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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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尔德里德接着说:“我有一个朋友,愿意让我裁剪帽子——缝面纱、丝带、羽毛和珠子。这是种技术活儿,比做军服多挣不少钱。”

“听起来不错。”

“唯一一点是,我必须在家里工作,至少一开始是这样。长远来看,我还想招几个女孩,找个不大的地方。”

“你真有远见!”

“我必须这样,你不也是吗?等仗打完了,他们就不需要那么多军服了。”

“没错。”

“那,你介不介意让我把楼上用作加工间,只是暂时的?”

“当然不介意。祝你好运!”

“谢谢。”她激动地吻了一下艾瑟尔的脸颊,然后拿起茶壶出去了。

劳埃德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艾瑟尔抱他起来,把他放在前屋的小床上。她疼爱地注视着他,一直这样看了一两分钟,直到他进入梦乡。他那无助的样子总是让她牵肠挂肚。等你长大了,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劳埃德,她默默地许诺着。我们一定说到做到。

她回到厨房,想帮伯尼摆脱郁闷的心情。“适合孩子的书太少了。”她说。

他点点头:“我希望每个图书馆都有儿童图书专柜。”说完,他头也不抬地继续读着报纸。

“如果你们做图书管理员的行动起来,也许会鼓励出版商多出这种书。”

“我正是这样想的。”

艾瑟尔在炉子里添了些煤,为他们两个倒上可可。伯尼很少像今天这样冷淡。通常她很享受这样舒适的夜晚。他们两个都是外乡人,一个是威尔士姑娘,另一个是犹太人,倒不是说伦敦缺少威尔士人或者犹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在伦敦生活的这两年里,伯尼跟米尔德里德和茉黛一道,都成了她的亲密知己。

她心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昨晚,来自费边社的一位聪明而年轻的演讲者对当地的工党就“战后的社会主义”发表了一番演说。艾瑟尔跟他辩论起来,而他显然被她迷住了。会议结束后,他便过来跟她调笑,但大家都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而她也乐得被人关注,完全没把这当回事。不过,或许这让伯尼吃醋了。

她决定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她坐在餐桌旁,打开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的都是前线战士们写来的信。那些《军人之妻》的读者将自己丈夫的来信寄到报社,如果发表的话,每封信会支付一个先令。这些信件展示出一幅幅前线生活的画面,其真实性远远超过那些主流媒体。《军人之妻》的大部分文章都是茉黛写的,但刊登来信是艾瑟尔的主意,也是她来负责版面,已经成了报纸最受欢迎的特色栏目。

有人高薪聘请她担任服装工人全国联盟的全职组织者,但她拒绝了,她更愿意留在茉黛身边继续争取妇女选举权运动。

她读了五六封信,叹了口气,看着伯尼:“我总觉得民众会改变看法,反对战争。”

“但他们还没有,”他答道,“看看选举结果就清楚了。”

上个月,艾尔郡进行了一次递补选举——在单一选区投票,因为一个任期内的下院议员死了。参加过索姆河战役的保守党人士亨特-韦斯顿中将以7149对1300的压倒性票数打败了主张和平的候选人查尔莫斯牧师。

“都是报纸宣传的结果,”艾瑟尔无奈地说,“可我们的发行量这么小,想要促进和平,怎么能跟血腥的诺思克利夫宣传机器抗衡呢?”诺思克利夫勋爵是个激进的军国主义者,拥有《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

“不光是报纸,”伯尼说,“还涉及金钱。”

伯尼投入不少精力去关注政府的金融活动,对他这个口袋里没几个先令的人来说有些奇怪。艾瑟尔发现这是个让他摆脱烦心事的机会,便问:“你指的是什么?”

“在爆发战争之前,我们的政府每天大约花费五十万英镑维持所有开支,包括军队、法庭和监狱、教育、养老金和殖民地的管理事务。”

“竟然这么多!”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我父亲对这类统计数据也很在行。”

他喝着自己那杯可可,说:“猜猜我们现在花了多少钱?”

“增加一倍是吗?每天一百万?听起来不太可能。”

“你说的数字连边儿都不沾。这场战争每天耗费五百万英镑。这是国家正常花费的十倍。”

艾瑟尔非常震惊:“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借钱。”

“可是,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多。我们就得借……接近四百亿英镑!”

“差不多吧。这是二十五年的正常开销。”

“我们拿什么还债呢?”

