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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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简单,你就告诉郭贵妃说,宋若茵借你之手杀了杜秋娘,还要栽赃在她的头上。”
“这……”陈弘志紧张地思索着,“我倒是知道郭贵妃素来看不惯宋若茵,也厌恶杜秋娘……”
“此案的关键在于,就算查出石五郎制木盒,你送木盒,联手毒死了杜秋娘,但你二人均与杜秋娘无冤无仇,凭什么要杀她?圣上肯定会想,你二人,甚至包括宋若茵,都是受人指使的。那么从圣上的角度看,谁最恨杜秋娘呢?谁又最有能力来安排这一切呢?”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绝对是……郭贵妃!”
“所以你的这套说辞,她不敢不当真。”李忠言点头道,“另外,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你知道吧?”
“知道。可我把他给弄死了呀。”
“那么你说,郭贵妃现在最想做什么?”
“……查清楚是谁干的,替魏德才报仇?”
“哼,那魏德才就是一条狗,你听说过有为狗寻仇的吗?”李忠言冷笑,“郭贵妃现在最想要的,是找到另外一条狗。而你,就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她怎么能相信我呢?”
“她永远不会相信你,她只要能够控制你。控制一个奴才,无非恩威并施。对魏德才,她用的是钱财;对你,她可以用你的罪行和劣迹。道理都是一样的。总而言之,郭贵妃一定会设法帮你从此案中脱身的,你按计行事即可。”
陈弘志频频点头,又摇头:“不行啊,万一让圣上发现我投靠郭贵妃,我不还是死路一条?”
李忠言大笑起来:“你可以既投靠圣上,又投靠贵妃嘛。”
陈弘志的眼珠转了好几圈,终于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我明白了!”
李忠言颔首:“至于你究竟是谁的人,这一点只有你自己清楚,而且要永远搁在你的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
陈弘志忐忑又兴奋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停下来,转身跪倒。隔着殿中巨大的黑暗,陈弘志向着李忠言的方向高声道:“李公公乃陈弘志的再生父母,陈弘志是李公公的人,一辈子都是李公公的人!”连磕三个响头,方起身离去。
李忠言又在更衣殿中坐了很久。
蜡烛早就熄灭了,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仿佛彻底融化在陵园的死气里了。
但此时如果有人闯入更衣殿,就会发现在宛然凝固的一团漆黑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闪烁。那是两只通红的眼睛,和眼中充溢的泪水。
李忠言在喃喃:“眉娘啊眉娘,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肯听先皇的话呢……”
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念叨了多久,终有一声痛切至极的呜咽,从李忠言的胸口爆裂而出——“先皇陛下啊!眉娘没有等到他们,他们回不来啦……再也回不来啦!”
仿佛厉鬼发自地狱的号啕声,响彻了整座更衣殿。
6
“听说炼师很久了,今天才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么年轻。”
中和节刚过没几天,阳光就变得明媚起来,大明宫的黄瓦丹樨上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和郭贵妃那一身嵌满金丝的绯色长裙相互辉映,闪得人眼花缭乱。
郭念云的气色好极了。她完全不在意地将面庞暴露于艳阳之下,保养得当的肌肤如凝脂般润滑,找不到一点瑕疵。裴玄静惊奇地发现,从某个角度看,郭贵妃和皇帝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嫡亲的姑侄关系。但在五官轮廓之外,更相似的是这两个人的神态。
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抹隐隐的恐惧。唯独李纯和郭念云的身上没有这种恐惧——他们是恐惧本身。
今日忽被郭贵妃召入大明宫中的长生院,裴玄静还是挺意外的。尽管命案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并且全部都围绕着大明宫,但时至今日,她还未曾和这位大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性打过交道。
