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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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香与香是多么不同。
两种香气都令人闻之难忘,又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致人幻觉的毒香,味道浓郁沉积,吸入一口就会使人昏眩恶心,随即进入腾云驾雾般的迷醉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而龙涎香飘渺淡雅,似乎难以捉摸,又在不知不觉中侵入肺腑,这一身肉体凡胎仿佛也得到了净化,只剩下一颗虔诚之心,回应来自浩瀚天宇的圣洁与悲悯。
裴玄静想,难怪称龙涎为天子之香,确实唯天子才配用此香。
天子正从绘着王母瑶池盛宴的屏风后走出来。他说:“整座大明宫中朕最爱两殿。一是延英殿,即朕常与你叔父召对的所在。另外一处就是此殿——清思殿。”他一直走到裴玄静的跟前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吗?”
“玄静不知。”
“猜一猜嘛。”皇帝和蔼地笑道,“随便猜,猜错了也没关系。”
“一切判断都要基于对事实的了解。我既不了解大明宫、清思殿,更不了解陛下,如何判断呢?所以只能瞎猜……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皇帝一哂,“有那么严重吗?况且,朕觉得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的,于是送上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妾只知道陛下所允许的那些。”
“那就说一说吧。”
“是。”
她从武元衡所赠的半部《兰亭序》开始,将金缕瓶、离合诗、永欣寺和辩才塔一一道来。皇帝听得很专注,始终没有打断她。
裴玄静说:“在武相公留给我的谜中,最关键是要解开‘真兰亭现’的含义。世人皆知《兰亭序》真迹已被太宗皇帝带入昭陵陪葬,所以我只能从两个角度来推测:或者真迹并未陪葬;或者真迹被人盗出。直到前些日子,韩湘向我提到南诏国收藏的另一版本《兰亭序》时,我才想到还存在一种可能性。”
“什么?”
“我们所认为的《兰亭序》,也就是以各种摹本流传于世的《兰亭序》不是真的。”
皇帝注视着裴玄静,“你是说南诏国的《兰亭序》才是真的?”
“判断要基于事实。许玄作为王羲之的好友,是有可能将《兰亭序》真迹直接带往南诏国,但这也只是可能性。我并没有证据证明彼真此假。不过,从韩湘录下的南诏国所藏《兰亭序》来看,至少能够推断出《兰亭序》的上半部分,也就是直到‘信可乐也’这四字的部分,肯定是真的。”顿了顿,裴玄静补充说,“武相公临给我的半部《兰亭序》也说明了同样的意思。”
皇帝点头道:“那么后半部分呢?究竟孰真孰假?”
“后半部分确实令人困扰。直到我想起……在贾昌老丈墙上曾见到《兰亭序》中的句子:‘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哦?”
“贾昌墙上的文字,从笔体和内容来看,很像是智永和尚为纪念其弟智欣所作的一篇文章。其中‘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引用其先祖王羲之的《兰亭序》。假如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广为流传的《兰亭序》就应该是真的。因为:第一,在南诏国的《兰亭序》中找不到这句话;第二,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辩才所藏的《兰亭序》是从智永继承而来,所以智永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兰亭序》里的句子,也算合情合理。”
皇帝尖锐地说:“听起来像在原地兜圈子?”
“是的。但就在昨日,”裴玄静说,“我偶然发现,怀仁和尚的《集王圣教序》中有不少字取自《兰亭序》。那么反过来的话,从《集王圣教序》中找字,也可以拼回《兰亭序》。但如果有些字未曾收入《集王圣教序》,那就拼不出一部完整的《兰亭序》。”
她停下来。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终于讲到最关键的部分了。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因而我又想到,为什么‘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就一定是智永取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呢?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取自智永怀念其弟智欣的悼文呢?”
皇帝惊诧道:“那怎么可能?王羲之《兰亭序》在前,智永在后,两者相隔数百年啊,当然是智永取自王羲之咯!”
裴玄静缓缓地说:“陛下,在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谋得《兰亭序》之前,天下无人见过《兰亭序》,它只是一个传说。而辩才,恰恰是智永和尚的徒弟。”
“说下去。”
“我们都知道,智永的书法造诣之深,直追其先祖王羲之,被评价为最能传承王羲之的后代书法大师。由于流传世间的王羲之真迹越来越少,很多人都把智永的笔墨误认是王羲之的。甚至有人说,在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中的许多字,本来就是智永所书。因其形神兼备,以假乱真,就连怀仁和尚亦不能分辨。”
“所以你的结论是?”
“称不上结论,只是一种新的假设。”说到这里,裴玄静变得越加小心翼翼,“我认为,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取得的《兰亭序》,只有前半部出自王羲之之手。从‘信可乐也’四字往后的部分,都是智永所书。”
皇帝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盯着裴玄静看了许久。清思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裴玄静低着头,承受皇帝质询的目光,心中并不慌张。
“是谁干的?”皇帝终于又开口了,“智永还是辩才?”
