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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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这么做不只为了自己,也为了乔治。他爱乔治。以兄弟来说,他们俩处得很好。没错,他们有时会很讨厌对方,例如,威廉用双手扭乔治的手臂,乔治向爸妈告密,说威廉晚上熄灯之后溜下楼把剩的柠檬奶油糖霜吃光了。但两人通常相处愉快。对威廉来说,乔治遇害就够糟了,把他看成妖魔鬼怪……更是糟到极点。
是啊,他很想念那个小孩儿。想念他的声音、他的笑容,还有他仰头看他的信任眼神,相信哥哥一定能回答他的问题。不过,最怪的是他偶尔会有一种感觉,觉得他的恐惧最能证明他对乔治的爱。
因为就算他怕得要命(觉得乔治的僵尸可能躲在衣橱或床底下),还是记得自己深爱乔治,而乔治也爱他。威廉觉得,努力化解这份矛盾的情感(他对弟弟的爱和恐惧),有助于他接纳事实,走向最终的和解。
这些想法他说不出口。对他的脑袋而言,这些念头只是胡言乱语。但他温暖而渴求的心却能理解,这就够了。
他偶尔会翻阅乔治的书,或把玩乔治的玩具。
但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他一次也没看过乔治的相簿。
在遇见本·汉斯科姆的这天晚上,威廉打开乔治的衣橱(和往常一样振作精神,以防看见乔治穿着带血的雨衣站在衣服中间。和往常一样,他生怕会有一只苍白的手伸着炸鱼条般的手指从暗处冒出来抓住他的胳膊),将相簿从上层架子上拿了出来。
相簿封面上有几个烫金字:我的相片。下方用胶带(已经有点泛黄剥落了)贴住小心印上的几个字:乔治·埃尔默·邓布洛,六岁。威廉将相簿拿到床边,心脏跳得比往常都要剧烈。十二月才出了那件事,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再次拿出相簿……
再看一眼,如此而已。只是想确定自己上一回看错了,是脑袋的错觉而已。
唔,要这么说也行。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但威廉觉得应该是相簿的问题。是相簿对他有一种疯狂的吸引力。因为他上回看到的东西,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
威廉翻开相簿。里面都是乔治向妈妈、爸爸、叔叔、阿姨要来的相片。乔治不在乎相片里的人和地方他认不认识,他就是喜欢相片。要是找不到人给他新相片,他就会跷着二郎腿坐在威廉此刻坐着的床边翻阅旧相片。他会小心翼翼地翻页,审视一张张黑白的柯达相片。这张是妈妈年轻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这张是爸爸十八岁左右拍的,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扛着枪站在一头睁着眼的死鹿旁边。这张是霍伊特叔叔抓着一条梭鱼站在岩石上。这张是德里镇农产品展,福图纳姑姑骄傲地跪在自己种的一篮西红柿旁。这张是一辆老别克轿车、是教堂、是房子、是甲地到乙地的马路。这些相片都是别人拍的,理由早就忘了,全都封存在一个死去的孩子的相簿里。
威廉看见一张自己的相片。三岁的他在医院里,头上缠满绷带,脸颊和骨折的下巴也缠着绷带。
他在中央街的A&P超市停车场被车撞了。他不太记得住院的经历了,只记得有人给他一杯插了吸管的冰淇淋奶昔,还有他整整三天头痛欲裂。
接下来这张相片是全家人在房前草坪上。威廉站在母亲身边,牵着她的手,小乔治还是婴儿,在扎克怀里熟睡。这张——
相簿还没翻完,但重点在这最后一页,因为往后都是空白。最后一张相片是乔治在学校里拍的,去年十月,离他遇害不到十天。乔治穿着圆领衫,蓬乱的头发因为沾湿了披垂着。
他咧着嘴笑,能看见少了两颗牙。新牙没机会长了——除非死后还能发育。威廉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对着那张相片看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合上相簿时,去年十二月发生的那件事忽然又发生了。
相片里,乔治转动眼珠望向威廉,脸上不自然的微笑变成了可怕的邪笑。他眨了下右眼:晚点见,威廉。或许今晚就在衣橱见!
