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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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代替她回答。“我母亲不会说英语,”她说,“我在做工的时候把手切了。”

“你父亲呢?”

“我父亲死了。”

茉黛平静地说:“诊所是为没有父亲的家庭开办的,但实际上我们不拒绝任何人。”

格林沃德对罗希说:“你多大了?”

“十一岁。”

沃尔特低声说:“我认为法律不该允许未满十三岁的孩子参加工作。”

“法律有漏洞。”茉黛说。

格林沃德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曼尼?利托夫的服装厂扫地。垃圾里头有个刀片。”

“割坏了手以后,必须冲洗伤口,包上干净的绷带。还必须每天更换,这样绷带才不会太脏。”格林沃德说话很快,但并不显得冷漠无情。

母亲朝女儿厉声质问了一句,带着浓重的俄国口音。沃尔特听不懂她说什么,但从孩子随后翻译医生的话中看出点眉目。

医生转向他的护士:“请把她的手清洁一下,包扎好。”然后又对罗希说:“我要给你一点软膏。如果手臂更肿的话,你必须下周再来我这里。明白吗?”

“是的,先生。”

“如果你让感染恶化下去,就可能失去这只手。”

罗希的眼里涌出泪水。

格林沃德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但我希望你理解让手保持清洁非常重要。”

护士备好一小盆液体,看来是消毒水。沃尔特说:“医生,我对你在这儿的工作表示敬佩和尊重。”

“谢谢你。我很高兴自己能做点什么,但我们需要购买医疗用品。你能提供的任何帮助都会受到感激。”

茉黛说:“我们得让医生继续工作了——至少还有二十个患者等着呢。”

到访者离开了诊室。沃尔特心里满是骄傲。茉黛不仅仅是同情和怜悯。每当听说这些年幼的孩子在血汗工厂劳作,许多贵族妇女不过是掏出绣花手帕抹掉一星半点的眼泪。茉黛不同,她能大胆果断地施以援手,做出实际行动。

而且,他想,她还爱我!

茉黛说:“让我给您拿些茶点来吧,冯?乌尔里希先生?我的办公室很狭促,但我那儿有瓶我哥哥最喜欢的雪利酒。”

“你太客气了,但我们得走了。”

这有点太匆忙了,沃尔特想。茉黛的魅力对奥托的作用到此为止。他心里感到十分别扭,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

奥托掏出皮夹,取出一张钞票。“请接受这份微薄的捐助,对你这里的出色工作表示支持,茉黛女勋爵。”

“这实在太慷慨了!”她说。

沃尔特也递上一张同样面额的钞票:“或许也能让我捐赠一些。”

“你为我提供的一切我都很感激。”她说。沃尔特希望只有他自己注意到了她说这话时朝他投来的顽皮一瞥。

奥托说:“请一定要向菲茨赫伯特伯爵转达我的敬意。”

他们随即离开。沃尔特有点担心父亲的反应。“茉黛女士很棒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两人正走在返回阿尔德盖特的路上。“当然,是菲茨付钱,但具体工作都是茉黛来完成的。”

“有失体面,”奥托说,“简直是种耻辱。”

沃尔特感觉父亲有些不快,但这话还是让他吓了一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赞成出身名门的女士做事帮助穷人的!”

“带个食品篮子访问生病的农民是一回事,”奥托说,“可是一位伯爵的妹妹竟然呆在这种地方真是太可怕了,身边还有个犹太医生!”

