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进驻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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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自古就是偏安之局。
在虞朝(即舜统治时期)和夏朝之际,巴国屡有席卷天下之意。当时夏人崛起于河洛,建都阳城(今天的河南登封),东征有扈族,大战于甘,一战而令诸侯惧。巴国主自知不敌,不得已接受大夏的分封,成为西南霸主。太康(夏朝第三代君主)时大夏朝政大乱,后羿代夏为王,西南诸国又蠢蠢欲动。但巴国谋划尚未成功而少康已经复国,大夏中兴,巴国人才再次打消了东进的想法。
自少康复国至桑鏖望为巴国主、执掌西南牛耳,西南偏安之局又过了三百年。
桑鏖望背着双手,看着壁上的《山川社稷图》,知道天下又将动乱。西南的英雄们已经错过了两次机会,能否趁乱而起,或许就在这几年之间了。
桑季静静地站在兄长背后。这是一个斯文儒雅的男子,看到他,便会让人想起桑谷隽的将来。
“听说中原有人过来。”
“是一支商队,商属国有穷的商队。”
“哼哼!”桑鏖望回过头来,或许这张脸二十年前也是十分俊秀的,但这些年来却因承载了太多的压力和悲痛,而不再有年轻时的轻松与闲逸。
“成汤的势力,扩张得好快啊。不过现在就来经略西南,是不是太早了些?”
“隔着昆吾,商国要过来不容易。这支商队或许也只是一个刺探性的动作,不过这支商会的头脑人物倒不简单。”
“哦?”
“这支商队的后头,还跟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商团,龙蛇混杂。从巴国边界到孟涂(巴国的首都,现在的重庆某区),已过十二城,三十九镇。这些年,巴国民对外来商队本来并无好感。”
桑鏖望哼了一声,说:“这是中原人自己种下的恶果。”
“不过,”桑季说,“这支商队却很受欢迎,每过一处,几乎都引发满城的狂欢。”
桑鏖望皱了皱眉头:“或许是这两年平淡得腻了。”
桑季笑了笑:“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自小隽封锁川口,民众可好久没见川外人了。”
桑鏖望道:“胡闹!”
桑季继续道:“不过,有穷和以前的商队确实也大大不同。”
“哦?”
“他们每过一处,除了买卖公平以外,又有一干人等给本地商家讲解商国的经商之道,传授中原人的筹算之法。更派出一批人给当地人讲解中原的物价和风俗。我派出去的人正好听他们在向本地人讲解:青石在巴国虽然贱如泥沙,在阳城亳都却有百金之价——诸如此类。如今青石等土产在城内已经价格狂涨,据说连附近乡野也有愚民赶来贩卖。更有一帮本地财主,忙着扩建房屋,有意囤积居奇,甚至组建商队。”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桑鏖望道,“他们能够赚取的,不外乎两地的价差。我国民众消息闭塞,按理,他们应该尽量利用小民的无知压价才对。”
“所以才说这支商队和以前的商队大大不同。除了有穷自己的买卖外,连跟着商队来的那些杂商团也受有穷约束,买卖做得甚是公允。听说有穷的台首亲自出面告诫:若有商家违反他所定下的三条规章,便不得再尾随有穷商队前行。”
桑鏖望问道:“哪三章?”
桑季道:“不得欺诈,不得偷盗,不得犯当地之俗。”
桑鏖望回头看《山川社稷图》良久道:“台首是谁?羿之斯么?”
“不是,是一个年轻人,叫……”桑季顿了顿说,“有莘不破。”
桑鏖望倏然回头:“有莘?”
桑季缓缓重复了一句:“有莘,有莘羖的有莘,有莘不破。”
桑鏖望眼睛突然变得空洞:“一个姓有莘的人居然能活着从有穷走到这里,看来川外的局势确实变了。”
兄弟二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不甘寂寞的光芒。
“我要见一见他。”
桑季道:“就因为他姓有莘?”
桑鏖望道:“也因我想知道把小隽逼得狼狈而回的人是不是他。”
“现在?就现在去?”芈压兴奋得跳上跳下。
有莘不破道:“这么兴奋干什么?”
