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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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天哪!”理查德勉强挤出一声,却像呛到一样,“哦,天哪!威老大!它是只眼睛!天哪!干,它是只眼睛——”

  威廉转头看见理查德低头望着自己的幸运饼,龇牙咧嘴露出嫌恶的表情。只见他的饼干缺了一角,抹了糖浆的饼壳落在桌布上,一只人类的眼睛正从缺口里头专注地往外望,饼干屑沾在棕色瞳孔上,嵌在巩膜里。

  本·汉斯科姆将饼干扔出去,不是精心计算过的抛掷,而是完全被吓到的那种脱手而出。他的幸运饼在桌上滚动,威廉看见饼干里有两颗牙,有如干葫芦里的种子咔嗒作响,牙龈沾着暗红的血块。

  他回头看了贝弗莉一眼,发现她正吸气准备尖叫,眼睛盯着埃迪饼干里钻出来的东西不放。那只大虫腹部朝天,正踢着迟钝的虫足想要翻身。

  威廉当机立断,想也不想便开始行动。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在贝弗莉尖叫之前捂住她的嘴巴,心想:直觉。我现在就是凭直觉做事,迈克一定很自豪。

  贝弗莉尖叫不成,只能憋着声音“呜呜——”喊着。

  埃迪发出威廉熟得不能再熟的气喘声。不过没关系,只要摁一下奶嘴就好了,就像弗雷迪·费尔斯通说的,好得很,威廉心想(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人在紧要关头还真是会胡思乱想。

  他狠狠扫视其他人,接着脱口说出那年夏天曾说过的话,听起来很过时,却又无比正确:“别出声!所有人安静!别讲话!别出声!”

  理查德伸手捂住自己嘴巴,迈克脸色死灰,但朝威廉点了点头。所有人从桌边退开。威廉没有打开幸运饼,但看见饼干的侧面正缓缓胀缩,膨胀收缩、膨胀收缩,里面的惊喜努力想破饼而出。

  “呜呜——”贝弗莉又在挣扎,呼吸弄得威廉的掌心发痒。

  “别出声,贝。”威廉说着将手移开。

  贝弗莉瞪大眼睛,嘴角抽搐说:“威廉……威廉……你有没有看到……”她的目光回到大虫身上定住不动。大虫似乎快死了,发皱的眼睛回望着她。贝弗莉又开始呻吟。

  “别、别、别这样,”威廉厉声说,“回到桌前。”

  “我没办法,威廉,我没办法靠近那东——”

  “你行的!不行也得行!”威廉听见脚步声,从短走廊上轻盈迅速地来到珠帘的另一头。他看了看其他人,说:“你们几个!回到桌边!讲话!假装没事儿!”

  贝弗莉望着他,眼神写满哀求,但威廉摇摇头。他坐下来将椅子往前拉,努力不去看自己盘子里的幸运饼。那饼干有如胀满脓汁的疔疖,但还在持续胀缩。我差点就咬下去了,威廉虚弱地想。

  埃迪又将哮喘喷剂对准喉咙摁了一下,发出长长一声微弱的嘶鸣,将喷雾吸进肺部。

  “所以你觉得哪一队会赢?”威廉笑着问迈克,笑得心慌意乱。罗丝正好走进包厢,客气的脸上带着问号。威廉用眼角余光看向贝弗莉,发现她已经坐回了桌边,他心想:做得好!

  “我觉得芝加哥熊队很有机会。”迈克说。

  “一切都好吧?”罗丝问。

  “很、很好,”威廉说。他竖起拇指比了比埃迪,“我们这位朋友哮喘发作,已经用过喷剂,现在好多了。”

  “好多了。”埃迪喘着说。

  “需要我整理桌子吗?”

