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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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念得越来越快,语调中传达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激动,仿佛正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内心深处觉醒,即将破壳而出。

白居易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于他,诗作获得欣赏和共鸣并不算意外,但此刻的他却感到兴奋莫名。

女子念到“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句,突然朝白居易投来一瞥。这一瞥意味深长又情思缱绻,立刻使白居易忘记了对她年龄的怀疑,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少顷,才听见女子继续念:“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她轻轻笑道,“善才服那句,倒是昨日妾亲口所说的。只是这秋娘妒么……”

“哦,白某听娘子昨夜谈到当年盛况,色艺双绝,艳冠京城。故作此句。怎么,娘子觉得有何不妥吗?”

“我是想问,这个秋娘,指的是谁?”

白居易略微踌躇——秋娘,当然是指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今年中和节杜秋娘在曲江香消玉殒的消息,谪居江州的白居易直到几个月后才听说,很是唏嘘了一番。所以昨夜创作《琵琶行》时,为形容琵琶女艳冠群芳的风采,便顺手用上了杜秋娘这一典。

此刻,经女子一提,白居易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的这句诗失之随意了。须知杜秋娘的名声盛于最近几年,用来和数年前当红的琵琶女相比较,确实不太恰当。

他赧然一笑:“杜秋娘是这两年长安最有名的歌妓。要么请娘子告诉我,当年曾与娘子争辉的歌妓名姓,我改一改这句诗。”

“倒是不必。”女子道,“教坊中常有叫秋娘的,白司马这样写也无妨。真要用了我那时候名都知的名字,恐怕就让人看出了我的……”

她突然住了口。

白居易想,让人看出……看出什么?无非是猜出你的真实身份罢了。他情不自禁地望过去,你究竟是谁?

琵琶女微微偏了偏头,又巧妙地把面孔藏到烛影后面去了。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

白居易问:“这几句也有问题吗?”

“弟走从军,是对的。嫁作商人妇,也是对的。”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

她沉默着,良久方道:“也没什么,就这样吧。”

白居易皱起眉头,心上的疑云越来越浓重。他脱口而出:“今日我让人打听了一下,都说未曾见过一位常年在江口的顾姓茶商。娘子所说的是实情吗?”

“他们当然不会听说。”她的声音十分镇定,“因为顾姓茶商也非今日之人,而是当初的。”

“当初的?”一阵寒意顺着后脊梁冒起来,白居易有些耐不住了,索性直问,“娘子至今尚未告知姓名,白某不知当问否?”

她指了指诗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下,白居易无话可说了。

又过了片刻,女子悠悠叹息一声,道:“此真乃千古绝句。妾确实没有想到,白司马能把妾的故事写得如此动人,当可世代传诵了。”

“可惜我连娘子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

“我的名姓并不重要,就如我的性命一样,不值一提。但无论如何,司马大人为我作了这么好的一首诗,我当以一曲回报。”

说着,女子从身边抱起琵琶,抬手,乐起。

尽管昨夜已经听过一回,尽管在诗中已经用尽才情描摹,此刻再听,白居易仍然神魂飘荡,难以自已。

曲声终了,他惊喜地叫出来:“五弦!娘子今日弹的是五弦琵琶!”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她放下怀中的琵琶,“白司马真是知音。没错,昨夜我弹的是四弦,今夜却换成了五弦。”

“可是娘子,如今这世上,能弹好五弦琵琶的人寥寥无几啊!”

“所以,司马大人还是猜不出我是谁吗?”

女子抬起头来,白居易震惊地发现,她已泪流满面。女子哽咽着问:“至少,司马大人应该看出我的年龄了吧?”

“娘子好像,未到不惑吧?”白居易口中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酸楚难当。真相正在他的眼前一点点揭开,而他竟怯于面对了。

女子含泪笑出来:“司马大人真会宽慰人。也对,妾听说人死了以后,年龄就不会增长了。”

白居易倒抽一口凉气。

“快十一年了。”她喃喃,“对于妾来说,这十一年过得宛如一梦。妾所盼望的只是能找到一个人,对他说一说妾的故事。说完了,妾的梦也就该醒了。”

“娘子你……”

“不,不要说出来,就当我是诗里所写的那位琵琶女吧。《琵琶行》——这么美的诗,”女子拭了拭泪,笑道,“比之《长恨歌》,司马大人自己以为,孰优孰劣呢?”

“这个,不能比的。”

“对,不能比。可惜他都没有看到。否则,真不知会怎么欢喜呢。”

白居易说不出话来。此刻,他几乎已经明了眼前人的身份,却又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女子从头念起诗的序文:“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于贾人妇……”她长吁一口气,道,“虽不尽然,但有些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也,罢了罢了。今日,白司马为妾了却了毕生心愿,妾愿将这把五弦琵琶相赠,请司马大人笑纳。”

女子捧起琵琶,紫檀木制的琴身散发出木质的幽香,螺钿和玳瑁镶嵌而成的花纹:正面的牡丹,背面的山岩人物和鸟兽,都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五彩缤纷。

“这把琵琶太贵重了,我不能……”白居易想推辞,女子却突然正色道:“此为圣物,白司马不可推辞。”

如同听到一声庄严的命令,白居易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接过琵琶。

“妾还想拜托白司马一件事。”

“娘子请说。”

“请司马大人设法将这把琵琶送回它的故地。”

“它的故地是?”