芈压叫了起来:“桑鏖望宴请,八大方伯之一、堂堂西南霸主桑鏖望宴请唉。”
有莘不破笑道:“你好歹也是祝融城的少城主,别搞得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
“你不知道的!”芈压说,“巴国桑家,器皿天下第一,偏偏爹爹又不肯帮我的忙——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收集到两个第二等的陶盘。才第二等啊,在我的架子上已经是最好的陶盘了。他们国主筵请,用的一定是一等一的菜式和器皿。啊,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可以见识到。要是呆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有莘不破笑道:“原来你不是看上桑鏖望这个人,而是看中他家的厨房!”
芈压叫道:“那当然,这么大的国家,国主的厨房我就算没有被邀请,也要摸进去看一看的。”
有莘不破道:“看你这个样子,看过了只怕还不够,多半要顺手牵羊,‘借’上几件。”
芈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桑家自家用的器皿是不肯外流的。要是桑鏖望肯卖的话,咱们就正正当当地买几件,好不好,有莘哥哥?”
有莘不破道:“少来!要买你自己跟桑鏖望说。你要摸进厨房的话,千万等我们走了再去,可别让我们筵席吃到一半,你却被人捉住了,让我们当场献丑。”
雒灵不喜应酬,留在商队。
众人一进孟涂宫,有莘不破便紧紧看住芈压,眼见大殿门户已在眼前,却发现江离不见了。前有巴国侍者领路,有莘不破不便开口,目视羿令符。羿令符会意,微微一笑,那意思是说:江离这人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担心。
江离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
进了孟涂宫以后,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应。在有莘不破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他闪进一个岔口,踏上了这条草木拥簇的小路。
前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为什么这么吸引他?甚至让一向慎重的他也在那一刹那间忍不住离开队伍独自探险。周围平静而安宁,处处花香草绿,鸟鸣幽幽。但江离却知道这条小路每三五步都设有机关,每个机关都暗藏杀机。然而即使是这些暗藏杀机的机关,江离也觉得特别熟悉——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从来没到过巴国,他几乎要以为这些机关是他自己布下的。再往前走,到底会遇见什么人?
一株食人妖草亲昵地嗅了嗅江离,乖乖地让路,江离眼前登时一亮:一片清澈的池塘,池塘边一颗桑树,桑树底下一片草地,草地上坐着一女子,白衣如雪,黑发如云,一只鹦鹉停在她手上,牙牙学语。
白衣女子转过头来,见到她那娇弱有如蝴蝶的气质,江离心中顿时生出怜惜无限的感觉。
“你是……若木哥哥的……师弟?”
桑鏖望道:“小王闻说有穷买卖公道,鄙国民众交口称誉。又听闻台首命令下属教小国边民筹算之道,小王感激之余又颇不解,有穷一路以来都行此义事么?”
有莘不破说道:“我们不是行义,而是谋利。这一路来我们过葛国南疆、昆吾边城,途经六国、十二城、三十九市镇,其中又以寿华、祝融、孟涂最大。如寿华、祝融商贾繁华,物流人流旦夕百变,虽在东边南疆,与中原声气相通。巴国物产丰饶,但地偏西南,山川阻隔,民不知川外物价,商不欲出川货贸,商虞不活则地不能尽其利,民不能得其财。若能让西南商贾广知中原之利,必然群起而出川,熙熙攘攘,为利来往。市井越是繁荣,利益所系,商路也必更加通畅。将来我商人行旅西南也必更加便利。因此,我说我们不是行一时之义,而是图谋长远之利啊。”
桑鏖望微微点头,虽不说话,神色间却甚是赞许。
羿令符偷眼看桑鏖望:这个威震西南的方伯眉宇间没有一点霸气,也看不出一点威势。但从那深邃的眼神中,羿令符还是察觉到一种傲然自我的气度。
桑季也打量着眼前两个年轻人:有莘不破的飞扬和羿令符的沉稳搭配在一起,给人以无懈可击的感觉。桑季问道:“听下人说道,还有一位江离公子。”
有莘不破打了个哈哈,正不知如何分说,羿令符接口道:“我们这个朋友雅好草木,刚才见到孟涂宫草木奇美,频频流连,只怕是中途脱队迷路了。”
“不好!”桑季微微一惊,忙唤来家宰,吩咐寻找。
羿令符道:“桑侯何故吃惊?”
