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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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他们把我分到马厩去。”汤米喜欢马。矿上大概养了五十匹矮种马。矿工装满道车后,就由这些马沿着铁轨拉上来。“你想干什么样的工作?”

比利希望他们不会让他干太重的活儿,他年纪小,还没什么的体力。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给道车上油。”他说。

“为什么?”

“好像挺轻松的。”

他们经过学校,昨天他们还是那里的学生呢。那是一座维多利亚式建筑,带着教堂那样尖尖的窗户。它是由菲茨赫伯特家族创建的,校长总是乐此不疲地提醒学生这一点。伯爵还任命了教师,决定课程的安排。墙上挂着描绘战争胜利的油画,英国的庄严伟大是其一成不变的主题。每天的头一节课是诵读《圣经》,教授英国圣公会的严格教义,尽管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来自非国教徒家庭。学校还有个管理委员会,爸爸就是里面的成员,但委员会除了提建议以外没有其他权力。爸爸说,伯爵对待学校就像对待他的私人财产一样。

最后一个学期,比利和汤米学了采矿原理,女孩子们学习缝纫和做饭。比利惊奇地了解到脚底下的大地是由不同种类的土层组成的,就像一叠三明治一样。煤层——这个字眼他一直听人说起,但并没有真正明白它的意思——就是其中的一层。老师还告诉他,煤炭是枯叶等植物性物质经过几千年的积累,再经过上面的土壤紧压后形成的。汤米——他的父亲是个无神论者——就说,这证明了《圣经》是不正确的。但比利的父亲说这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这个时间学校还没人,操场显得十分冷清。让比利感到自豪的是,他已经把学校抛在了后面,尽管他内心还是有点儿希望自己能回到那里,而不是下矿井。

当他们走近坑口的时候,街道上早已满是矿工了,每个人都带了一个铁餐盒和一瓶茶水。他们穿的衣服都一样,都是那种一到工作场所就脱掉的旧外套。有些煤矿很冷,但阿伯罗温的是热井,男人们工作时只穿内衣和靴子,或者粗麻布短裤,大家戴棉垫帽子,一直都戴,因为隧道的顶部很低,很容易撞到脑袋。

比利可以越过房顶看见那台卷扬机,那座塔架顶上有两个朝相反方向转动的大轮子,拉动缆绳升降吊笼。在南威尔士山谷里,大多镇子都竖立着这类坑口装置,就像农村里的那些教堂尖顶一样。

其他的建筑零落分布在坑口周围,就好像是意外散落的,其中有矿灯房、煤矿办公室、铁匠铺和几个商店。铁路在建筑之间蜿蜒穿行。垃圾场那儿扔着破损的道车、日久开裂的木材、饲料袋和废弃生锈的破烂机器,这些东西统统蒙上了一层煤灰。爸爸总是说如果矿工们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条,就会少发生一些事故。

比利和汤米走进煤矿办公室。绰号叫“斑点”的亚瑟?卢埃林在前面的那间房里,这个职员的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白衬衫的领口和袖口带着污渍。他正在等着他们——两人的父亲先前已经安排他们今天开始工作。斑点在一本账簿上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带他们到煤矿董事办公室。“小汤米?格里菲斯和小比利?威廉姆斯前来报到,摩根先生。”他说。

马尔德温?摩根个头高大,穿着一身黑色外套,袖口上纤尘不染。他粉红的脸颊上看不出一点胡茬儿,想必他每天都要刮胡子。墙上的镜框里镶着他的工程师证书,他的礼帽——那是他另一个身份的象征——陈列在门边的外套架上。

让比利惊讶的是,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他旁边站着一个更让人害怕的人物:珀西瓦尔?琼斯,凯尔特矿业公司的董事长,这个公司持有并经营阿伯罗温和其他几个煤矿。这人个子矮小,生性好斗,矿工们都叫他“拿破仑”。他穿着常礼服,上身是黑燕尾服,下身是灰条纹长裤,一顶大礼帽还戴在头上没摘下来。

琼斯嫌恶地看着两个男孩。“格里菲斯,你父亲是个革命性社会主义者。”他说。

“是的,琼斯先生。”汤米说。

“还是个无神论者。”

“是的,琼斯先生。”

他把目光转向比利:“而你的父亲是南威尔士矿工联合会的官员。”

“是的,琼斯先生。”

“我不喜欢社会主义者。无神论者注定遭受永恒的诅咒。工会成员更是狗屁不如。”

他瞪着他们,但没提什么问题,所以比利也就闭口不语。

“我不需要爱闹事的人,”琼斯继续说,“在朗达山谷,他们已经罢工了四十三周,就因为你父亲那种人挑拨事端。”

比利知道,朗达罢工不是因为闹事的人,起因是佩恩格莱格的伊利矿井业主把自己的矿工锁在了矿井外面。不过他嘴上什么都没说。

“你爱闹事吗?”琼斯伸出干瘦的指头指着比利,让比利打了个哆嗦,“你父亲跟你说过没有,让你为我工作的时候维护自己的权利?”