裴玄静不喜欢大明宫,更不喜欢大明宫中的人。
在杜秋娘遇害之前,裴玄静曾经认为,扶乩木盒的案子已有了部分结论:宋若茵制作了一个有毒的木盒,企图在扶乩时害死亲姐姐,最终却毒死了自己。尚未弄清的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宋若华,她的动机是什么。而她本人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自杀?此外,裴玄静也不想彻底排除他杀的可能性。虽然从案发的环境和方式来看,他杀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毕竟,宋若茵还留下了一条仙人铜漏的线索,这个线索的意义至今扑朔迷离。
是宋若华阻止了裴玄静将案子深挖下去,她要求裴玄静等到扶乩完成后再追查,以全死者的心愿,出于同情,裴玄静答应了。不料事情急转直下,宋若茵竟然制作了两个木盒,并将其中之一送给了杜秋娘。宫中女官和平康坊名妓,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人居然以如此诡异骇人的方式联系了起来。更使裴玄静措手不及的是,杜秋娘紧跟着也死了。
现在裴玄静要解开的谜团变成了:宋若茵为什么要杀杜秋娘?裴玄静发现,这个问题和宋若茵杀姊一样难以理解。
宋若茵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却又极端心狠手辣,满怀仇恨。
欲求不满——这是聪明过人的少年段成式对若茵阿姨的评价。如果能解开她的欲求所指,或许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了吧。裴玄静寻思着,要不要再去柿林院走一遭,寻找些线索。
她还没成行,就被宫中派人请到了长生院。
郭贵妃仪态万方地端坐在坐床上迎客。
三十五岁的她面孔饱满,妆容妍丽,金色的阳光投在身后的巨幅屏风上,又反射回来,将贵妃头顶的凤冠照得琳琅生辉,金冠上镶嵌着满满的碧玉和宝石,色泽绚烂,富丽堂皇。由金线编织而成的鸾凤裙摆在榻边,围成一个孔雀开屏般的巨大扇形。
这个情景令裴玄静想起幼时见过的一幅则天女皇的金身像,与眼前的郭贵妃简直惟妙惟肖。还有太平公主的玉叶冠,据说是大唐皇家所拥有的一件无价之宝,会不会就是郭贵妃头上的这顶?
应该不是。裴玄静暗自揣测,那个属于女性的光荣时代早就远去。则天女皇、太平公主、韦皇后、上官婉儿……这些曾经把大明宫点缀得姹紫嫣红的名字都已成为历史。今日的郭贵妃,虽有皇帝发妻和太子生母的身份,却仍然无法登顶为皇后。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一个失意的人吧。但从她的外表上看不出丝毫落寞,只有至尊者独步天下的傲然。
寒暄几句之后,郭念云就把话题引到中和节的案子上。
“炼师是否查出杜秋娘的死因了?”
“杜秋娘应是死于中毒。”裴玄静将宋若茵制作毒木盒的情况说了一遍。
“以炼师所见,杜秋娘是宋若茵存心害死的?”
“从线索上推断,应是如此。”
“为什么呢,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害杜秋娘?”
裴玄静愧道:“妾尚未查明。”
郭念云点点头:“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贵妃?”
郭念云微微一笑,道:“也难怪炼师想不通,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吧。”
你还不知道吧?裴玄静猛然想到,崔淼也说过同样的话——究竟不知道什么?
“贵妃是指和杜秋娘有关的事吗?”
郭念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什么事?”
“世人皆知杜秋娘为北里的头牌都知。仅为一睹她的芳容,就需付出千金,更别说听她唱上一曲了。然而,她有一首最妙的曲子《金缕衣》,即便你捧着金山银山去求,她也不会唱给你听。非不能也,实不敢也。更蹊跷的是,每隔一段时间,秋宅便会有一天闭门谢客。这种时候,不管任何人以任何条件前去邀约,都只能吃闭门羹。”郭念云停下来,悠悠地望了一眼裴玄静,以一种既嘲讽又无奈,还隐含怨毒的口吻道,“炼师这么冰雪聪明,肯定能猜出是为什么。”
裴玄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她尾随段成式闯入秋宅,杜秋娘不正在闭门谢客吗?她曾以为是井水堵塞的原因,甚至想过是否秋娘为了私会崔淼,才谢绝了其他恩客……
她就是没有想到——是因为皇帝!
如此说来,那天她离开杜宅,独自一人在平康坊中游走时,竟然被掳进皇帝的马车中,也就能够完美解释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巧遇。皇帝也并非单纯的微服私访,他是要去临幸一名妓女!
