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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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客伸出手抚着自己又短又硬的头发。“我也许需要一个助手,”他柔和地说,“我不在的时候好有个人照看一下家里。这份工作你愿意做吗?”

“愿意。”

“我就要出海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愿意。”

“你要不要问问你父母?”

“那男的不是我父亲,我妈不会在乎的。”

“你确定吗?”

“当然。”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皮尔。你呢?”

然而陌生客只顾环顾着房间,确认皮尔没有把他的东西弄乱。

2

巴黎

如果艾米莉·派克没有在那场酒气熏熏的晚宴上遇到那个叫路尼的男子,陌生客的隐居生涯纵然躁动不安,却也不会受到搅扰。那是在十月下旬的一个雨夜。晚宴的组织者是一名叫蕾拉·哈里发的约旦学生。同陌生客一样,艾米莉·派克也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毕业以后她就搬到了巴黎,期望可以治愈受伤的心灵。然而她在身体上却与陌生客没有丝毫相似。她的步态散漫,略微有些跛脚。她的双腿太长,胯太宽,胸部太过沉重,于是她一旦行动起来,身体各个部节似乎都在互相掣肘。她的衣橱也没什么花样,褪色牛仔裤,膝盖上开了时髦的裂口,一件夹棉的夹克衫让她看起来好像一个巨大的枕头套。还有她的那张脸——一张波兰农妇的脸,这是她母亲常说的。圆脸颊,厚嘴唇,大下巴,一双棕色的眼睛挤得太近了。“我看,你不光有你父亲的面孔,”她母亲还说,“恐怕还有你父亲脆弱的心。”

艾米莉是十月中旬在蒙马特博物馆遇到蕾拉的。蕾拉是索邦大学的学生,有一头乌亮的头发,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美貌惊人,气场强大。她在安曼、罗马和伦敦长大,能流利地说五六种语言。她所有的一切恰恰是艾米莉没有的,美貌、自信、大都会气质。慢慢地,艾米莉向蕾拉吐露了她的全部秘密——母亲如何让她觉得自己丑陋无比;她被未婚夫抛弃后心里的痛楚;她心头最深切的恐惧:担心再也不会有人爱她。蕾拉向她保证,一切都可以搞定。蕾拉承诺给艾米莉介绍一个男人,保管她可以就此忘掉大学里那个男孩和那段愚蠢的恋情。

事情发生在蕾拉组织的晚宴派对上。她邀请了二十位客人造访她在巴黎蒙帕纳斯的小公寓。他们挤在一切可以腾出来的空间里进餐:沙发上,地上,床上。一切都是巴黎波西米亚范儿的,街角烤肉店里买来的烤鸡,一大堆韦尔特色拉,芝士,还有喝不完的廉价波尔多红酒。其他几位也是索邦大学的学生。有一位艺术家,一位年轻的德国散文家,一位意大利伯爵的儿子。一位长相漂亮的英国男生,一头金发,名叫罗德·雷。还有一位爵士乐手,他能像艾尔·迪·米欧拉那样弹奏吉他。房间里的动静犹如巴别塔。交谈声时而英语对法语,时而英语对意大利语,又或是意大利语对西班牙语。艾米莉望着蕾拉在公寓里走来走去,同人相互亲吻着面颊,点着香烟。蕾拉信手拈来的交际本领和组织天才让她赞叹称奇。

“他来了,你知道的,艾米莉——这个男人会和你共浴爱河。”

路尼。路尼是从南边的什么地方来的,那个小镇艾米莉从没听说过,好像是在尼斯那一带的山里。路尼家里不算有钱,却很少花时间去打工,又或者是根本不乐意工作。路尼爱周游四方,爱博览图书,路尼蔑视政治——“政治是心志孱弱者的健身操,艾米莉。政治和真实的生命毫无关系。”路尼的面孔放在人群里毫不引人注目,然而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非常耐看。路尼的眼睛会闪出神秘的热情,这让艾米莉琢磨不透。蕾拉晚会的当夜,路尼就和她上了床,这让她尝到了以往想也想不到的滋味。路尼说他要在巴黎逗留几周——“能不能让我住在你家里,艾米莉?蕾拉这儿没房间了。你知道蕾拉这人。她有太多的衣服,太多的东西,太多的男人。”是路尼让她再次快乐起来。路尼也最终会使她治愈的心再次破碎。