“这些钱我们永远也还不上。如果政府试图通过征税来偿还债务,无疑会引发一场革命。”

“然后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们输了这场战争,我们的债权人——主要是美国,就会破产。如果我们打赢战争,就会迫使德国替我们偿还债务。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赔款’。”

“那德国人怎么活呢?”

“他们会挨饿而死。不过没人在乎战败者是死是活。再说,1871年德国对法国也这样干过。”他站了起来,把杯子放进洗碗池,“这下你就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跟德国讲和了。否则,谁来付账呢?”

艾瑟尔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我们源源不断送那些年轻人上战场冒生命危险,就因为我们付不起账单。可怜的比利。这个世界简直充满了罪恶。”

“但我们要改变这一切。”

但愿如此,艾瑟尔想。伯尼认为应该来一场革命。她读过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知道这种剧烈变革往往不会带来人们期待的结果。不过,她仍然希望劳埃德能过上好日子。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随后伯尼站起来,走向门口,好像打算离开,但又改变了主意:“昨晚那个演讲者挺吸引人的。”

“是啊。”她说。

“那人也聪明。”

“嗯,是挺聪明的。”

伯尼又坐下了:“艾瑟尔……两年前你跟我说过,你只想要友谊,不是爱情。”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的感情。”

“用不着抱歉。我们的友谊是我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

“我也很喜欢这样。”

“你说我会很快忘记情情爱爱,变成朋友。但你错了。”他在椅子上俯身向前,“我越是了解你就越爱你。”

艾瑟尔看得出他眼中的渴望,很为自己无法回应这种感情而难过。“我也很喜欢你,”她说,“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有什么必要保持单身呢?我们两个都喜欢对方,在一起多好啊!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生活目标,相似的看法——我们就应该在一起。”

“对婚姻来说,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我知道。我渴望把你搂在我的怀里。”他动了动胳膊,好像要向她伸过来似的,但她跷起腿,往椅子另一边挪了挪。他缩回手,和蔼的表情化作一丝苦笑:“我不是你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但我相信没人像我这样爱你。”

他这话不错,她悲哀地想。不少男人曾对她想入非非,其中一个还勾引过她,但没有任何一个像伯尼这样表现得如此耐心,如此投入。如果她嫁给他,她敢肯定婚姻会一直持续下去。而她的内心深处也在渴望着这一切。

伯尼察觉到她在犹豫,便说:“嫁给我吧,艾瑟尔。我爱你。我会一辈子让你快快乐乐的。这就是我的全部愿望。”

难道她真的需要一个男人吗?她的日子并非不开心。劳埃德为她带来源源不断的快乐,他蹒跚而行,咿呀学语,还有他那无限的好奇心。有了他,她已经满足了。

伯尼说:“小劳埃德也需要一个父亲。”

这话让她顿感内疚。伯尼正时不时地扮演着这个角色。她会为了劳埃德而嫁给他吗?现在让孩子改口叫“爸爸”还不算晚。

这将意味着她要放弃心里留存的那一点点希望——再次寻找她跟菲茨之间那种难以抵挡的激情。每次回想那段经历,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渴望的震颤。但是,抛开感情客观看待,她诘问自己,究竟从那场恋情中得到了什么呢?菲茨让我大失所望,家人将我排拒在外,放逐异乡。为什么我还想让这一切重演?

她很纠结,没法说服自己接受伯尼的求婚:“让我考虑考虑。”

他脸上露出微笑。显然,他甚至不敢指望比这更加肯定的回答。“你愿意考虑多久都成,”他说,“我等着。”

她打开前门:“晚安,伯尼。”

“晚安,艾瑟尔。”他往前探过来,她转过脸,让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她很快缩了回去。他抓住她的手腕:“艾瑟尔……”

“睡个好觉,伯尼。”她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也一样。”说完就走了。

在1916年11月的大选之夜,格斯?杜瓦觉得他的政治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守在白宫的电话机前,为威尔逊总统传递消息,总统和第二任妻子伊迪丝待在新泽西的谢多洛恩宅邸,那是新的“夏日白宫”。美国邮政每天把文件从华盛顿送抵那里,但总统常常需要更快得到消息。

这天晚上九点前后形势已见分晓,共和党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已经赢得了纽约州、印第安纳州、康涅狄格州和新泽西州的支持,这四个州曾一度摇摆不定。

但直到信使送来早版的纽约报纸,看见上面的大标题,格斯才猛然意识到现实的严重性——选休斯当总统。

这让他吃惊不小。他本以为伍德罗?威尔逊会赢。选民们并不会忘记威尔逊如何巧妙处理路西塔尼亚危机——既向德国人显示了强硬态度,又保持了中立。威尔逊的竞选口号是:“他让我们置身战争之外。”

休斯曾指责威尔逊没有让美国做好战争准备,但这造成了相反的效果。在英国残酷镇压了都柏林的复活节起义后,美国人民保持不结盟的中立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英国在爱尔兰问题上的做法与德国对付比利时人的手段不相上下,美国又何苦去偏袒哪一方呢?

