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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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算看清了,和两个掘墓人对打的是韩湘,旁边抓着石头的女子正是裴玄静!

想来韩湘跟着聂隐娘夫妇练了一段时间的功夫,所以颇有点武力,胆气也壮,居然敢一个对俩。而那两个掘墓者却明显心虚,本来仗着多一个人,还用手里的铁锨胡乱抵挡。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又凭空冒出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郎君来!两个掘墓的彻底慌了,很快便招架不住。见势不妙,他们拔腿便朝旁边的山林跑去。其中一个腿脚稍慢,被崔淼赶上一剑刺中后背。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崔淼正要上去擒他,那人的手中寒光一闪,居然还藏着一把短刀,朝崔淼的前胸直刺过来。幸好禾娘及时赶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的后脑勺猛砸过去。那人“咕咚”倒地,手里的短刀刚巧扎进自己的咽喉!

崔淼将他翻过来看时,鲜血自咽喉处的伤口往外直涌,已然断气了。

“咳!”崔淼没好气地说,“就这么死了?我还打算留活口呢。”

“我以为他要刺你……”禾娘连忙辩解。

“不怪你。”崔淼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胳膊。

“崔郎……”

他猛地回过头去,是她。

终于又见面了。他们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别已久,在长安时,他们同居一城之中,却有数月如同陌路,彼此并无交涉。而今天,竟在距长安千山万水之外的蜀地青城山中重逢,多么不可思议,又好像命中注定。

她望着他,英俊如昔的面庞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沧桑,使他有一点点显老,但也更有男子气概了。他也望着她,刚刚一场恶斗令她的发髻松乱。连日奔波劳碌,她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青,一对清澈如水的明眸也笼上了云烟,在他看来却越发楚楚动人了。他似乎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般柔弱,恨不得立刻将她揽入怀中,用力抱紧,再不让她受到任何惊吓或者伤害。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你怎么……”又都一齐住了口。

几步之外,禾娘黯然而立,夜风拂过她的面颊,是悄悄吹干了什么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韩湘去追另外一个掘墓人,现又返回来,见到崔淼便问:“欸,你们怎么来了?”

“我想来就来。”崔淼反而质问韩湘,“你追的人呢?”

“他钻树林子里去了,没追上。”

崔淼把眼睛一瞪:“没追上你就回来?”

“我……你怎么不去追啊?”

“我要保护静娘嘛!”崔淼一见到韩湘便故态复萌,教训道,“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寻仙吗,怎么把静娘带到这种可怕的地方来?难道神仙都躲在坟墓里不成?”

“哎呀,你知道什么!”

“别吵了,你们快来看!”是裴玄静在招呼。

两人立即休战,一起围拢到裴玄静的身边。

裴玄静就蹲在那座刚被掘开的墓旁。翻开的泥土中,碎石杂草下隐约可见黑色的木棺。

“静娘,怎么了?”崔淼问。

“得把这口棺材挖出来。”

“啊?”其余三人均大吃一惊。韩湘脱口而出:“我们也要盗墓吗?”

裴玄静道:“韩郎,这两个掘墓人是有的放矢的,他们并非为了盗取墓中的财物。”

“那是为什么?”韩湘还要追问,崔淼捋起袖子道:“啰嗦什么,赶紧动手!”

韩湘只得跟着崔淼抄起两个掘墓人丢下的铁锨,用力铲起土来。铲了几下,他们都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个墓明显比一般的墓挖得浅,泥土也填得松松垮垮,难怪刚才那两人根本没挖几下,木棺的顶就露出来了。再经他们现在这一通猛挖,很快整个木棺都暴露在眼前。两人停下手,一起望着裴玄静,等她下指示。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墓碑,平静地说:“请二位郎君将这口棺材打开。”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果断地开始行动了。

棺材盖一撬就开,用的是最普通的薄杉木。崔淼和韩湘各抬一边,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棺盖移到旁边去了。

四个人一起探头望向棺中——没有尸体,更没有骸骨。空荡荡的木棺中央,只放着一具绸缎包裹着的人形石俑。

2

崔淼问裴玄静:“你早就料到了?”

裴玄静盯着石俑,没有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生冢。”她终于开口了。

“生冢?什么人的生冢?”

裴玄静指着墓碑,念道:“‘长安女傅氏之墓’,从这上面只能看出,墓中应该葬的是一位女子,她出生于长安,姓傅。”又看了看旁边的一行小字,“元和元年立。所以,她应该是死于十一年前。”

崔淼问:“应该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死了没有?”

