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女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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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听说:进了看守所的“新收”,无论男女,当天肯定要挨一顿暴打,最轻也是冲完冷水之后坐板儿背监规,哆嗦一下都要挨嘴巴。自己能逃过一劫,要感谢三角眼手下留情。
蔻子有点紧张。
尽管在来刑警队的路上,郭小芬反复告诉她“没事,你只要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向刑警们如实地说清楚就行”,但是真的走进烂尾楼一层的那间办公室,真的面对司马凉那张像在油锅里炸过一道的黑脸孔,她还是十分紧张。她依旧穿着昨晚那身黑白横条纹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揣在裤兜里的两只手一刻也不肯拿出,每说一句话就下意识地耸耸肩膀,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仿佛是一匹受惊之后躲在草丛里的小斑马。
听说在昨晚,除了“恐怖座谭”外,另外一个场所,也有一群人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听说了镜子杀人的故事,司马凉非常惊讶,脸色像突然在芥末鸭掌中吃到了死蟑螂一样难看。
“小郭姐姐讲得一点都没有错。”蔻子说,“昨天晚上好多朋友在一起聚会,我确实讲了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把大家都吓得不轻呢。”
司马凉怔了半晌,才很烦闷又很无奈地说:“你现在把这个故事再给我们讲一遍。注意,最好是你昨晚讲的‘原版’,不要增加也不要缩水。”说着,向坐在办公桌旁边的预审员小张点一点头,小张拿起一支黑色的三星录音笔,用大拇指把右侧的功能键咔地一拨,蓝色屏幕变成了灰色,右上角的红色提示灯紧张地亮了起来,提示着录音开始。
蔻子盯着录音笔,咽了口唾沫,慢慢地把昨晚讲过的故事重述了一遍。
讲完了,司马凉问张伟:“和你昨晚听到的一样吗?”
张伟赔着笑脸:“差……差不多。”
司马凉把眼一瞪:“一样就是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什么叫差不多?!”
“一样!一样!”张伟忙不迭地说。
司马凉接着问蔻子:“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小青讲给我听的。”蔻子说。
“小青什么时候讲的?”
“前天晚上……”蔻子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没错,就是前天晚上。我去Darkness酒吧玩,碰到了她,她请我喝酒。喝到后来,她有点醉了,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说是要在‘恐怖座谭’上讲出来,吓到几个人离座,然后让樊一帆做件危险的事,至少要她半条命。”
司马凉十分沮丧,但还是不死心:“这么说,小青非常恨樊一帆和杨薇喽?”
“对啊。”蔻子点点头,“我们都特别讨厌樊一帆和杨薇。”
“你说的‘我们’都包括谁在内?”司马凉问。
“就是昨晚聚会的朋友们啊——我们聚会的地方就是阿累的家。”蔻子说,“阿累是樊一帆的老公,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还是王云舒的表哥,一个很博学又很质朴的人。他家境很好,不知怎么的竟娶了樊一帆,很快就病死了,家产大部分都归了樊一帆,就剩叠翠小区的一套三居室,留给他的妈妈和保姆小萌住。小青和阿累很要好,她恨死樊一帆了。不过……小青和我们的关系一般,她不是本市人,性格又很怪僻,和我们总隔着一层。”
“‘你们’这一群人,和‘恐怖座谭’那一帮人,是什么关系?”司马凉问。
蔻子摇摇头:“没有关系。我们完全是因为阿累才认识樊一帆的,曾经和她见过一两次面,发现那就是个拿自己和别人的命耍着玩儿的疯子,跟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私下里我们都议论阿累怎么会娶她,简直不可思议。后来慢慢地听说了那个‘恐怖座谭’,更觉得荒唐了。老甫、夏流、周宇宙、杨薇这些名字我都知道,但没见过本人。阿累去世后,我们干脆连樊一帆都不联系了。”
司马凉问:“昨天晚上,夜里12点左右,你们那群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蔻子说:“我们在望月园玩捉迷藏,这是阿累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游戏……”
司马凉打断了她的话:“玩到几点结束的?中间有没有发生或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这个问题,让蔻子凝神想了半天,才说:“我们玩了两轮就解散,各自回家去了。要说中间发生的异常情况嘛,大概只有他——”蔻子用手一指张伟,吓得张伟脖子一缩,“他看见警车开进青塔小区,说肯定是出了事,非要下去看看,我们拦也拦不住,他顺着草坡就开溜下去了。”
张伟急忙分辩道:“马所长,当时您可在场……”
“行啦行啦!”马笑中不耐烦地拦住了他的话头,对司马凉说:“现在,你可以放小青了吧?”