“哦,上帝啊!”沃尔特叹了口气。不错,格林沃德医生是犹太人。他的父母很可能是德国人,姓格伦沃尔德。沃尔特以前没见过这位医生,不管怎么说也不会去注意或者关心他的种族。但是奥托就不一样了,他那一代大多数人都认为这种事情很重要。沃尔特说:“父亲,这人工作不要任何报酬,再说,茉黛女士也不能因为对方是犹太人,就拒绝一个出色的医生的帮助。”

奥托听不进去。“‘没有父亲的孩子’,她是怎么想的?”他嫌恶地说,“不如直接说是妓女生的。”

沃尔特深感绝望。他的计划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你没看见她是多么勇敢吗?”他痛苦地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奥托说,“如果她是我妹妹的话,我就要好好抽她一顿。”

白宫发生了一场危机。

4月21日清晨,格斯?杜瓦呆在西翼。这座新建筑解决了办公室紧缺问题,把原来的白宫腾出来作为官邸使用。格斯坐在椭圆办公室旁边的总统书房里,这间屋子狭小单调,只有一只昏暗的照明灯泡。书桌上放着一台用旧的安德伍德便携打字机,伍德罗?威尔逊用它撰写演讲稿和新闻通稿。

格斯更关心的是那部电话。如果铃声响起来,他就得考虑是否叫醒总统。

电话接线员不能作出这类决定。可总统的高级顾问们也需要睡觉。格斯是威尔逊顾问中级别最低的,但也是其中级别最高的,全凭从哪个角度看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轮到他在电话边守一整夜,并决定是否把总统,以及正被神秘病痛折磨着的第一夫人艾伦?威尔逊,从睡梦中叫醒。格斯十分害怕自己说错或者做错什么。突然之间,他那所费不赀的教育显得多余起来,就连哈佛大学也没教授过何时唤醒总统的课程。他希望电话永远不要响。

格斯来这儿工作还是因为他写的一封信。他向自己的父亲描述了泰-格温举行的宴会,以及餐后有关欧洲战争的讨论。杜瓦参议员觉得这封信很有意思,便拿给他的朋友伍德罗?威尔逊读,后者回应说:“我希望这孩子来我办公室工作。”格斯在哈佛大学学习国际法,曾休学一年,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华盛顿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虽然他的世界巡游刚走了一半,但他很乐意回来为总统效力。

国家间的关系比任何事情更让格斯入迷——这里面充满了友谊和仇恨、结盟和战争。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参加过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的会议——他的父亲是其成员之一——发现这比去剧院看戏更精彩有趣。“国家就是这样创造和平与繁荣,或者发动战争,造成毁灭和饥荒,”他父亲说,“如果你要改变世界,那么对外关系领域就是你一展身手的地方,你可以把善或者恶发挥到极致。”

现在,格斯正处于他的第一次国际危机中。

一个过分热心的墨西哥政府官员在坦皮科港拘捕了八名美国水兵。这些人已获得释放,官员也已作了道歉,本来这件小事就算过去了。但中队司令官梅奥海军上将却要求鸣放二十一响礼炮。韦尔塔总统予以拒绝。威尔逊向对方施压,威胁说要占领墨西哥最大的港口韦拉克鲁斯。

美国就此处于战争的边缘。格斯非常钦佩高风亮节的伍德罗?威尔逊。总统并不悲观武断地认为墨西哥土匪都一个样。韦尔塔是个杀害自己前任的反动分子,威尔逊一直在寻找借口推翻他。一位世界级领袖人物宣称无法接受一个人通过谋杀获得权力,这让格斯很是激动。这一准则是否有朝一日会被所有国家接受呢?

德国人的介入加剧了这场危机。一艘名为“皮兰卡”的德国船只正接近韦拉克鲁斯,船上装载的是给韦尔塔政府的步枪和弹药。

紧张气氛持续了一整天,但现在格斯要努力保持清醒。他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一盏绿灯罩的台灯,灯下放着一份陆军情报部送来的关于墨西哥叛军实力的打印报告,情报部是陆军的一个小部门,只有两名军官和两名文员,报告写得杂乱无章。格斯的思绪不时回到卡罗琳?威格莫尔身上。

他抵达华盛顿的时候去看望过威格莫尔教授——他在哈佛求学期间的授课老师之一,现在已经转到乔治城大学了。威格莫尔当时不在,家里只有他年轻的第二任妻子。格斯曾在校园活动中见过卡罗琳几次,被她沉稳而体贴的举止和灵活的头脑深深吸引。“他说他要订几件新衬衣。”她说。但格斯能看出她紧绷着脸。接着她补充说:“不过我知道他去见他的情人了。”格斯用手帕替她擦去眼泪。她吻了他,说:“我真希望嫁的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卡罗琳其实充满激情。尽管她不同意发生性行为,但别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他仅仅是抚摸,就让她颤抖着达到了高潮。

