?”

  “不记得。”埃迪说。

  “我想……”理查德开口说。虽然一片漆黑,但威廉几乎感觉得到理查德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贝弗莉说。

  “嗯,”本说,“就这件事我一直想不起来。它的模样……还有我们是如何击败它的。”

  “Chüd,”贝弗莉说,“我们是靠Chüd打败它的,但我想不起来意思了。”

  “罩、罩我,”威廉说,“我就罩你、你们。”

  “威廉,”本说,语气非常镇定,“有东西来了。”

  威廉竖起耳朵,听见踉跄蹒跚的脚步声从黑暗中接近……他很怕。

  “奥、奥黛拉?”他喊了一声……但还没说完就知道不是她。

  那东西继续朝他们靠近。

  威廉划了一根火柴。

  德里/凌晨五点

  头一件怪事发生在一九八五年暮春某一天日出前两分钟。要了解这件事有多不对劲,得先知道两件事。这两件事,迈克·汉伦(日出时,他正躺在德里医院昏迷不醒)都晓得,也都和恩典浸信会有关。这间教会从一八九七年起就在威奇汉街和杰克逊街口矗立着,顶端的白色尖塔更是新英格兰所有新教教堂尖塔的典范。教堂的钟一八九八年于瑞士制造,再船运送来。全美只有另一座同型钟,就位于六十公里外的黑文镇镇立广场上。

  斯蒂文·鲍伊以一万七千美元买下时钟送给教会。他是伐木业大亨,家住西百老汇,负担得起这笔钱。他信仰虔诚,担任教会执事四十年(最后几年还担任白礼军团团长),并以母亲节的热诚讲道而闻名。他一向尊称母亲节为母亲主日。

  钟从启用到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止,每半小时和一小时都会准确报时,只有一次例外:基奇纳钢铁厂爆炸当天,时钟没有敲响十二点的钟声。居民相信是裘林牧师特意制止钟响,以悼念死去的儿童。虽然事实并非如此,钟只是没响而已,但裘林牧师从未反驳。

  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五点,时钟也没有报时。

  德里所有老人登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不晓得自己为何惊醒。他们吃药、装假牙、点起烟斗和雪茄。

  他们看表。

  诺伯特·基恩也是其中之一。他当时九十多岁,踉踉跄跄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昏黑的天空。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但他的老骨头告诉他会下雨,而且是倾盆大雨。他打从心底深处感到害怕,莫名觉得危险,仿佛毒药正锲而不舍地逼近他的心脏。他胡乱想起布拉德利帮杀进德里、被七十五支长短枪包围的那一天。想这种事能让人心底暖和、慵懒,好像所有事都……得到确认似的。他只能这么做,没别的办法。想这种事能让人觉得长命百岁,而基恩已经相去不远了。六月二十四日他就九十六岁了,现在仍然每天走四五公里路。但他这会儿却无端地感到害怕。

  “那些小鬼,”他看着窗外喃喃自语,没发现自己在说话,“那些该死的小鬼在做什么?这种时候出来胡闹?”

  埃格伯特·梭罗古德九十九岁。克劳德·赫鲁扬起斧头连砍四人那一天,他也在银币酒吧。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他也在五点醒来,坐起身子发出沙哑的嘶吼,没有人听见。他梦见克劳德,只不过这回克劳德追杀的人是他。克劳德大斧一挥,他看见自己的断手在吧台上抽搐扭动。

  事情不好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穿着沾了尿的卫生衣裤的身体怕得发抖,大事不妙了。

  戴夫·加德纳一九五七年十月发现乔治·邓布洛的尸体,他儿子则是今春杀戮再起时第一名受害者的发现者。他五点睁开眼睛,还没看桌上的时钟,心里就想:恩典教堂五点的钟没有响……怎么回事?他忽然没来由地恐惧了起来。戴夫那些年发迹了,一九六五年买下鞋船鞋店,随后又在德里购物中心和班戈分别开了分店。忽然间,他这辈子努力赚得的一切似乎危在旦夕。为什么?他看着熟睡的妻子,在心里呐喊,为什么?只是教堂的钟没响,你干吗紧张成这副德行?但他找不到答案。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了拉睡裤的腰带。乌云从西方疾疾飘来,戴夫心中的不安更深了。事隔多年,他发现自己头一回想起二十七年前让他冲向门廊的那一声尖叫,想起那痛苦挣扎的黄雨衣小孩。他看着乌云逼近,心想:我们有难了。我们所有人,德里。

