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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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们再迈出多一步时,头顶“扑棱”一下又亮起一对油灯,前面两人一惊,不禁一抖,独眼的一抖导致瞎子更大幅度的一阵哆嗦。

鲁一弃有点想笑,他也的确有笑意浮现脸庞,大概是那三人的动作的确滑稽了点。

静了一会儿,没有事发生,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迈步。又是在第三步的时候,头顶上再次有一对油灯亮起。这次那三人没有抖,他们好象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事发生,所以他们的身形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鲁承祖和独眼又紧迈一步,这一步似乎急了点。

但鲁一弃依旧想笑,而且满脸笑意已经很浓。因为他看到前面有一个东西,那东西似乎是他前事的缘分,那东西似乎是他今世的宿命,那东西似乎是他梦中的追寻。

那是一艘船,一艘桅杆高耸帆叶鼓满的木舟。

他的笑意更浓了,充满甜蜜,他仿佛找到他生命里最惬意之处,他仿佛感到自己宽解襟带提篮携酒,在斜风细雨里散发弄舟。他要奔过去,他要将自己的生命与那催发的兰舟一道云端冲浪,天溪一游。

他已然挺立舟头,他已经要解缆,他已意气飞扬持篙推舟。

就在这一刻,他生命中有始以来最幸福的时刻,一道红色模糊了他的双眼,他闭了下眼再重新张开,他看到一条暗红的淌着血的东西在他两眼之间晃动,在他眉心划过。

那是什么?!

啊!舌头!那是一条滴血的舌头!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六章 眉目间 

这条滴血的舌头让鲁一弃恶心害怕,他要把头往后让,可脖子被一只枯瘦的手抓住,而且抓得很有力。

幸亏那舌头很快退开,那手也滑到胸前衣襟,但依然拉得很紧,他下意识地只有用力往后退,与那手成相持状。

与此同时,鲁一弃看到更可怕的一幕,瞎子满口鲜血,滴血的舌头挂在口外。他用右手横抓盲杖中间,盲杖左右各挡住鲁承祖和独眼倪老三,那两人如呆傻般只管往前闯,瞎子死死拉住,却已不支,脚下被拖着向前滑,抓住鲁一弃胸前衣襟也渐渐松脱。

鲁一弃见此情形忙一把抓住瞎子抓衣襟的手,这一抓似乎一下给瞎子注入无限劲力,他右手猛一使劲,急促地换了一口气,嘴里发出含糊的惨叫:“灭了那灯!灭了那灯!”

鲁一弃闻言左手未放,腾出右手掏枪抬臂,随着枪声响过,灭了四盏油灯,只有最靠大门口的两盏依旧亮着,因为他枪里就剩四颗子弹。

随后他感到前面忽地一松,那三人反冲过来,几乎都压在他的身上。黑暗处,他看不清那三人的表情,但可以听到那三人粗重的喘息声。气息未平,独眼一跃而起,“喤啷啷”摔出一把链子飞爪,一抖手将那余下两盏灯拉下。

于是又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灯灭了,灯盏在独眼手中。

没等鲁一弃伸进粗布包的手掏出波斯萤光石,一盏“气死风”灯已在大伯手中亮起,于是,一弃将捏住石头的手松开,顺便带出一只弹座,将枪轮填满。

独眼手捻了下灯盏里的油脂而后简单的说了一句:“云南花谷‘灵豚脂’。”

“南徐水银画。”鲁承祖喘息间也简单回了一句。

却不知这简单的两句里包含了多少的凶险。他们的生命刚才距离死亡可能也就在半鞋之距。

鲁承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言道:“好险,对家竟掏到这样的好东西做这么一坎儿,也真难得。”

“幸亏他。”独眼说,他当然说的是一弃。

“幸亏他!”一弃说,他当然说的是瞎子。

随着他的眼光大家都望向瞎子。

“你们三个都落扣儿了,我一手用杖拉住您二位,另只手卡住大少的脖子推住他,可我怎么定得住你们三个,没法子,只好用血破,咬破舌头舔开大少的蒙眼障。后面可就都是大少的功劳了。”

这几句话听起来好象波澜不惊,但鲁一弃心中已然荡起荡落好几番,一个眼盲的人在用他一双瘦弱的手拖住他们三个的同时,还要用咬破的舌头找寻舔洗他的双目,而他们三个正拼命扯着他一步步滑向危险和死亡。