两人的恋情刚刚持续了一个月,但格斯已经希望她跟威格莫尔离婚,然后跟他结婚。但她不肯,尽管她并没有孩子。她说这会毁了格斯的事业,也许她说得对。这件事不可能避人耳目,因为它实在太刺激公众了——小娇妻抛弃知名老教授,火速下嫁阔少。格斯很清楚他母亲对这种婚姻的态度,她会说:“这种事可以理解,如果是教授不忠的话,但这女人也就不能出现在社交场合了,这是明摆着的。”总统会十分尴尬,律师希望揽为自己客户的那些人也会有同感。这必定会让格斯跟随父亲进入参议院的希望付之东流。

格斯告诉自己不必在乎这些。他爱卡罗琳,他要把她从她丈夫身边搭救出来。他有很多钱,等他父亲去世后,他就能成为百万富翁。他会找到别的职业。也许他会成为一名记者,去各国首府采访报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十分懊悔。他刚刚得到白宫的工作,这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真要连同日后的大好前程一起割舍,确实让人痛苦,难以定夺。

电话铃响了,格斯一惊,那声音在夜深人静的西翼听上去十分刺耳。“哦,我的上帝,”他盯着电话机,“我的上帝,电话真来了。”他犹豫了几秒钟,终于拿起了听筒。格斯听到国务卿威廉?詹宁斯?布赖恩洪亮的声音:“我正在跟约瑟夫?丹尼尔斯通电话,格斯。”丹尼尔斯是海军部长,“总统的秘书也在分机上。”

“是的,国务卿先生,”格斯说。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平静,但心里打着鼓。“请叫醒总统。”布莱恩国务卿说。

“好的,先生。”

格斯走出椭圆办公室,穿过外面的玫瑰园。夜晚凉风习习,他跑进对面的老楼里。卫兵给他放行,他急忙登上主楼梯,穿过大厅朝卧室门口走去。他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敲了敲门,指关节上一阵疼痛。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威尔逊的声音:“谁啊?”

“我是格斯?杜瓦,总统先生。”他答道,“布莱恩国务卿和丹尼尔斯部长打来电话。”

“等一下。”

威尔逊总统走出卧室,戴上无框眼镜,那套睡袍让他显得脆弱无助。他身材高大,尽管没有格斯那么高。五十七岁的他头发已经花白。他觉得自己难看,这种自知之明并不为过。他长着一个鹰勾鼻和一对招风耳,但大下巴让他看上去很坚毅,正好是格斯崇拜的性格所特有的长相。他说话时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早上好,格斯,”总统亲切地说,“有什么好消息吗?”

“他们没告诉我。”

“好吧,你最好也到隔壁的分机听听。”

格斯连忙走进隔壁房间,拿起了电话。

他听到布赖恩掷地有声的嗓音:“这艘‘皮兰卡号’今天早上就要靠岸。”

格斯感到一丝惊惧。墨西哥总统现在会不会屈服?否则流血在所难免。

布莱恩读着一份美国驻韦拉克鲁斯领事发来的电报:“‘皮兰卡号’货轮属于汉堡-亚美利加船运公司,明天将从德国抵达,载有二百挺机枪和一千五百万枚子弹。将于四号码头靠岸,十时三十分卸载。”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布莱恩先生?”威尔逊说,格斯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暴躁,“丹尼尔斯,你听见吗,丹尼尔斯?你的意见呢?”

