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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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护照。他到美国去了。”

“不!”她尖叫起来。

格雷戈里只是点着头。

“不!”她又喊道,“他不会离开我!你别这么说,永远不要这么说!”

“冷静点。”

她一巴掌打在格雷戈里脸上。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他甚至没有躲闪。

“卑鄙的家伙!”她尖叫着,“是你把他打发走的!”

“我这样做是为了救他的命。”

“浑蛋!卑鄙小人!我恨你!我恨你愚蠢的嘴脸!”

“你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更加难过。”格雷戈里说,但她根本不听。他不再理睬她的咒骂,转身离开,出了门,也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尖叫声停了下来,他听见一串脚步声沿着街道追上他。“等一等!”她喊着,“请别走,格雷戈里,别丢下我不管,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

“格雷戈里,列夫走了,现在你得照顾我。”

他摇了摇头。“你不需要我。整个城里的男人会排着队来照顾你的。”

“不,不会的,”她说,“有件事情你不知道。”

格雷戈里想:又是什么事?

她说:“列夫不想让我告诉你。”

“说吧。”

“我快要生孩子了。”她哭了起来。

格雷戈里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琢磨着这句话。列夫的孩子,这是肯定的。列夫也知道。但他还是去了美国。“孩子。”格雷戈里说。

她点点头,仍在不停地哭。

他弟弟的骨肉。他的侄子或者侄女。他的家人。

他伸出胳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她哭得浑身颤抖。她把脸埋在他的外套里。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了,”他说,“不要担心。你不会有事的。你的孩子也会好好的。”他叹了口气,“我会照顾你俩的。”

在“天使加百利号”上旅行是件苦差事,甚至连圣彼得堡贫民窟长大的孩子都觉得难以忍受。船上只有一种低价的统舱,乘客的待遇跟船上的货物没什么两样。船上既肮脏又不卫生,尤其遇到大浪,乘客们纷纷晕船的时候。即使如此也无法抱怨,因为没有任何船员会说俄语。列夫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国人,他一知半解的英语和仅有的几个德语单词根本无法跟他们交流。有人说他们是荷兰人。列夫从来没听说过荷兰人。

尽管如此,乘客们的情绪都十分乐观。列夫觉得自己逃出了沙皇监狱的高墙,终于获得了自由。他正在前往美国,那里不存在贵族。海面上风平浪静的时候,乘客们一个个坐在甲板上,互相交流他们听来的有关美国的故事:水龙头能直接流出热水,甚至连工人都穿着上好的皮靴,最重要的是,人们可以自由信仰任何宗教,加入任何政治团体,可以在公众场合陈述自己的见解,不用害怕被警察逮捕。

第十天晚上,列夫跟大家玩牌。他是庄家,但他输了。大家都输了,只有斯皮利亚一个人赢。斯皮利亚看上去很单纯,他跟列夫年龄相仿,也是一个人旅行。“斯皮利亚每晚都赢牌。”另一个玩家雅科夫说。事实上,是每次轮到列夫发牌,斯皮利亚就会赢。

轮船穿过浓雾缓慢前行。海上风平浪静,舱内一片寂然,只有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列夫一直弄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靠岸。人们的答案都不一样。最有学问的一个说这要取决于天气情况。船员们则一直讳莫如深。

夜幕降临,列夫两手一摊,表示认输:“我的钱都输干净了。”事实上,他的衬衣里面还有不少钱,但他看出除了斯皮利亚以外,其他人的钱已所剩无几。“只能这样了,”他说,“等我们到了美国,我得想尽办法让哪个富婆看上,住在她的大理石宫殿里,就像她的宠物狗一样。”

其他人哈哈笑了起来。“可人家干吗要你这个宠物?”雅科夫说。

“老妇人晚上会冷,”他说,“她需要我的取暖设备。”

牌局就在玩笑之间结束了,众人散去。

斯皮利亚走到船尾,倚在栏杆上,看着尾波消失在浓雾中。列夫朝他走了过去。“我的那一半正好是七个卢布。”列夫说。

斯皮利亚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列夫,他用身子遮挡着,不让任何人看见这笔交易。

列夫把钱揣进衣袋,然后填满烟斗。

斯皮利亚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情,格雷戈里。”列夫用的是他哥哥的证件,所以他告诉别人自己叫格雷戈里。“如果我拒绝给你这份钱,你会怎么做?”

