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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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说的好像是俄语,他听不懂。
他又去问别人,这次他碰到的人倒是说英语,但他从未听说过曼尼?利托夫。阿尔德盖特不像阿伯罗温,大街上的任何人都知道镇上任何一家商铺作坊的位置。难道他大老远赶到这儿,还花了不少路费,最后全都白搭了吗?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扫视着繁忙的街道,搜寻着外表模样看上去像做生意的人,手里带着工具或者推车的。他又问了五个人,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过来一个扛着梯子的橱窗清洁工。
“曼尼?利夫的工厂?”那人重复了一遍。他说“利托夫”的时候,“托”这个字不发音,而是用听上去像咳嗽的喉音代替。“是问服脏工墙(服装工厂)?”
“对不起,”比利很有礼貌地说,“请再说一遍?”
“服脏工墙(服装工厂)。就是做服脏(服装)的地方。”
“嗯……也许,是吧。”比利支吾着,有些失望。
橱窗清洁工点着头:“一至走,四百米,向右卷,将领肉(一直走,四百米,向右转,橡林路)。”
“一直走对吗?”比利应答着,“四百米?”
“哎,然后右转。”
“向右拐?”
“相林路。”
“相林路?”
“不费错过的(不会错过的)。”
那条街原来叫橡林路。这里没有任何林子,更别提橡树了。这条狭窄弯曲的街道两侧尽是些荒废破败的砖房,很多人在里面忙碌着,还有不少马匹和手推车。比利又问了两个人,最后找到了那座房子,它夹在“小狗小鸭”酒吧和一个用木板封住、名叫“李普曼”的店铺之间。房子的前门大开着。比利爬上楼梯到了顶楼,看见里面有二十来个女人在缝制英国军服。
她们不停地踩着踏板,好像谁都没太在意他,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进来呀,亲爱的,我们不会吃了你——哦,这么一想,我还真打算尝尝鲜呢。”女人们全都咯咯笑了起来。
“我要找艾瑟尔?威廉姆斯。”他说。
“她不在。”那女人说。
“为什么不在?”他有些着急,“她病了吗?”
“干你什么事儿?”那女人从机器边上站起身,“我是米尔德里德。你是谁?”
比利盯着她。她很漂亮,即使长着一对龅牙。她抹着鲜艳的红色唇膏,漂亮的卷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她的身体裹在一件不成形的灰色厚外套里,尽管如此,他依然瞧见她走过来时体态摇曳生姿。他简直被她迷住了,一时忘了开口。
她说:“你该不是那个让她怀上孩子,然后溜之大吉的浑蛋吧?”
比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是她的弟弟。”
“噢!”她说,“他妈的,你是比利?”
比利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听过女人这样说话。
她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眼神仔细打量着他。“你是她弟弟,我瞧得出来。但你看上去不止十七岁。”她的语气和缓了些,让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你们有一样的黑眼睛和卷发。”
“我上哪儿能找到她?”他问。
她挑逗般看了他一眼:“我碰巧知道她不想让家人找到。”
“她害怕我父亲,”比利说,“但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很担心她,就坐火车来了。”
“你从威尔士那个烂地方赶过来的?”
“那不是烂地方!”比利生气地说,接着他又耸耸肩膀,“嗯,实际上,我也觉得挺烂的。”
“我爱听你的口音,”米尔德里德说,“就像在听人唱歌一样。”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她说她在阿尔德盖特的曼尼?利托夫工厂干活。”
“哦,看来你是个天杀的福尔摩斯了,啊?”她语气里勉强带了点儿佩服的意味。
“你要是不肯告诉我她在哪儿,总有人会告诉我的。”他充满信心地说,感觉自己在夸口,“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不会回去。”
“她会杀了我的,不过还是说了吧,”米尔德里德说,“纳特利街23号。”
比利向她问清方向,让她尽量说慢点儿。
临走时她又说:“用不着谢我,要是艾瑟尔想杀我的话,你来保护我就行了。”
“那好吧。”比利说,想到自己能因为什么事情保护米尔德里德,便一阵激动。
其他女人喊着说“再见”,向他送出飞吻,让比利很不好意思。
纳特利街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成排建造的房子对刚到伦敦一天的比利来说已经有些熟悉。这些房子比矿工的棚屋大多了,前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房门并不是直接冲着街道。完全相同的窗框和十二块玻璃的窗子排列开去,让这里的景观产生一种井然有序的效果。
他敲了敲二十三号的房门,但没人应声。
他开始担心了。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她生病了吗?如果没有,那她为什么没在家呢? 他从投信口往里面窥望,看见走廊里擦得亮亮的地板,衣帽架上挂着一件他认识的灰色旧外套。外面的天气很冷,艾瑟尔不会不穿外套出门的。
他靠近玻璃窗往里面张望,但窗上挂着网状的窗帘,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又回到门边,再拨开投信口的盖子往里面看。景象没什么变化,但这次他听到了声音。那是一声长而痛苦的呻吟。他把嘴巴贴在投信口上喊道:“艾丝!是你吗?我是比利。”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呻吟又开始了。
“该死的。”他说。
门里装的是耶尔式门锁,插栓用两根螺丝钉在门框上。他用手掌使劲拍了拍门。这门并不算太结实,估计是用便宜的松木做的,年头也很长了。他往后一仰,抬起右脚上沉重的矿工靴使劲踹了上去。门上发出一种木头碎裂的声音。他又踹了好几下,但门还是没有开。
他想,要是手里有把锤子就好了。
他回头朝街上张望,希望有个带工具的工人恰好经过,但整条街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一脸泥巴的小男孩好奇地看着他。
比利沿着短短的花园小径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对着门跑过去,用右肩膀死死撞在门上。门板被“咣当”一声撞开,他一下扑倒在屋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肩膀,推开撞坏的门。屋子里很安静。“艾丝?”他叫了一声,“你在哪儿?”