回忆起来,那天皇帝应该是还未去到杜宅,就发现那里有异样,于是临时决定返回。正在这时,他看见了行走在坊街上的裴玄静。
太不可思议了——堂堂大唐的皇帝,居然不顾万乘之尊去屈就一个妓女,这大大颠覆了他在裴玄静心目中的印象。在裴玄静看来,当今圣上是一位英明果敢、意志坚决的君主,同时也是一个精明冷酷、极端自负的男人。他的尊严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侵犯。正是这点既让裴玄静害怕,也令她钦佩。
但就是这位君主,居然置后宫三千粉黛于不顾,乔装改扮造访花街柳巷。他的行踪若是传扬出去,且不说别的,单单安全就很难保障啊。
崔淼不是已经阴潜在杜秋娘身边了吗?假如那天皇帝没有临时折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裴玄静愁肠百转,思绪万千。郭念云就在对面注意地端详她,眼看这张清丽出尘的面孔上,神情先由困惑转为惊诧,再由惊诧转为慌乱……最后,裴玄静向郭念云望过来。郭贵妃从这双眼神里读到的,就只剩下同情了。
郭念云的心火辣辣地痛起来。她当然懂得这种同情的含义,却万万无法接受。凭什么,自己高居六宫之冠、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太后,居然要让一个卑微的女道士施以同情,偏生还是自暴其丑,自取其辱。
郭念云将裴玄静召来,是计划好的行动,也有她要达到的目的。但此刻她却发现,个中屈辱仍然令自己承受不住。
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带给她的!
郭念云把对皇帝的恨,又在心中细细地咀嚼了一遍。对他的切骨仇恨,正是她的勇气源泉。
郭贵妃对裴玄静从容一笑:“所以炼师已经明白了。”
裴玄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面对他人的不幸,给予同情者常会产生这种羞愧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郭念云的笑容使裴玄静的心偏向了她——毕竟,大家同为女人。
裴玄静还以微笑,再提出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宋若茵想杀害杜秋娘呢?”
郭念云反问:“炼师是想说,宋若茵乃宫中女官,并非嫔妃,她与杜秋娘之间不应该有冲突,对吗?”
裴玄静再度感到了强烈的愧疚。她甚至能体会到此时郭贵妃心中的煎熬。这段对话中的字字句句,实际上都在抽打这位至尊女人的脸,难得她还能保持雍容大度的仪态。
果然一切都有代价。
“炼师有所不知,宋若茵十年前进宫,正是圣上刚刚登基的时候。当时,她也就二十四五岁吧,因和我差不多年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这宋家姐妹也怪,好端端的良家女儿,又学得满腹经纶,却不肯安安生生地嫁人,偏要入宫做什么女学士。须知女子但凡入了宫墙,便与普通男子无缘。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此乃祖制,无可厚非。但女学士的身份却不明不白。那时节,宋家大姐若华已入宫十余年,尽管熬到了女尚书的封号,获赐紫衫,毕竟青春已逝,到头来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我认为,宋若华未必愿意妹妹们走自己的老路。但她们还都相继入宫了。后来我发现,宋家姐妹中,就是宋若茵特别热衷于讨好圣上。圣上喜欢有才华的人,宋若茵就拼命在他面前展露她的小聪明。圣上日日勤劳国事,闲暇时愿意把玩一些奇巧之物,略作消遣,宋若茵便投其所好,把柿林院的西厢里搞得琳琅满目。圣上赐她钱物,许她自由出入宫禁,原也不算什么,却被她当作专宠一般的礼遇,恨不得叫三千粉黛俱失颜色,唯有她宋若茵与众不同……”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郭念云才顿了一顿,哂笑道,“连我都不敢如此自居,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自信。”
裴玄静听明白了。或者说,她终于找到了令宋若茵“欲求不满”的最合理的解释。
答案原来就在眼前,只是自己从未朝那里去想,正如杜秋娘的秘密一样。
皇帝,还是皇帝——这个大明宫中唯一的男人。
大概郭贵妃是觉得,既然丢脸,不如一次丢到底,丢个干净。所以才将裴玄静召来,干脆将皇家隐私和盘托出。
扶乩木盒的凶杀案,归根结底竟是一个女人因嫉妒而疯狂的举动。