威廉将相簿扔了出去,双手捂住嘴巴。
相簿砸到墙壁,落在地板上,打开了。虽然没风,相簿却沙沙翻页,再度翻到那张可怕的相片,底下写着:学校的朋友,1957—1958。
血开始从相片上汩汩渗出。
威廉吓呆了。他寒毛直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舌头在嘴里肿得不能动弹。他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抽噎声。
血流过相簿滴到地板上。
威廉逃出房间,砰地将门甩上。
第六章 失踪者之一:一九五八年夏天纪事
不是每个人都被找到了。没错,不是每个人都被找到了。在此期间,不时有人错认凶手。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6月21日:男童失踪,居民再陷恐慌
爱德华·科克兰,家住德里镇宪章街73号。昨夜,其母莫妮卡·麦克林和继父理查德·麦克林向警方报案,称儿子失踪未归。这起失踪案件再度引发恐慌,民众担心德里镇有凶手专门跟踪青少年。
麦克林太太表示,十九日是暑假前最后一天,其子放学后没有返家,下落不明。
当被问及为何延迟二十四小时报案,麦克林夫妇拒绝回答,警长理查德·波顿也不愿透露细节。
但据警方消息人士指出,爱德华和继父关系不佳,之前曾有离家数日的记录。该人士推测爱德华失踪可能和期末成绩有关。德里小学校长哈罗德·梅特卡夫拒绝透露男童成绩,强调期末成绩并非公开资料。
波顿警长昨夜表示:“我希望男童失踪不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民众心情不安可以理解,但我必须强调,每年的未成年失踪人口为三十到五十人,大多数于报案后一周内便会寻获。愿神保佑爱德华·科克兰也是如此。”
此外,波顿重申乔治·邓布洛、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马修·克莱门茨和维罗妮卡·格罗根之死非一人所为。他表示“这几起命案差异相当明显”,但拒绝说明细节。他指出市警局正和缅因州检方密切合作,持续追查几条线索。本报昨夜电话访问警长侦查进展,他表示:“非常好。”但被问及是否很快会锁定嫌犯时,警长不愿评论。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6月22日:法院意外下令开棺验尸
爱德华·科克兰失踪案出现诡异转折。德里地方法院法官艾尔哈特·莫顿昨日核准郡检察官和郡法医要求,下令开棺相验爱德华之弟多尔希的遗体。
多尔希·科克兰同样住在宪章街73号,于去年五月意外身亡。男童被送到德里镇医院时,身上多处骨折,颅骨碎裂。将男童送医急救的继父理查德·麦克林表示,多尔希当时在车库玩耍,应该是从四脚梯上坠落受伤。男童昏迷三天后死亡。
警方周三晚接获报案,十岁的爱德华·科克兰下落不明。当被问及麦克林夫妇是否涉及意外身亡案或失踪案时,波顿警长拒绝发表评论。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6月24日:麦克林因虐童被捕,另涉及孩童失踪案
德里镇警局理查德·波顿警长昨日召开记者会,宣布警方已经以谋杀继子的罪嫌逮捕理查德·麦克林。麦克林家住宪章街73号,继子多尔希·科克兰去年五月三十一日死于德里镇医院,死因为“意外事故”。
波顿表示:“法医报告指出男童遭受严重殴打。”尽管麦克林宣称男童在车库玩耍时从四脚梯上坠落受伤,警长却说验尸报告指出男童遭到钝器重击数次。记者询问系何种钝器,波顿表示:“可能是铁锤,但目前重点在于,法医认为男童遭到硬物重击多次,导致骨头碎裂。部分伤口,尤其是颅部骨折,和坠落伤的形态不符。多尔希·科克兰先被殴打至性命垂危,再被弃置于镇医院急诊室不治死亡。”
被问及男童的主治医生是否玩忽职守,并未通报虐童或确切死因时,波顿警长表示:“麦克林先生受审时,医生也将面对质询。”
四天前,理查德·麦克林和莫妮卡·麦克林向警方报案,称男童的哥哥爱德华离家失踪。记者问多尔希一案的发展是否会影响失踪案的侦查方向,波顿警长回答:“我认为事态比起先认为的要严重,不是吗?”