  “再等一会儿。”迈克说完装出大大的笑容。

  “菜还合胃口吗?”罗丝再次打量桌面,沉着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她没有看见大虫、眼睛、牙齿和威廉的幸运饼好像在呼吸,也没注意到溅在桌布上的血迹。

  “每道菜都很棒。”贝弗莉说着露出微笑,比威廉或迈克自然一点。罗丝听了似乎放心了,觉得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是她的服务或厨房有问题。这姑娘真勇敢,威廉心想。

  “幸运饼好吃吗?”罗丝问。

  “呃,”理查德说,“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但我那个真够瞧的。”

  威廉听见窸窣声。他低头看盘子,发现饼干里钻出一只脚,正胡乱刮着盘面。

  我差点儿就咬下去了,他再度想到,但脸上依然保持微笑,说:“很好吃。”

  理查德看着威廉的盘子,一只灰黑色大苍蝇从瓦解的饼干里生出来,发出微弱的嗡嗡声,黄色黏液从幸运饼里汩汩流出,聚积在桌布上。味道出现了,很像伤口发炎的脓臭,很浓,但不刺鼻。

  “嗯,不晓得各位还需要什么服务……”

  “暂时没有,”本说,“这顿饭非常棒,很不……不凡。”

  “那我先出去了。”罗丝说完鞠躬退出珠帘之外。帘子还在摆动,所有人已经急忙从桌前退开。

  “那是什么?”本看着威廉盘子里的东西问道,声音很沙哑。

  “苍蝇,”威廉说,“变种苍蝇,我想出自一位名叫乔治·朗格兰4的作家。他写了一个叫《苍蝇》的故事,被翻拍成了电影,不是很好看,但那个故事把我吓坏了。看来是它的把戏。苍蝇最近经常在我脑海中出现,因为我正在构思一本小说,打算叫它《路虫》。我知道书名听起来很蠢,但你知道——”

  “对不起,”贝弗莉幽幽说道,“我想我要吐了。”

  其他人还来不及起身,她已经冲出包厢了。

  威廉甩开餐巾,将苍蝇盖住。那东西已经和麻雀幼雏一样大了。小小幸运饼里不可能塞进这么大的家伙……但事实摆在眼前。它在餐巾底下嗡嗡两声,就没声音了。

  “天哪!”埃迪呢喃道。

  “我们他妈的快闪吧,”迈克说,“我们可以到大厅等贝。”

  他们走到柜台时,贝弗莉正好从女厕出来。她脸色苍白,但已经恢复镇定了。迈克用支票付完账,和罗丝吻脸告别,他们便离开餐馆走进午后的雨中。

  “有人改变主意了吗?”迈克问。

  “我想我没有。”本说。

  “我也没有。”埃迪说。

  “什么主意?”理查德说。

  威廉摇摇头,转头看贝弗莉。

  “我会留下来,”她说,“威廉,你刚才说是它的把戏,那是什么意思?”

  “我最近想写一个关于虫子的故事,”他说,“所以一直想着兰格拉罕的故事,结果刚才就看见了苍蝇。你看到的是血,贝弗莉,你为什么会想到血?”

  “我想应该是排水管的血吧,”贝弗莉立刻回答,“就是我十一岁那年,家里浴室排水管冒出来的血。”但真是这样吗?她其实不认为。因为方才当血有如温热的小水柱从她指间喷出时,她心头闪过的是她不久前踩过碎香水瓶留下的血脚印,是汤姆,还有(贝,我有时真的非常担心)

  她父亲。

  “你的饼干里也是虫子,”威廉对埃迪说,“为什么?”

  “不只是虫子,”埃迪说,“是蟋蟀。我们家地下室有蟋蟀。两百万美元买的房子,竟然有赶不完的蟋蟀,一到晚上就让人抓狂。迈克打电话来的两天前,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醒来发现床上都是蟋蟀。我想用喷剂赶走它们,但怎么按就只发出咯吱声。我这时才发觉喷剂里头也全是蟋蟀,接着就惊醒了。”

  “那老板娘什么都没看到,”本看着贝弗莉说,“就像你家人一样,明明血喷得到处都是,他们仍然视若无睹。”

  “没错。”她说。

  他们站在绵绵春雨中,彼此互望。

  迈克看了看表说:“大约二十分钟后会有一班公交车,不然有人想挤一挤的话,我的车可以载四个人,或者也可以叫出租车,反正随你们的意思。”

  “我想我就走着吧,”威廉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似乎不错。”

  “我叫出租车。”本说。

  “我和你一起坐,在镇中心放我下车就行。”理查德说。

  “好啊,你想去哪里?”