他已经开始渐渐远去了。她可以感到他在慢慢成长,每天都在和她疏远。他独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都会失踪几个小时,然后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如果她问他去了哪里,他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辞。她怀疑他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位纤瘦的法国姑娘——一个床上功夫无师自通的女孩子。

那天下午,艾米莉穿过蒙马特区的狭窄街道,一路逛到了诺文街。她站在一家小酒馆的深红雨篷下,贴着窗户向里窥望。路尼正坐在走道附近的一张桌前。有个男人和他在一起,深色头发,比他小几岁。艾米莉走进酒馆的时候,那男子站起来,迅速走了出去。艾米莉脱下外套坐下来。路尼为她倒了酒。

她问道:“那男的是谁?”

“一位老相识而已。”

“他叫什么名字?”

“吉恩。”他说,“你要不要…”

“你的朋友忘记了他的背包。”

“这是我的。”路尼说着,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它。

“真的?我以前从没见你背过。”

“相信我,艾米莉,这是我的。你饿吗?”

你又在转移话题了。她说:“我其实饿极了。我一整个下午都在顶着寒风走路。”

“真的吗?为什么呢?”

“就是想想心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从椅子上拿走了背包,放在脚边:“你都想了些什么?”

“真的没什么,路尼,没什么要紧的。”

“你一向把什么秘密都告诉我的。”

“是的,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的秘密。”

“你还在为背包的事别扭吗?”

“我没有为这个别扭。就是好奇,如此而已。”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那就告诉你,这是个惊喜。”

“给谁的?”

“给你!”他微笑着,“我本打算等一下再给你的。”

“你给我买了一个背包?真够有创意的,路尼,你也太浪漫了。”

“惊喜是包里面的东西。”

“我不喜欢惊喜。”

“为什么?”

“因为根据我的经验,惊喜本身总是满足不了对惊喜的期望值。我已经失望过太多次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

“艾米莉,我永远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太爱你了。”

“哦,路尼,我情愿你没说过这话。”

“可这偏偏就是事实。咱们吃点东西,好吗?然后再散散步。”

泽福·伊利亚胡大使站在奥塞博物馆的中央大厅里,用尽所有的外交手段掩藏着自己无以复加的厌倦。尽管巴黎的秋天沉闷阴郁,他依然晒得黝黑,精瘦得不亚于体育健将。这一刻,他的情绪急躁,如同一盆炭火。他最烦这一类的集会。伊利亚胡并不排斥艺术,只是没有时间涉猎此道。他依然保持着以色列集体农场的工作态度,在外交生涯之余,他还从金融投资中获得了数以百万计的利润。

有人为了说服他参加今晚的开幕式,列出了这么一条理由:他可以借此机会同法国外交部长获得一段非官方的相处时间。法国和以色列的关系正处于冰冻期。法国方面的愤怒缘自两名以色列情报官员被捕——他们有意收买法国国防部的一位文官。以色列也愤怒,因为法国最近同意向以色列的一个阿拉伯敌国出售战机和核反应堆技术。然而当伊利亚胡向法国外长攀谈的时候,部长全然不理会他,又故意同埃及驻法大使热络地谈论起中东和平进程的问题来。

伊利亚胡生气了——又生气,又无聊,又没趣。明天晚上他就要回以色列了。表面上,他是要出席外交部的一个会议,然而他同时也计划在红海边的埃拉特逗留数日。他盼望着这次行程。他想念以色列,想念那里的喧嚣声,松木的气味,通往耶路撒冷路上的尘土,加利利山区的冬雨。

一名身穿白色紧身衣的侍者为他递上了香槟。伊利亚胡摇摇头:“给我点咖啡,谢谢。”他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妻子汉娜,他看到她了,就站在大使馆的代办摩西·塞维尔旁边。塞维尔是位专业的外交家,高傲,矜持,这样的气质完全符合巴黎,符合他的岗位。

侍者回来了,端来了一个银色托盘,上面托着一杯清咖啡。

“不需要了。”伊利亚胡说着,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

塞维尔说:“同外交部长的交流如何?”