拘留小青的基础,是因为一个大前提——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成员之中。现在,有另外一群人也听到了镜子杀人的故事,而且杨薇被杀时,他们就在青塔小区相邻的望月园里玩捉迷藏,那么这个大前提就在瞬间土崩瓦解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单骤然增加了许多。即使周宇宙证明小青昨晚进过青塔小区,但两个人有过感情上的纠葛,这段证词拿到法庭上法官未必会采信。更何况小青在审讯中一直强调自己从老甫家离开后直接回了家,根本没进过青塔小区——说起来都要怪那个昨晚12点前当门卫的赵老头,好端端地害哪门子青光眼,否则如果他证明小青进过青塔小区,小青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必须马上释放小青。
司马凉很不情愿地对预审员小张使了个眼色,小张会意,给小青办释放手续去了。
马笑中对着郭小芬眨了眨眼,嘴角浮现出一缕得意的坏笑。
司马凉看见了,却只能当成没看见,一双凸眼珠子像鱼鹰似的瞪着蔻子,蔻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对于案情,无论郭小芬还是张伟,都没有对蔻子透露分毫,所以她当然不知道,她现在已经进入犯罪嫌疑人的名单了。司马凉没好气地把桌子上的审讯簿一推:“你把昨晚听你讲那个故事的所有人的姓名、联系方式都写下来。”
蔻子嘟着嘴,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突然抬起头问:“张记者的,还要写吗?”
张伟挤出很无辜的笑:“我的当然就不——”
“写!”司马凉大吼一声,吓得张伟赶紧上前,一把抢过蔻子手中的笔,把自己的名字、联系电话都写了上去。
旁边的郭小芬不禁偷偷一笑。
“好啦,你先回去吧,警方这边如果传唤,你要随叫随到。”司马凉恶狠狠地对蔻子说。
“得!老司,我也走了。”马笑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说,“我一定积极配合你,尽快抓住这个案子的真凶。不过,我要是你,我就盯紧了那个叫周什么宙的,丫嘴巴肯定长墨斗鱼的屁眼上了,就知道喷坏水儿,作伪证害人!”
司马凉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蔻子还不大敢动,郭小芬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像被解了咒语一般,随着马笑中往外走。
到了门口,她突然站住了。
皓齿红唇,衔咬片刻。松开之时,她转过身说:“还……还有个事。”
司马凉抬起头看着她。
“我……”蔻子又犹豫了一下,才清晰地说,“您刚才问我,昨晚玩捉迷藏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我刚刚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我看到小青了。”
此言一出,马笑中和郭小芬顿时大惊失色。司马凉紧锁的眉宇,却有如弓弦激射般啪地一敞,他三步并作两步逼到蔻子面前:“怎么回事?你快说!”
蔻子嘴唇发抖,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从蔻子的瞳孔中,司马凉看到自己几近狞恶的面孔,知道她被吓住了,连忙强挤出温和的笑容来:“不要怕,不要慌,你慢慢说。”
蔻子定了定神,说:“我昨晚看到小青了,就在望月园里面。时间……应该是在12点刚过吧,那一轮我本来都藏好了,又觉得换个地方藏身更保险,就耍赖偷偷往别的地方走。走到挨着望月园的那个草坡旁边,看见小青正坐在一个石墩上咔吧咔吧地剪着指甲,那个石墩的上面有一个蘑菇状的路灯遮着,所以虽然刚下过雨,却没有湿。小青的脸色特别难看,惨白惨白的,好像刚刚做过或者见过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似的,眼神发直。我都走到她身边了,她才看到我,看到我后神情一下子变得特别紧张,站起身匆匆忙忙地顺着一条小路跑出了望月园。我本来想叫她,但是没叫出声。她那个样子,就是要赶紧跑掉,跑掉,把一切都甩在身子后面,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似的……”
黑狗。
马笑中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了那条肥大的黑狗。
被自己追打的黑狗,汪汪叫着跑向了远方,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驱逐了它,但是它根本就没有跑远,现在又回来了。
它藏身在一蓬衰草的后面,神情阴郁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放射出冰冷的毒……
司马凉站在他的对面,脸对脸,间距不到半米。
黑狗。
“马所长,抱歉。”司马凉冷笑着说,“看来,我关于小青杀人后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推论,成立了。”
马笑中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绝望的哭泣声,像河面上的冰凌一样掠过,渐渐消失。他知道小青被带走了,肯定是押到看守所去了。按照我国法律,看守所羁押的是依法被逮捕、刑事拘留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等待着她的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在看守所备受煎熬后,被判死刑或漫长徒刑,要么是在看守所备受煎熬后,被判无罪——总之,她就像订书器下的一张白纸,即便是能逃过一劫,身心也必然会被留下刺穿肺腑的痛。
而他,却无能为力。
“马笑中,马笑中!”有人在耳畔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他像从梦中醒来,使劲地睁大眼睛,终于看清郭小芬粉盈盈的面庞上一滴焦急的汗珠。
“对不起,没帮上你的忙。”郭小芬愧疚地说,“可是,你要知道,一个案件发生了,我们必须理性和客观地看待它,只能依据证据,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想听这些话,不想听!总之小青是无辜的,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说小青杀了人,可是我马笑中不信!就是他妈的不信!他像猛然提速的蒸汽机车,甩开大步,怒气冲冲地向楼外走去,在楼道的尽头,突然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句,好像是什么“该死的黑狗”?