呻吟声又开始了,他循声而去,走进底层前面的房间。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壁炉架上摆着陶瓷饰物,窗户上挂着带花的窗帘。艾瑟尔在床上,一件灰色的裙子像帐篷一样遮住了她的身子。她并不是躺在那儿,而是用双手撑着跪在床上,正不停地呻吟着。
“你这是怎么啦,艾丝?”比利问道,吓得连声音都变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孩子要生了。”
“哎呀,见鬼。我这就去叫医生。”
“太晚了,比利。亲爱的耶稣,疼啊。”
“你听上去像是要死了一样!”
“哦,比利,生孩子就这样。到这儿来,抓住我的手。”
比利跪在床边,艾瑟尔拉着他的手。她越抓越紧,又开始呻吟起来。这呻吟更长,听上去更加痛苦,抓着他的手那么用力,让他觉得骨头都快被捏断了。呻吟随着一声尖叫停了下来,然后她大口喘息着,就像刚刚跑了两公里路似的。
一分钟后她说:“对不起,比利,你得帮我看看裙底。”
“哦。”他应了一声,“好吧。”他不太明白自己该干什么,只是觉得要照吩咐去做。他轻轻掀起艾瑟尔的裙摆。“哎呀,我的上帝!”他吃惊地说。她身子下面的床单被血染湿了,中间有个粉红色的小肉团,裹在一层黏糊糊的东西里。他辨认出大大的圆脑袋,闭着的双眼,还有两条胳膊和两条小腿,看上去小小的。“一个小宝宝!”他说。
“抱起来,比利。”艾瑟尔说。
“什么,我吗?”他说,“哦,是的。”他斜靠在床上,一只手托着婴儿的头,另一只托着小小的屁股。他看清这是个小男孩。宝宝很滑,黏糊糊的,但比利还是设法抱住了他。有一根带子仍然跟艾瑟尔连在一起。
“抱起来了吗?”她说。
“哎,”他说,“我抱起来了,是个男孩。”
“他喘气吗?”
“我不知道。怎么看啊?”比利努力不让自己惊慌,“没,我觉得他没喘气。”
“拍拍他的屁股,别太使劲。”
比利把婴儿的身子翻过来,用一只手托着他,快速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孩子马上就张开嘴巴,吸了一口气,反抗似的哭叫起来。比利兴奋极了,说:“你听啊!”
“再抱一会儿,等我转过来。”艾瑟尔挪了挪身子坐好,把裙子弄弄平整,“把他给我吧。”
比利小心地把孩子递过去。艾瑟尔把宝宝搂在臂弯里,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脸。“他真漂亮。”她说。
比利倒看不出他有多漂亮。
连在婴儿肚脐的带子刚才还是蓝色的,很光滑紧绷,但现在萎缩下来,已经变白了。艾瑟尔说:“去那边的抽屉里帮我把剪刀拿过来,还有那个棉线轴。”
艾瑟尔在脐带上打了两个结,再从中间剪断它。“好啦。”她解开衣服前襟,“刚才的一切你都见识过了,我看你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说着,她露出一只乳房,把乳头塞进宝宝嘴里。他开始吸吮起来。
她说得没错,比利没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小时前他若看见姐姐的裸胸,的确会感到羞愧,但这种感觉放到现在简直不值一提。他心里只感到一种巨大的安慰,孩子一切正常。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吸吮,惊奇他的手指那么小巧。这些让他有一种见证奇迹的感觉。他的脸被泪水打湿,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一点印象都没有。
宝宝很快就睡着了。艾瑟尔系上衣扣。“我们马上给他洗一洗。”她说着,闭上了眼睛,“老天啊,真没想到会疼得这么厉害。”
比利问:“他的父亲是谁,艾丝?”