女子凄然一笑:“长安兴庆宫。”

白居易惊呆了。

“琴在人在,现在琴有了归宿,我也该……”她凝望着窗外,江上一片肃穆的静,时间也似乎停止了。

女子缓缓走到舱门前,向着夜色中泛着微光的江面,一字一顿地吟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大骇,想要冲上前去却像被下了咒般,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跨过船舷,直直坠下江去。

他才反应过来,大喊着扑到船边。

江面上的涟漪刚刚绽开就又合拢了,女子坠江时既没挣扎也没喊叫,江水顷刻便将她彻底吞没,未留下一丝痕迹。

突然,不远处的荻花丛中冲出一条小舟,几名黑衣人争先恐后自船上跃入水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疾呼:“快、快,吐突将军吩咐了要抓活的,活的啊!”一边嚷着,一边把凶狠的目光扫向画舫。

白居易本能地倒退半步,随即稳住身形。满腔悲愤压过了恐惧,他反朝黑衣首领逼视过去,竟使那凶神恶煞般的人悻悻调转了头,冲着浮出水面来喘气的手下大骂:“上来干什么,接着下去捞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什么都给老子捞上来!”

“你们什么都得不到的,”白居易悲痛又欣慰地想,“因为,人是不能死两次的。”

第一章

仙游去

1

兴庆宫又闹鬼了。

中使一本正经地向裴玄静传达汉阳公主的邀约——公主请炼师速去兴庆宫捉鬼。

裴玄静有点儿啼笑皆非,这已经是兴庆宫第二次闹鬼了。虽说道家确有捉鬼之术,但汉阳公主连续两次以此为由召自己入宫,是否也太刻意了些?

裴玄静在金仙观前登上公主派来的马车,车驾立即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

又要走夹道了。

裴玄静现在懂了,建筑皇城夹道并不仅仅出于安全和便捷的考虑。实际上,在夹道行走既可以对普通百姓掩饰行踪,又始终处于管理夹道的神策军的监控之下,也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此刻她倾听着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响,特别真切地认识到,自己正在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从辅兴坊到兴庆宫的距离,比到大明宫更远。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数月前,自己第一次踏入兴庆宫的情景。

那还是襄阳公主的婚礼过后没几天,汉阳公主送帖上门,称王皇太后要召见裴玄静。自先皇驾崩之后,王皇太后便隐居在兴庆宫中,已经有十余年不对外露面。裴玄静听叔父裴度提到过:王皇太后曾在先皇灵柩前发誓,至死不见皇帝,所以,就连皇帝本人也有十余年未曾踏入过兴庆宫,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因此,接到汉阳公主的请帖时,裴玄静确实相当讶异,也相当好奇。王皇太后长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为何会突然对自己产生兴趣?而裴玄静困于金仙观中,出入均不得自主,实际就是皇帝的一名囚徒。汉阳公主以王皇太后之命召自己入兴庆宫,肯定经过了皇帝的许可,但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怀着种种疑虑,裴玄静来到了兴庆宫,却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忘记了所有。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举世无双的华丽废墟。

时令尚在暮春,兴庆宫中处处杨柳逐风、薜荔依墙,最后的春花依旧怒放,龙池里的菡萏已经含苞。此地的春色,竟比裴玄静到访过的任何一处长安宫阙都更加浓郁。那些崇楼峨殿,那些回廊复道,那些御沟山石,那些庭院垣墙,也比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过的更加精致豪丽,处处残留着明皇盛世的浮华与奢靡。

但走近时就会发现,因为根本没有人认真打理这座宫殿,使得花木繁茂乱长,殿宇的窗楣和廊下蛛网飘摇,池塘里浮着厚厚的落叶和淤泥,甬道上杂草丛生、碎石遍地。更令裴玄静心惊的是,她看到四处行走的宫奴们几乎都上了年纪,不少已经白发苍苍,每个人的举止都是懈怠懒散的,神色空虚而恍惚,仿佛只有躯体还勉强活在现世,神魂却终日在别处游荡。

兴庆宫,简直是一座被尘世遗弃的宫殿,里面住着一些被尘世遗弃的人,聚在一起自生自灭。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乐天的名句赫然跃入裴玄静的脑海。