  理查德耸耸肩说:“其实还不确定。”

  剩下的人决定等公交车。

  “晚上七点见,”迈克提醒大家,“还有,小心点,所有人都是。”

  他们都答应了,只是威廉不知道这样的承诺有什么意义,因为未知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他正打算这么说,但看着他们的脸,他明白他们早就知道了。

  于是他匆匆挥手道别,接着便迈步离开。空气雾蒙蒙的,打在脸上很舒服。从这里走回镇中心很远,但无所谓,反正他有许多事情要想。他很高兴聚会结束,任务正式开始了。

  

  第十一章 旧地重游

  

  本·汉斯科姆借书

  理查德在堪萨斯街、中央街和主大街的交汇处下了出租车,本在一里坡下车。司机正是之前威廉遇到的那位“原谅我说粗话”先生,但理查德和本都不晓得,因为戴夫一路都闷闷不语。本心想自己其实可以跟理查德一起下车,但感觉两人还是各走各路比较妥当。

  他手插口袋站在堪萨斯街和达尔崔巷口,看出租车汇入车流。他很想将午餐的可怕结尾抛开,但却无可奈何,脑海中不断浮现威廉盘里爬出幸运饼的那只灰黑苍蝇,想起它贴在背上的网状薄翼。他试着甩掉那丑陋的一幕,也以为自己成功了,但五分钟后又会想起那画面。

  他心想,我只是在寻求证明,不是道德上的,而是数学证明。建筑靠的是观察自然法则,自然法则能用方程式表达,而方程式必须被证明。问题是,他要如何证明不到半小时前发生的事儿?

  他再次告诉自己,别管了,你没办法证明的,所以就别管了。

  这建议很好,只是他做不到。他想起遇见结冰运河上的木乃伊的隔天,他的生活还是照旧。他知道无论那是什么东西,都差点逮到他,但日子还是继续前进。他照样上学、做算术测验、放学去图书馆、吃东西狼吞虎咽。他只是将自己在运河看到的东西纳入生活中,虽然他差点被它杀死……不过,小孩就是这样,总是做一些危险事:常常看也不看就穿越马路;在湖里玩橡皮艇玩到水太深的地方,只好用手划回岸边;不是从方格铁架摔下来撞到屁股,就是从树上摔下来撞到头。

  这会儿,他迎着渐弱的细雨站在信赖五金行前(这里一九五八年是当铺,本记得店名是法拉提兄弟当铺,双层玻璃窗后摆满了手枪、来复枪和折刀,还有像野生动物一样被人吊着的吉他),忽然想起小孩不只很会害死自己,还很能接纳难以解释的人和事物。他们下意识地相信不可见世界的存在。好奇迹或坏奇迹都是奇迹,显然是这样,而他们无力干涉世界。早上十点遇到极美或极恐怖的东西,不会让他们中午食欲全失,少吃一两条奶酪热狗。

  然而,长大之后就不是这样了。你早上醒来不再相信有东西藏在衣橱或在窗外鬼祟窸窣……但只要发生事情,只要事情超乎常理,你的脑袋就会负荷过量,神经轴突和树状突热得发烫。你会开始惶惶不安,静不下来,脑袋胡思乱想,搞得自己神经紧张,无法将发生的事情纳入既有的生命经验之中,无法消化。你的脑袋会不停地想它,就像玩毛线球的小猫……当然最后不是发疯,就是日子再也过不下去。

  本心想,要是那样,它就得逞了,对我,对我们,大获全胜。

  他开始沿着堪萨斯街走,走得漫无目的,接着忽然想到:我们那时用银币做了什么?