桑季道:“鄙府花卉草木,颇有些古怪,莫要冒犯了贵客。”
芈压笑道:“不用着急,天下间的花草树木都和我江离哥哥有亲,不怕不怕。”
“我叫桑谷秀。”白衣女子微笑着,似乎很高兴见到江离。
江离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我若木师兄么?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师弟呢?”
“在我刚才还没有回头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若木哥哥来了。”桑谷秀说,“你和他的气息很像。虽然我没见过你,但却很肯定你不是他的亲人,就是他的同门。”
“若木师兄知道我?”
“你没见过他么?那我想,他或许还不知道。”桑谷秀说,“但他跟我说过,他师父一定会再收一个弟子的。”
“这些……”江离指着来路的草木,“都是若木师兄种的?”
“嗯。”
“你,和我师兄……”
桑谷秀仰起了头,看着那棵孤独的桑树:“从懂事开始,我就对着他为我们姐妹种下的这棵桑树,痴痴地等着。一开始是陪姐姐等他,后来渐渐地自己也渴盼着见到他,再后来姐姐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每天在这里痴痴地等着……总希望有一天,他就像你刚才那样,突然出现在我背后……”
江离看着她,突然感到一阵哀伤。因为他隐隐感到,那无数个日夜所期盼的,会是一个永远无法成为现实的幻梦。
“姐姐——”一个耳熟的声音打破两个人的沉默,一个清爽的年轻人跑了过来,手中抓着一只鹦鹉:“瞧,这只鹦鹉和你那只……咦!你,你怎么在这里?”
江离也微微吃了一惊:“桑谷隽!”
桑谷隽眉毛一挺,就要动手,但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桑谷秀,登时连脸上的杀气也消了,憋住一肚子气,以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对江离说:“是男人就跟我到外面见真章!”
江离突然笑了,他早就应该猜到这姐弟俩的关系:这么像的容貌,这么像的名字——或许正因为有这么惹人怜惜的姐姐,才会造就桑谷隽这样的性情。
江离还没答桑谷隽的话,便听桑谷秀说:“小隽,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礼貌?这是姐姐的朋友。”
桑谷隽道:“姐姐,你别给这些川外人蛊惑了!这些人无情无义,没有一个好东西!”
桑谷秀道:“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么难听的话!”
桑谷隽不敢辩驳,桑谷秀又道:“这是若木哥哥的师弟,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有什么过节,总之大家一笑,算过去了吧。”
桑谷隽道:“什么若木?那个扮年轻的老头,还哥哥呢!他师弟也不是什么好……哎哟,姐,你,你别生气。”他瞪着江离说着,再看桑谷秀时,只见她气得全身发抖,登时慌了手脚。
“姐……”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姐,这小子在这里我不放心你。”
“你走,我不想听你说话!”
桑谷隽犹豫着,却见桑谷秀站了起来:“好,你不走,我走!”忙道:“好好好!我走,我走。”威胁性地盯了江离一眼,忿忿不平地离开了小园。
桑谷秀勉强笑了笑,对江离说:“真对不起,我弟弟不懂事。”
江离歉然说:“我们在巫女峰打过一场大架,还无辜害死了他好几个部属,是我们的不对。”
桑谷秀道:“部属?你是说左招财右进宝他们?”
江离怃然点了点头。桑谷秀道:“他们受了不轻的伤,但前几天都回来了啊。”
江离惊喜道:“他们没死么?难怪我在巫女峰的乱石中什么也找不到。还以为是桑谷隽带走的呢。”
桑谷秀微笑说:“小隽他一时意气,做什么垄断川口的傻事。本来我爹爹已经准备让我二叔去把他抓回来了,谁知二叔还没出发,他便满身是伤地回来了,模样着实狼狈。当时我们一家都在猜测:是谁那么大本事,原来他是遇见了你。”
“对不起,”江离道,“我们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强盗。”
桑谷秀笑了笑:“他做这样的傻事,活该让你帮我教训一番,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江离道:“其实如果不是朋友插手,我一个人也打不赢他的。”
“朋友?”