他不禁满怀钦佩地说:“夏叔,还是你行,没你我们这坎肯定过不去。你别叫我大少,挺别扭的,你叫我一弃吧。”

瞎子听他这么一说,嘴里忙道:“哪敢,哪敢。”脸上却是非常得意地笑开了。

〖色香二巧魂魄移,命游奈何不自省;得亏心窗两窟窿,道心此番靠贼心。〗

旁边鲁承祖在冥思苦想着什么:“灯好灭,画却怎么解?这两样东西虽说配合使用,其妙无穷,但单用也是厉害非常的啊,可也奇怪,怎么你这老瞎贼就丝毫未被所惑。”

“是啊。”鲁一弃灵光一闪,终于一部残本让他想起:“《异开物》里提到花谷灵豚喜食百花腐败而生成的蛊虫,而后体内积脂,燃其脂无烟无味却摄人心魂。南徐水银画取独特流向,带目而视,渐入幻境摄人眼魂。夏叔虽眼不能见,但应该逃不过心魂一劫。”

一弃的话可能提醒鲁承祖,他也想到什么了:“‘灵豚脂’合道家散天花救万生,而这幅南徐水银画画面上是‘逍遥一叶舟’,也合道家的自然境地,我与一弃都修习过道学,难免坠入此局,老三家也鼓捣茅山一术,也难逃此劫。也就你这老贼瞎,眼不见,心不正,能逃混过去。”

瞎子得意的大笑,那两人也跟着笑,只有鲁一弃没笑,但他已然知道,瞎子的路数定是和他们有天壤之别。他没问,他知道有人会告诉他,于是把头转向已停住笑的独眼。

独眼没看他,而是用他孤独的一只眼睛盛着双倍的崇敬望着瞎子自顾自地说道:“明招子时候的夏爷是西北贼王。”

瞎子也止住笑,他拄着细长盲杖,脸庞微扬,当年独行千里,夜盗百家的江湖岁月,他是那么的留恋,他好象又见到大漠狂沙、烽烟白杨,耳边似乎又响起那红袄黑妞喊唱的话儿,黑妞那起伏的胸膛是他永远的宝藏,黑妞成了他的婆姨,黑妞的美永远留在他心上,他见不到当年的黑妞已经面若黄粱,他心中这辈子只有那唱花儿的泼辣健美的憨妹娃。

瞎子叹口气,面目一下子变得暗淡,他忽然是那么想自己的家,想家里的婆姨,想婆姨送他出门整五里,想婆姨为他从庙里求来的红绸绫。

对!红绸绫,怎么就没想到红绸绫?!

瞎子拍一下脑门,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绸布包,两角一扯,就散解成一幅红绸,血红血红。

“老大、倪三儿,你们谁来?”瞎子问。

“我来。”独眼答道。

“还真得他来,我确实老了,眼神不济。”鲁承祖不是客气,他实在是无奈,他希望自己能年轻二十岁,可就算真的年轻二十又能怎么样,二十年前他还不是只能护着弟弟和怀孕的弟媳逃离此地。

十分茫然的鲁一弃忽然问了一句:“我行吗?”

“不行!”那三人异口同声的喊道。

喊出的声音很高,震得手中红绸一阵抖,他们的说话声也一直都很高,他们不怕惊醒什么,因为他们知道这黑夜里本来就有很多东西一直都醒着。

红绸蒙在鲁一弃的脸上,对,没错,是鲁一弃的脸上,因为他说了五个字,仅仅五个字,三位顶尖高手无法辩驳的五个字,所以必须他蒙上眼睛,必须由他去面对那幅“逍遥一叶舟”。

鲁承祖和独眼听到背后的一弃向那画儿迈步了。他们背转身,不去看鲁一弃怎么解了这扣子。是太容易不肖看,还是对一弃绝对相信,都不是,是因为他们无法面对那幅画,那摄魂的劲势即使背对它也依旧让他们感到心慌。

提着“气死风”灯,低着头,向前迈步,虽然蒙着红绸,鲁一弃也依旧不敢直视画儿,因为他不清楚“血红滞银流”的功效到底有多大。

瞎子跟在他后面,左手搭在一弃的肩上,就和刚进门搭在独眼肩上一样。走出三步,走到了他们刚才摔回的地方,瞎子手里一用劲拉住一弃,自己一个大跨步挡到一弃前面,再次挥动盲杖向两面的墙上点划正反七星位,鲁一弃眼中看到火星闪亮,耳中听到“叮当”作响。随后两边墙一阵晃动,落下一片浮灰,接着又听到一个仿佛皮球落地般的响声:“嘣嘣、嘣嘣”,声音渐促渐轻直至没有。