“菲茨赫伯特伯爵。”随后她睁开了眼睛,“唉,真糟糕,我没打算让你知道这个。”
“这只该死的猪,”比利说,“我要杀了他。”
第十五章
1915年6月至9月
大船缓缓驶进纽约港,这时,列夫?别斯科夫觉得,美国也许不像他的哥哥格雷戈里说的那样美好。他暗暗狠下心肠以便面对一场可怕的失望。不过,他多虑了。美国有着他所向往的一切:财富、忙碌、兴奋,还有自由。
三个月后,也就是六月的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已经在布法罗一家酒店里找到工作了——在马厩侍候客人的马匹。这地方的主人是约瑟夫?维亚洛夫,他在这座破旧的中心客栈的屋顶上面加了一个洋葱形圆顶,改名为圣彼得堡饭店,大概出于对童年时就离开的那座城市的怀念。
列夫为维亚洛夫干活,布法罗有不少俄国移民都受雇于他,但列夫从未见过这个人。就算他有这个机会,也拿不准自己该对他说什么。俄国的维亚洛夫家族欺骗了列夫,把他扔在加地夫,让他积怨在心,但另一方面,由圣彼得堡维亚洛夫家出具的文件让列夫顺利通过了美国移民局的审核。他只是在运河街的一家酒吧提了提维亚洛夫的名字,就立刻找到了一份工作。
从加地夫上岸那天起,一年来他每天都说英语,口齿越来越清晰了。美国人说他有英国口音,听不懂他的阿伯罗温方言,但他想要表达的事情都能表达出来,他跟女孩子们说“我可爱的”,也很讨她们喜欢。
还差几分钟六点,他马上就要下班了。就在这时他的朋友尼克走进马厩的院子,嘴上叼着一根香烟。“法蒂玛牌的,”他喷出一口烟雾,心满意足地炫耀说,“是土耳其烟草,美极了。”
尼克的全名是尼古拉?大卫多维奇?福麦克,但这里都叫他尼克?福尔曼。他偶尔扮演一下以前斯皮利亚和里斯担当的角色,而他的主要营生是偷窃。
“多少钱?”列夫问道。
“商店里一百支装的铁盒卖五十美分。我按十美分给你。你卖别人二十五美分就行。”
列夫知道法蒂玛是名牌烟,按市价的一半卖出去轻而易举。他朝院子四下看了看,老板没在。“好吧。”
“你想要多少?我有满满一箱子。”
列夫口袋里有一美元。“二十盒,”他说,“我现在给你一美元,过后再给你另一半。”
“我概不赊欠。”
列夫笑了,把手往尼克的肩膀上一搭:“算啦,哥们儿,你还信不过我吗?我俩不是好朋友吗,你说呢?”
“那就说好二十盒。我去去就来。”
列夫在墙角找了一条装饲料的旧麻袋。尼克带回了二十条长长的绿色铁盒,盖子上画着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列夫把铁盒装进麻袋,把那一美元给了尼克。“助俄国兄弟一臂之力,何乐而不为。”尼克说了一句,便迈着闲散的步子离开了。
列夫把马梳和蹄签收拾干净。六点过五分的时候,他跟管事的马夫说了声再见,便径直去了第一区。背着饲料麻袋走在街上,让他觉得自己很是显眼,心里盘算着如果警察拦下他,要看麻袋里的东西,自己该怎么应对。但他也不太担心——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大部分情况他都能应付过去。
他去了“爱尔兰海盗”酒吧,这家酒吧很大,也很有名。他挤过人群,买了一大杯啤酒,焦渴难耐地一口喝下大半杯。随后,他在一帮工人旁边坐下,这些人谈话中混合着波兰语和英语。几分钟后他开口说:“有人要抽法蒂玛吗?”
一个围着皮围裙的光头男人说:“哦,我就常抽法蒂玛。”
“想不想半价买一盒?二十五美分一百支。”
“这烟有什么问题吗?”
“有人丢了烟,有人捡到了。”
“不太可靠啊。”
“这样吧,你把钱放在桌子上。等你告诉我能拿了,我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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