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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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黛戴上帽子和手套,穿上一件夏天的轻便外衣,出门搭车去阿尔德盖特。
她现在一个人单独外出。自从战争爆发后,对少女的监护就松懈了,白天单身女子上街不再是件丢脸的事情。赫姆姑妈不赞成这种改变,但她不能把茉黛锁在家里,也无法跟菲茨告状,因为他现在人在法国,因此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尽管常常摆出一副苦脸。
茉黛是一份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军人之妻》的编辑。报纸正在为提高军人家属待遇展开一场声援活动。一位保守党议员形容该报是“滋扰政府的瘟疫”。这句话随后成了每期报头上的装饰语。茉黛对镇压女性的势力恨之入骨,同时她又对毫无意义的战争屠杀充满恐惧,这两者为她的奔走活动增添了动力。茉黛用自己继承的那点钱补贴报纸。反正她并不需要用钱,她需要的一切都由菲茨支付。
艾瑟尔?威廉姆斯是报纸主管。当时她急于离开血汗工厂,寻找一份工资更高,同时能参与运动的工作。艾瑟尔跟茉黛一样对妇女境况充满义愤,但她拥有的才能全然不同。茉黛了解高层政治的运作——她善于交际,经常与内阁部长们见面,跟他们谈论时下的重大议题。艾瑟尔了解的是世界政治的另一面:全国服装工人总工会、独立工党、罢工、停工和街头游行。
按照约定,茉黛和艾瑟尔在“士兵和水手家属协会”阿尔德盖特分部的街对面碰头。
战前,这个慈善机构已经吸引了不少富裕女性为生活窘迫的军人妻子提供捐助和建议。现在它担任了新的角色。政府向那些带着两个孩子、因战争与丈夫分居的妻子支付一镑一先令。钱并不多,大约相当于一个矿工工资的一半,但足以让数百万妇女儿童摆脱贫困。“士兵和水手家属协会”负责管理这类分居补贴。
但这类津贴只给那些“行为良好”的妇女,在慈善团体工作的女士们有时会扣下某些士兵妻子的政府补贴,因为后者拒绝听取抚养孩子和持家方面的建议,也拒不接受杂耍戏院和杜松子酒对她们有害的劝告。
茉黛认为那种处境下的女人最好戒酒,但任何人都无权将她们推向贫困。那些整天过舒服日子的中产阶级如此蛮横专断,把士兵妻子那点养孩子的钱也剥夺干净,这让茉黛大为愤怒。她认为如果妇女有了选举权,议会就绝不会容许这种滥用职权的事情发生。
艾瑟尔身边跟着十几个工人阶级的妇女,外加一个男人,伯尼?莱克维兹,那位独立工党阿尔德盖特分部书记。独立工党赞成茉黛这份报纸的活动并为其提供经费。
茉黛向他们走去,发现艾瑟尔正跟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年轻人说话。“分居补贴不是慈善礼物,”她说,“士兵妻子领取这些钱是一种权力。你拿记者工资时需要经过良好行为测试吗?阿斯奎斯先生作为一名国会成员,领工资的时候有人问他喝了多少马德拉白葡萄酒吗?这些妇女有权拿到这笔钱,跟领工资一样。”
茉黛想:艾瑟尔终于有了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她言简意赅,表达见解鲜明生动。
那个记者钦佩地看着艾瑟尔,似乎有点爱上她了。他有些抱歉地说:“你们的对手说,对当兵的丈夫不忠的女人不该得到资助。”
“那你们调查丈夫了吗?”艾瑟尔愤怒地说,“我相信在法国、美索不达米亚或者其他有我们的战士服役的地方,都有那种下流场所。已婚军人出入那些地方,部队登记他们的名字了?取消他们的薪水了?通奸是种罪过,但不是让人陷入贫困、让孩子挨饿的理由。”