“不知道。”裴玄静回答,“我只能推测,当年智永在其弟智欣去世后,写下一篇悼文,其中有‘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我们姑且称之为《俯仰帖》吧。有人……不知是谁,将《俯仰帖》中的一部分内容拆出,拼接在王羲之所书《兰亭序》的‘信可乐也’四字之后,乃成今日广为流传之《兰亭序》。而《俯仰帖》中还有一部分没有拼入《兰亭序》的内容,则被录在了贾昌的墙上。我尝试了将这两部分整合成文。”
皇帝指着御案,“写下来。”
她立即认出这种混着金屑的麻纸。回想起来,皇帝本人临摹的王羲之也是很不错的。
裴玄静定了定神,一笔一画地写起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
当其时也,余与欣安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良可悲也!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皇帝从容阅览一遍,问:“这就是智永的《俯仰帖》?”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不出褒贬,也听不出喜怒。
“这只是玄静自己拼合的。除非能找到真迹,否则,谁都不敢说《俯仰帖》的原文究竟是什么。”
“但你竟敢说太宗皇帝拿到的《兰亭序》是假的!”
“也只是推测。”
“很好。那么娘子是否继续替朕推测一番:太宗皇帝在拿到假的《兰亭序》时,它究竟是一分为二的呢?还是已经拼起来了?还有,那个不管是谁的人,伪造《兰亭序》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陛下,您问的这两个问题,我都答不出来。”
“因为缺少事实,对吗?”皇帝无端地冷笑了一下,“那么朕就给娘子提供一个事实吧:贾昌墙上的字出自先皇之手。”
裴玄静大惊,“先皇?!”
“没错。还有一个事实——十年前当先皇禅位于朕时,曾经要求朕答应一个条件,他就会把贾昌墙上的秘密告诉朕。但是,由于朕并没有兑现承诺,所以先皇至死都未曾向朕透露这个秘密。”
“陛下怎么没有兑现承诺?”
“有几个不该死的人死了。”
“比如王伾?”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直切而来,“果然不该小看了你!居然提到王伾,你想干什么?想犯欺君之罪吗!”
“陛下!”裴玄静慌忙跪倒,“玄静刚刚听陛下提起先皇,才想起先皇的这位书法老师的,并非故意挑衅……求陛下明鉴!”
皇帝稍稍平息了怒气,放缓语气道:“恕你无罪。现在,你可以说一下新的推断了,基于……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两个事实。”
裴玄静深思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据我所知,王伾的宗祖是则天女皇时的书法大家王,而王又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所以王伾极有可能知道《兰亭序》的秘密,并将秘密告知了先皇。先皇得到《俯仰帖》后,摘出其中没有录入《兰亭序》的部分,写于贾昌的墙上。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只是为了使文气贯通,又保留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永贞内禅的过程中,先皇将这个秘密与陛下交换,意图保下一些人的性命,其中就有王伾,但王伾还是死了……”她抬眸望定皇帝,“陛下,玄静只能推测到这里了。真正的谜底恐怕只有先皇才知道。”
皇帝冷笑,“那怎么办?先皇已升遐十年,难道你要朕招魂吗?”
裴玄静低下头,皇帝语调中的仇恨令她心惊。她想起离合诗中那些皇家骨肉相残的典故,又不禁心酸起来。听再多的故事,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例子放在眼前时,带给人的强烈冲击。她又想了想,下定决心说:“武相公给玄静的离合诗中所用之典,要么是手足情深,要么是皇权争斗……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手足情深应和了智永为智欣所作的《俯仰帖》,那么皇权争斗这部分又是指什么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说:“玄静斗胆推测,伪造《兰亭序》的非为别人,正是太宗皇帝自己!”
清思殿中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皇帝才一字一顿地问:“理由呢?”
“……因为,否则这个秘密就不值得先皇亲笔题写在一处外人不得窥伺的地方,更不值得他与陛下做禅让时的交换条件。”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
裴玄静抬起头,看着皇帝没有表情的脸。他说:“你是在诋毁朕的先祖,大唐的开国明君!朕现在就可以将你凌迟处死。”
极度的恐惧令裴玄静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她随即聚拢意识,倔强地回答:“如果没有陛下刚才提供的两个事实,玄静怎么能得出太宗皇帝伪造《兰亭序》的结论?要说诋毁,那也是陛下帮着玄静一起诋毁的!”
皇帝讶异地瞪大眼睛,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最终凝结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武元衡的眼光不错,替朕挑选了一个绝佳的解谜之人。”
“替您?”