“我想没有。”裴玄静道,“如果人死了,但尸骨未能归葬的情况,那么这个墓中应该放着她的衣物之类,也就是衣冠冢。可是现在,墓中放的却是石俑。”

韩湘抢着说:“这个我知道。道家以石俑代替真人入墓,又称‘石真’,其实是为活人祈福,延年益寿的法术。如此看来,这位长安傅氏娘子确实还活着。不过,光从墓的外头来看,真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所以有人来查了。”

“对啊!”崔淼的眼睛一亮,“怪不得静娘说方才那两个掘墓人是有备而来的!可你是怎么猜到的,你认识这个长安傅氏?”

裴玄静摇头。

“你识出了掘墓人的身份?”

裴玄静又摇了摇头。

韩湘道:“我与静娘今天一早上山,午时才刚到此地,哪有你说的神机妙算。”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裴玄静道:“崔郎你看,真武宫旁密建坟茔,所葬的都是历年在真武宫中修炼的女冠们。因为这些女冠常年修行,早已抛开俗家尘缘,死后并无家人为其安葬,所以只能葬在这里。此处有青山环抱,又有真武宫的神位相镇,按道教的风水来说,其实是绝好的墓地。今天中午到的时候,我和韩郎就已经看过了,所有的墓碑上都只简单地写了姓氏和入道、归葬的时间,再无其他记载,这也符合道门简朴入葬,回归山水的义理。但唯有这座墓,我第一次见时就觉得奇怪,因为墓碑上没有记录傅氏入道的日期,所以她葬在此处,并不合适。”

“啊?我怎么没注意到。”韩湘挠了挠头。

“还有更奇怪的。”裴玄静又说,“你们看,墓碑上写的是元和元年立,距今超过十年了。可是旁边同样年代立的墓,甚至更新近的墓,墓上的杂草都长得比这个墓长。所以说……”

崔淼接口道:“所以说这个墓并非立于十一年前?”

“看外观我就怀疑过,这个墓是最近才立的。挖出的木棺更证明了我的猜测。你们想想,如果是十年多前埋下的木棺,又是易朽的材质,填埋得还如此粗疏,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朽烂?”

“有道理,有道理。”韩湘赞同。

裴玄静说:“因我们来真武宫有自己的目的,所以,白天时我虽留意到了此墓的古怪,本也不想多管闲事的。可谁又能想到,夜里便来了掘墓的,由不得我不管了。只是,光凭目前的线索,这个墓的底细依旧扑朔迷离。”

“那下一步怎么办?”

“你们看。”裴玄静指着石俑旁边问,“这是什么?”

崔淼伸出手,把个东西从棺木里捡了出来:“是个小石头盒子?”他将小石盒递到裴玄静的手中。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先将此墓大概恢复原状。我与韩郎今夜在真武宫借宿了一间静室,崔郎与禾娘干脆一起来休息过夜。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况且,彼此都有很多经过要讲。”

“行。”崔淼应道,“把这个墓重新堆起来容易,我俩一起动手很快就完事。”

“不!你们中得有一个去搜一搜那个死人,再用树枝将尸首盖住。”

禾娘插嘴道:“我去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在裴玄静的面前,她总忍不住想证明自己的能耐,并对裴玄静表示出小小的不屑。

裴玄静一笑:“禾娘,你不可以去。因为还要负责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

“我猜那个掘墓人是个宦者。所以,必须麻烦哪位郎君去验看一下。”

“啊,是阉人?”韩湘上下打量裴玄静,“你怎么会知道?”

裴玄静再沉着,也让他这一惊一乍弄得有些尴尬了:“……阉人身上有股子气味。我在宫中出入过几次,所以知道。方才,我在两个掘墓人身上仿佛也闻到同样的气味。”

韩湘还是不明白:“气味?什么气味?”

崔淼笑起来:“是尿骚味!没错,我在兴庆宫中也闻到过。为了掩盖这股骚味,他们还熏香,结果更弄得怪里怪气的,令人作呕。”他不怀好意地瞅着韩湘,“欸,你这么好奇,要不还是你去看吧,看了就明白咯。”

他自己则抄起铁锨,开始给“长安女傅氏之墓”重新封土。封到一半时,韩湘回来了,表情一言难尽。

“都看清楚了?”崔淼坏笑着问。

“嗯。静娘说得没错,确实是阉人。”韩湘低下头,也挥舞着铁锨填起土来。少顷,他趁两个女子不注意,才压低了声音对崔淼说:“我算看明白了,没了那玩意儿,小解起来麻烦,容易淋漓不净,所以衣服上会沾有尿骚味。想来叔公整日与那些宦官为伍,怎么受得了?”