郭小芬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胸罩,脱下来。快一点!底边带不带钢箍或者钢托?”
一个眼袋特别大,活像眼珠子下面缀了两个瘤子的女管教一边问,一边用手在小青脱下来的白色文胸的底边捋了两捋。
小青站在看守所的管教室里,两只手护住雪白的乳房,目光盯住桌面上的那个牛皮纸资料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自己的“罪状”吧,一股非常荒诞的感觉从她心底油然而生,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躺在了锻造车间的液压锻锤下面。
“内裤。”女管教一指。
小青慌了,她本能地低声说:“里面,没有什么啊……”
“让你脱你就脱,哪儿那么多废话?!”女管教把眼一瞪,眼袋居然抖了两抖。
“脱。”身后的小张也不耐烦地说,那意思再明确不过:怕羞你就别犯罪啊。
她只好脱了下来,交给女管教,放下一只手掩着下身。女管教拿着内裤正反看了看,命令道:“双手抱头,跳三下。”
一丝不挂的小青脸涨得通红,举起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轻轻地踮了三下脚,赶紧又放下手遮住身体。
对小青糊弄型的跳跃姿势,女管教很不满意,但是也确实看出她没有挟带什么违禁品,这才从桌斗里面掏出一个登记簿,问:“什么事儿进来的?”
小张说:“谋杀。”
“我没杀人!”小青立刻喊道。
女管教大怒:“闭嘴,这儿轮到你说话了吗?”然后又问她,“带钱了没有?这儿的东西得用钱兑换购物券之后才能买。”
小青摇摇头,她被捕时很匆忙,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女管教说:“把衣服都穿上吧。”
“我这边的事儿算办完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啊。”小张跟女管教打了个招呼,走掉了。
女管教把小青带到库房,拎了一床青色的薄被子,上面的灰土呛得两个人都咳嗽了好几声,然后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羁押区。
两排暗红色的砖房就是监舍,一道道铁门上都开着砖头大小的栅栏口,一些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睛从里往外看,暮色中像是穿行在爬行动物馆。小青心中一阵发毛,抬起头,高墙上架着的黑色铁丝网像一大群蜕皮的蛇纠缠在一起,冷森森的。
女管教打开6号监舍的铁门,在小青的背上一推,她就走了进去。
咣的一声,铁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一股骚臭味儿像蠕虫一样钻进鼻腔。小青皱起眉头,看着监舍里的一群人,她们大多盘着腿坐在用水泥台子垫起的通铺上,无声地盯着她。天花板上一枚熏得发黑的灯泡放出昏黄的光芒,照得这些人的脸都如同刚从柏树皮上扒下来似的。
“你把被子放茅坑边儿上,然后过来。”靠墙坐着的一个女人说。
小青抱着被子来到靠近茅坑的通铺边,看到长方形的坑沿上白花花的尿碱以及一些黄的红的秽物,不由得一阵反胃。她把被子放下,往里掖了掖,尽量离茅坑远一点,谁知一个满脸红疱的女人一脚就把被子踢得一滚,被角扑的一声耷拉进了茅坑里面。小青一下子火儿了,瞪起眼正要和红疱理论,红疱又飞起一脚,踹在她的小腹上,她就像膏药一样啪地贴在了后面的墙上,疼得脑门上瞬时沁出一层冷汗,深深地弯下腰去,渐渐蹲在了地上。
“小逼还敢闹杂?找练呢你!”红疱上前还要打,靠墙坐着的女人发话了:“先别动她。”然后对小青说:“你,蹲过来一点儿。”
小青慢慢地挪了两步,蹲在那女人面前。这时她才看清,那女人长着一双三角眼,满脸的肉像男人似的硬成一团一团的,稍微有个表情都显得十分狰狞。
“听管教说你火大啊?因为什么进来的?”三角眼问。
小青把牙一咬:“他们冤枉好人!”
“我操,你牛逼大了!”三角眼把眉梢一吊,“你看这一屋子,个顶个都是好人,屁股比外面人的脸蛋还他妈的白呢,你们说是不是?”