德里《新闻报》二版,1958年6月25日:老师表示爱德华“身上常有瘀青”
海莉耶塔·杜蒙特于杰克逊街的德里小学担任五年级老师。她表示失踪近一周的爱德华·科克兰身上经常“满是瘀青”。德里小学五年级共有两个班,杜蒙特太太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任教至今。
她表示,爱德华失踪前三周左右,有一天来学校时“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他没吃晚餐被父亲‘修理了一顿’”。
记者询问杜蒙特女士,男童受到毒打,她为何没有通报。杜蒙特说:“当老师这些年,同样的事我见多了。刚进学校时,我有个学生家长把体罚当成管教。我试着劝阻,但当时的副校长格温多琳·瑞本要我别管闲事。她说教职员只要插手可能的虐童事件,日后税款补助一定会被刁难。我去找校长,他也叫我别碰,否则就等着记申诫。我问校长申诫销不销得掉,他说看情况,我就明白了。”
记者问德里小学对于这类事件的处理态度有没有变,杜蒙特女士表示:“根据目前的发展来看,你们觉得变了吗?而且,若非我这学年教完就退休了,我才不会接受访问。”
杜蒙特女士又说:“事情发生后,我每晚都跪地祷告,希望爱德华·科克兰是因为受不了他的禽兽继父离家出走了。我还祈祷,他从报纸或新闻得知麦克林被捕之后,能够赶快回家。”
莫妮卡·麦克林接受了简短的电话采访,她强烈否认杜蒙特女士的指控。“理查德从来没打过多尔希,也没打过爱德华,”她说,“这话是我说的。就算我死后接受最后审判,也会看着神的眼睛这么说,一字不改。”
德里《新闻报》二版,1958年6月28日:男童死前告诉幼儿园老师:爸爸修理我,因为我很坏昨日,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幼儿园教师告知本报,据称死于车库意外的男童多尔希·科克兰,右手拇指和三根手指于死前一周曾出现严重扭伤。据了解,男童就读于该幼儿园,每周上两次课。
该名教师说:“那个小可怜没办法给安全海报着色,因为手实在太痛了。他的手指肿得跟香肠一样。我问多尔希怎么了,他说爸爸(继父理查德·麦克林)扳他的手指,因为妈妈才刚洗过地板、上好蜡,就被他踩脏了。他说:‘爸爸修理我,因为我很坏。’我看着他可怜的手指,眼泪差点掉下来。
多尔希真的很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给海报着色,于是我给他吃了少量阿司匹林,让他在其他小朋友上故事课时给海报着色。他很喜欢着色,这是他最爱上的课。事后回想起来,我很庆幸自己当时给了他一点快乐。
“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完全没想到不是意外。我起初以为那孩子一定是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因为他右手抓不牢。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想象一个成年人竟然会对孩子做这种事。我现在知道了,但我真希望不知道。”
多尔希·科克兰十岁的哥哥爱德华依然行踪不明。理查德·麦克林目前被囚禁在德里郡立监狱,依然坚称他和继子之死无关,也未涉及爱德华的失踪案。
德里《新闻报》五版,1958年6月30日:麦克林就格罗根和克莱门茨两起命案接受侦讯消息来源称,麦克林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7月6日:警长表示,麦克林将只被指控谋杀继子多尔希一项罪名爱德华·科克兰依然下落不明。
德里《新闻报》头版,1958年7月24日:继父哭着承认将继子棒打致死
理查德·麦克林被控谋杀继子多尔希·科克兰一案,于德里地方法院出现惊人进展。麦克林在郡检察官布拉德利·威特森的严厉讯问下情绪崩溃,坦承用无后坐力铁锤将四岁的继子击毙,随后将凶器埋在妻子的菜园边上,再将男童送往德里镇医院急诊室。
麦克林先前仅承认“偶尔会体罚”两名继子,并且是“为了他们好”。他此番应讯和盘托出,当场震惊四座,法庭内鸦雀无声。
“我也不晓得自己发什么神经。我看见他又去爬那架该死的梯子,便从凳子上抓起铁锤开始打他。
我不是有意的,老天为证,我不是有意要杀他的。”
威特森检察官问道:“他陷入昏迷前说了什么?”
麦克林回答:“他说:‘爸爸,不要再打了。对不起,我爱你。’”
“你停手了吗?”
“最后停了。”麦克林说完号啕大哭,哭得歇斯底里。艾尔哈特·莫顿法官宣布休庭再审。
德里《新闻报》十六版,1958年9月18日:爱德华·科克兰下落何处?
爱德华的继父理查德·麦克林因谋杀其四岁胞弟多尔希,将于肖申克监狱服刑二到十年,但仍坚称不知爱德华的下落。爱德华的母亲目前正在诉请离婚。她向本报表示她的准前夫说谎。
是吗?