崔淼亦低声道:“上等宦官自有办法清洁,大不了常换衣裤,反正有奴子帮他们洗。再多熏熏香,便闻不出什么来了。否则把皇帝嫔妃们给熏坏了,怎生了得?可是低等阉奴们就没那个福气了,只能成天带着这股气味。像今日这两个,在外久了,自然更顾不上了。”

韩湘叹息:“阉人已经够惨的了,本来嘛,从外表未必一眼能看出来,结果还带着这么个特别的气味记号。难怪大多性情乖戾,还爱作恶,替他们想一想,其实也是命苦。”

崔淼不以为然地说:“行啦,你还真当回事了!天底下命苦的人多得是,难道都去作恶不成?这等恶心之事就别琢磨了。倒是应该好好想想,两个长安宫中的阉人,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青城山中掘墓?”见墓上的土堆得差不多了,他又朝墓顶用力锨了最后一铲土,“这个长安女傅氏究竟是何许人也?”

裴玄静和韩湘借住的静室在真武宫的另一侧,墓收拾好了,四个人便一起过去。

从真武宫的正殿门前经过时,崔淼瞥见紧闭的殿门下透出微光,奇道:“咦,这观中有人啊?”

“当然有人,一直有女冠在此修道。”

“我们闹腾成这样,她们居然不理不睬?”

韩湘解释说:“人家都是女冠,深更半夜的当然不愿管闲事。真武宫本乃皇家赐佑的宫观,女冠们只要待在真武宫中,若非丧心病狂者绝不会入观骚扰。所以越有是非,她们反而越要闭门不出。”

“原来如此。”

终于来到这间小小静室,四人分头坐下。裴玄静燃起一盏油灯,火光划出一个温暖的红圈。围绕着红圈的,是四张疲惫晦暗的面孔和四双明亮闪耀的眼睛。

崔淼环顾四周,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什么,只隐约能看到墙边的条案上供着香炉,墙上好像还题着几行诗。整体而言,屋中的布置十分素净简朴,确实像是某位女冠的静修之所。

“这是何人的丹房?”他好奇地问。

韩湘刚要回答,裴玄静抢先道:“这些待会儿再谈,请崔郎先回答我的问题。”

崔淼一愣,随即微笑:“一切谨遵静娘之命。”

是啊,她可是皇帝钦差,奉旨出行。而他呢,终究只是一个亡命天涯者。兜兜转转,他们二人的角色仍然泾渭分明——她是神探,他是贼寇。从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开始,时至今日仍未改变。不过崔淼相信,既然他们能够跨越千山万水而重逢,主导命运的就一定不是表面上的差距,而是内心的相知与默契。

他这个谜题,终究还得由她来解。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期待了。

“好吧。”他说,“静娘要问我什么?”

裴玄静说:“方才禾娘已将你们出长安到青城山的始末,大致告诉了我。但她说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长安?”

“来找你啊。”

裴玄静不语,只是执着地盯着崔淼。她的眼神清澈温柔,没有半点敌意与怀疑。

崔淼突然觉得特别安心,便脱口而出:“是王皇太后命我离开长安的。”

裴玄静尚未答话,韩湘却叫起来:“皇太后命你来帮我们?”

崔淼一愣。

韩湘又道:“我知道了!皇太后肯定担心我们这一路寻找王质夫有危险,所以特意派了崔郎来助阵。”

“是这样吗?”裴玄静问。

“呃——是的。”

“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她……她只说静娘到青城山上寻仙,要我来给你们帮忙。”

裴玄静又问:“是她亲自吩咐你的吗?”

“是。”

“你见到皇太后本人了?”裴玄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下可激发了崔淼的傲气,他马上回答:“当然见到了。”

“她……什么样?”

“静娘没见过吗?”

裴玄静摇了摇头。汉阳公主两次请她入兴庆宫查案,打的都是王皇太后的旗号。现在她千里跋涉寻找王质夫,亦是汉阳公主转达的王皇太后的密令。然而自始至终,王皇太后并未向裴玄静展露过真容。虽然汉阳公主凭借贾桂娘的死最终说服了裴玄静,使她同意成行。不过,对于一直隐身幕后的王皇太后,裴玄静仍然充满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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