“他不搭理我。”

“混蛋。”

大使向他的妻子伸出手去:“咱们走。一堆废话,我受够了。”

“别忘了明天早晨,”塞维尔说,“八点钟和《世界报》的编辑一道用早餐。”

“我情愿去拔牙。”

“很重要的,泽福。”

“别担心。我会一如既往保持我的魅力的。”

塞维尔摇摇头:“那再会了。”

亚历山大三世桥是艾米莉在巴黎最喜欢的景点。夜晚,她喜欢站在优雅的桥拱正中,向着巴黎圣母院方向眺望塞纳河。右侧是教堂的金顶,耸立在巴黎荣军院之上,左侧则是大小皇宫。

晚餐后,路尼带艾米莉来到桥上,向她展示惊喜。他们沿着栏杆,经过桥上的装饰灯、小天使和仙女雕像,一直来到桥面的正中。路尼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方形的小礼盒递给了她。

“给我?”

“当然是给你!”

艾米莉像个孩子一样撕掉包装彩纸,打开了皮革质的盒子。里面是一只镶着珍珠和钻石的祖母绿手镯。一定花了他不少钱。“路尼。我的上帝啊!太美了!”

“我来帮你戴上。”

她伸出胳膊,挽起了外套的袖子。路尼将手镯绕过她的腕子,合上了箍扣。艾米莉在街灯的灯光下举起手。接着她转过身,用后背靠住了他的胸,然后凝视着河面:“我想就这样死去。”

然而路尼却没再听她的。他的脸上全然没了表情,棕色的双眼盯住了奥塞博物馆。

端着一大盘唐杜里炭烤鸡的侍者其实是受命来监视大使的。他从紧身衣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按了一个键,拨通了一个预存的号码。两声铃声后,一个男声响起,背景是巴黎的车流声。

“喂。”

“他走了。”

挂机声。

伊利亚胡大使牵着汉娜的手,引着她穿过人群,偶尔停下来向某位客人道晚安。在博物馆的大门口,一对保镖迎上他们。他们看上去还是男孩,不过一想到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能够不顾一切保护他的生命,伊利亚胡就感到很踏实。

他们走进了夜晚的寒气。加长豪车正在等待,引擎已经发动起来。一名保镖坐在了司机旁边,另一名同大使和夫人坐在后排。汽车启动,驶入贝尔歇斯大街,随后沿着塞纳河岸疾速驶去。

伊利亚胡仰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到家后叫醒我,汉娜。”

“那是谁啊,路尼?”

“没谁。拨错号了。”

艾米莉再次闭上双眼,然而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传来:两辆车在桥上相撞了。一辆小货车追尾一辆标致轿车,柏油路面上洒满了玻璃碎屑,道路为之阻塞。两名司机跳下车来,开始用疾速的法语厉声呼喝着对方。艾米莉听得出他们不是法国人——是阿拉伯人,也许是北非的。路尼抓起他的背包,走上马路,穿行在静止的车辆之间。

“路尼。你要干什么?”

然而他似乎充耳未闻,继续往前走,不是走向出了事故的车辆,而是走向阻塞在车流中的一辆黑色加长豪华轿车。他一边走一边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拽出一件东西:一支小小的便携冲锋枪。

艾米莉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路尼,她的爱人,这个溜进她生活又偷走她的心的男人,此时正横穿亚历山大三世桥,手持一支冲锋枪。一刹那间,支离的片段聚到一起:总是隐约感到路尼有什么事瞒着她;他会没来由地失踪很长一段时间;酒馆里深色头发的陌生人;还有…蕾拉?

接下来她看到的,犹如特效处理的慢镜头,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昏暗的水下。路尼跑着穿过桥面,将背包丢在了豪华车底下。一阵炫目的火光,一股炽烈汹涌的热浪。枪声,尖叫声。有人骑在一辆摩托车上,戴着黑色的滑雪面罩,一双深潭般的眼睛从风镜后面射出冷冷的光,润湿的嘴唇从面罩的开口处闪出光泽,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紧张地转动着车把手。然而真正引起艾米莉注意的,是那双眼睛。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

最后,她听见巴黎警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她把目光从摩托车手身上移开,只见路尼穿过杀戮现场,慢慢向她走来。他将用尽的弹夹从枪里弹出来,漫不经心地换上新夹,拉上了枪栓。

艾米莉一步步向后退着,直到抵住了栏杆。她转身望着乌黑的河水在她身下缓缓流过。

“你是个魔鬼!”她用英语尖叫起来,因为太紧张了,她的法语已经不受她驾驭,“你是个天杀的魔鬼。你他妈的究竟是谁?”