“嗯,”江离说,“我有几个很不错的朋友……”
桑季听了芈压的话,只当是小孩子夸口,不久便听家宰急急忙忙过来禀告:“不好了!少主,少主他……”说着看了有莘不破等人一眼,迟疑道:“少主又跑出去了!”
桑季道:“跑出去便跑出去,大惊小怪干什么?!”
那家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道:“少主怒气冲冲的,说要去烧有穷的……”
桑鏖望和桑季对望一眼,芈压嘴快,叫道:“你们巴国什么规矩啊?一边请我们吃饭,一边要烧我们家当!”
桑鏖望笑了笑,桑季忙起身说:“有穷既已是巴国贵宾,商队在孟涂便不该有什么闪失。待我去看看,诸位安心用膳。”说着起身而去。
羿令符道:“弊商队在进川之时,遇到一个好汉,自称桑谷隽,不知国主是否听说过此人?”
桑鏖望笑道:“正是小儿。”
芈压吃了一惊,“我们跑到强盗家里啦”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口里早被羿令符塞了一口肥肉。
羿令符道:“弊商队无知,在巫女峰下曾冒犯了桑少主。”
桑鏖望笑道:“小孩子家胡闹,当不得真。”
正劝酒,一个侍女从幕后走出向众人施礼,桑鏖望停杯问道:“小公主可好?饭吃下了么?”
侍女答道:“今天小扶桑园来了一个贵客,公主笑了好几次,好久没见公主这么好的心情了。”
桑鏖望大喜道:“是哪位贵客?”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对望了一眼,果然听侍女道:“是一位叫江离的公子。公主还吩咐下来:有莘公子、羿公子、芈公子若筵后得便,请到小扶桑园一叙。”
侍女在前引路,芈压压低声音对有莘不破说:“不妙!我们到了仇人家里了,现在还要去见仇人的姐姐,谁知道对方安下什么圈套?多半江离哥哥已经落入他们的手里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别乱嘀咕。”
芈压道:“不行,我们得分头行事,就算出了事情,也不会让对方一网打尽!”也没等有莘不破回答,便“啊啊啊——”地大叫起来。侍女诧异地回头看他,只见芈压捂住肚子说:“肚子!我肚子痛!快!方便的地方在哪里?”
侍女忙一指:“一直走到尽头,左转,再右转就看到了。”
眼见芈压一溜烟不见了,侍女向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请示:“我们是不是在这里等芈压公子?”
有莘不破笑道:“不等他了。我怕等到桑家的厨房给人搬空了他也不肯回来。”
侍女大惑不解:“厨房?”
有莘不破饶有兴趣地看着桑谷秀,那直愣愣的眼光有些失礼;桑谷秀也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不破,却温柔得让人妒忌。
有莘不破叹息说:“我终于知道桑谷隽为什么会那样了。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好姐姐,嘿嘿,我一定比他还会怜香惜玉。”
桑谷秀微微笑着说道:“凤凰不与鸦雀同枝,江离的朋友,果然很不错。”
“小隽回来了?”
“回来了。”桑季道,“我把他困在蛹里,暂时出不来的。他们几个呢?”
“现在在秀女那里。”
“阿秀!怎么会去那里?”
“他们那个掉队的同伴,叫江离的,好像闯到小扶桑园去了。也罢,听说秀女很开心,只要她开心就好。最近她饮食渐少,越来越让我担心了。”
桑季看着眼前这个兄长:不再是那个意图染指中原、称王天下的巴国主,而只是一个为女儿担心的老父。待桑鏖望回过神来,桑季才问道:“有莘不破等人,应该就是小隽在巫女峰结下的仇家。”
“那又如何?”
“是非曲直且不论。毕竟小隽是吃了亏的,这个场子……”
桑鏖望淡淡道:“小孩子家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
“大哥说的是。”桑季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出去的时候,遇见了几个人。”
“什么人?”
“夏都来的人。”
“什么?”桑鏖望眉毛飞扬,须发厉张,神色突然凌厉起来:这是激动,还是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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