号房里响起一片嘲讽的笑声。
小青低着头不说话。
“把头抬起来!”三角眼喝令道。
小青很不情愿地抬起了下巴。
雪白的面庞,纵使昏黄的灯光,也丝毫不能弱化眉宇间的一缕娟秀。
“哟嗬!牌儿挺靓的啊!”三角眼的目光充满了淫欲,“算了,晚上你睡我边儿上吧。”
又是一片吞咽般咕噜咕噜的怪笑,像是偷窥者终于扒开了一道墙缝。
小青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捂着肚子想,只要别再打我就行。
余光一扫,看到红疱那心有不甘的恨恨的脸,还有一个梳着不等式发型的中年女人也映入了小青的眼帘:她靠墙角坐着,两条腿劈开得老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很惬意地抽着,时不时往一个叠得很精致的纸烟缸里弹烟灰,感觉不像是在号房,倒像是在酒吧里。烟雾袅袅,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青觉得她一直在观察着自己。
熄灯了。
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大多数人都躺下了,唯独那个不等式还在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亮一亮地闪着红光。三角眼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但她却无动于衷,仿佛眼前是一片虚无。三角眼无奈地蹲下身说:“秦姐,您今天下午进号,我这当号长的没亏待您吧?熄灯了,您能不能把烟掐了睡觉,帮我省省心,万一管教的闻着味儿找来,我可就麻烦大啦。”
不等式一笑,撅起嘴,一口烟雾从双唇间寒气似的吐出,完满地糊在了三角眼的脸上。
三角眼大怒,呼啦一声站了起来。红疱像得到信号的恶狗扑了上来,提脚就要踹不等式,却被三角眼一把拦住了。
不等式轻蔑地一笑,把烟头在纸烟缸里掐灭,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支烟来,用火柴点燃,接着叼在了嘴里。
三角眼用充满恨意的低声说:“秦姐,算您面儿大,我认栽。”说完回到通铺上,在小青的身边躺下。
小青十分惊讶,她以前听说:进了看守所的“新收”,无论男女,当天肯定要挨一顿暴打,最轻也是冲完冷水之后坐板儿背监规,哆嗦一下都要挨嘴巴。自己能逃过一劫,要感谢三角眼手下留情。但是这个秦姐比自己早进来不了多少,怎么会有如此的派头,连号长也不放在眼里,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算了,不去想了,还不如想想自己的境遇。
躺着,仰面,瞪着圆圆的一双眼,像死尸般凝视着极遥远或极迫近的天花板。黑暗中,嗅到了不等式吐出的烟雾,渐渐产生了幻觉:她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浓重的烟雾融化、分解,变成一团人形的铅灰色颗粒,飘到了半空,俯视着躺在通铺上的这个卑微如小白鼠似的小青。越看越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忽然就被抓进这里?怎么就要受这种罪呢?等待她的将是什么?释放、徒刑、还是……
太可怕了!
不可能!不可能!谁也不能不让我活下去!
……
谁说——不可能?
有个人在她脑仁里狞笑,刮骨一般尖刻。
后背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又黏又湿,燥痒不堪。
她翻了个身,侧躺,依旧不能入眠。
号房闷热,犹如笼屉,将她的一切希望、欲念都蒸发出体外,灵魂一点点出窍似的……
我,穿着白色的裙子,跪在黄色的土墙前面,还没有死,可是已经丧失一切知觉,非人,乒的一声,天灵盖顿时像沙丁鱼罐头的铁皮盖子似的被子弹狠狠地撕开!番茄汁般又浓又黏的血液,从已经被切割成碗一样的头骨边缘溢出,流淌下我微张的嘴唇。身体僵持了一秒,抑或两秒?终于缓缓地仆倒在地……
扑倒。
在地。
“哎哟……疼死我了!”她龇牙咧嘴地呼着气,左手扶地,右手揉膝,浅蓝色开洞牛仔裤露出的小腿上,一片严重摩擦出的绛紫色,活像是被火燎了一把。
这里是Darkness酒吧的后巷。
固然,这后巷黑黢黢的,但毕竟走得很熟了,自己居然被绊了一跤,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回头一看,隐约辨出:有个人就坐在那把后背裂开而被扔掉的椅子上,伸出一条腿。她一下子火了,他怎么连句对不起都不说?正准备大吵一架,却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从那个人口中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对——不——起——”
三个字吐得很缓慢,字和字之间生了锈似的,有些吃力。
她想可能是喝醉了的客人,呕吐之后坐倒在这里醒酒——这种事对酒吧而言,就像垃圾中转站的定时清运,每天夜里都会重复上映不同货色的相同一幕,不值得浪费精力。她正要继续走自己的路,身后那扇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随着一缕蓝盈盈的光被释放,一个穿着黑色透视装的女孩钻了出来。看到小青,透视装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有些焦急地说:“你怎么还没走啊?那几个老总我好不容易才给挡住。”
“那几个色狼都他妈的该被阉掉!”小青愤愤地说,然后指着坐着的男人说,“这个家伙绊了我一下,他可能是喝醉了……”
话没说下去,因为借着从酒吧里泄出的蓝光,小青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有点卷曲的短发,眉毛重得把一双狭长的眼睛压得有点内陷,挺拔的大鼻子下面,是两片有点外凸的厚嘴唇——像极了复活节岛上那些暗红色的火成岩石像,就连神情也一样的冷漠和绝望。
他没有醉,因为他的眼神虽然茫然,但绝不纷乱。那他坐在这里干什么?