说这种话是危险的。列夫慢慢收起烟丝,把还没点着的烟斗放进外衣口袋。然后,他抓起斯皮利亚的衣领,把他使劲按在栏杆上,让他的半个身子滑到外面,背对着下面的滚滚波涛。斯皮利亚比列夫高,但没他强壮。“我会拧断你这倒霉的脖子,”列夫说,“我俩一块弄到的钱就全归我了。”他使劲把斯皮利亚往外推了推,“然后我就把你抛进这该死的大海。”

斯皮利亚吓了个半死。“好吧!”他说,“放开我!”

列夫松开手。

“上帝啊!”斯皮利亚喘着气,“我不过是问了一句。”

列夫点着了烟斗。“我不过是回答了你,”他说,“好好记住。”

斯皮利亚走开了。

浓雾散去,他们看见了陆地。虽然是在晚上,但列夫能看见城市的灯火。这是到哪儿了?有人说是加拿大,也有人说是爱尔兰,但谁也说不清楚。

那片灯光更近了,船慢了下来。他们就要靠岸了。列夫听到有人说他们已经到达了美国!只用了十天,看来很快。可他怎么知道呢?他带着他哥哥的硬纸板手提箱站在栏杆前。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手提箱提醒他,现在到达美国的人应该是格雷戈里。列夫并没有忘记自己对格雷戈里许下的誓言,一定要把船票钱寄给他。这是他必须信守的承诺。格雷戈里或许还救了他一命——这已不是第一次。我真幸运有这么一个哥哥,列夫想。

他在船上弄了点儿钱,但还不够快。七个卢布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他需要大赚一笔,美国是块充满机遇的土地,他要在那儿积累自己的财富。

列夫好奇地发现手提箱上有个弹孔,象棋盒子里还嵌入了一粒子弹。他以五戈比的价钱把象棋卖给了一个犹太人。他纳闷格雷戈里那天怎么会挨上这一枪。

他想念卡捷琳娜。他喜欢挽着她这样的女孩招摇过市,让所有人都嫉妒他。不过,美国那边肯定会有不少女孩。

他不知格雷戈里是否已经知道卡捷琳娜怀了孩子。列夫心里一阵难过:他以后能够见到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吗?他告诉自己用不着担心卡捷琳娜一个人抚养孩子。她会找到别人来照顾她的。她有求生的能力。

午夜过后,船终于靠岸了。码头上灯光昏暗,看不见一个人影。乘客们扛着袋子,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上了岸。“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一个职员指挥他们进了一间小屋,里面放着几条板凳。“在这儿等着,早上会有移民局的人来接你们。”他说,表明他终究还是会说一点俄语的。

眼下的情形实在让那些积攒多年、好不容易来到美国的人灰心丧气。女人们坐在长凳上,孩子都睡了,男人们抽着烟,等待黎明的到来。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轮船的引擎声,列夫走到外面,看见那艘船慢慢离开系泊处。那些装毛皮的板条箱或许是在别处卸载。

他努力回想着格雷戈里跟他说过的话,他们偶尔谈起过到达一个陌生国家后都要做些什么。移民必须通过健康检查,这一关很让人紧张,因为不合格的人会被送回去,他们的钱会白白浪费,希望也破灭了。有时移民官会给人改名字,以便适合美国人的发音。维亚洛夫家的代表会在码头外面等着,然后带他们坐火车去布法罗。到那儿以后,他们就会在约瑟夫?维亚洛夫开的酒店或工厂工作。列夫弄不清布法罗离纽约有多远。只需花一个小时就能到,还是要用一个星期?他后悔当初没仔细听格雷戈里的话。

太阳升了起来,照在数千米长的拥挤码头上,列夫又感到兴奋起来。老式的桅杆和索具鳞次栉比,一根根烟囱冒着浓烟。码头前沿耸立着富丽堂皇的大楼,也有摇摇欲坠的破烂窝棚。有高大的起重机和低矮的绞盘,梯子、绳索和推车随处可见。内陆方向,列夫可以看见密匝匝装满煤炭的铁道车厢,有好几百——不,足足好几千个,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超出了他目力的极限。让他感到失望的是,他没有看见著名的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像——它可能在海岬的另一端,他猜想。

码头工人出现了,一开始是三三两两,很快便成群结队。这条船刚刚离开,另一条船就开了进来。小屋前面,十几个女人开始从一条小船上卸下一袋袋土豆。列夫有些着急,不知移民局的警官什么时候才能来。

斯皮利亚走了过来,好像已经原谅了列夫曾威胁过他。“他们把我们忘了。”他说。

“好像是。”列夫困惑不解。

“要不我们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会说俄语的人?”

