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梦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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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之前,江离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若木。江离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却不愿意醒。九鼎宫这个地方,孤寂得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好容易见到亲人,哪怕只是一个幻象,江离也不愿意失去它。
“师兄……”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跑了过去,想抱住若木,却一把抱住了若木的腿。然后他才发现若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高大。江离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脸,才明白过来:不是若木变得高大了,而是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孩。
“师兄,我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若木笑了笑,却不说话,把小江离抱起来,亲一亲,便放下他向外走去。
“师兄!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师父也走了,我……”
他不断地追赶着,但若木的身影却越来越远,终于一阵恍惚,江离醒了过来。
梦醒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九鼎宫,脚下是一座孤峰,峰下是滔滔洪水,身边坐着一个老人。
江离问道:“老人家,这里是哪里?”
“这里?这里是羽山。”
羽山?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还有脚下这洪水是怎么回事?羽山应该没有发洪水才对啊。还是说下面的人对天灾知情不报?
“老人家,这个地方的洪水泛滥了多久了?”
“多久?忘了。也许几十年了吧。唉,一直都没治好。”
“几十年?”江离心中一惊,隐隐感到自己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果然,那老人说道:“如今尧帝在位,主圣臣贤,为什么上天还要生民遭这样的罪啊!”
江离心道:“尧帝……难道我回到了尧舜时代?”
沿着洪水,他走入一座土城之中,祭台上坐着五个老者。中间那老者头戴黄冕,身着黑衣,远望如云之覆渥,往就如日之照临,对其他四个老者说道:“如今洪水滔天,浩浩荡荡,怀山襄陵,百姓不胜其扰。四岳,吾欲求能治水之贤人,汝等举之。”
“四岳?”江离心道,“那说话这位就是尧帝了。”
只听四岳中的一位说道:“颛顼五代孙中,有名曰鲧(gǔn)者甚贤,可以任职。”
江离听到“鲧”心中一跳,心道:“那是我的祖先啊!我大概还是在做梦,只是这梦只怕有些来历。”
尧帝道:“鲧为人违背教命,毁败善族,不可。”
“如今还未能找到一位能比鲧更合适的人选,不如就让鲧试试吧。”
尧帝沉默良久,颔首道:“好吧,且听你们的,让他试试。”
江离心道:“我的这位祖宗,是什么样子呢?”心念未已,突然间霹雳大作,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一个女人跳了出来,怀中抱着一团东西,那裂缝随即弥合。
江离心道:“这女人就是鲧么?她怀中所抱,就是从九天之外偷来的息壤?”
鲧以息壤筑堤建坝,东边水来筑东边,西边水来堵西边。用息壤筑的堤坝,每天夜里都会自己长高。但息壤长高一尺,那水就升高一丈。她劳碌了整整九年,堤坝越筑越高,但水患却越来越严重。
终于,在她任上的最后一个年头,尧帝命令舜行狩四方,舜见鲧治水无方,奏明了尧帝,命人将鲧押上羽山,以九天之雷击杀了她。
当鲧就死的那一刹那,江离心头狂跳,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道:“害怕?”却是若木的声音。
江离没有回头,只是回答道:“鲧……她就这么死了?”
“嗯。”
“那她的儿子——我们的始祖禹呢?”
鲧死了之后,尸体却没有僵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腹部裂了开来,一个婴儿爬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江离看不清这个婴儿的脸。他问师兄:“他从母亲尸体中爬出来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若木叹道:“我也不知道……”
禹长大之后,做了司空。舜帝听从了四岳的举荐,命他治水。禹对母亲的失败耿耿于怀,他决心继承亡母之志,完成鲧没有完成的治水大业,他劳身焦思,将心力全都放在治水上面,整整十三年过家门而不入。在伯益等人的帮助下,禹改湮法为导法,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终于导九河入海,大功告成。
江离叹道:“我们王朝,就是从这里开始。”
若木道:“但我们这个神州却并非从这里开始。自轩辕黄帝以来以至于尧舜,国号虽异,却有明德一以贯之。所以这个神州,已有千年。而在轩辕黄帝之前,再追溯上去,尚有数千年……”
江离回头目视若木,若木却正目视远方。江离心道:“这气息是师兄没错,甚至这话也是师兄的口吻。但眼前这人却绝不是师兄。到底是谁把师兄请出来引我做梦?”