原来,整座兴庆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巨大无垠的“恨”字。

直到进入南薰殿面见汉阳公主时,裴玄静还未从此情此景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

汉阳公主李畅仪容端庄,眉目间贵气天成,标致的五官和皇帝十分相像,一望便知是同胞兄妹。倒是另外一位裴玄静也见过的襄阳公主李自虚,虽生得貌美如花,却与兄姐的差异颇大。裴玄静暗想,都说皇帝和先皇长得特别像,那么襄阳公主就应该更像母亲王皇太后吧。

汉阳公主着一身七彩绫罗,裙上盘绕密密匝匝的蹙金花纹,霞帔以雀羽为饰,焕彩辉煌,足以匹配公主高贵的身份。但是裴玄静意外地发现,这套衣裙竟然是旧的。虽然罗裙保养得当,颜色还很鲜艳,彩锦纹饰也十分绚烂,那款式却分明是多年前的,如今根本就看不到有人穿着。

裴玄静暗自纳罕,世人皆知汉阳公主与其夫驸马都尉郭鏦富可敌国,绫罗绸缎必定在府中的库房里堆积如山。以李畅的身份和财力,怎么会将一套裙子穿上许多年?

“这套罗裙是我出嫁时,爷爷德宗皇帝所赐的。”

裴玄静一惊,让李畅看出了心思,脸上不觉微微发红。

李畅却神色安然:“皇兄为了削藩,用兵已十年有余。国库不足支付军饷时,常以宫中私库的储存来赏赐军兵。久而久之,许多出自大内的光鲜华美的绫罗绸缎便流入民间,纵使如今市井女子俱爱华服靓衣,还竞相比试,我实不以为然。德宗皇帝当年所赐之襦裙帔帛、罗绫纨纱,从春至冬,应有尽有。只需善加养护,不使污损,哪怕三浣五浣,也够我穿用了。即便妆容,我也更喜旧时的。”说到这里,她上下打量几眼裴玄静,微笑评价,“倒是裴炼师麻衣胜雪,素面朝天,我看远胜那些庸脂俗粉。”

裴玄静的脸更红了,岔开话题道:“中使说皇太后要召见我,却不知所为何事?”

“唉,”汉阳公主悠悠一叹,“其实皇太后已经久不见外人了。今日请炼师过来,是因为最近兴庆宫中出了一件怪事,且已惊扰到了皇太后,令她寝食难安。皇太后本就身体孱弱,现在这样着实令我忧心。因为之前听过许多裴炼师的事迹,我思之再三,唯有裴炼师能帮上忙。”

“我?”裴玄静问,“究竟是什么事?”

“是宫中闹鬼……”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兴庆宫原是玄宗皇帝为藩王时的府邸所在。玄宗皇帝登基后就大力营建兴庆宫,把主要的活动都放在这座宫殿里,使其成为继太极宫和大明宫后,长安的第三个大内,人称“南内”。兴庆宫中有两座楼,一座勤政务本楼,一座花萼相辉楼,位置在兴庆宫的南墙附近,彼此相对。其中,勤政务本楼相当于兴庆宫中的正殿。玄宗朝时,遇上改元、科举、大赦等重大事件,典礼都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举行。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八月初五玄宗皇帝诞辰的千秋节,皇帝还会偕杨贵妃登临此楼,接受群臣和百姓的朝拜欢呼。

几十年过去了,这一切早就成为过眼云烟。兴庆宫半遭废弃,先皇禅位之后,曾作为太上皇在兴庆宫中度过了一生中的最后几个月。此后,兴庆宫就彻底成为皇太后、太妃们养老的宫苑。勤政务本楼失去作用,在先皇驾崩之后就被封闭了起来。

汉阳公主告诉裴玄静,可怕的事情正是发生在这座楼里。

就在两天前,有一个名叫无双的宫奴从勤政务本楼上坠楼身亡了。据说,她是被鬼索了命去的。

“被鬼索命?”裴玄静蹙起眉尖,“这种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汉阳公主叹了口气:“桂娘目睹了整个经过,炼师何不将她召来一问?”

桂娘应召入殿,裴玄静又吃了一惊。

正如裴玄静已经看到的,兴庆宫中的宫奴们大多上了年纪。年轻机灵的宫奴们在大明宫中服侍当今圣上,年老体衰的才被赶到兴庆宫来,其中还有所剩无几的天宝年间的老人,都已年逾古稀,谁也不指望他们真干什么活,无非给这些人一个栖身之所,养老送终罢了。

贾桂娘,就是这么一位白头宫娥,而且看来比别人都更老些。

她在殿前正要颤巍巍地下跪行礼,当即被汉阳公主阻止:“桂娘切勿多礼。一向不跪的,今天是怎么了?”

旁边过来一名宫婢,搀着贾桂娘坐在榻前的地褥上。

汉阳公主对裴玄静解释道:“桂娘是天宝十年入宫的,曾经侍奉过杨贵妃。现如今在兴庆宫的宫奴中,就数她年纪最大了。皇太后早有懿旨,命桂娘不再行宫婢之仪,我们也都待之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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