透视装看了看那男人,连忙拉了小青一把:“阿累你都不认识?”然后走到阿累面前,弯下腰,手拄着双膝,用很温柔又很同情的口吻说:“阿累,今天怎么没在前门等,反倒坐在这后巷里啊?快点回家吧,没准儿她已经先回去了。”
阿累抬起头,嘴唇嚅动了半天,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目光里包含着一种让人心碎的痛楚,仿佛一只老得走不动的狗在乞求骨头。
他的躯壳没有移动,可是他的整个人在发抖。小青想。
透视装不忍地扭过了脸。
阿累慢慢地站起身,中等个子,粗壮的身板像在小巷里突然立起了一座石碑。他原地定了定,就跌跌撞撞地向巷子外面走去。背影消失,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不知怎的压上了小青的心头,不禁问:“他……怎么了?”
“唉!”透视装长叹一声,“他挺惨的……你在咱们酒吧里见过一个叫樊一帆的女人吧?”
“我知道,特别疯的那个金鱼眼嘛!我顶讨厌她。”小青厌恶地说。
“对,就是她。”透视装说,“可是你绝对想不到,那个樊一帆就是阿累的老婆。”
“啊?”小青大吃一惊,“我怎么感觉,他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
“这事儿要说起来可就话长了……”透视装突然想起了什么,搡了小青一把,“你赶紧走吧,那几个老总找不到我,万一摸到后门看见你,可就麻烦了。你也真行,不陪酒就不陪酒吧,好端端地给人家一个耳光做什么?要不是力哥面子大撑得住,今晚咱们的场子非让人家给砸了不可。”
“那几个渣滓是光让我陪酒吗?手在下面胡摸了半天了!”小青的脸涨得通红,“一开始我还不想理他们,一个劲儿地躲,后来那个肥膘来劲了,死抓我的手往他裤裆里塞,我不抽他还等什么?!”小青一面往巷子外面走一面说,“谢谢你Susan,我先溜了,要是酒吧炒了我,你给我发个短信,我明天就不来了,正好,姑奶奶不泡这碗杂碎汤了!”
出了巷子口一直往北走。缤纷的小雨夹着一股寒意,从空中织下。小青把灰色针织高领衫的领子紧了紧,埋头向公交车站走去,准备坐车回家。一路上,雨丝像接吻鱼的嘴巴似的,不停地在她脸上啄着。
当她走近车站时,发现那里只有一个人,正是阿累。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着膝盖,脊背弯得像一只因残破而倒扣在沙滩上的旧船。他的手里摩挲着一张纸,打开,折上,再打开,再折上。雨丝偶尔飘过,将那张纸打得一片斑驳,但他还是那么打开,折上,再打开,再折上。灯箱广告的光芒将他的侧脸映成青色,而他微微外展的小腿却浸泡在铅色的夜幕中,躯体半明半暗,仿佛他的整个人都已经被无数次地打开又折上,因此而憔悴不堪。
他太沉重了,小青有点不敢走近,所以一直站在很远的地方,任渐渐大起来的雨水打在身上。
忽然,阿累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在掌心里发狠似的攥了一攥,先塞进裤兜,又掏了出来,向三四米外一个不锈钢果皮箱的开口处扔去,但纸团投偏了,碰在外壁上,又弹回了他的脚下。他皱起眉头,拾起纸团,拢在掌心,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一辆公交车笨重地驶来,停靠在车站,车门哐啷一声打开。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把纸团又往果皮箱里一扔,蹬上了车。
公交车依旧笨重地驶远,很快消失于茫茫雨幕当中,像沉没了似的。
阿累没有发现,他再次投入果皮箱的纸团,依旧撞在外壁上,不过这一回,反弹在了小青的脚下。
小青弯下腰,把纸团拾起,慢慢拆开:一张皱皱巴巴的、很薄的白纸,由于阿累揉搓得太多太狠的缘故,最上面一行铅印字都破损了,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单据,貌似发票,空白栏有圆珠笔写的蚂蚁爬一般的蓝色字迹,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呆了半晌,把这张纸再次揉成团,准备扔进果皮箱,余光一扫,突然发现阿累坐过的那张椅子下面有一个棕色的、鼓鼓的方形东西。走近一看,是个钱包,心顿时怦怦乱跳,捡起打开,里面有厚厚一沓百元钞票,还有身份证、信用卡之类的,想必是刚才阿累从裤兜里掏纸团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的。
刚进城那会儿,小青两眼一抹黑,吃了上顿没下顿,肚子常常饿得生疼。万般无奈之下,她偷过几个钱包,但她从来都认为做小偷绝对不是正道,所以在酒吧找到工作后,就再也没偷过东西了。不过,眼下她刚刚惹了祸,没准就要被炒掉,这1000元能救一时之急呢。把钱包还给阿累,还是自己“眯了”,她犹豫了好久,直到自己要坐的公交车来了,她跳上车,转过身,透过被雨水淋湿的车窗,仿佛又看到了阿累那仿佛被无数遍的、满是褶皱的身影,终于下定决心,还是把钱包还给他。
回到家,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小青煮了杯姜汁可乐喝,然后打电话给透视装,告诉她自己捡到了阿累丢的钱包,问她有没有阿累家的联系方式。透视装找酒吧里最红的“少爷”要了樊一帆留下的家庭电话。小青按照号码打过去,过了好久,电话才被接听,一个低沉的、有点瓮声瓮气的声音说:“喂……您好。”
应该就是阿累,只有他那挺拔的大鼻子才能发出这种鼻音。小青说:“你好,我刚才在车站捡到了你的钱包。”
“哦?”阿累有些惊讶,但是随即就平静而客气地说了一句“非常感谢”,仿佛那个钱包可有可无,他对丢或不丢都毫不介意。小青一面想早知道我还不如把这钱包给“眯了”呢,一面说:“你看我怎么还给你?”