艾瑟尔背上背着她的儿子劳埃德。他已经十六个月大了,刚学会走路。他长着浓密的深色头发,一双碧绿的眼睛,跟他母亲一样漂亮。茉黛伸手去抱他,孩子便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她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激起了那种渴望——她真希望自己在跟沃尔特共度的那一夜怀上身孕,管它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去年圣诞节过后,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沃尔特的任何音讯。她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她也许早就成了寡妇。她不敢多想,但这种可怕的念头总在不知不觉中冒出来,她不得不强忍下眼泪。
艾瑟尔不再向那位记者施展魅力魔法,而是走过来为茉黛介绍一位年轻女子,两个孩子紧紧抓着后者的裙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杰妮?麦卡利。”杰妮长着一张漂亮的脸,眼神坚定沉着。
茉黛跟她握了握手:“希望我们今天能为你讨回公道,麦卡利太太。”
“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有信心,女士。”谦卑的习惯甚至在争取平等的政治运动中也很难克服。
“我们都准备好了吧?”艾瑟尔问道。
茉黛把劳埃德还给艾瑟尔,大家一起走进街对面慈善分部的前门。这里有一个接待区,有个中年妇女在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让她有些慌张。
茉黛对她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威廉姆斯太太和我来这儿是要见你们的经理哈格里夫斯太太。”
接待员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在不在。”她紧张地说。
艾瑟尔说:“我知道她在,半小时前我看见她进了门。”
接待员匆匆跑了出去。
她跟着另一个女人回到接待区,这人显得并不那么好对付。哈格里夫斯太太四十多岁,身材又粗又矮,穿着法式外套和裙子,时髦的帽子上装饰着一个大蝴蝶结。整套装扮配上她那五短身材,高雅时尚荡然无存,茉黛刻毒地想,但这女人带着有钱人的自信。她还长着一个大鼻子。“找我有什么事?”她粗声大气地说。
茉黛知道,在为妇女争取平等的战斗中,你不但要跟男人拼斗,有时还得跟女人厮杀。“我来这儿找你,是因为你对麦卡利夫人的态度让我十分关切。”
哈格里夫斯太太十分吃惊,显然是被茉黛上流社会的口音吓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茉黛,大概注意到了茉黛的服饰与她自己的一样昂贵。等她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不那么傲慢了:“恐怕我无法讨论个别情况。”
“但麦卡利太太让我来找你,她本人也在这儿作证。”
杰妮?麦卡利说:“你不记得我了吗,哈格里夫斯太太?”
“事实上我记得你,你当时对我很不礼貌。”
杰妮转向茉黛:“我让她用鼻子去管别人的闲事。”
女人们听到这话提到了鼻子,都咯咯笑了起来。哈格里夫斯太太脸红了。
茉黛说:“但你不能以别人对你无礼为由,拒绝她的分居补助申请。”茉黛抑制着心里的火,尽量用一种冷静而不以为然的口气说,“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吧?”
哈格里夫斯太太下巴一歪,辩解道:“有人看见麦卡利太太去‘小狗小鸭’酒吧,还去过斯蒂芬戏院,两次都有一个年轻男人陪着。分居补助是给那些表现良好的妻子的。政府不希望资助那些不贞行为。”
茉黛真想一把掐死她。“看来你没认清自己的角色,”她说,“你无权因为某种怀疑拒绝发放补贴。”
哈格里夫斯太太显得有些心虚。
艾瑟尔插了进来:“我想哈格里夫斯先生安安全全待在家里,对吗?”
“不,他不在,”女人连忙回答,“他的部队正在埃及。”
“哦!这么说,你也领分居补贴喽。”艾瑟尔说。
“这跟眼下的事情无关。”
“难道有人去你家检查你是否行为不端吗,哈格里夫斯太太?有没有人去查看你的餐具柜,看看雪利酒少了没有?盘问你跟杂货店的送货员的友谊?”
“这简直太放肆了!”