大禹铸九鼎,制《山海图》,传《山海经》,华夏文明在他的手里达到新的巅峰。他即位十年后,东巡到会稽时病死了。
大禹曾经指定伯益作为继承人,按照禅让制度,他死后就该是伯益继位,但伯益辅佐大禹时日尚短,势力未曾巩固,大禹之子启为了自己登基,就杀死了伯益,即天子之位。
江离道:“这就是家天下的肇始。”
若木道:“不错。”
夏启不遵禅让体制而成共主,东部强族有扈氏不服。夏启挟新兴国家的强大军事力量东征,在甘(今河南洛阳)大胜东部强族有扈氏,征服了东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以尸山血河奠定了大夏作为天下共主的基础。
江离目不忍睹,说道:“这就是开国之战!”
若木道:“不错。”
江离道:“那太一宗呢?太一宗在哪里?”
若木道:“在那里。”
江离顺着若木的手指望去,见到了俘虏行列中一个娇弱的身影,那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
若木道:“她叫奈月,是这个年代太一宗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江离道,“那其他人呢?”
若木道:“死了,全死了。我们刚才见到的是地面的战争,在昆仑,太一宗受到围攻,只剩下奈月一个人逃了出来。”
奈月见到了夏启,眼前这个男人杀死了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师父,杀死了她的情人!
“在昆仑,太一宗个个慷慨就死,你为什么逃?”夏启问。
“为了把太一宗的道统传下去。”奈月想报仇,却已经没有力量了,“我的生死已不足道,但太一宗的道统不能就此而绝。”
“你不想报仇吗?”夏启抽出他的刀来,“就是这把刀,把他的头颅砍下来的。”
奈月颤抖着,她已经没法站稳身子,匍匐在地面上,说道:“启王啊!你把我带到你面前,就是想要展现你的威武么?”
夏启道:“不是。我是想看看你复仇的愿望有多深。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化解这段仇恨。”
“那不可能,也没必要。”奈月道,“这是国战!为了部族,也为了禅让的理念不被摧毁而进行的国战!我们输了,可我们不后悔,也没什么可怨恨的。”
夏启道:“如果你没有什么可怨恨的,那我希望你——不,是希望太一宗能传续下来,辅助我朝。”
奈月道:“那也不可能。”
夏启道:“不可能?为什么?是因为你的怨恨?”
奈月道:“不!”
夏启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可能?”
奈月道:“太一宗有自己的道统在,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太一宗的道统中加入一条‘辅助夏王’或‘辅助大夏’,因为那样的话,太一宗就不再是太一宗了。政统是政统,道统是道统。太一宗的人可以对你下拜,因为我们毕竟生活在您的治下。但太一宗的道不对任何人屈膝,因为太一宗崇尚的是无限的自由——我们连时间的束缚都想摆脱,哪里还能因为一个政权而绑住自己的手脚?”
夏启道:“如果你不答应,你就得死。你死了,太一宗也就绝传了。”
奈月道:“不是我不想答应,而是我无法答应。太一宗最后一颗种子虽然在我身上,但我的意志并不能代表太一正道的意志。”
夏启道:“如果我有办法解决你所说的两难问题呢?”
奈月道:“如何解决?”
夏启道:“我要你替我生下一个孩子,然后你再把太一宗的道术传给他。这样他不但能得到太一的道术,而且还能得到我的血脉,得到神龙的庇佑,得到召唤龙族的资格。等他长大以后,我会命令他把太一宗宗主的位子传给他的子侄,这样百年之后,太一宗和我族便会结合得紧密无间,再难分离。而我也不必担心你的传人会来找我和我的子孙报仇。”
奈月伏在地上浑身发抖:“不!”