比利使劲儿想着,但琼斯这样虎视眈眈看着他,让他很难想起什么。爸爸今早没说什么话,但他昨晚倒是提了一些建议。“是的,先生,他告诉我,不要对老板出言无礼,那是我的工作。”

斑点?卢埃林在他身后窃笑了几声。

珀西瓦尔?琼斯不觉得可笑。“粗鲁傲慢的家伙,”他说,“但如果我把你解雇的话,整个山谷都会罢工。”

比利可没有想过这一点。他有那么重要吗?不——但矿工们可能为坚持那条不让他们同僚的孩子吃亏的原则而罢工。他还没工作五分钟呢,联合会就已经在保护他了。

“让他们走吧。”琼斯说。

摩根点了点头。“带他们到外面去,卢埃林,”他对斑点说,“里斯?普莱斯会关照他们的。”

比利暗暗叫苦。里斯?普莱斯是个更讨人厌的助理。一年前他追求过艾瑟尔,被她拒绝了。她拒绝过阿伯罗温的大部分单身汉,但普莱斯怀恨在心。

斑点使劲一摆头。“出去。”他说,自己跟在他们后面,“去外面等普莱斯先生。”

比利和汤米离开大楼,倚在门边的墙上。“我真想照着拿破仑的胖肚子狠狠来一拳,”汤米说,“这个资本主义的混蛋。”

“是呀。”比利说,不过他没有这种想法。

里斯?普莱斯一分钟后出现了。跟所有的助理一样,他戴着一顶圆冠帽,那种帽子比矿工帽贵,但比圆顶礼帽便宜。他背心口袋里装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手里还拿着一把码尺。普莱斯的脸颊上长着黑色的胡茬儿,门牙之间有条缝。比利知道他人很聪明,但也很狡猾。

“早上好,普莱斯先生。”比利说。

普莱斯显得疑心重重。“你跟我说早上好,是有什么事,比利乘二?”

“摩根先生说,让我们跟你一块下井坑。”

“他说的?是现在吗?”普莱斯一副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样子,有时候他还往后看,好像时刻在防备什么地方会出麻烦。“我们看看再说。”他抬头看着卷轮,好像在那儿寻找某种解释。“我没时间对付小孩子。”他走进了办公室。

“我希望他找别人带我们下去,”比利说,“他恨我们家的人,因为我姐姐没跟他在一起。”

“你姐姐觉得她要是嫁给阿伯罗温的男人就太可惜了。”汤米说,显然是在重复他听来的话。

“他们就是配不上她。”比利坚决地说。

普莱斯走了出来。“好吧,跟我来。”说完,他便快步走在前面。两个男孩跟着他进了矿灯房。管矿灯的人递给比利一个闪亮的黄铜安全灯,他像矿工那样把灯拴在皮带上。

在学校时他对矿工安全灯已有所了解。煤炭开采的危险之一是甲烷,那是从煤层里渗出来的一种易燃气体。矿工们称之为沼气,它是所有地下爆炸的罪魁祸首。威尔士的矿坑是出了名的瓦斯坑。安全灯经过巧妙设计,火焰不会点燃沼气。实际上,火焰会改变形状,变长,从而发出警告——因为沼气并没有气味。

如果灯灭了,矿工便无法自己把它重新点着。这里禁止任何人带火柴下井,矿灯是锁死的,以免有人破坏规矩。矿灯熄灭后需要送到照明站,它通常在坑底靠近竖井的地方。这样就有可能走上三里多的路,甚至更远。但为了避免发生地下爆炸,这样做是值得的。

学校里的老师告诉男孩们,安全灯是矿主对雇员表示关切的方式之一。爸爸说:“就好像防止爆炸、避免停工或隧道受损对老板们没好处似的。”