监狱神父艾什利·奥布莱恩表示:“我不认为他在说谎。”麦克林入狱服刑后不久,便开始接受天主教信仰,奥布莱恩曾多次与他深谈。神父表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懊悔。”两人相识之初,他问麦克林为何想当天主教徒,麦克林回答:“我听说天主教可以悔罪,我很需要悔罪,否则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他知道自己对幼子所犯的罪行,”奥布莱恩神父说,“但他实在不记得对爱德华做了什么。对这个大儿子,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麦克林和继子爱德华的失踪到底有多少关联,德里镇居民仍旧没有定论,但警方已经明确排除他涉及其他孩童谋杀案。头三起命案,他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而六月底到八月的七起命案发生时,他则人在狱中。
这十起命案至今未破。
麦克林上周接受本报独家专访,再次强调不清楚爱德华的下落。他向记者痛苦道白,不时因哭泣而中断。“两个孩子我都打过。我爱他们,但也会打他们。我不晓得为什么,也不晓得莫妮卡为何不阻止,就连我打死多尔希,她也替我掩饰。我想我要杀死爱德华并不难,就像害死多尔希一样简单。
但我敢对上帝和所有圣徒发誓,我没有杀害他。我知道看来像是我做的,但我没有。我猜爱德华只是离家出走了。假如真是那样,一定是上帝保佑。”
记者问他可不可能有记忆空白,杀了爱德华但刻意遗忘。麦克林说:“我没有记忆空白。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我已经将生命交托给神,我会用余生弥补自己犯下的一切罪过。”
德里《新闻报》头版,1960年1月27日:警长表示尸体非爱德华·科克兰
德里镇警局警长理查德·波顿今日早些时候向记者表示,日前寻获的少年尸体绝非失踪多时的爱德华·科克兰。爱德华自一九五八年六月离家后至今下落不明。尸体于麻省安斯佛德一处坟场被人发现,年龄和爱德华相当,已经严重腐烂。麻省和缅因州警方原先分析死者可能是爱德华·科克兰,离家出走后搭上儿童性侵犯的便车,因而遇害。爱德华家住德里镇宪章街,弟弟在家遭到殴打致死。
然而,齿检显示安斯佛德市发现的尸体并非爱德华。爱德华·科克兰已经失踪十九个月。
波特兰《先锋报》三版,1967年7月19日:谋杀犯于法尔茅斯自杀
昨日午后,理查德·麦克林被人发现陈尸法尔茅斯一栋公寓的三楼,应该是自杀。麦克林九年前因杀害四岁继子而入狱,一九六四年自肖申克监狱获释后搬至法尔茅斯低调工作度日。
法尔茅斯警察局副局长说:“死者留下的字条显示他当时神志极度错乱。”但他拒绝说明遗言内容。不过,据警方消息人士透露,字条上只有两句话:“昨天晚上我看见爱德华了,他死了。”
遗言中的“爱德华”指的应该是死者的继子,亦即死者一九五八年杀害的幼童的哥哥。爱德华·科克兰失踪导致麦克林的罪行败露,最后因殴打爱德华的弟弟多尔希致死而定罪。爱德华已经失踪九年。
一九六六年,男童的母亲申请依法宣告死亡获准,取得儿子的账户所有权。账户内存款总额为十六美元。
爱德华·科克兰的确死了。
他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九日晚上就死了,和他继父一点关系也没有。爱德华遇害当时,本·汉斯科姆正和母亲一起看电视,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母亲正焦虑地摸着埃迪的额头,寻找不存在的发烧,贝弗莉·马什的继父(至少脾气和爱德华兄弟的继父像到了极点)在猛踹女儿的屁股,要她“听妈妈的话去洗该死的碗盘”,迈克·汉伦在自家旁边(他家很小,在威奇汉路上,离亨利·鲍尔斯的疯子父亲的田地不远)的花园拔草,被开着旧道奇车经过的几名高中生(其中一个后来生了个好儿子,就是有恐同症的“威比”约翰·卡顿)谩骂,理查德·托齐尔正在偷看父亲藏在放袜子和内衣裤的抽屉里的《绝代娇娃》,硬着老二欣赏穿着清凉的女人,威廉·邓布洛则吓得将弟弟的相簿扔了出去。
虽然他们日后都不记得了,但六个孩子在爱德华·科克兰遇害的那一瞬间,全都抬起头来……仿佛听见远处有人喊叫似的。
德里《新闻报》说对了一件事。爱德华成绩很糟,很怕回家面对继父。更糟糕的是,那家伙和他母亲那个月常吵架,每次吵到兴起,母亲就会开始胡乱数落。继父先是嘀咕抱怨,接着大吼要她住嘴,最后像鼻子被针刺到的野猪一样愤怒咆哮。不过,爱德华从来没见过那老头对她动粗。他觉得他不敢。