“不?”夏启道,“为什么不?难得把道术传给亲人,也触犯了你们太一宗的哪条禁令?”
奈月呻吟道:“没有。”
夏启道:“既然没有,就这么决定吧。在我们的儿子学成之前,我会软禁你,不让你接触任何人。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让太一宗的道统断绝的话。”
奈月颤抖得很厉害,江离颤抖得和奈月一样厉害。
时间的迷雾飘过,江离发现自己跪在奈月的面前。奈月抱着他,说道:“我要死了。你是我的子孙,所以我爱你。但你也是他的子孙,所以我恨你。我想诅咒你,可是已经没必要了。”
江离颤声道:“为什么?”
奈月道:“因为他已经代我诅咒了!他的那个决定,已经是诅咒了!你,还有你的嫡系传人身上流淌的都是大夏王族的血。你们必须对你们的家族负责。但是,我们太一宗本来是不需要对谁负责的。如果不能抛开国家责任的牵绊,你如何能达到天外天?但反过来说,如果你想背叛家族,又如何逃避得了良心的谴责?你将会非常痛苦:因为你既离不开身上流的血,也抛不下心中所存的道。”
江离又是伤心,又是迷惘,把头埋在奈月怀里说道:“那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奈月的眼中满是怜悯和哀伤,终于道:“孩子,听我说,你……”
然而她的声音却越来越低,身子也越来越模糊。江离吃惊地想抱紧她却抱了个空。
终于,眼前的一切化作一片混沌。
“师兄。”江离道,“她最后那句话,你听见了吗?”
若木摇了摇头。
江离叹道:“也是,我没有听见,你怎么会听见呢。嗯,师兄,接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若木还没有说话,江离蓦地听见一声兽吼。吼叫的是北方始祖神兽玄武,当江离看到祂的时候,祂周围的空间正产生着扭曲,跟着便消失了。几个人围着玄武消失的位置,或站着,或坐着,或飘着,或连是否存在都看不清楚。地上还躺着三个人:两个僵尸一般的老人,一个晕过去的少年。江离猜想,那两个老人多半就是归藏子和连山子,而那少年或许就是师兄若木。
天上飘浮着的那个人美得让人心碎。那个人望着月亮,叹息一声便消失了。与此同时,地上那个缥缈的人影也突然不见了。离开的人,是藐姑射和独苏儿么?
还站着的三个人,正是江离所认识的两位前辈——伊挚和血祖都雄魁,以及他的师父太一正师祝宗人。
伊挚道:“若木的情绪很不稳定,你最好小心些。四宗小一辈的传人中,他是最有希望第一个登堂入室的。太一宗的责任,也许就要落在他的肩上。我先走了,保重。”说完便带着归藏子的僵尸消失在夜幕之中。
都雄魁问祝宗人道:“你回夏都么?”
“不回去。”
“既然这样,连山子的僵尸我带走了。”
都雄魁走了之后,当这个荒寂的废墟中只剩下祝宗人和若木,祝宗人周围那团雾突然消失了。江离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师父的真面目,竟然是在这个来历神秘的梦中之梦。
藐姑射!
师父居然长着和藐姑射一模一样的脸!那难道只是巧合吗?
祝宗人低下身子,把若木抱了起来,叹道:“也许,我一开始就该让你记起你的父亲是谁!”
祝宗人带着若木,找到了有莘羖。他另有要事要处理,便留下刚刚受伤的徒弟去照顾那个刚刚伤愈的朋友。祝宗人知道,两个受伤的人待在一起,有时候反而能相互激发活下去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若木闻到一股香味,醒了过来。
有莘羖正在烤雉鸡。香嫩滑美、气飘十里的雉鸡周围,安下了十八道捕捉魔兽的机关。
“做噩梦?”有莘羖问。
“嗯。又梦见那天在寿华城的事情。可在归藏子那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你在干吗?”