读完报纸,格斯解开领带,在椭圆办公室隔壁书房的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他为即将离开白宫而忧心忡忡。为威尔逊工作已经成了他的立身之本。他的感情生活一塌糊涂,但他知道自己对美国总统来说,至少还是个有用的人。

他并非只为自己担心。威尔逊决意创造一种国际秩序避免战争。就像隔壁邻居已不再用六发左轮来平息边界争端一样,将来,国家间的争论也需交由独立机构裁决。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曾在写给威尔逊的信中使用了“国际联盟”一词,总统也很喜欢这种说法。如果格斯有缘致力实现这一计划,他这辈子就没有白过。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这些梦想都泡汤了。他这样想着,在失望之中慢慢睡着了。

一封电报让他早早就醒了。电报上说,威尔逊赢得了俄亥俄州——这个以蓝领工人为代表的州很欣赏总统在八小时工作日问题上的立场——还有堪萨斯州。威尔逊又有了获胜的希望。很快,他又以不到一千张选票的优势赢得了明尼苏达州。

格斯的精神为之一振:看来一切还没有结束。

到了星期三晚上,威尔逊以264对254,领先十张选举人票[2]。只剩下加利福尼亚州尚未宣布结果,但那里有十三张选举人票。谁赢得加州,谁就会成为总统。

格斯的电话安静下来。一时间他无所事事。洛杉矶那边进展缓慢。每个未开封的箱子边上都有全副武装的民主党人看守——他们认为有人曾篡改计票结果,由此夺走了他们在1876年的选举成果。

结果仍是摇摆不定,这时,前厅通知格斯有客人到访。令他惊讶的是,来人是罗莎?赫尔曼,那位《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的前编辑。格斯很高兴,因为跟罗莎谈论问题总是十分有趣。他猛然想起1901年有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布法罗刺杀了麦金利总统。不过,威尔逊总统远在新泽西州,因此他将罗莎带进书房,给她端上一杯咖啡。

她穿着一件红色大衣。他上前帮她脱下外套时,显得比她高出一大截。他同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上次见面时,我告诉你我跟奥尔加?维亚洛夫订婚了,你说我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说着,把她的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

她显得有些尴尬:“我道歉。”

“啊,不过你是对的。”他话锋一转,“这么说,你现在为通讯社工作?”

“没错。”

“作为他们的驻华盛顿记者?”

“不,我是独眼女助理。”

她以前从未提过自己的残疾。格斯犹豫了一下,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戴眼罩。但现在我很高兴你不戴那玩意儿。你是个闭着一只眼睛的美女。”

“谢谢你。你心眼真好。你都为总统做哪些工作?”

“除了电话铃响的时候接电话……我还要读国务院送来的那些转弯抹角的报告材料,然后把实际情况通报给威尔逊。”

“比如?”

“我们在欧洲的大使说,索姆河攻势取得一些战果,但并未达到全部目的,双方都伤亡惨重。你几乎无法证实这种陈述有误——可它也没有向总统传达任何信息。所以我就告诉他,索姆河对英国来说是一场灾难。”他耸了耸肩,“也可以说,这些都过去了。我的工作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并不显露自己的真实感受。威尔逊可能落败的前景对他来说,不啻为一场灾难。

她点点头:“他们开始重新计数加利福尼亚州的选票。大约有一百万人投票,差额在五千左右。”

“太依赖少数教育程度低的人所作的决定了。”

“这就是民主嘛。”

格斯笑了:“实在是管理国家的可怕方式,但任何其他体制都比这更糟糕。”

“如果威尔逊获胜,他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我的话不会被引用吧?”

“当然。”

“欧洲的和平。”格斯毫不犹豫地说。

“真的吗?”

“‘他让我们置身战争之外’,这个宣传口号一直就让他不怎么舒服。这件事并非掌控在他手中。我们都有可能被拖入战争,不管愿不愿意。”

“那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会向双方施加压力,寻求妥协。”

“他能成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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