他把气出在爱德华和多尔希身上。自从多尔希死后,爱德华连弟弟那份也得一起挨。
大人的咆哮对骂总是定期到来,尤其是月底,因为账单都是那时候来。要是吵得太厉害,就会有邻居报警叫他们小声一点,通常很有用。他母亲会朝警察比中指,要对方有种就逮捕她,但他继父很少出言不逊。
爱德华觉得继父很怕警察。
每回他们吵架,他都很小心地不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这么做比较聪明。不信的话,瞧瞧多尔希是什么下场?爱德华不知道细节,也不想知道,但他对弟弟的事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多尔希是在错的时间(月底最后一天)跑到错的地点(车库)。他们跟爱德华说弟弟是从四脚梯上摔下来的。他继父说:“我说了六十次,不是一次,要他别靠近梯子。”但他母亲却不敢看着他……就算不小心目光交会,她眼里闪烁的恐惧也让他不舒服。他继父只是拿着莱茵歌德啤酒愣愣地坐在餐桌旁,低垂着眼,表情茫然。爱德华离他远远的。继父咆哮时通常(不是每次,但通常)还好,反倒是他停下来时才需要小心。
弟弟出事前两天,他才朝爱德华扔了椅子。那天晚上,爱德华只不过走到电视机前想换台,他就抓起厨房里的铝制折椅,高举过头用力扔了过来。椅子砸到爱德华的屁股,让他摔倒在地。被砸到的地方还在痛,但爱德华知道自己够好运了,椅子很可能砸中他的脑袋。
后来有一天晚上,继父莫名其妙忽然站起来,抓了一把马铃薯泥抹在爱德华头发上。去年九月,爱德华有天放学回家不小心让纱门发出砰的一声,把正在打盹的继父吵醒了。麦克林挺着鼓胀的四角裤从卧室出来,头发呈螺旋状堆在头顶,满脸周末两天长出的胡楂,满嘴周末两天积攒的酒味。他说:“没办法,小子,我得好好修理你,谁叫你关门他妈的这么大声。”在理查德·麦克林的字典里,修理就是痛扁的意思,而他也真的痛扁了爱德华一顿。他一把抓起爱德华扔到前厅。母亲在前厅钉了两个比较低的挂钩,让他和多尔希挂外套。爱德华感觉挂钩有如坚硬的铁手指戳进自己的腰,之后便不省人事了。他昏迷了十分钟,醒来只听见母亲吼叫着说要送他去医院,继父休想阻止她。
“你难道忘了多尔希出了什么事?”他继父回答,“你想坐牢吗,女人?”
她闭上嘴巴,扶着儿子回房间。爱德华躺在床上发抖,额头上都是汗珠。接下来三天,只有大人都不在家时,他才敢离开房间。他摇摇晃晃走进厨房,取出继父藏在水槽底下的威士忌,喝个几口减缓疼痛。到了第五天,疼痛几乎消失了,但他尿血将近两周。
那把铁锤从车库里消失了。
各位,这代表什么?你们说说看?
哦,那把克雷夫兹曼铁锤(就是普通的那把)还在。不见的是斯考提牌无后坐力铁锤。那是继父的专用铁锤,他和多尔希都不准碰。买下铁锤那天,继父对他们两个说:“你们要是敢碰这宝贝,我就把你们的肠子挖出来当耳罩。”多尔希怯生生地问铁锤是不是很贵,老头说那还用问。他说铁锤里有滚珠轴承,再用力敲东西也不会弹回来。
但它不见了。
爱德华的成绩不是很好,母亲再婚后他漏了许多堂课,但他并不笨。他认为自己知道斯考提无后坐力铁锤怎么了。他认为继父可能把它用在了多尔希身上,之后埋在花园或扔进了运河。这种事在爱德华看过的恐怖漫画里经常出现。那些漫画他都藏在衣柜的最上层。
他走近运河。河水有如浸了油的丝绸,泛着涟漪流过水泥堤防之间,一弯明月映在漆黑的河面上,闪闪发亮。爱德华坐下来,双脚在堤防上蹭来蹭去,仿佛在用球鞋涂鸦。过去六周很干燥,水面离他磨破的鞋底将近三米。但只要仔细观察两岸,就会发现不少水位线,显示河水很容易上涨。此刻水位上方的混凝土是脏兮兮的深棕色,往上逐渐变为黄色,到了接近爱德华脚跟的地方几乎是白色的了。
河水缓缓从铺满鹅卵石的水泥拱门下流出来,经过爱德华面前,流向连接贝西公园和德里高中的廊桥。桥的两侧和木头桥面刻满人名、电话号码和各种留言,连头顶的横梁上都有。有些留言在示爱,有些留言说谁想“吹”或“吸”,有些说再吹包皮就不见了或屁眼会被灌焦油,还有一些离经叛道、无法归类的留言。其中一条留言爱德华想了一个春天还是没明白:拯救俄罗斯犹太人!换取高价奖品!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它真的有意义吗?有没有意义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