“好主意。”

斯皮利亚对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说:“我们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十分紧张:“我们应该听从指令,不能离开。”

他们不去理他,朝那几个卸土豆的女人走过去。列夫朝她们礼貌地笑笑,说:“你们有人会说俄语吗?”一个年轻女人回以微笑,但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列夫感到沮丧,他讨人喜欢的招数对这些听不懂他说话的人不起作用。

列夫和斯皮利亚朝着大部分码头工人来的方向走去。没人留意他们。两人来到一扇大门前,走了过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商铺和办公大楼林立的繁忙街道上。路上挤满了各种汽车、电车、马匹和手推车。列夫隔几步就去跟某个路人搭讪,但没人搭理他。

列夫迷惑不解。什么地方能容许人们从船上下来,不经许可就走进城里呢?

然后,有幢建筑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座楼房有点像酒店,只是有两个衣服破旧,头上戴着水手帽的人坐在台阶上,抽着烟。“去那瞧瞧。”他说。

“怎么回事?”

“我觉得那是个水手征派所,圣彼得堡就有一个。”

“我们又不是水手。”

“但那里可能有人会说外国话。”

他们走了进去。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站在柜台后面,对他们说话。

列夫用俄语说:“我们不会说美国话。”

她也用同一种语言,但只说了一句:“俄国人?”

列夫点点头。

她用一根手指做了招呼的手势,这让列夫一下子有了希望。

他们跟着她沿走廊进了一间小办公室,里面的窗子正对着大海。书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列夫觉得很像是个俄国犹太人,尽管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这样想。列夫对他说:“你会说俄语吗?”

“我是俄国人,”那人说,“你有什么事?”

列夫真想拥抱他一下。但他只是看着那人的眼睛,热情地笑了笑。“本来有人等我们下船,然后带我们去布法罗城,但这人没有露面,”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友好,又带着忧虑,“我们一共大概有三百人……”为了博取同情,他添了一句,“其中包括妇女和儿童。你能帮助我们找到联系人吗?”

“布法罗?”那人说,“你以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纽约了。”

“这是加地夫。”

列夫从来没有听说过加地夫这么个地方,但至少现在他明白了问题所在。“那个愚蠢的船长把我们扔在别的港口了,”他说,“我们怎么从这儿去布法罗呢?”

那人指着窗外大海的对面,列夫的心往下一沉,猛然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个方向,”那人说,“大约四千八百公里之外。”

列夫问清了从加地夫到纽约的船票价钱。转换成卢布,相当于他衬衣里藏着的那些钱的十倍。

他强压下心里的怒火。他们全都被维亚洛夫家族或者船长欺骗了,有可能还是他们一块儿干的,因为这样更容易实施骗局。格雷戈里攒下的血汗钱就这样被可恶的骗子偷走了。要是他能逮到“天使加百利号”的船长,就会扼住他的喉咙,把这家伙活活掐死,狂笑着看他咽气。

只是一心梦想着复仇于事无补。问题在于不能就这样放弃。他要找份工作,学会说英语,参与到投注高的牌局里。这需要时间。他必须耐心等待。他得学着点儿格雷戈里的样子。

第一天晚上他们全都睡在一所犹太教堂的地板上。列夫也跟其他人挤在一起。加地夫的犹太人不知道,或许也没在意这些乘客里有人是基督徒。

活这么大,他第一次感觉到做犹太人的优势。俄国的犹太人深受迫害,列夫一直纳闷他们为什么不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改换服饰,跟别人混同起来。这样就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但现在他意识到,如果你是犹太人,你就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你总会找到一个待你如亲朋手足的人。

原来他们并不是第一批买了去纽约的船票最后却被丢在别处的俄国移民。这种事情以前在加地夫和其他英国港口也发生过。由于许多俄国移民都是犹太人,犹太教堂的执事们便有了一套办法。第二天,滞留的旅客都吃上了热腾腾的早餐,有人为他们把钱换成英镑、先令和便士,然后,他们被带到寄宿公寓,那儿可以租到便宜的房子。

