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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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道。”崔淼苦涩一笑,“好像就快要水落石出,可我却没有勇气继续了。我原来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胆怯的人。”

“所以你打算放弃了?”

“明天一出长安城,就算彻底放弃了吧。”

“为什么?你说过的,那是你最重要的事情。”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是我突然发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其实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你知道了?”

“我想是的。”

玄静。崔淼在心中默默呼唤着她,突然感到十分充实。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再也不需要寻寻觅觅了。从今往后,在这个世间只剩下唯一的目标,他的人生将变得非常简单。

“可我还是既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禾娘蜷缩着身子躺到榻上。屋里已经漆黑一片,只有从窗纸上透入朦胧的月色,温柔地包裹起她那孩子般纤细的身躯。

她轻轻地抽泣着。

良久,崔淼说:“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阔大的店堂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空落落的。宋清掌柜还在柜台后面埋头写账本,听到动静抬起头,向崔淼和蔼一笑:“崔郎中,有事找我?”

崔淼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宋掌柜是特意在等自己。这位做过太多善事的大好人,始终一视同仁地对崔淼抱着善意,却从来没有打听过他的底细。宋清掌柜给予崔淼的,不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

崔淼走到柜前,恭敬地说:“的确有事要麻烦掌柜的。”

“什么事?”

“明天早上伙计出城买药时,车里要藏两个人。”

宋清掌柜点了点头:“没问题。”又问,“守城门的金吾卫若是查问的话,怎么办?”

“从延平门出城,已经打点过了,不会有人盘问。”

“那就好。”宋清掌柜说着,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叠纸来,“对了。崔郎中给我的这些方子,我全部细细研读过了,真正是难得的好方子啊!奇就奇在,和常用的方子比,这些方子都只改了其中的几味药材和用量,却能达到绝佳的疗效。只可惜从未在民间流传过,否则还不知能让多少人受益呢。”

崔淼笑道:“那便请宋掌柜存下这些方子,造福于百姓吧。”

“这?”宋清掌柜忙道,“不可不可,这些是崔郎中祖传的秘方吧,怎可随便外传?好事要做,规矩不能破。”

“并没有什么规矩。”崔淼郑重地作了一个揖,“请宋掌柜收下,就当是在下求掌柜的帮最后一个忙吧。”

宋清掌柜的神色微微一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还有一个方子。”崔淼从袖中又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在柜面上。

宋掌柜刚要拿起来看,崔淼拦阻道:“先不要看。请掌柜的收好了,哪天若是听到在下的坏消息,再看不迟。”

宋清掌柜闻言一惊,但见崔淼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便不再说什么,直接将那张叠起的纸锁进了钱匣。

崔淼回到屋中时,榻上的禾娘悄无声息,但他知道她并没有入睡。对他们二人来说,今夜注定无眠。不过没有关系,这毕竟是他们在长安的最后一夜了。

更声起起落落。因为宵禁,长安城的夜晚总是这般静得出奇,又显得格外绵长,仿佛总也到不了天亮似的。

7

早在南北乱世的时候,这个祠堂就被废弃了。祠堂的院墙仅剩下断壁残垣,唯有一座石头搭建的祠室还竖立着。祠堂四周松柏苍郁,杂树错落。秋色已深,却没有秋高气爽的感觉,空气中到处飘荡着一股闷沤之气,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腐烂。

天色渐晚,从石头祠室黑黢黢的窗洞里,亮起了一盏灯火。旷野四合,这唯一的一点火光如同鬼火一般,有种莫名的肃杀之感。

灯火照亮祠室的一角,可以看到墙壁上斑驳的壁画,但已无法辨清画的是哪些神灵。祭祀用的条案和香炉上积满灰尘。除此之外,室内尚有寥寥几件家具:榻、几和坐床。窗洞下摆着桌椅,青瓷油灯就点在桌上,照出一位中年男子的憔悴面孔。

也许是命运多舛,也许是忧思过度,男子的面容还不算老,头发却有些斑白了。尽管如此,他的眉宇中仍然蕴着风情,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风流模样。

他提起笔,手却直抖,努力了半天,才写下:“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写完,他的眉宇似乎略微舒展了些。还未搁下笔,石室的门上响起敲击声。

“谁?”他一惊。

“请问元微之先生是住在这里吗?”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通州司马元稹蹙起眉头:“正是在下。你是?”