有莘羖告诉他,自己要抓住九尾送往毒火雀池。
经过一番思虑,若木心里说道:“我帮你吧。”
这句话他没有出口,但当有莘羖走的时候,若木也跟着走了。祝宗人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也许又做错了一件事。
“不过这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离问身后的若木道:“师兄,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跟有莘羖走?”
若木道:“或许是为了寻找一个转机吧。”
“或许?”
“嗯,因为对于当时为什么那样选择,其实我也已经忘记了。”
江离在一阵恍惚过后,便见到了一团迷雾。
“你叫什么名字?”
江离觉得自己有点站立不稳,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他抬头,有些迷糊地望着眼前问话的这人,那人的整个身体似乎笼罩着一团光、一层雾,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江离还是觉得这人很亲切,哪怕只是第一次见到,就能感觉到对方很喜欢自己。
那人轻轻把江离抱了起来,两人离得很近了,但还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样。
“好漂亮的孩子。以后,你就叫做江离吧。”
师父!江离几乎叫出声来。然而他没有,他睡着了。
在梦里,江离听见师父在自己身边喃喃自语:“孩子,忘了吧,忘了吧。忘了自己是谁的儿子,只要记得你是太一宗的弟子就好。家国的事情,由师父自己一个人来承担。太一宗的追求,就由你来完成。”
江离心中一阵温暖,睁开眼睛叫道:“不,师父,我和你一起……”但祝宗人却已经不见了。
远处,祝宗人带着小江离在云海青山间驰骋着。
“你本来有个师兄,唉,如果他还在我身边,我也许不会再收弟子。他被人间的事情绊住了,忘记了当初的追求。江离,你这个师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万不能学他。要知道,纷繁的人间俗务,是永远理不完的。人世间的情感,也是永远纠缠不清的。我们必须把这一切看破,才能进入到那个无穷境界,那个天外的境界。”
这些话,小江离没有听懂,只是点了点头。师徒两个传道授业,慢慢地,小江离长大了。
“江离,这是你作为徒弟的最后一关,过了这一关,你就正式成为我的传人,我将会把去天外天的路径告诉你。”
天外天……
江离那时候以为,天外天是师父的家乡,以为那里是一个地方。不过现在他已经知道,天外天并非一个地方,而是一个归宿。
“我们师门中的每一代掌门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虚无缥缈境界。江离,你将来也要造出这样一个境界来。那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美无瑕的境界。当你能够造出这样一个境界,你就满师了。如果你的师兄当初没有走,或许现在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那我对本门的责任也便算完成了——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吧。”
天外天……虚无缥缈的境界……实际上江离当时完全没有听懂。他也没从祝宗人的话里听出什么不妥,只是听师父的话,把自己埋在泥土中。
祝宗人在土包旁边徘徊了三天便离开了,在大荒原中探究那大荒原天劫的奥秘。
时间慢慢流淌,季节慢慢转化,埋藏江离的那个土包被雪覆盖住了。在一个大雪天里,一个迷路的少年打量着这个雪堆。
“好像不是第一次看见它了。”少年挠了挠头,喃喃自语,跟着便离开了,没多久又绕了回来。
“糟糕!这已经是第四次见到它了!难道我真的迷路了?丢脸!”
少年的口粮已经耗尽,只剩下半壶烈酒。他的腿已经开始发软。高空中,一头秃鹰正在他头上盘旋。少年以为这头秃鹰正等待他倒下,好来啄食他的尸体。于是他便倒了下来,准备装死把秃鹰引诱下来充饥,结果却发现了江离。
“我要不要救他呢?”