拿到自己的矿灯后,矿工们站成一排等待吊笼。队列边上巧妙地安放了一块公告板。上面贴着手写或印刷粗糙的告示,板球赛的广告、飞镖比赛、丢失小刀寻物启示、阿伯罗温男声合唱团演唱会海报,还有免费图书馆举办的一场卡尔?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讲座的预告。不过助理们不用排队,普莱斯一直往前挤,两个男孩紧跟着他。

像大多数矿坑一样,阿伯罗温有两个竖井,电风扇从一个井口吹进空气,再从另一个井口排出来。矿主经常异想天开地给竖井起名字,两个竖井一个叫皮拉姆斯,另一个叫西斯贝[2]。这边的皮拉姆斯是上升井,比利能感觉到一股来自井底的暖空气。

去年,比利和汤米决定去看看下降井。在复活节后的星期一矿工放假休息,他们躲过更夫,偷偷穿过垃圾场到了坑口那里,然后爬过防护围栏。井口被吊笼的外壳挡着,并未完全封闭,他们肚皮贴地趴在井口边上往下面窥望。他们看着那个可怕的洞穴,感到一种骇人的魔力,比利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黑暗似乎无限深远。他感受到了一种震颤,其中一半是侥幸,因为他不必进到里面,另一半是恐怖,因为总有一天他要下去的。他朝下面丢了一块石头,两人听着石头在木制的吊笼芯子和砖砌的井壁上反弹发出的声响。他们等着,时间长得可怕,最后才听到那微弱而遥远的溅水声,石头终于落在了井底的水洼里。

现在,一年过去了,他就要经历那块石头走过的历程了。

他告诉自己别当胆小鬼。他要表现得像一个男人一样,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让自己丢脸了,比死还让人害怕。

他能看见那滑动栅门把井口封闭起来。那后面便是空洞洞的所在,因为吊笼在往上升。在更远的井口另一端,他能看见高高的绕线引擎带着大轮子转动。机械装置喷出一股股蒸汽。电缆抽动着导杆,发出鞭子似的声响。到处弥漫着热乎乎的机油气味。

一阵钢铁的撞击声后,空的吊笼出现在门的后面。矿坑监工,在上面负责吊笼的那个人这时把门拨开。里斯?普莱斯走进空吊笼,两个男孩也跟了进去。十三名矿工随后进来——吊笼一共能装十六人。监工把门“哗”的一声关上。

接着是一阵停顿。比利感到浑身乏力。他脚下的地板是结实的,但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从分布稀疏的栏杆之间挤出去。吊笼悬空挂在钢丝绳上,但即使这也不是绝对安全:每个人都知道,提尔潘垂的绕组电缆在1902年的一天突然断裂,吊笼急坠井底,八人当场摔死。

他对旁边的矿工点点头。这人是“板油”哈利?休伊特,有一张胖脸,尽管个头较比利高了三十厘米,却只比他大三岁。比利记得休伊特在学校的样子,他一直留在三年级,跟十岁的孩子们待在一块,每年考试都不及格,直到他年龄够了便开始工作。

铃响了,这标志着井底把钩工已经把那边的门关上。坑口监工拉动杠杆,接着另一种铃声响了。蒸汽机发出咝咝声,然后又是“砰”的一声爆响。

吊笼落入虚空之中。

比利知道它进入了自由落体状态,然后再及时刹车以便缓慢着陆。但任何理论上的先见都没能让他对坠入地球内部带来的震撼做好准备。他双脚离开了地面。他吓得尖叫起来。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矿工们全都笑了起来。他们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下井,早就等着看他的反应,他随即意识到这一点。这太晚了,他看见他们全都抓着吊笼的栏杆,防止自己飘起来。但学到的知识对平息他的惊恐毫无作用。他只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叫声。

制动器终于啮合。下跌的速度放慢,比利的脚碰到地面。他抓住一根栏杆,勉强让自己停止晃动。一分钟后,惊慌被一种屈辱感替代,那感觉十分强烈,他就要憋不住眼泪了。他看着板油那张笑嘻嘻的脸,大声喊着压过噪音:“闭上你的大嘴,休伊特,你个臭傻瓜。”