阿累说:“你在哪里上班啊?我明天过去取一趟吧。”
小青估摸着不一定能再去酒吧上班了,于是说:“还是我给你送过去吧,你住哪个小区?”
“水岸枫景,你知道吧?”
水岸枫景是本市最有名的公寓之一,位置在二环以内,倚河而筑,水柳坡枫,周边商城林立、车水马龙。业主自然多是富人。酒吧里Waiter开玩笑,说要泡哪个“公主”,被“公主”听见,一般会瞪起眼睛骂一句:“有钱是吧?有钱在水岸枫景给我买套房啊!”所以,听说阿累的家就在水岸枫景,小青颇为吃惊:“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合适啊?”
“明天上午吧,麻烦你了。”阿累说,“你到了,打我家的这个电话就行。”
第二天,小青特意梳了个侧边垂的麻花辫,粉嫩的脸蛋上略施脂粉,镜子里一照,妩媚而楚楚可人,然后挑了件最喜欢的白色绣花流苏连衣裙套在身上,才出了门。
来到水岸枫景的小区门口,望着那几栋巧克力色的公寓楼,她心里有点发慌,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结果被保安拦住了,盘问她要去找哪位业主以及门牌号,她说不上来,差点想转头走掉,最后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阿累家的电话。
又是阿累接听的,礼貌中透露着一点不耐烦:“你来了?请稍等片刻,我马上下去。”
过了好久,也没见到阿累,倒是有个穿着工装裤和吊带小花团连衣裙的女孩下楼来,四下张望着。小青和她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是在找自己,慢慢走近。
“你是……小青?”女孩侧着脑袋问,她的皮肤有点黑,两腮各有一抹乡村红。
小青点点头。
“我叫小萌,是阿累家的保姆。”女孩说,“他说让你把钱包交给我就行了。”
小青稀里糊涂地把钱包递过去,小萌伸出手刚要接,小青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猛地又把钱包收了回来。
“这算什么?”小青的脸一刹那涨得通红,“瞧不起人?!”
小萌有点发蒙,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没长脚还是少条腿?难道不能下楼来当面说声谢谢吗?”小青把头一昂,对小萌说,“你告诉他,要是还想要这个钱包,就主动找我道歉。不然,他不缺这点钱,我们穷老百姓可当个大数——钱包我没收了!”说完转身就走。
小萌一下子急了,快跑几步挡在她面前:“你误会啦,我家主人是要下来当面感谢你的,可是他正好有点事脱不开身……唉,我说了你也不信。好吧,你跟我回家去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
跟着小萌坐电梯上了楼。一进门,玄关处一扇双鸾口衔长绶红木镂雕屏风立刻映入眼帘,透过屏风,可见浅黄色墙面的宽敞客厅里铺着佛堂似的紫檀木地板,主题墙上饰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一位古代仕女在垂柳下对镜梳妆,在旁边一尊橙黄色纱质灯屏的照射下,系于铜镜镜钮上的一缕红巾从女子纤纤玉手中垂下,艳如流霞。小青心中顿生愧意,觉得自己贸然闯进了这样一个古意盎然的家庭,实在有点莽撞。正手足无措间,只听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女人严厉而又很有涵养地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这样窝囊?才结婚不到半年,你看看咱们这个好端端的家都被她搞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是阿累低低的回答:“妈妈,对不起……”
先是一声叹息,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道你也很为难。当初你和她结婚,我一直是不同意的……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也许迂腐,但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她配不上你,配不上咱们家。算了,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希望你早点下决心和她分开,财产方面的事情我找陈律师来办……”
“不!”阿累突然喊了一声,开枪般突然和响亮,连屏风后面的小青都吓了一跳。
阿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用低沉而歉意的声音说:“妈妈,对不起,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好吗?”
“我一辈子要强,没想到你却这么懦弱!”女人无奈地说,“好吧,反正她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她,我还是回叠翠小区去住好了。”一边说一边大步往门外走,阿累紧跟在后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一绕过屏风,母子二人同时看到了小青,都是一愣。
“你是?”阿累的妈妈满脸狐疑地看看小青,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阿累。
“我……我叫小青。”小青微微鞠了一躬,“阿姨您好。”
阿累呆呆地望着小青,入梦一般,半天才反应过来,对妈妈说:“她就是帮我捡到钱包的那个女孩子。”
阿累的妈妈忧伤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小青说:“谢谢你。”又嘱咐阿累:“请人家好好坐坐,感谢一下。”
“是。”阿累把妈妈送出了门,然后请小青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小萌用一个托盘端来青花瓷的茶具,给小青和阿累各斟了浅浅的一杯茶,小青抿了一口,只觉得从口到鼻都被香气溢满,舒爽极了,抬眼才发现阿累还站在一旁望着自己,目光依旧呆呆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站着干吗,坐啊。”
阿累傻呵呵地笑了笑,离小青老远地坐下,低头咂了两口茶,瓮声瓮气地问:“你……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钱包的?”