少年犹豫了三次,终于把江离背了起来,并一起倒在大荒原的边缘。两人倒下后不久,龙爪秃鹰带着有穷商队来了。
眼前的幻象并没有显现出江离在寿华城的经历,而是让时间在这片无人的雪地上继续流淌,一直流淌到天劫结束。祝宗人如期而至,没有找到他的爱徒,却遇到了一样前来寻找徒弟的伊挚。
“咦。”伊挚奇道,“有人召唤神龙。是你徒弟?”
“应该是吧。”
凭着那感应,两人来到了那片旷野。那时候江离正躺在黄沙草丛上,一本正经地想着对他来说很重要的问题。江离不知道一个方士埋伏在暗处正想要暗算他。而那方士也不知道刚刚睡醒的季丹洛明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更不知道天空中有两朵白云正慢慢飘近。
不久,有莘不破出现了。祝宗人在两人的对话中推知出了一些端倪,决定把江离带走。他已经知道了有莘不破的身份,不想徒儿被卷入夏商鼎革的漩涡之中。不过,伊挚的看法却和他相左,两人起了争执。
“你我来一场赌赛如何?”伊挚提议。
“我不赌博。”
“若与我一战,你有几成胜算?”
面对伊挚,祝宗人没把握,而伊挚对他也一样。终于,祝宗人妥协了,相约补天。
看着两人击掌为盟,江离道:“师父补天,就是为了我?”
身后若木道:“应该是,或许也不完全是。也许是因为我。”
“因为师兄?”
若木道:“如果当初我肯负担起我应负起的责任,或许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不,这不是师兄的错。”江离道,“师父和师伯的这约定很奇怪啊。如果他真的输了,难道他还真的要背叛大夏吗?”
若木道:“不。师父不会背叛大夏的。因为如果师父赢了,得成汤奉为太一正道的人,将不会是师父,而是你。”
“我?”
若木道:“不错,你。如果师父输了,而天下大势又倾向于成汤,那助商灭夏的也将是你。若不是出于这种考虑,师父怎么会让你和有莘不破走?”
江离黯然道:“师父让我助商灭夏?但大夏是我们的……”
“你还不明白吗?”若木道,“血脉的责任,师父希望自己一个人担起。至于太一宗的新运,他希望由你来承继。”
江离道:“如果是这样,那师父是打定主意要为大夏死节了。”
若木道:“应该是。属于夏王族的太一宗,总该有一个人来殿军的。”
“可是,师父却失算了。他没有想到在这场赌赛中自己面对的不是赢,也不是输,而是死。”江离道,“所以,太一宗对大夏的责任还没完。你说得对,属于夏王族的太一宗,总该有个人来殿军的——为了这个朝代,也为了这数百年的冤孽。”
若木叹道:“没想到,你最后还是这样选择。”
江离眼神蓦地一闪:“你最后这声叹息,是以我师兄的身份发出的,还是以你自己的身份发出的?”
若木的脸显出一丝不自觉的妩媚来,妩媚得不像一个男子:“你发现了?”
江离道:“我早发现了,只是这个梦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打断。这大概也全在你预料之中,是吧,雒灵?”
过去消失了,但周围的一切展现的也不是现在,而是虚空。
江离和雒灵一起站在这片虚空之中,对立着。
江离道:“穿越九鼎宫的禁制引我入梦,没想到,你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幻化出我师兄的气息的?”
“无需幻化。”雒灵取出一截连理枝来,“这是你师兄留在七香车上的精魂,我带来了。”
江离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怪不得了。”
雒灵道:“实际上,除了最后那声叹息,我的意志并未介入你的梦境。在这个梦境中我们所看到的东西,虽然有一些是你我的猜测,但更多的都是你我本不知道的内容——而这些并不是我凭空创造的。”
“我知道。”江离道,“关于我祖先还有奈月的镜像,其实是藏在这九鼎宫最深层的记忆。加上你我的记忆和推断,再加上师兄残留在这截连理枝上的记忆和情感……整个梦境中,只是先师与师伯打的那个赌,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雒灵道:“那个赌赛,我在亳都的时候听伊挚大人提起过。”
江离道:“原来如此。可是你今天引我做这个梦的动机又是什么呢?难道你想劝我放弃对家族的责任,放弃血脉赋予我的使命,而去帮助不破么?”