休伊特的脸顿时变了色,显得气汹汹的,但其他人笑得更欢了。比利不得不对耶稣抱歉自己说了脏话,但他稍稍感到自己不那么像个傻瓜了。

他看了一眼汤米,汤米一脸刷白。他是不是也尖叫了?比利不敢去问,反正他也不会承认。

吊笼停了下来,门“哗啦”一声打开,比利和汤米颤抖着走出来,进了矿井。

里面是一片昏暗。矿工的灯还不如家里墙上挂着的煤油灯亮。坑道里黑得像无月的夜晚。或许采煤也用不着看得太清楚,比利想。他哗哗趟过一处水洼,水面在昏暗的灯光中闪着微亮。他觉得嘴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空气中满是煤灰。人有可能整天呼吸这种空气吗?这正是矿工们咳嗽不断、总在吐痰的原因吧。

有四个人等着坐吊笼升到地面,比利发现这几个人是消防员。每天早上在矿工开工前,消防员都要测试气体。如果甲烷浓度太高,他们就会命令矿工们暂时不要工作,直到通风扇把气体清除干净。

紧挨着他的是一排矮种马用的畜舍,一扇打开的门通向一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大概是助理办公室。矿工们分散开来,沿着从井底辐射出去的四条坑道走远。坑道被称为平巷,通往挖煤的矿面。

普莱斯带他们去了一个库房,打开门上的挂锁。他挑了两把铲子,递给两个男孩,再把房子锁上。

他们走到马厩那边。一个只穿短裤和靴子的男人正在把混合了马粪的干草从畜舍里往外铲,扔进一辆装煤的道车。汗水顺着他肌肉发达的后背流下来。普莱斯对他说:“要不要个男孩帮你?”

那人转过身来,比利认出他就是戴?泼尼斯,毕士大礼拜堂的长老。戴没表示出任何认出比利的迹象。“我不要那个小的。”他说。

“好吧,”普莱斯说,“另外那个是汤米?格里菲斯。他就跟你了。”

汤米显得很高兴。他如愿以偿了。尽管他只管清理马粪,但他现在算是在马厩工作了。

普莱斯说:“来吧,比利乘二。”随后便走进一条平巷。

比利肩上扛着铁锹跟在后面。汤米不在身边,让他感到更心急了。他真希望自己也去清理马厩,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我要干什么活儿,普莱斯先生?”他问。

“你猜猜,猜不到吗?”普莱斯说,“你觉得我他妈给你铁锹干什么用?”

比利被他口无遮拦的话震惊了。他猜不出自己要去干什么,但他没再多问。

坑道是圆的,顶棚由弯曲的钢筋支撑着。一根五厘米粗的管道沿着顶棚延伸过去,想必是输水用的。每天晚上,平巷里都要洒水,以便减少灰尘。这不仅对人的肺部造成威胁——如果只因为这个,凯尔特矿业才不会在乎——更是因为灰尘构成火灾隐患。然而,这种喷淋系统并不完备。爸爸强调说应该用十五厘米直径的管子,但珀西瓦尔?琼斯不愿意花这笔钱。

大约走了四百米后,他们拐进了一个倾斜向上的交叉坑道。这是一条更旧、更狭窄的通道,周围用木板支撑,而不是钢圈。在顶棚较低的地方,普莱斯不得不缩着脖子。这样走了大概三十米,两人便进了矿工干活的地方,他们已经开始在那儿劈煤了。

比利听到轰隆隆的声响,普莱斯随即说:“进检修孔。”

“什么?”比利看着地面。检修孔通常在城镇人行道上才有,他在地上除了道车用的铁轨以外,什么也没看见。他抬头看见一匹矮马正迈着碎步朝他冲过来,下坡的速度很快,后面拖着一串道车。

“去检修孔!”普莱斯喊道。

比利还是没明白到底要他干什么,但他可以看见坑道比道车宽不了多少,他就要被车碾碎了。接着,普莱斯好像一步跨到了墙里头,消失了。

比利丢下铁锹,转身朝来时走的那条路跑去。他试图跑在矮马的前面,但它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这时,他看见了墙上凿出来的壁龛,从上到下跟坑道一样高,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看见过这种壁龛,每隔二十五码左右就有一个,只是当时没太留意。普莱斯说的检修孔大概指的就是这个。他闪身往里面一躲,那一串道车轰隆隆开了过去。

道车过去后,他走了出来,大口喘着气。

普莱斯假装生气,脸上却在笑。“你还得更机灵点儿,”他说,“否则,你就会死在这儿,跟你哥哥一样。”

比利发现不少人都喜欢嘲弄小孩子的无知。他认定自己长大以后绝不会干这种事。

他捡起地上的铁锹。铁锹完好无损。“算你走运,”普莱斯品评道,“如果让道车轧坏了,你就得赔一把新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一个废弃的工作区。脚下没有那么多水,地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煤灰。他们拐了好几个弯,比利完全丧失了方向感。