  他还是想不起来。

  银币啊,本……贝弗莉用银币救了你一命。你的小命……或许也救了其他人……尤其是威廉。它差点就把我开肠破肚了,幸亏贝弗莉……她做了什么事?她到底做了什么?又为什么有用?她赶跑了它,我们都帮了她。但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字,一个毫无意义却让他全身紧绷的字:chüd。

  他低头望着人行道,发现地上有一只粉笔画的乌龟。他觉得天旋地转,便紧紧闭起眼睛然后张开,发现那不是乌龟,而是跳房子游戏的方格,被细雨抹去了大半。

  chüd。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本脱口而出,随即转头看有没有人听见他在自言自语,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堪萨斯街走进卡斯特罗大道。刚才吃饭时,他跟其他人说荒原是德里唯一让他有过快乐回忆的地方……其实不尽然,对吧?还有一个地方也让他开心,而他竟然巧合或意外地来到了这里,那就是德里图书馆。

  他在图书馆前站了一两分钟,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图书馆没变,那线条依然和过去一样让他喜欢。如同许多设计良好的石造建筑,这座图书馆也很能将审视它的目光引入矛盾之中:石材的坚硬与门拱和细石柱的细致相互平衡,像银行一样牢固,却又纤细整洁(没错,就城市建筑来说,它是很纤细的,尤其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盖的房子而言。窗户镶着十字交叉的细铁条,感觉优雅圆滑)。正是这些矛盾使它免于丑陋。本对它有着浓浓的爱,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卡斯特罗大道没怎么变。他朝街上瞄了一眼,看见德里社区之家。他发现自己想起卡斯特罗超市,很好奇那家店是不是还在半圆形的卡斯特罗大道和堪萨斯街口。

  他走过图书馆草坪,一心只想看看连接图书馆和儿童馆的玻璃走道,浑然不觉自己的短筒靴湿了。玻璃走道也没变。他站在一棵低垂的柳树下望过去,只见人们在走道里穿梭。一股久违的喜悦忽然袭来,终于让他完全忘了午餐结束时发生的事儿。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会走来这里,一路走过及臀的积雪,而且只有冬天,常常一站就是十五分钟。他记得自己都是黄昏来,而吸引他,让他流连忘返的依然是那神奇的对比。即使手指麻木,细雪在他的绿色雨鞋里融化,他也甘之如饴。他所在的位置愈来愈暗,早冬的暗影将世界染成紫色,东方的天空暗如死灰,西方则是一片橙黄。他站的地点很冷,可能只有零下十二摄氏度,荒原的寒风要是吹来这里(通常会),感觉更是凛冽。

  但就在离他不到四十米的地方,有人只穿着衬衫走来走去,一道由日光灯照亮的白光长廊中,小孩聚在一起嬉笑,高中情侣手牵着手(图书馆员看到会制止他们)。感觉就像魔术一样。而本当时年纪太小,还不懂得用电力与暖气之类的平凡事物来解释这份神奇。神奇的是那道发亮的光与生命之柱,有如生命线连接了两栋漆黑的建筑。神奇的是,人们走在其中穿越黝黑的雪地,完全不受黑暗与寒冷侵扰,神圣而又可爱。

  之后他会走开(像现在一样),绕着图书馆走到前门(像现在一样),但总会在图书馆厚重的石头墙面遮住视线,切断那根细致的光之脐带之前停下来回头再看一眼(像现在一样)。

  缅怀往事让他心痛、感伤,也让他觉得有趣。他走上通往图书馆正门的台阶,在石柱内侧的狭长前廊伫立片刻。无论天气多热,石柱总是又高又凉。接着,本推开装着还书匣的铁框大门,走进寂静之中。

  高挂的球形玻璃灯发出柔和的光芒。他走到光晕里,回忆猛然袭来,力道之强让他差点儿晕眩过去。不是有形的力量,不像下巴挨了一拳或挨了一巴掌,而是那种时间重叠的古怪感觉,那种难以名状、只能称之为“既视感”的感受。他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却从来不曾如此令人晕眩。他在门内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的失落在时间里,一时忘了自己到底是三十八岁,还是十一岁。