“别指望从我手上逃脱,”他说的是同一种语言,“那样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接着他举起武器,往她的心口射了几枪。子弹的冲击力将她推出了栏杆以外。她感到自己向河面跌下去。她伸开手臂,看到了手腕上的镯子。不多久之前,她的爱人路尼刚刚送给她的镯子。多美的手镯。多么恐怖的羞辱。

她撞到了水面,滑进了表面以下的水流,她张开嘴,肺里灌进了寒冷的河水。她尝到了自己血水的味道。她看到一道亮丽的白光,听见母亲在喊她的名字。接下来唯有黑暗,无边而静寂的黑暗。还有寒冷。

3

以色列,太巴列

纵然巴黎发生了那起事件,如果没有传奇的间谍大师阿里·沙姆龙的复活,陌生客照样可以藏于九地之下。那天夜晚,其实是没有必要叫醒沙姆龙的,因为他从很久以前起就早已失去了安然入睡的能力。千真万确,他在夜晚太过活跃了,乃至于他的私人警卫队长拉米给他起了个绰号:太巴列的夜鬼。起初沙姆龙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年岁大了。最近,他过了六十五岁生日,而且平生第一次想到,自己迟早有一天也是要死的。在一次不大情愿的年度检查中,他的医生大着胆子建议道:“我仅仅是提个建议啊,阿里,你知道上帝可以证明我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医嘱,更别说命令你了。”他的建议是让沙姆龙减少咖啡因和香烟的摄入。目前的数字是每天十二杯黑咖啡和六十支浓烈的土耳其香烟。沙姆龙感到这样的建议略微有些可笑。

沙姆龙被迫中断他的间谍生涯后,偶然反躬内省,这才想明白造成自己慢性失眠的缘由。他撒过太多的谎,布置过那么多骗局,以至于他有时候分辨不清事实和虚构,真实或假象。再有就是杀戮。他亲手杀过人,他差遣过年轻的男人们替他杀人。充满背叛和暴力的生活最终来讨债了。有些人发疯了,有些人油尽灯枯。而阿里·沙姆龙则被判处了永远不得安睡的徒刑。

沙姆龙为了摆脱这份煎熬,采取了一个不太平的办法,不少人就是用这个办法来应对疯狂或绝症的。他变成了一个夜游神,游荡在俯瞰加利利海的沙砾色别墅里,夜色柔和晴好的时候,他会坐在露台上,盯视着湖水和月光里的上加利利地区。有时候他会溜进自己的工作室,热情投入他的爱好——修理古旧无线电收音机。这是唯一一项能使他彻底忘却工作、获得释放的活动。

有的时候他还会晃荡到安全门口,在岗位亭里同拉米和其他男孩混几个小时,喝着咖啡抽着烟,讲讲故事。拉米最喜欢抓捕艾希曼[1]的故事。每次有新来的小伙子加入警卫队,拉米都会请求沙姆龙再讲一遍。这样一来,新人就会明白,他在这里获得了特殊的荣誉——保护沙姆龙的荣誉,沙姆龙是超人,是以色列的复仇天使。

有天夜里,拉米再次请求他讲这个故事。同以往一样,它勾起了许多回忆,其中有些并不令人愉快。此刻,沙姆龙手里没有能让他忘我片刻的旧收音机,外面又凄风苦雨,没地方安坐。于是他躺在床上,睁大双眼,梳理新的行动计划,回忆经历过的案例,剖析对手,找寻他们的弱点,计划着如何摧垮他们。当那个特殊的电话响起,两声尖锐的铃响如同一道赦令,沙姆龙如释重负般伸出手。老人感激这位从天而降的交谈伙伴,他缓缓地将听筒对住自己的耳朵。