他们走进一条被一辆肮脏破旧的道车堵死的坑道。“这块地方必须清理出来。”普莱斯说。这是他第一次费心思解释什么,但比利觉得他在撒谎。“你的工作是把垃圾铲到道车里。”

比利四下看了看。这里的尘土有三十厘米厚,他的矿灯所能照到的地方到处都是,他怀疑更远的地方也一样。就算他铲上一个礼拜也不会有多大变化。问题是,这到底有什么必要呢?这片区域已经采掘完了。不过他没再问什么。或许这是一种考验。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检查你的工作进度。”普莱斯说完,便原路折返,把比利一个人留在那儿。

比利没有料到这一点。他原以为自己会跟大人们一起工作,从他们那儿学点什么。但他只能按照吩咐去做。

他把矿灯从腰带上解下来,看周围有没有地方安放。没有任何地方能当架子用。他把灯直接放在地上,但放在那儿就几乎没什么用了。接着,他想起了爸爸给他的大钉子。这下它们派上用场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用铁锹背把它敲进支撑洞壁的木板,然后把矿灯挂在上面。这下好多了。

道车有大人胸口那么高,对比利来说就是与肩同高了,他一干起来就发现一半的土渣都从锹上掉落,无法倒进道车。他改进方法,弯转锹面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几分钟后他便浑身是汗了,这时他发现了第二根钉子的作用。他把它钉在另一片木板上,然后把衬衣和裤子挂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他察觉有人在看自己。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黑影雕像般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哎呀,上帝!”他叫了一声,转身对着那边。

是普莱斯。“我忘了检查你的灯了。”他说。他把比利的矿灯从钉子上拿下来,动了动某个部件。“不太妙,”他说,“我把我的留给你。”他把另一个矿灯挂在那儿,然后便消失了。

这家伙令人生厌,但至少还算把比利的安全放在心上。

比利继续干着活。不一会儿他就感到胳膊和腿开始疼起来。他早已习惯用铁锹了,他这样对自己说着:爸爸在屋后一块没用的地方养了一头猪,每星期铲一次猪舍里的粪便成了比利的活计。但那件事只消一刻钟就干完了。他有可能干一整天吗?

尘土下面是石头和泥地。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清理出一块四十平方分米的区域,与坑道同宽。煤灰刚刚填满道车的底部,但他已经感到精疲力竭。

他试图拉动道车,省得自己带着铲起的煤灰走太远,但它已经好久不用,轮子好像锁住了。

他没有手表,无法弄清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他开始放慢速度,掂量着自己的体力行事。

接着,他的矿灯灭了。

火苗一开始闪烁不定,他担心地看着挂在钉子上的矿灯,但他知道如果有沼气的话火苗会变长。眼前的情况看上去不像,所以他便打消了疑虑。后来火苗就整个熄灭了。

他从未经历过眼前的这种黑暗。他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一块灰色,整片黑色没有任何过渡变化。他把铁锹抬到与脸同高,就快贴到自己鼻子上了,但他根本看不见它。也许瞎子看东西就是这样。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他该怎么办?他应该拿着矿灯去照明站,但他根本无法按原路穿过坑道返回,就算他能看见路也白搭。他会在这种黑暗中磕磕绊绊走上几个钟头也找不到路。他弄不清这段废弃的区域延伸多少英里,他也不想让那些人派救援队寻找他。

他应该等普莱斯来,仅此而已。这位助理说过“过一会儿”就回来。这可能意味着几分钟后,或者一小时,甚至更多。比利怀疑有可能要等很久,不会很快。普莱斯肯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一盏安全灯不会被吹熄,再说这里也没有风。普莱斯拿走了比利的矿灯,换了一盏快没油的灯给他。

他感到一阵委屈,泪水涌上了眼眶。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才会遭受这种惩罚?随后他又打起精神,振作起来。这又是一种考验,就像在吊笼里那样。他会让他们知道自己足够坚强。

他应该继续工作,哪怕黑灯瞎火也一样。他拿定了主意。自打灯光熄灭后他第一次活动起来,把铁锹放在地上,往前使劲推,尽力铲起灰土。掂起铁锹的时候,他从重量上判断上面是否有东西。他转身走出两步,然后举起铁锹,试图把垃圾倒入道车,但他错估了高度。铁锹磕在车帮上,感觉突然变轻,灰土全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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