“我叫裴玄静,是特意来拜访微之先生的。”

“拜访我?”元稹撑着桌子站起来,冲门口道,“你过来窗前谈吧。”

须臾,一个白衣道姑出现在窗外,那张清丽出尘的面孔登时令元稹的眼睛一亮。但立刻,从她的身边又冒出一个青年郎君来,气质还算不俗。元稹刚刚振作起来的精神又低落下去,头一晕,便重新坐了下去。

裴玄静问:“微之先生怎么了,不舒服吗?”

元稹摇头道:“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

“我们先去的通州刺史府邸,可那里正在办丧事……”裴玄静解释,“我们打听元司马,他们说到这里来找。”

“通州今夏至秋疟病横行,死了不少人。刺史的老母亲也刚刚病逝了。”元稹苦笑道,“我亦身染恶疾,故在此闭关,以免为害他人。你们俩和我说话也小心点儿,我就不请你们进屋了。”

“哦。”裴玄静与韩湘面面相觑。元稹的病容十分显眼,没什么可怀疑的。但他既然身患恶疾,却独自住在荒郊野外、瘴气环绕的废弃祠堂中,对他的病情恐怕没有任何助益。疟病虽然可怕,但也没有到必须隔离的程度啊。

元稹问:“你们从哪里来,找我有何事?”

“我们从长安来。”裴玄静简单介绍了自己和韩湘,接着陈明来意,“我们是受人所托,寻找一个叫作王质夫的人。”

“王质夫?”元稹的神色一变。

裴玄静立即追问:“微之先生知道他?”

“没……听说过。”

“不可能吧?”裴玄静的目光飘落到窗前的桌上,轻声念道,“惟梦闲人不梦君——酬乐天频梦微之。微之先生与白乐天真是难得的知己好友啊。”

元稹下意识地挡住诗卷:“那又怎样?”

“所以,微之先生不可能没听白乐天提过王质夫。王质夫是白乐天的另外一位知交,白乐天曾经作诗数首相赠,微之先生不会不知道吧?白乐天的名篇《长恨歌》更是受了王质夫的启发写成的。所以微之先生说不知道王质夫,我不相信。”

“你!”元稹恼了,正待发作又抬手扶额,有气无力地说,“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从未谋面,只是听乐天谈到过,故而印象不深。我今病体沉重,哪还有精力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摆了摆手,“你们还是快走吧,免得沾染上疟病,可就麻烦了,到时候没人救得了你们!”

“微之先生……”

“哎呀,走吧!”元稹一抬手,将半朽的木窗“砰”地阖上了。

韩湘还想上去敲窗,裴玄静朝他摇了摇头。

二人退到祠堂的破烂院墙边,裴玄静低声道:“元微之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信任我们,自然不肯说实话。”

“那怎么办,又不能明说是皇太后的旨意。”

“这个绝对不能说!”

韩湘紧皱眉头,少有地犯起愁来。

“‘你们还是快走吧,免得……到时候没人救得了你们’……”裴玄静喃喃道,“韩郎,你听他这话里,究竟是威胁还是警告呢?”

“哎呦,这可不好说。”

“嘘,有人来了!”裴玄静突然一扯韩湘的袖子,拉他蹲在倾倒的半堵院墙之下。

清白的月色照着一人一骑,伴随“哒哒”的急促蹄声,出现在祠堂外。裴韩二人惊讶地发现,来者头罩长及脚踝的黑纱幕离,骑一头驴子——竟是位女子!

那女子将毛驴系在门口的断柱上,便径直来到石室外,轻叩窗牖。

“怎么还不走?你们究竟想干什么!”窗内传出元稹不耐烦的声音。

女子愣了愣,道:“元郎,是我啊。”

木窗豁然而启,元稹又惊又喜地看着女子:“你怎么来了,刺史府里不是在大办丧事吗,你怎么能出得来?”

“人多忙乱,我找了个空子,倒溜出来了。”女子从黑色斗篷下取出一个小提盒,“我给元郎带了点热汤来。”

“太有劳娘子了。”

女子微笑着问:“不让我进去吗?”

“这……不妥吧。”元稹回应着女子火热的目光,嘴里尚在虚辞推脱,“疟病凶险,娘子还是在窗外比较好。”

“元郎,你我今后恐怕再也不能见面了。”她颤抖着声音说。

“怎么?”