茉黛说:“你这么生气完全可以理解——现在你大概明白你的质问为什么惹得麦卡利太太反感了。”
哈格里夫斯太太抬高了嗓门:“真是太荒谬了,这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无法相提并论?”茉黛生气地说,“她丈夫跟你丈夫一样,在为国家冒生命危险。你跟她一样有权获得分居补贴。可你却要来判断她的行为,拒绝把钱给她,同时却没有人来评判你。为什么不去查一查你?军官的妻子的确常常酗酒。”
艾瑟尔说:“她们也会跟人瞎搞。”
“够了!”哈格里夫斯太太叫道,“不许你们侮辱我。”
“侮辱杰妮?麦卡利也不行。”艾瑟尔说。
茉黛说:“你见到的那个跟麦卡利太太在一起的年轻人是她弟弟。他从法国回家休假。假期只有两天,她想让他返回战壕前好好玩玩,这才带他去了酒吧和戏院。”
哈格里夫斯太太显得有些窘迫,但仍旧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那我问她的时候,她就该解释清楚。现在我必须请你们离开这里。”
“现在你了解了真相,相信会批准麦卡利太太的申请。”
“我们还得商量商量。”
“我希望你马上就办。”
“这不可能。”
“你不办,我们就不走。”
“那我就要叫警察了。”
“好极了。”
哈格里夫斯太太扭头就走。
艾瑟尔转身问那个仰慕她的记者:“你们的摄影师在哪儿?”
“在外面等着呢。”
几分钟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警察走了进来,说:“听好了,女士们,请不要扰乱秩序,安静离开。”
茉黛上前一步:“是我拒绝离开,”她说,“跟其他人都没关系。”
“请问你是哪位,女士?”
“我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想要我离开,除非把我抬出去。”
“既然你一定要这样。”警察说着,便把她抱了起来。
他们从大楼里出来时,摄影师拍下了照片。
“你真的不害怕?”米尔德里德问。
“唉,有点。”比利承认。
他跟米尔德里德说话非常随意。反正她大概什么都知道。她跟他姐姐在一起住了好几年,女人在一起总是无话不谈。但是,米尔德里德身上还有其他让他感到舒服的东西。阿伯罗温的女孩总想取悦男孩,说点儿新奇的事情,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可米尔德里德不这样,她就是她自己。有时候她出言不逊,逗得比利直笑。他觉得什么都能跟她说。
她的魅力让他大为倾倒,情难自抑。她那头漂亮卷发和那对蓝眼睛,还有她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都让他心醉神迷。此外,就是年龄上的差距。她二十三岁,而他还不到十八岁。她显得十分世故,直截了当表示出对他的兴趣,这让他喜不自胜。他渴望地看着此刻坐在对面的她,心里盼着有机会能单独跟她说话,掂量着自己有没有胆量去摸她的手,伸出胳膊搂着她,吻她。
在艾瑟尔的厨房里,他们四个人围坐在那张方桌边——比利、汤米、艾瑟尔和米尔德里德。今晚暖洋洋的,通向院子里的那扇门敞开着。米尔德里德的两个小女儿和小劳埃德在石板地上玩耍。伊妮德三岁,莉莲四岁,只是比利还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因为要照看孩子,两个女人不能出门,比利跟汤米便去街边的酒吧买了几瓶啤酒回来。
“你们不会有事的,”米尔德里德对比利说,“你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嘛。”
“是啊。”话虽这么说,但那种训练并不会给比利增添多大信心。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练习列队行进、敬礼、拼刺刀。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掌握什么求生本领。
汤米说:“如果德国人全变成草塞的假人,绑在木桩上,我们倒是能用刺刀刺死他们。”
米尔德里德说:“你们不会用枪射击吗?”