“车站。”小青从自己被他绊了一跤说起,一直说到捡到钱包,但是没提那个纸团的事,“你昨天怎么了?迷迷糊糊的,遇到了很麻烦的事吗?”
阿累一愣,眼睛里浮起了雾一般的迷茫,片刻,惨惨地一笑:“不说这个了……你在Darkness酒吧做什么?”
“我是驻唱。”小青说,“我在老家的艺术学校学钢琴,不过唱歌也不错,来城里就找到了这份工作。”
“哪天一定听听你唱的歌。”阿累说。
小青很自信地一笑:“没问题!”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小青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拿出那个钱包还给阿累:“差点忘了正事。”
阿累接过来,直接从里面抽出一沓钞票递给小青:“这些给你,小小心意,请一定收下。”
小青摇摇头:“我不要,我要是要这些钱,我就不还你钱包了。”
阿累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好吧,你跟我来一下。”说着站起身,带小青来到他的书房,指着一座黑漆描金的博古架说,“这上面的镜子,你随便拿一面吧。”
小青看那博古架上摆着造型各异的青铜镜架,有的是仕女托烛,有的是龙虎拱山,有的是犀牛望月,每个镜架上架着一面铜镜,大多是圆形,也有钟形和菱花形的,俱已锈迹斑斑。她问:“这些都是你买的?”
阿累笑了笑:“都是我家收藏的。”
“不少嘛。”小青看了一遍,并没有拿,而是回身端详起书房来。书房用一道月亮门分成里外两间。走进里间,立刻闻到一股沉郁的香气。只见墙上高挂两道条幅,左题“菱芳耀日”,右书“冰光照室”,她琢磨不出什么意思,便在金丝楠木的花板、琴几、书柜前细细地看,还不时地耸耸鼻尖嗅一嗅,最后坐在那把四出头官帽椅上,晃了两下身子,觉得并不舒服。阿累也不阻拦,只微笑地看着她。
最后,小青发现雕花书案上摊开着一本线装书,上面都是些铜镜的图谱,一面圆形的铜镜被当做镇纸压在书上,镜纽是一只伏兽,浮雕的纹饰华美异常:有各种狮子状的东西在葡萄的枝蔓间嬉戏。
小青拿起来看了又看,阿累上前道:“你喜欢这个吗?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小青点点头说:“也就这个上面的画儿还看得清楚些……这个东西肯定挺贵的吧?”
“这是唐朝的海兽葡萄镜,值不了几个钱。”阿累说,“这一面的品相非常好,也就5万元左右吧。”
“啊?”小青大吃一惊,“这么贵,我可不能要。”
阿累说:“你还是收下吧。这书房里,这面是最便宜的了。”
小青呆了半晌,嘀咕道:“我要这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啊,说是镜子,又照不出个人影儿来。”
“哦。一般铜镜的金属比例是:铜占70%,锡约占24%,铅约占5%,与其他青铜器比,锡的含量较高,所以宜于映照,即便如此,光亮度也绝对不能和玻璃镜相比的。”阿累从书案上的象牙笔筒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旁边的描金柜,取出一把玉柄素镜,递给小青说:“你想要照得清楚的,就试试这面清代的。”
小青朝黄而发白的镜面中望去,自己的面容仿佛浸在月光下的湖水中,恍恍惚惚的:“这个还是不大清楚啊。”
阿累苦笑道:“也许,这正是中国古人的智慧吧。镜子中的事物,本来就是不真实的,所以,不妨一切都模糊些……”
小青凝视着镜子,月光下的湖水突然颤动起来,镜子中的她像被暴雨抽打的小船,一阵急剧的抽搐和变形之后,渐渐沉入湖底。她感到眩晕,紧紧地闭上眼,再睁开眼皮的一刻,镜子、书案、琴几、花板以及阿累在内的一切一切,都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黑暗。
黑暗有如混沌的梦。
可是她知道,刚才的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自从阿累去世之后,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完全无力自拔。她想念阿累,想念到了骨头里,许多个夜晚,她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直哭泣到天明,她唯一惊讶的是,一向坚强的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透过泪水的折射,往昔的影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从她被阿累绊倒,从她捡到钱包,从第一次走进阿累的家门,直到……她想忘记这些锥心般痛苦的回忆,可是根本不可能。曾经多少次,下班后,她坐车回家,在没有开灯的公交车上,她濒死般麻木着,灵魂和躯体犹如悬吊着的拉环,随着滚滚车轮,毫无知觉地摇摇荡荡。黑暗中,唯有阿累的笑容那样真切和清晰,她望着他,不知不觉间,哽咽成泪人。直到售票员大声叫她,甚至拽她的衣服,她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走下车,发现已经是终点站……
此时此刻,这囚室,和公交车一样黑暗,甚至更黑暗一些。二者的相同之处还在于,她都是被禁锢在一个铁的或石头的匣子中,无可脱逃,不知道会被悲惨的命运载到什么地方。
怎么回事?