女子凄然道:“丧事过后,刺史就该返乡丁忧了。妾当随行,不日即将启程。求元郎允我入室,一诉衷肠而已。如此隔窗交谈,万一让人看见,更加不妥。”

她的言辞恳切极了,元稹再也无法抵挡,遂将石室的门打开了。

女子进屋后并没有待多久,便又翩然而出。元稹站在门边目送她,直到她骑在驴背上的身影没入无尽的旷野,才长叹一声,刚要返身进屋,突然,从墙角的阴暗处蹿出两个人来,挡住他的去路。

“你们!”元稹又气又急,“你们怎么还在,真真可恼可恨!”

裴玄静道:“兹事体大,我们必须要与微之先生详谈。”

“哎呀!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嘛!”

元稹想要退回石室,可裴玄静已先他一步进了屋。他转身欲往外走,韩湘又把他的去路给堵住了。元稹简直气结,他本就重病体虚,这一气之下顿觉天旋地转,全身发冷,折磨了他数日的可怕疟病眼看就要发起一轮新的攻势。

元稹的身子摇晃起来,裴韩二人赶紧将他扶到椅子上。他便撑着头坐在那里,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裴玄静扫了一眼桌上的提篮,瓷碗已经从提篮中取出来,碗里的汤冒着热气,还挺香的。

她说:“方才来的那位娘子是通州刺史的夫人吧?”

“你怎么知道?”元稹大惊失色。

“我看到她从斗篷下露出的麻衣,是斩衰的服色。她自己在窗外时也说到,刺史即将为母丁忧,她当随行。因此我想,她必是刺史大人的至亲。但看年纪又不像是刺史大人的子女,那多半就是他的夫人——如夫人。”说到这里,裴玄静笑了笑,“其实我也拿不太准,不过微之先生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哎呀!”元稹张口结舌。

裴玄静又道:“既然我没猜错,那问题就来了。这通州刺史的夫人怎么会从丧事现场偷偷跑来与元司马相会呢?”

此话一出,不仅元稹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连韩湘都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瞧着裴玄静。没错,她说出的也是韩湘心里的疑问。不过,向来清冷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裴玄静,竟会将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确实令韩湘刮目相看。

她真的变了,韩湘又一次在心中暗暗地感叹。

其实裴玄静自己也很窘迫。元稹素以风流闻名,方才他与那位夫人的言行情状,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按照裴玄静过去的性子,碰到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怎会刻意说出来叫人家难堪。但是眼下她急于从元稹口中挖出有关王质夫的情况,又没有合适的办法迅速获得对方的信任,正巧窥伺到这段男女隐情,就打算以此来作一番文章。当然,这么做的格调委实不高,但裴玄静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自从她踏上这条寻找王质夫的路途,就日复一日地陷入到更深的焦虑之中。当初,裴玄静怀揣着神秘的金缕瓶奔向昌谷时,既坚决又懵懂。她硬是把解开《兰亭序》的秘密和嫁给心上人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就为了使追寻真相的过程染上凄美的色彩和温柔的光芒,今天的她却再也没有那份天真的激情了。

韩湘说得没错,她变了,不复当初的多愁善感,满怀柔情,她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冷静,甚至凌厉。因为现实不允许她再多情。

见元稹不理,裴玄静逼问:“请微之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问必答,你算什么人!”元稹恼羞成怒,咚咚地拍桌子,“你二人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本官怎可随便作答!”他终于记起来,自己这个司马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决定拿出点官架子来吓人。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裴玄静当然不肯罢休,索性再逼一句:“元司马是通州刺史的下官,他的夫人却夤夜来与元司马单独相会,就算我们不追问,刺史大人也要问个曲直吧。”

这么赤裸裸地指摘元稹与刺史夫人私通,韩湘听得眼睛都发直了。

元稹更是气得直喘粗气,靠在椅子上说不出话。见自己把大唐最出名的风流才子气成这样,裴玄静也有点儿过意不去,便稍稍移开目光——忽然,她的面色一凛。

通州今秋确实气候异常,直到现在依旧闷热无比。刚才刺史夫人送来的汤搁在桌上,灯光和热汤的香气招来许多不知是蚊还是蛾的飞虫,在桌子上方聚集飞舞。其中不少直接降落到瓷碗的边缘,甚至飘到浮着油光的汤面上,想来个“蜻蜓点水”,结果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裴玄静骇异地发现,汤的表面已经漂起一层飞虫的尸体,连青瓷碗的边缘也都沾满了死虫,变得黑糊糊的……

“这汤里有鬼!”她叫出声来。

“什么?”

裴玄静厉声问元稹:“微之先生还没喝过这汤吧?”

元稹被她的表情震住了,本能地回答:“还没……方才她要我喝时,我正觉胸口烦恶,喝不下,就说先放着凉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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