跟世界上的所有城市一样,加地夫有成千上万的马厩。列夫学了几句话,足以说清楚他是个有经验的马夫,然后便去城里各处寻找工作。人们不用花太多时间就能看出他很会侍弄动物,但就算再好心的雇主也要多问几个问题,而他根本听不明白,也无从回答。

被逼无奈,他疯狂学习,几天后便可以听懂价钱,能够买面包和啤酒了。不过,雇主们提出的问题很复杂,想必是问他以前在哪儿干过,是否跟警察有过麻烦。

他又回到水手征派所,把自己的难处告诉小办公室里的那个俄国人。对方给了他一个布特镇的地址,那地方离码头很近,让他去找一个叫菲利普?科尔的人,那儿的人都叫他“波兰的科尔”。科尔实际上是个对外雇用廉价外籍劳工的工头,欧洲的大部分语言他都能说上一点儿。他让列夫第二天上午十点带着行李去中央火车站广场。

列夫很高兴,连让他做什么工作都忘了问。

到那以后,他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其中大多是俄国人,但也有德国人、波兰人、斯拉夫人,以及黑皮肤的非洲人。他看见斯皮利亚和雅科夫也来了,心里很高兴。

他们被带上一列火车,科尔为他们买了车票,他们便轰隆隆向北进发,穿越风景优美的山地乡野。绿色山坡下是一座座工业城镇,犹如山谷间幽暗的水洼。特别之处在于每座城镇都至少有一座高塔,顶部带着一对巨大的轮子,列夫打听出这里主要的生意就是挖煤。他旁边的几个人就是矿工。还有其他手艺人,比如金属工匠,不少人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劳工。

一小时后他们下了火车。人们从车站里鱼贯而出,列夫这才意识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广场上有一大群穿着粗布工装、头戴帽子的人在等他们,有好几百人。起初他们全都沉默着,让人感到害怕,接着人群里有人喊了句什么,立刻,其他人也跟着嚷了起来。列夫弄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无疑充满敌意。有二三十名警察站在人群的前面,不让他们越过适当的界限。

斯皮利亚提心吊胆地说:“这都是些什么人?”

列夫说:“这些人身材粗短结实,一脸苦相,两手干净,我猜他们是闹罢工的矿工。”

“他们看上去想要杀了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破坏了他们的罢工。”列夫沉着脸说。

“上帝保佑。”

“波兰的科尔”用好几种语言喊道:“跟我来!”他们便朝中心大街走去。那群人继续喊叫,有人挥着拳头,但谁也没有冲过警察的防线。列夫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警察心生感激。“真可怕。”他说。

雅科夫说:“现在你知道当犹太人是什么滋味了。”

他们远离了那些大喊大叫的矿工,穿过一条条矗立着联排住宅的街道走上山坡。列夫发现许多房子是空的。人们继续盯着他们,但已经不再叫嚷辱骂。科尔开始分配房子。列夫和斯皮利亚两人分到了一间,让他们十分惊奇。临走前,科尔指着矿井——也就是铁塔和两个大轮子那边——告诉他们明早六点到那儿。当过矿工的要去挖煤,其他人负责维护隧道和设备,列夫的工作是照看小马。

列夫四下打量着他的新家。虽说算不上富丽堂皇,但屋子十分干净整洁。楼下是一个大房间,楼上是两个卧室——一个人睡一间!列夫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屋里没有任何家具,但他们已经习惯睡在地板上,时值六月,他们甚至连毯子也用不着。

列夫不想动窝,但他们最后都饿了。屋里没有吃的东西,他们只得耐着性子出门去,想法填饱肚子。他们提心吊胆地走进街上遇到的头一家酒吧,里面有十多个顾客,人人怒目相对,列夫用英语说:“请来两品脱混啤酒。”酒保根本不搭理他。

他们下山来到镇中心,找到了一家咖啡馆。至少这儿的顾客不像要干一架的样子。但他们在桌边等了半个小时,一直看着女招待伺候着那些比他们来得晚的人。他们离开了那里。

列夫寻思着:看来在这儿生活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这种日子也不会熬太久。只要他有了钱,就立刻动身去美国。但既然已经到这儿了,他就得糊口活命。

他们进了一家面包店。这次列夫一定要把想要的弄到手。他指着面包架子,用英语说:“拜托,来一个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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