他们曾经拿着破损生锈的步枪训练过一段时间,枪柄上盖着“训练用枪”的戳子,意思是根本无法用于射击。但最终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杆螺栓式李恩菲尔德步枪,可拆卸的弹匣里装着十发303口径的子弹。比利发现自己枪打得不错,能在一分钟内打光子弹,命中两百多米外的人形靶。李恩菲尔德以其高速率闻名,教练员告诉这些新兵:世界纪录是一分钟射击三十八发子弹。
“装备都没问题,”比利对米尔德里德说,“我担心的是军官。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像井下遇险时需要的那种可以信任的人。”
“好的指挥官都去法国了,我觉得,”米尔德里德乐呵呵地说,“他们让那帮软蛋待在家里搞训练。”
她说话百无禁忌,把比利逗乐了:“你说得没错。”
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一旦德国人朝他射击,他会忍不住转身逃跑。这一点最让他担心。它带来的屈辱比身上挨枪子儿还糟。有时候他简直等不及了,希望可怕的时刻快点来,好让他弄清自己到底会怎么做。
“不管怎么说,我都高兴,你们终于可以去打那帮可恶的德国人了,”米尔德里德说,“他们全都是强奸犯。”
汤米说:“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相信《每日邮报》上的胡言乱语。他们让你觉得所有的工会会员都不讲信用。我知道事实绝非如此——我们分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自愿加入的。所以说,德国人可能并不像邮报说的那么坏。”
“是啊,也许你说得对。”米尔德里德转过来跟比利说,“你看《流浪汉》了吗?”
“看了,我很喜欢查理?卓别林。”
艾瑟尔抱起她的儿子。“跟比利舅舅说晚安。”小家伙扭着两只胳膊,不想去床上睡觉。
比利还记得他刚出生时的情景,记得他的第一声啼哭。现在他竟然都这么大,这么壮实了。“晚安,劳埃德。”他说。
艾瑟尔用劳埃德?乔治的名字为儿子命名。但只有比利知道他还有个中名:菲茨赫伯特。这名字写在他的出生证明上,但艾瑟尔再没告诉其他任何人。
比利盼着把那个菲茨赫伯特伯爵收进他那杆李恩菲尔德的瞄准区里。
艾瑟尔说:“他长得有点像外公,你说呢?”
比利并不觉得哪里像:“等他长出小胡子来,你就知道他像不像了。”
米尔德里德也把她的两个宝宝哄上了床。接着,两个女人宣布她们要吃晚饭。艾瑟尔和汤米去街上买牡蛎,留下比利和米尔德里德两个在家。
他们前脚刚走,比利就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米尔德里德。”
“我也喜欢你。”她说。接着,他把椅子朝她这边挪了挪,开始吻她。
她也报以热情的回吻。
他以前吻过别人,在山峪街那座大电影院的后排座位上,跟女孩接吻。两人总是立刻张开嘴巴迎合对方,就像他现在这样。
米尔德里德轻轻推了推他。“别这么快,”她说,“先这样。”她闭着嘴吻他,她的嘴唇摩擦着他的脸颊、他的眼皮和他的脖子,然后是他的嘴唇。这种吻法很怪,但他喜欢。她说:“你也这样做。”他遵命行事。“现在这样。”她又说。他感觉到她把舌尖抵在他的嘴唇上,那触碰轻得不能再轻。他又把这一套重复了一遍。然后,她又示范了另一种亲吻方式,轻轻咬他的脖子和耳垂。他觉得他能一直这样做下去。
两人停下歇口气,她抚摸着他的脸颊说:“你学得很快。”
“你很可爱。”他回答。
他又去吻她,还用手捏她的乳房。一开始她由着他,但等到他喘起了粗气,就拨开他的手。“别太激动,”她说,“他们随时都会回来。”
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前门有了动静。“唉,该死。”
“耐心点儿。”她低声说。
“耐心?我明天就要去法国了。”
“嗯,可现在还没到明天呢,对吧?”
比利正在琢磨她这话的意思,艾瑟尔和汤米就进了屋。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喝光了啤酒。艾瑟尔把杰妮?麦卡利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讲茉黛女勋爵如何被一个警察抬出慈善分部办公室。
她把这些当作一桩好玩的事儿来说,但比利很为他的姐姐感到骄傲,羡慕她为捍卫贫苦妇女的权利挺身而出。她已经是一家报纸的经理,还跟茉黛女勋爵成了朋友!他决心有朝一日自己也要为普通人的利益而奋斗。正因如此,他仰慕自己的父亲。爸爸虽有些偏狭固执,但他一辈子都在为工人战斗。
夜幕降临,艾瑟尔让大家都去上床睡觉。她用几只垫子为比利和汤米在厨房地板上拼凑了一张床铺。他们都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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