“事已至此,朕便将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你吧。”皇帝笑得越发怪异,“其实‘真兰亭现’的离合诗并非武相公所写,他是从朕这里得来的。”
原来是在半年前的某一天,皇帝突然从御案上发现了这首诗,夹在一堆奏表中。诗的内容晦涩难测,起初皇帝未太在意,但自己的案头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令皇帝感到非常不安。当时吐突承璀尚未回京,皇帝便命内侍省暗查了几个月,始终没有结果。不得已之下,皇帝将诗交给了武元衡,希望他能有所突破。
武元衡接下了这个任务,与皇帝约法三章,在破案期间皇帝不得干预不可催促。皇帝允诺。时间一天天过去,淮西战事吃紧,就在皇帝几乎要把此事彻底抛到脑后时,王承宗诉武元衡受贿的奏章递到皇帝手中。其中提到的金缕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记得那首诗中提到过金缕子,隐约感到其中存在关联。皇帝没有询问武元衡,一则答应过不多加干涉;二则也不愿流露出对武元衡的怀疑。皇帝将最大的信任给予了武元衡,等待他有朝一日送来谜底。
然而,他等来的是武元衡的死讯。
裴玄静说:“陛下虽然没有明着催促武相公,还是给了他暗示的吧。”
皇帝默认了。不就是在司天台监李素看到“长星入太微,尾至轩辕”天象的第二天,皇帝让武元衡把亲自临摹的王羲之《丧乱帖》送到裴府吗?
武元衡看懂了皇帝的暗示,也预感到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于是他在那次拜访裴府时,当机立断挑选了裴玄静继续解谜。出于慎重,武元衡还给裴玄静设置了一系列考验,让她在接近谜题本身之前就需要排除万难。他肯定认为,如果裴玄静连谜题都识别不出,也就根本不配去解谜了。
皇帝说:“刺杀案发太突然,武爱卿没来得及把他的安排告知朕。但当朕得知他将金缕瓶遗赠给你时,联想你的身份背景,便知再无其他人选比你更合适托付此谜了。朕还特意安排了吐突承璀暗中助你。”
“不是阻挠吗?”
皇帝微笑,“娘子回想一下整个过程,便知吐突承璀的恶形恶状都只是表面上的。吐突承璀为人骄横小气,娘子就别太计较他的态度了。其实吐突承璀对内情一无所知,他只是绝对听从朕的吩咐。”
“陛下的吩咐是不是——除掉所有知道或者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娘子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冷冰冰地反问道,“那娘子为什么来见朕,难道你不怕死吗?”
这张脸上的标致和残忍又一次达到惊人的和谐,裴玄静垂下双眸,不愿再看。
她承认:“我怕。我也想过放弃。当我越是接近谜底的时候,恐惧感就越是鲜明,几乎令我难以承受。”
“但你还是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谜底。而且我相信,没有陛下的帮助,我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
皇帝微微挑起剑眉,“你还真是……执拗。”
“我是。”裴玄静抬起头来,“所以陛下,我的推测没错,对吗?现存于世的《兰亭序》的确是太宗皇帝一手炮制的。他以王羲之《兰亭序》的前半部,拼合了智永的《俯仰帖》的内容,再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并使之广为流传。陛下,太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原因才是真正的谜底,这个谜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
皇帝沉默了许久。午后的日影投在大殿上,温暖绚丽,仿佛能看见其中舞动的灰尘。不知怎么的,裴玄静想起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多么清明多么美好的——尘世。
她想,平等无处不在。大明宫中的灰尘和昌谷破茅屋中的灰尘没有区别。即使面前的人贵为天子,随时可以夺取自己的生命,但并不意味着自己比他卑微。实际上,她是可以和他谈一谈的。
皇帝终于开口了:“不。朕不会告诉你谜底,因为朕现在还不想要你死。”
“陛下!”
“朕说了到此为止。”皇帝摇头制止她,“从今日起,娘子便是进过大明宫,见过朕的人了。现在朕要和娘子谈一谈,你今后的安排。”
她明白了,他决定留下她的性命,但是有条件的。
裴玄静欺身拜倒,叩头道:“妾已发愿入道观修行,还求陛下恩准。”
“入道观?”
“是的,陛下,父亲亡故后玄静即入道观,只因与李长吉早有婚约,才出观待嫁。如今长吉已逝,玄静对红尘再无留恋,愿从此入观修道,永不再涉凡尘。”
皇帝盯住她,片刻方道:“这么说,你确实早都想好了。”
“否则玄静怎敢来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修道嘛,很好。朕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你叔父会不会……”
“玄静本就是从道观出来的,况且我意已决,叔父必不会阻拦。”
“那就说定了?”皇帝的口气中竟有了些迟疑,“不过朕还需要你这个女神探。如果你专心求道,一味不问俗务的话,似乎也太可惜了……”
“陛下还要玄静做什么?”
“朕想要你追查金缕瓶的下落。此外,‘真兰亭现’的离合诗究竟是何人所作,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朕的案头,均关系重大,朕仍然要找到答案。目下看来,唯娘子能担此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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