瞎子回头说道:“果然有‘对合七星靠’,刚才就差那么一点,我们四个就都被砸下面了。现在解了,下面就看你的啦。”

听了瞎子的话,鲁一弃没敢设象刚才的另一种结局。

他想的是:夏叔的杖原来是钢制的,难怪那么细刚才还能拉住两个人。

他还在想,夏叔为什么能一下子点中七星位,啊,对了,墙高是肯定的,也就是只要有一方边距,就可定七星位,其他星位好象也可以这么定,有时间好好琢磨一下。

其实乱七八糟地想这些,他是在借此分散自己注意力,不要被画的摄魂流光把自己带过去,刚才的幻象让他仍心有余悸,他不敢太依赖红绸的功效,他应该快而不乱的解决这事。

鲁一弃想得很多,但是动作却不慢,两三步间就跃纵到“逍遥一叶舟”前面。透过那血红绸绫,画中水银的流动变得很凝滞,但依旧在一刹那间让他感到心魂难定。

他闭眼定了下神,然后慢慢启开眼皮,微眯双目,视角端正,但决不聚焦凝视那画,而是把眼目间放松,将两瞳孔间的距离逐渐放大。那画中的船儿在他的眼中叠视成了双影,那船的双影也渐渐分离开,越离越远,一直到双目可以分视的极点。

“单眼不叠视。”

鲁一弃没告诉他们三个自己怎么会解这南徐水银画的,但这五个字让他们肯定他是四人中唯一能担此重任的。

鲁一弃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解,他没解过,他甚至连这种画都没见过,但只要它是《异开物》里提到的南徐水银画,那他就应该会解,因为他和《异开物》一起见到的还有一页不知名的残片,那上面记录了数种摄魂手段的解法,当然也包括了南徐水银画。

现在即便双影的拉移已经到达他双目分视的极点,他却没发现穴点,他开始有些怀疑那解坎的方法,他感到浑身燥热。

他聚一下目光然后又开始了一次船影的分离和拉移,他在更仔细的搜索,仍然没发现,他的汗已经下来了。

他也有些疑惑自己拉移分视的距离是否不够?可那已是自己的极限,难道设坎者有异常人?

自己到底疏忽了哪里?

他再次闭目定神,然后启开眼皮,他尽量把速度放慢,他已经发现双影刚分离的刹那速度较快,疏忽可能就在这刹那间。

发现了,终于发现了,顶端桅杆刚分离,两杆影左右侧重叠在一处时,重叠处有一小段线条较粗。他知道了,穴点在船桅杆的右侧线条上,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穴缝。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他走向前去,轻抚了一下,缝很细,手上的感觉几乎难以觉察他的存在。于是他把嘴靠上去,用嘴唇包住那道细缝,然后轻轻地、温柔地一吸,就象是在吸吮情人紧闭的薄唇。一根坚韧细滑的丝线跳入他的口中,他轻轻叼住,仰首往后一拉……

“咕噜、咕噜”一阵象是灌水声,只有他听得见;画上的水银自上往下在消失只有他看见;画面极轻微的颤动也只有他感觉到;

但西侧墙壁猛然间轰然滑开,出现了一个过道却是大家都能知道的;他们四个知道;

宅子里的人知道;

宅子外也有人知道。

第一卷 披霜冲雪 第七章 颠扑道 

颠扑道上人若狂,中有一支盲杖长。

前方是垂花,如隔数重山。

池水拦不住,毕竟义豪在。

夜黑愁聚短,风旋是呜咽。

——菩萨蛮

鲁一弃退后两步,撤下罩面红绸,重新打量那南徐水银画,此时他才发现,那画原来是一幅空釉瓷壁画,镶嵌在这宅子的第三座影壁上。

对,第三座影壁,这宅子竟然有三座影壁!