雒灵叹道:“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我引发这个梦,其实是想延续我们上一次的深谈。”
“上一次的深谈……”
那是在天山。当时江离还被上代血祖仇皇所困,都雄魁又给江离送来了连山子的眼睛,要告诉江离他未来的命运。都雄魁离开之后,雒灵来了,两个人谈了很多,有关于过去,有关于未来,有关于命运——以及如何改变这命运。
雒灵道:“想来你还记得。”
江离道:“我当然记得。”
雒灵叹息道:“你记得,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在亳都,不破一直以为你是被都雄魁大人控制住了,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像。那天我走了之后,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离沉默着。
雒灵道:“不方便说么?”
江离道:“其实,都雄魁大人只是让我记起了一些被尘封了的记忆。”
“被尘封了的记忆?”雒灵道,“关于你的血统?”
江离道:“嗯。那段记忆并不是很复杂,不过已足以让我改变了。”
雒灵沉默了。
江离道:“你不相信我?”
雒灵道:“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都雄魁大人。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伸出手来,要触碰江离的额头,江离却避开了。雒灵道,“你不相信我?”
江离道:“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害怕。”
雒灵道:“害怕?”
江离道:“我大致可以猜到你要干什么,不过我现在并不想改变。”
雒灵道:“为何不想改变?”
江离道:“怎么说呢?嗯,如果你的努力会让我对整个局势和整个人生产生颠覆性的改变——你不觉得这样对我而言是一件又严重又可怕的事情吗?”
雒灵道:“再怎么改变,你还是你。”
江离道:“改变到那种程度的我还真的是现在的我吗?”
雒灵道:“那也许只是恢复到以前的你罢了。”
“以前的我?连我都不知道以前的那个我是不是我。”江离摇头道,“至少此时此刻,我只想保有现在。”
雒灵叹了一声,道:“人的心真是复杂啊。”
江离道:“算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听说你生下了一个儿子。”
“嗯。”雒灵脸上显出一丝温柔来,“活了这么多年,那大概是我所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江离道:“虽然只是梦境,但你的念力能够突破九鼎宫的限制,已经出乎我意料了。你别告诉我你的真身现在在亳都!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对你可就甘拜下风了。”
雒灵道:“我人不在亳都,我的真身现下就在大夏王宫之中。”
江离大惊道:“你来了王都?还进了王宫?现在玄战在即,我正准备前往昆仑,你在这时候来夏都干什么?你就不怕不破担心你?”
雒灵道:“他不知道我来了这里,我只是告诉他我出来办点事情。”
江离道:“你可真是任性啊。那你儿子呢?”
“我儿子……”雒灵微笑道,“他现在是商国血脉的嫡长,他的亲人和国人会好好照顾他的,这一点倒不用担心。”
江离沉吟道:“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你在这节骨眼上抛家出走?”
雒灵道:“是我师门的事情。”
“师门?”江离问道,“难道是作为心宗宗主的妺喜娘娘给你下了什么命令么?”
雒灵道:“算是吧。”
江离奇道:“你向来是很有主见的人,却不知道对师门宗主的命令会服从到什么程度?”
雒灵道:“她毕竟是我师姐,又是宗主,只要是不危害不破的生命和事业,什么命令我都会听从的。”
江离道:“那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上昆仑。”雒灵停了停,道,“替她对付桑谷隽。”
江离眼神一闪:“你答应了?”