宋若茵对皇帝一片痴情,而皇帝或困于身份,或就是对她不感兴趣,便让宋若茵的满腔爱恋空付流水。在大明宫中虚耗了十年的光阴,宋若茵与皇帝近在咫尺,也常有机会晤面交谈,却始终无法得到他的眷顾。皇帝似乎更愿意把她当作一个玩伴,而非女人。从皇帝的立场来看,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在他的后宫中,多的是女人,稀有的却是玩伴。所以他特别善待宋若茵,纵容她,甚至宠溺她,亦不足为奇。可悲的是,这种隆恩优待,并非宋若茵想要的。
很可能在宋若茵的眼中,后宫三千不值一提。就像郭念云所说的,宋若茵认为自己比所有嫔妃都特殊,在皇帝心中享有卓尔不群的地位。在后宫白白地熬去了青春,眼看着要熬成和大姐一样的妇人,那个男人永远可遇而不可求,宋若茵只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安慰自己了。
但是杜秋娘击碎了宋若茵的梦。
同样有身份的阻隔,皇帝却甘愿为了杜秋娘俯身屈就。他看上了杜秋娘,本可以直接将她纳入宫中,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或许是杜秋娘不愿从此没入宫闱,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或许是皇帝本人更喜欢充当一名神秘的恩客,时不时驾临秋宅,享受宫外求欢的刺激与新鲜……总而言之,皇帝对杜秋娘的态度再荒诞不经,也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才有的宠爱方式。他对宋若茵却不是。
也许正是这一点,触发了宋若茵的杀心。后宫佳丽三千,宋若茵不可能一个个杀过来,她也没有把她们看成为竞争对手。但对于获得专宠的杜秋娘,宋若茵却断不能忍,必须除之而后快了。
再由此推断宋若茵之死,自杀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她布置好了针对杜秋娘的杀局,认为万无一失了,于是先行了结自己的生命。宋若茵是个聪明人,明白自己的罪行总有一天会暴露,所害的又是皇帝眼下最心爱的女人,头一个饶不了自己的,便是皇帝。她虽然要杜秋娘死,却无法面对皇帝的憎恨,所以选择了先走一步。
想到这里,裴玄静觉得全身的血都变凉了。
7
何其酷烈的爱情,何其悲惨的命运,都只因为——宋若茵爱上了皇帝。
宋若华在得知另一个扶乩木盒被送去杜宅时,肯定就猜出了真相,她拼命要求扶乩,应当是想借机招来妹妹的亡魂,最后听一听她的心里话。
可怜。
裴玄静不禁黯然神伤,为了宋若茵,为了宋若华,还为了杜秋娘,甚至包括面前的郭贵妃。她们都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活,也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死,生命早就不由自主,幸福更无从谈起。
做皇帝的女人,真可怜。
裴玄静的心,又向郭贵妃稍稍偏过去几分。
郭念云说:“方才对炼师说的那些,委实不堪启齿。但想来想去,如果我不对炼师说的话,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告诉炼师。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还是下决心召炼师来。但愿,对炼师破案有所裨益。”
“贵妃提供的线索确实关键,足可使案情拨云见日。”
“果真?那就太好了。”郭念云叹道,“其实我这样做,还是为了圣上。宋若茵和杜秋娘,都是圣上亲近的女子,她们出事,且不说圣上的心情必然大受影响,对于圣上的安全乃至声誉,也相当不利。”
裴玄静真心实意地说:“贵妃的这番苦心,着实令玄静感动。”尊贵如郭念云,为了皇帝在外人面前自暴隐私,确实不容易。
“就是不知能不能让他……也有所触动了……”说这句话时,郭念云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红云,竟如少女般情思缱绻、欲语还休。
裴玄静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皇帝会不会被触动,甚至被感动,裴玄静可猜不出来。显然郭念云作为他的发妻,也没有半分把握。
沉吟片刻,郭念云又道:“炼师方才提到,宋若茵将一幅《璇玑图》锦帕垫在扶乩木盒里?”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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