拉米从警卫室走出来,眼看着老人咚咚作响地沿着车道走下来。他秃顶了,发福了,戴着镶有钢制边框的眼镜。他脸上的皮肤干燥,皱纹如纵横的沟壑——就好像巴勒斯坦的内盖夫地区,拉米心想。同往常一样,他穿一条卡其布裤,一件古旧的皮夹克,右胸上还裂了一道口子,就在腋窝下面一点。在同行圈子里,这道裂口的来历有两种说法,有人以为是子弹撕裂了夹克——那是五十年代一次奇袭约旦的报复行动。还有人说是垂死挣扎的恐怖分子留下的——当时沙姆龙在开罗的僻静小巷里将他勒死。沙姆龙始终粗暴地坚持说,事实比传说平淡多了——夹克是被车门一角剐破的。然而行里的人都不把这话当真。

他一路走着,姿势如同在抵御着背后袭来的侵犯,手肘撑开,低着头。那是沙姆龙式的踱步,那脚步似乎在说:“别他妈挡道。不然我把你的卵蛋揪下来当早点。”拉米看着老人,感到自己脉搏加速了。如果沙姆龙要他去跳崖,他就会跳。如果老头儿让他悬浮在空中,他也会想个法子去办的。

沙姆龙走近了,拉米看清了他的脸。他嘴巴周围的沟壑稍微加深了些。他生气了,拉米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然而在他干枯的唇间,似乎还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究竟是从何而来呢?如果不是紧急情况或是很糟糕的消息,首脑人物一般是不会在午夜后受到打搅的。接着拉米想到了理由,这位太巴列的夜鬼感到释然,仅仅是因为在这样一个不眠的夜晚,他用不着无所事事,连与之作战的敌人都没有。

四十五分钟后,在特拉维夫市北的扫罗王大道,沙姆龙的装甲标致车滑入了一座办公楼的地下车库。一架私人专用电梯将他直接载入顶层的私人办公室里。奎因·埃斯特是他坚忍耐劳的高级秘书。她为他准备了一包崭新的香烟,就摆在与咖啡机相邻的写字台上。沙姆龙立即点起一支,坐了下来。

他重回岗位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搬走前任留下的北欧式样的浮华家具,将它们捐献给帮助俄国移民的慈善机构。现在,办公室看起来更像一位前线将军的作战室了。它更注重机动性和实用功能,而不是花样和优雅。沙姆龙选用的写字台,是一张又宽大又呆板的图书馆书桌。正对窗户的墙面是一排金属制的文件柜。在写字台后面的书架上,摆着一部三十年前造的德国产短波收音机。沙姆龙根本用不着无线电监听部门的每日简报,因为他自己就能流利地说六种语言,能听懂的语种更在一打以上。收音机如果出了问题,他更可以自己修复。事实上,他几乎可以维修一切电子产品。曾有一次,他的高级下属来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策划会议,却发现沙姆龙正盯着一堆拆散的零件——那是奎因·埃斯特的录像机。

办公室里唯一散发现代化气息的是写字台对面的一排巨大电视屏幕。他使用遥控器,一台一台地分别调整好频道。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失聪,于是将音量调得很髙,直到三个男播音员声音(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在房间里制造出猛烈的噪音为止。

外面,在埃斯特的办公室和他的办公室之间的房间里,沙姆龙的高级下属们已经聚集在一起,犹如一群僧侣在焦躁地等待着谒见他们的导师。他们是策划部的埃利,他就像一只机灵的小狗;服务执行官塔尔穆迪克·莫迪凯,还有来自欧洲司的天才型人物约西,他曾是牛津的高材生;勒夫,他是行动部的主任,有一副火爆脾气,在宝贵的闲暇时光,他最喜欢收集肉食类昆虫。似乎只有勒夫对沙姆龙没什么畏惧感。每隔几分钟,他就会将见棱见角的脑袋伸出门外,对着楼道吆喝:“看在上帝的分上,阿里!什么时候啊?今天晚上吧,我等得到吗?”

然而沙姆龙并不急,因为他可以肯定,关于那天晚上巴黎发生的种种,自己所知比其他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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