“嗯。”
江离道:“你可知道你这样做,相当于是帮我们守住是非之界。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雒灵道:“我知道。不过情况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所定的约定只是到解除桑谷隽对她的威胁为止。只要桑谷隽一死,或许我马上会掉过头来帮不破。”
江离道:“杀桑谷隽?如果你杀了桑谷隽,不破会有什么想法,你应该清楚。”
“我知道。”雒灵道,“但这事不用你来担心,师姐已经帮我想好办法了。”
“是吗?”江离微微一笑,道,“世事真是奇妙啊,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掉过头来帮我们对付商人。”
雒灵纠正他:“不是对付商人,而是对付桑谷隽。”
江离道:“那有区别么?至少在桑谷隽被打倒之前,你会成为不破他们前进的障碍,是吧?”他抬头虚望,道,“本来,我对在玄战中取胜只有七成胜算,但现在已经是十成!”
雒灵道:“哦?”
江离道:“我一直怕血剑宗和师伯在我阵势布成之前就闯到了混沌之界,但现在看来已经不大可能了。在长生之界,根本没人能赢得了都雄魁大人。就算血剑宗和师伯联手,在那里也讨不了好去!奇点之界会被藐姑射封锁,季丹和有穷都没工夫来理会这鼎革之争。因此我最担心的反倒是是非之界。不过如果有你坐镇的话,也许到头来我在混沌之界会白忙一场。”
雒灵道:“白忙一场?”
江离微笑道:“如果没有一个人来到混沌之界,那我在那里不就是白忙一场么?”
“你太看得起我了。”雒灵道,“其实,我对这次上昆仑有很不好的预感。我总感到,如果去了,我一定会出事。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去理会这件事情的,谁知道到头来还是被扯了进来。唉——”
江离道:“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雒灵摇头道:“来不及了。我……其实这次我帮师姐,是有条件的。”
“条件?”
雒灵道:“条件就是心宗宗主的位置——在天下归商的情况下。”
江离大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为宗主之位冒险么?这不像你的作风。”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雒灵道,“当姐姐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在这场大难中难以独善其身了。既然难逃此劫,那干脆就为我所关怀的人留下一份礼物。”
“你所关怀的人?你是说不破?”
“不是他。”雒灵微笑道,“是他和我的儿子。我已经留下传宗之发给他,如果我不幸死在昆仑,而你又阻止不了天下易鼎,那我的儿子就会成为下一代的心宗宗主——这就是我和师姐约定的内容。到时候,我的宗门将会伴随着鼎革而登上天下道统的巅峰!”
江离听得怔了。他博闻敏思,一转念便明白了雒灵的意思。
雒灵又道:“你呢?你可曾为你和你的宗门作过最坏的打算?”
江离叹道:“没有。或者应该说,如果情况变得那么坏,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是恍惚了一阵,随即坚定地道,“但世事还有可为。昆仑玄战我方胜利的机会很大。如果这一战我们胜了,成汤单靠人间的军力财力未必能够统一神州。只要我大夏国人能够振作,我们还有复兴的机会。当初后羿、寒浞之乱,形势比今天更加严峻,可我们还是挺过来了。”
雒灵道:“你确实还有机会。我也不会放弃的,说不定我也能争取到最理想的结局呢。毕竟那里是昆仑,是传说中的神界遗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她身形一转,整个人变得恍惚起来,江离知道她要离开了,心中竟然微微感到不舍。谁知雒灵也叹道:“今天一别,你我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不知为何,我总感到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有一些话,也只有和你才能说得下去。”
江离道:“我也是。”
雒灵道:“临别之前,你有什么忠告要给我么?”
江离沉默半晌,道:“没有。”
雒灵道:“我却有。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你的灵魂好像有些不对劲,虽然你不让我帮你诊断,但就算你让我诊断了,现在的我也未必就能帮得上忙。这件事情我会留心的,就算我们没机会再见面,我也会想办法给你留个信息。天山上我们达成的默契,我会记得的。”
雒灵说完这句话,江离就醒了过来。他环顾四周,九鼎宫依然沉寂,沉寂得就像一个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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