面前这座是最常见的门内一字影壁,却是三座中最可怕也最诡异的一座影壁。

那三人都急速赶过来,拉着鲁一弃冲出了过道,他们不能耽搁时间,多一点时间就意味着多一份危险,他们不能给对手留下改局和加坎儿的时间。

奔出这惊魂动魂的门厅处,他们闯进宅子的外院。这外院比平常人家院子要方正,要大,而且大出许多,大得出奇。更出奇的是整个院子几乎就是个池塘,因为这里有一个和院子差不多同等大小的水池,就和一般人家的金鱼池一般。池中耸立几块姿态嶙峋的太湖石,它们的摆列位置非常巧妙的挡住西望和北望的视线,让人看不到垂花门存在。只有从隐约可见的弧形物脊和翘起的飞檐可以知道,那里也许有个门楼子存在。

鲁一弃呆住了,哪有这样造房的,这让人怎么进入垂花门和一进院?

他同时还发现了这外院没“倒座”,也就是没有南院墙上朝着正厅的房子。这宅子虽然很大,但房间却少,至少到此为止他们还没见到一个房间,也许这宅子本来就不是用来住人的。

那这宅子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鲁一弃确实有点发蒙,那是因为这里给他的困惑太多,但他却没表示出丝毫的惊讶。

虽然他知道就算最糊涂的工匠都不会把这后花园里才该有的东西,摆造在这外院之中,虽然他知道就算最愚笨的住家也不会把水池造得跟院子一样大,但刚刚经历的几道坎子让他更加知道,在这个宅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布置都不足以为怪。

大伯找到了继续前进的路,在院子的最南面本该是“倒座”的位置上,进口遮掩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和一株高大山茶之间,那是一条回廊。

他们没敢继续走,因为那回廊让他们觉得不象人走的路,回廊是半闭廊,它的一边是封闭的墙、另一面是凭水的坐栏,那坐栏有高有低,廊内地面铺的地砖也有高有低,回廊的支柱有粗有细,回廊宽度也是宽窄不定。打眼看来,这回廊确实可能绕到垂花门,可那么齐整的影壁、门厅都凶险万分,更何况这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廊道。

独眼另外也找到条继续前进的路,在院子的最北面,也遮掩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和一株高大山茶之间。那也是一条回廊的进口。那回廊和这回廊就像是双胞胎,唯一不同的是可以从进口处隐隐看到一个门楼子的侧影。

怎么办?

“要是搭座桥直接从池子上面走过去就好了。”鲁一弃大概是仍然年轻,也大概是洋学堂里知识的影响,他喜欢幻想。

“搭桥容易,但更不好走,你夏叔的‘飞蛾索’,你三哥的‘迁神飞爪’都可以拉成一座索桥,而在这里,从正路走,你可以生、死两算,困、脱各半,技艺高,你过去,技艺差,你回头。就算失手也不一定死。”大伯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瞎子赶忙接着他的话继续说:“自找的路,肯定是死路,主人家早就把这些算计好了,要不我这贼王还费这事儿,大门外我就飞了檐走了壁。”

“夏爷,别飞了,您老不如跟我钻洞。”独眼总不忘刺激一下瞎子,但话语里已经客气多了。同时也告诉了一弃,在这里是飞天不行,钻地也不行。

瞎子没和他计较,他蹲下来,开始摸索地上那些高低不平的地砖。

那些个地砖是江南小青砖,三指宽,两指厚,巴掌长。这小青砖都是竖铺,这样虽然费砖,但耐用,不易坏,而且铺下来花式繁多,好看。可是再好看的花式首先应该铺平,象这样把砖块高低支棱着,一不小心就会被绊一跤。

“老大,你瞧瞧,我怎么觉得好像跟你们家的‘颠扑道’步法相合。”瞎子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对鲁承祖说。

鲁承祖闻言后,把瞎子拉起,让到一边,自己接过一弃手中“气死风”灯,摆放在进口往里一臂长,然后侧身,右手单掌撑地,曲右臂让身体贴近地面,左手捏个七花指诀伸出。

他这姿势一摆,看得一弃眼直跳,大伯这把年级,还能摆这样的动作,他首先自问自己肯定做不了,他心中那个钦佩啊!

鲁承祖眯着眼睛,将指诀正反比划了几下,然后挺臂收身站起。

独眼随口冒出一句:“伏龙探根。”

瞎子闻听连忙赞了一句:“老大,你还能使这招,而且我还没听出来,你身手未老啊。”

“你这贼瞎少给我灌迷魂汤,你是想夸你自己吧;还真让你摸对了,真是‘颠扑道’的路数,只是改‘滑’字诀为‘绊’字诀了。”

听了鲁承祖的话,瞎子再次得意地咧嘴笑了,嘴里倒还谦虚着“我也是蒙的,你们家原本就和他们有渊源,有些路数相同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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