  安德鲁·拉德马赫警长自认为已经尽力侦查德里新一波的连续杀童案。那天凌晨五点,他站在门廊上,指插皮带,抬头仰望云层,心中浮现同样的不安。要出事了,至少会下倾盆大雨,但不只如此。他打了个哆嗦……妻子煎培根的香味从纱门飘来,第一滴雨水打在他位于雷诺兹街的舒适房子前的人行道上,留下硬币大的水渍。雷声从贝西公园的方向传来。

  拉德马赫又打了个冷战。

  乔治/凌晨五点零一分

  威廉举起火柴……随即发出绝望的尖叫,声音长而颤抖。

  从甬道蹒跚走来的不是别人,是乔治。他依然穿着沾血的黄色雨衣,一边袖子松垂着,里头空空荡荡,脸庞和奶酪一样白,眼睛亮如纯银,直直盯着威廉的眼睛看。

  “我的船!”乔治久违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甬道里颤动回荡,“威廉,我找不到船了。我四处都找遍了,但就是没看到。我死了,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

  “乔、乔治!”威廉尖叫。他觉得心神不宁,就快疯了。

  乔治跌跌撞撞朝他走来,举起剩下的一只手,惨白手掌弯曲如爪,肮脏的指甲有如倒钩。

  “是你的错,”乔治低声说完咧嘴狞笑,牙齿锋利如刃,缓缓上下开合,很像猎兽陷阱的锯齿,“你让我出门,所以都是……你的……错。”

  “不、不是,乔、乔治!”威廉大喊,“我不晓、晓得——”

  “杀了你!”乔治大吼,长满尖牙的口中发出狗吠似的声音,从低鸣、轻吼到咆哮,听起来很像笑声。威廉闻到他的味道了,闻到乔治正在腐烂。味道很像地下室,像蠕动的虫,像躲在角落的黄眼怪物,等着将小男孩开膛破肚。

  乔治忽然咬牙,发出台球互碰般的声音。他的眼睛开始流出黄汤,流到脸颊上……火柴熄了。

  威廉觉得伙伴们都消失了——他们全都跑光了,当然要跑——留下他一个人。他们孤立他,就像他父母亲一样,因为乔治说得对,都是他的错。他很快就会感觉喉咙被手扣住,身体被尖牙撕开。这是对的,这是应该的,因为他让乔治出去送死,长大之后一直书写背叛弟弟的恐惧——他为那样的恐惧换上许多面孔,几乎和它戴上的面具一样多,但所有怪物归根结底都是乔治,在洪水退去那天带着上了石蜡的纸船出去玩的乔治。现在是赎罪的时候了。

  “你杀了我,所以该死。”乔治低声道。他已经近在咫尺,威廉闭上眼睛。

  这时一道黄光闪过甬道,他睁开眼睛,只见理查德拿着一根火柴。“打它呀,威廉!”理查德大喊,“拜托!打它呀!”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困惑地看着他们。原来他们没有跑。怎么可能?他们明明看见他谋杀了亲弟弟,怎么还在这里?

  “打它!”贝弗莉尖叫,“哦,威廉,打它呀!只有你做得到!求求你——”

  乔治离他不到一米五了,忽然朝他吐出舌头,舌上爬满白色的霉菌。威廉再度尖叫。

  “杀了它,威廉!”埃迪大喊,“它不是你弟弟!趁它还没变大之前杀了它!快点!”

  乔治瞄了埃迪一眼。他的银白眼睛只是朝埃迪瞟了瞟,埃迪就好像被人推似的往后猛退,撞到了墙上。威廉愣愣地看着弟弟朝自己走来。这么多年了,他又见到了乔治。最后是乔治,最初也是乔治。是啊,随着乔治步步逼近,他已经听得见乔治黄色雨衣的窸窣声和套鞋扣环的叮当声,闻到类似湿叶的味道,仿佛乔治雨衣下的身体是叶子做的,橡胶雨鞋里的脚也是叶子做的。没错,他是叶人,乔治是叶子人,脸是腐烂的气球,身体是枯叶,发洪水时会卡住水沟的枯叶。