  图书馆里还是一样安静,只有偶尔的低语声、图书馆员在书上或逾期通知单上盖章的轻响和翻阅报纸杂志的沙沙声。本和从前一样喜欢这里的光线。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这个下雨的午后,光线和鸽子翅膀一样灰,不知怎么就是让人昏昏欲睡。

  他走过宽阔的油毡地板。地板上红黑两色的图案几乎都磨掉了。他和从前一样小心不让鞋子出声,因为图书馆中央是圆顶,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

  他发现通往藏书区的螺旋铁梯还在,分别位于马蹄形主桌的两侧,不过也看见馆里多了一个栅栏电梯。他和母亲搬离德里二十五年,电梯是这段时间装的。新电梯让本松了一口气,让他从令人窒息的既视感中挣脱出来。

  他蹑手蹑脚走过地板,感觉既像侵入者又像间谍。他一直在等图书馆员抬头看他,用响铃般的嘹亮声音打破所有人的注意力,让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你!没错,就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儿!你是外人!是从过去来的!滚回去吧!立刻走,否则我就报警了!”

  图书馆员真的抬头了。一个年轻女孩,长得很漂亮,本忽然觉得自己的幻想就要成真了。女孩的浅蓝色眼眸扫来,他的心脏一下冲到了喉咙。但那目光随即漠然飘开,本发现自己又能走了。就算他是间谍,也没被人识破。

  走到通往儿童图书馆的走道之前,他先从其中一座陡得要人命的狭窄螺旋铁梯底下经过,走完才发现自己又做了和童年一样的事,觉得很有意思。他发现自己刚才抬头望了一眼,(和小时候一样)希望看见穿着裙子的女孩下楼梯。他还记得(现在他想起来了)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天不经意往上望了一眼,结果看见了一个漂亮女高中生斜纹裙底下干净的粉红色内裤。就像一九五八年学校结业日那天,阳光忽然照亮贝弗莉·马什的脚环,让他的心被一支不单是爱情和喜欢的箭给射穿了,看见高中女生的内裤也给了他同样的震撼。他还记得自己坐在儿童图书馆的桌前回想那一幕,想了可能有二十分钟之久,想到脸颊和额头发烫,讲述火车历史的书打开了却没有读,阴茎在裤子里硬得像根小树枝,尾端直直插到肚子里。他幻想自己和那个女孩结婚,住在市郊的小房子里,沉浸在他当时还完全不懂的欢愉里。

  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但他从此走过楼梯底下一定会往上窥望,只是再也没有看到那么有趣或动人的景致(有一回一个胖女人笨重谨慎地走下来,但他立刻撇开目光,觉得自己侵犯了什么,感觉很丢脸)。不过,这习惯却没有消失,因为他现在又做了一次,而且是长大之后。

  他缓缓走过玻璃长廊,沿途注意到更多改变。电灯开关旁印着一行黄字:石油输出国组织最爱能源浪费,请节约用电!他走进这个由白木桌和白木椅组成、饮水机只有一米高的小天地,发现另一端墙上挂的不是艾森豪威尔或尼克松总统的肖像,而是里根和老布什——本想起自己五年级结业那天,里根亲临奇异电影院,老布什那年还不到三十岁。

  可是——

  既视感再度袭来,但他完全无能为力,惊恐得四肢瘫软。他发现自己就像泅泳半小时后总算看见岸边、却累得开始下沉的可怜虫。

  现在是说故事时间,十几个小孩坐在角落围成半圆的小椅子上认真听着。图书馆员模仿故事里的巨人低声吼道:“是谁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桥啊?”本心想:只要她抬起头来,我就会发现她是戴维斯小姐。对,一定是戴维斯小姐,而且她看起来完全没变——

  后来那女孩真的抬头了,但他发现她比当年的戴维斯小姐还要年轻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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