丹尼尔斯回答:“不能容许向韦尔塔运送武器弹药。”这位一贯崇尚和平的海军部长做出如此强硬的表示,让格斯很惊讶,“我会致电弗莱彻海军上将防止此事发生,占领那儿的海关。”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格斯抓着听筒,手都有些发麻了。最后,总统说话了:“丹尼尔斯,把这项命令发给海军上将弗莱彻——立刻夺取韦拉克鲁斯。”

“是的,总统先生。”海军部长说。

就这样,美国开战了。

当天晚上格斯没有睡觉,第二天也彻夜未眠。

八点半刚过,丹尼尔斯部长发来消息,一艘美国军舰封锁了皮兰卡的前进路线。这艘非武装的德国货船掉转航线,离开了现场。丹尼尔斯说,美国海军陆战队当天上午晚些时候将在韦拉克鲁斯登岸。

迅速发展的危机让格斯倍感惊惶,但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又让他激动不已。

伍德罗?威尔逊并不回避战争。他最喜爱的一出戏就是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很喜欢引用里面的台词:“如果渴求荣誉算是一种罪恶,我就是生灵之中罪孽最深之人。”

无线电和电报源源不断传来消息,格斯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消息呈递给总统。中午时分,海军陆战队员夺取了韦拉克鲁斯海关大楼。

之后不久,有人告诉他,一位名叫威格莫尔的女士来找他。

格斯皱起了眉头。这太不谨慎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匆匆赶往接待厅。卡罗琳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尽管她穿着整洁的花呢大衣,戴着一顶素雅的帽子,但头发凌乱,眼睛都哭肿了。看见她这副模样,格斯既震惊又伤心。“我亲爱的!”他低声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都结束了,”她说,“我再也不能见你了。我很抱歉。”她哭了起来。

格斯想去拥抱她,但眼下他不能这么做。他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他四下看了看,门口的警卫正盯着他们。这里没有任何能让他们单独相处的地方。他简直快要急疯了。“到外边去,”说着,他拉起她的手臂,“我们散散步。”

她摇摇头:“不。我没事的。就在这儿吧。”

“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

她躲闪着他的眼睛,低头看着地板:“我必须忠于我的丈夫。我有这个义务。”

“让我做你的丈夫。”

她扬起脸来,那渴望的神情让他心碎:“哦,我真希望我可以这样。”

“你可以的!”

“我已经有丈夫了。”

“他对你不忠,你却要对他忠贞不贰?”

她像没听见一样。“他接受了伯克利分校的教职。我们要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不要走。”

“我已经决定了。”

“我看出来了。”格斯有气无力地说。他觉得自己好像挨了一记重击。他的胸口发闷,一时喘不过气来。“加利福尼亚,”他低声重复着,“见鬼。”

看他接受了这一既成事实,她便恢复了镇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说。

“不!”

“请听我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好吧。”

“一个月前我打算自杀。别这样看我,这是真的。我想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死了也没人在意。可是你出现在门前。你那么情深意重,彬彬有礼,体贴周到,让我觉得值得活下去。你那么珍爱我。”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但她继续说着,“我吻你的时候你是那么快乐。我发现,如果我可以给人带来如此多的快乐,我就不可能毫无用处。这个念头支撑着我。你挽救了我的生命,格斯。愿上帝保佑你。”

他几乎感到生气:“可我还有什么?”

“回忆,”她说,“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我也会珍惜我的那一份。”

她转身就走。格斯跟着她走向门口,但她没有回头。她出了门,他只得由着她离开。

等她走出视线之外,他机械地转身返回椭圆办公室,然后又改变了方向。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实在无法马上去见总统。他走进男厕所,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幸运的是里面没有其他人。他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他看见一个瘦削的男人,长着一颗大脑袋——就像是一根棒棒糖。他浅棕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算不上很英俊,但女人一般都喜欢他,而卡罗琳深深爱着他。

或者至少曾经爱过他,一段时间。

他不该让她走。他怎么能就这样看着她走呢?他应该说服她不要这么快就作决定,好好想想,再跟他谈一谈。也许他们可以想出其他办法。但他心里清楚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他猜测她已经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她肯定挨过不少难眠之夜,在熟睡的丈夫身边辗转反侧,一遍遍掂量形势,权衡利弊。她在来这之前已经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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