  他隐约听见贝弗莉尖叫。

  (他双手握拳)

  “威廉,求求你,威廉——”

  (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

  “我们一起去找我的船。”乔治说,泪水似的黄汤爬满脸颊。他朝威廉走去,头侧向一边,露出尖牙后方的牙齿。

  (自己看到鬼了看到鬼了看到了)

  “我们会找到船的。”乔治说。威廉闻到它的呼吸,味道就像半夜身体爆开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小动物。乔治张大嘴巴,他看见里面有东西蠕动。“在下面,所有东西都在下面飘,我们也会飘,威廉,我们都会飘——”

  乔治伸出鱼肚白的手抓向威廉的脖子。

  (看到鬼了我们看到鬼了他们我们你们看到鬼了——)

  乔治扭曲的脸凑到威廉颈边。

  “——飘——”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威廉大喊,低沉得不像自己的声音。理查德的回忆瞬间被探照灯打亮,想起威廉只有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才会结巴。只要扮成别人,他从不口吃。

  化成乔治的东西口中嘶嘶作声,往后退却,伸手想护住脸。

  “没错,”理查德兴奋大吼,“就是这样,威廉!打败它!打败它!打败它!”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威廉咆哮道,一边往前逼向化成乔治的东西,“你不是鬼!乔治知道我没有要杀他!我爸妈错了!他们怪罪了我,他们错了!听见没有?”

  化成乔治的东西突然转身就跑,发出老鼠般的尖叫。黄雨衣颤抖有如波浪,似乎开始融化,大块大块的黄斑往下滴落。它正在失去形状、失去面目。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你这个狗娘养的!”威廉·邓布洛大吼,“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他纵身朝它扑去,手指碰到雨衣。但那已经不是雨衣,而像奇怪温暖的太妃糖。他握拳想抓,那东西却在他指下融化。他跪在地上,理查德突然哀号,因为手被火柴烫到。他们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威廉觉得胸腔里有东西生成,又热又呛,像被荨麻刺到一样痛。他抓着膝盖抵住下巴,希望疼痛消失,至少减缓。他微微庆幸甬道里漆黑一片,其他伙伴看不见他痛得厉害。

  他听见自己发出声音——颤抖的呻吟。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乔治!”威廉大喊,“乔治,对不起!我没想、想到会发生那、那种事!”

  或许他有别的话可说,但就是讲不出口。他用手臂遮住眼睛躺在地上啜泣,回想那艘船,回想大雨不断打在他卧房窗户上,回想床头桌上的药和面巾纸,回想他的脑袋和身体因为发烧而微微疼痛,最重要的是回想乔治,回想他穿着黄色雨衣的样子。

  “乔治,对不起!”他哭喊,“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们围了过来,他的朋友。没有人点火柴,有人握他的手,他不晓得是谁。或许是贝弗莉,也可能是本或理查德。他们在他身边,黑暗忽然变得无比仁慈。

  德里/凌晨五点半

  到了五点半,德里已经大雨滂沱。班戈电台的气象预报员以略带惊讶的口吻向所有因为昨天的预报而决定出游或野餐的观众道歉。运气不好,各位,佩诺布斯科特河谷的天气有时就是这么古怪,变化突然。

  WZON电台的气象学家吉姆·威特称呼这是“超有节制”的低压系统,但这么说太轻描淡写了。班戈多云,汉普顿小雨,黑文细雨,新港阵雨,距离班戈市区只有五十公里的德里却大雨倾盆。7号公路部分路段积水有二十厘米深,过了鲁林农场有一处低洼路段的排水沟阻塞,更让高速公路积水无法通行。到了早上六点,德里高速公路警察局已经在低洼路段两端摆出橘色的“绕道”标志。

  站在主大街公交车站等候第一班公交车的上班族隔着栏杆望向运河,混凝土堤岸间的河水节节高涨,令人不安。但不至于泛滥,所有人都同意这一点,因为目前水位离一九七七年的高水位线还有一米多一点,而那年的大水并未成灾。但大雨还是倾泻而下,低矮的云层雷鸣不断。雨水汇聚成溪,朝一里坡下坡处流,在水沟和下水道里轰隆奔腾。

  不会泛滥,所有人都同意,但每一张脸上都带着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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