有点凉,从小腹往上。
迷糊的头脑一时还无法分辨究竟,乳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小青想也许是反复的翻身把文胸弄错了位。但又觉得不对,那种摩擦是从文胸和乳房之间插入后进行的……更像是一种揉搓。
接着,她听到了一种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声音熟悉而恶心,是她偶尔经过酒吧的包厢外面,听到里面传出来的那种极其淫荡的呻吟。
仿佛突然嚼了一大口超醒强力薄荷糖,小青的意识猛地清醒过来,是三角眼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抚摩她的乳房,小青甚至能想象得出,那个母兽的另一只手,一定在抚摩她自己那肮脏的下体。
小青一把抓住伸进文胸的那只手,狠狠地拽出去,然后呼啦坐了起来,痛骂了三角眼一声:“你他妈的变态啊!”
有人在偷偷地笑。
三角眼还在手淫中,猛地被打断了快感,第一反应竟是狗一般的哀求:“嘘嘘……声儿小点,声儿小点……”
“不要脸!”小青又骂了一句,抓起小被子就要挪身。她想,我宁愿去茅坑边打地铺,也不能在这个三角眼身边睡了。
然后,她就看到三角眼的上身像诈尸似的突然竖起,虽然黑暗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气息逼面而来。
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呼的一声,脑袋就被小被子捂住了。在三角眼疯狂的谩骂中,无数个拳头狠狠地擂下,还有人一边“嗷嗷”叫着一边用脚踹她。她拼命喊叫、翻滚、踢打,但是没有一点用,全身疼得像被掰断成了一截截的。剧烈的喘息,很快耗尽了小被子里的最后一点氧气,窒息的巨大痛苦,使她真想把自己的喉咙掐断,但手臂已经被打得抬不起来半寸。
尽管被被子捂着,她还是听到了呼啸的风声,什么东西在抡起砸下,仅仅半秒不到,她就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头骨咔嚓的断裂声,在昏死前的最后一刻,她还闻到了口鼻喷出的鲜血的腥气。
第十一章 奄奄一息
她记得阿累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脱之后,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头还要清醒地领略到这句话的意思。
砰的一声!
好像一个麻包被推倒,裹在被子中的小青直挺挺地扑倒在通铺那又冷又硬的床板上。
三角眼抡起手中的木头板凳,准备照着小青的头颅再次砸下。就在这时,黑暗的囚室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照明弹一般,突然被炸亮,所有人都如同被扒开洞穴的鼹鼠,呆呆地眯缝着眼,不知所措。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开锁声,还有一个女管教严厉的呵斥:“6号监舍的所有人,都面对墙,蹲下!”
女囚们像簸箕里的豆子,哗啦啦地都滑到了墙边。三角眼也不例外。她把板凳往茅坑边一扔,对着墙蹲下,手指尖耷拉在脚后跟旁边。
铁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管教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通铺上的被子里裹着个人,上前把被角拉开,露出小青血淋淋的一张脸,不禁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她打成这个样子的?号长呢?!”
三角眼转过身,举起手说:“报告李管,我是号长。这新收的‘炸号’,大家才动手调教她一下,可能下手重了一点……”
“这是下手重吗?这是下死手!”李管生气地说,“谁打的?自己站出来!”
没人吭声。
李管冷笑道:“都跟这儿装哑巴是吧?等我把她揪出来,一准儿让她站笼子。”
三角眼低声说:“李管,当时黑灯瞎火的,大家一拥而上,谁也没看清啊。”
那个不等式忽然凑过来说:“报告李管,我看这女孩儿被打得不轻,还是先给她止血吧。”
李管这才想到当务之急是别出人命,对不等式说:“你,把她背到医务室去。”然后恶狠狠地对三角眼说:“今晚你们6号都别睡了,集体背监规!”
铁门哐啷一声被锁上了,灯却没有关。三角眼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医务室的医生给小青检查了一下,她身上伤痕累累,这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额头上被开了个口子,先给她包扎,又打了破伤风针。小青渐渐清醒过来,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李管让不等式先回号里,然后自己扶着小青在病床上躺下,问:“是谁打的你,为什么打你?你跟我说,别害怕,要说实话。”
小青看她虽然年轻,但目光很正,于是把三角眼怎么骚扰自己,自己反抗后遭到了群殴的情形细细地说了一遍。李管越听脸色越难看:“你右脸太阳穴上好像有块烧伤的地方,也是她们燎的?”
小青摇摇头:“那个是以前留下的……”
李管给她盖上被子说:“那还好,不然就要彻底搜查监舍了,窝藏打火机可是大事……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的。”说完关上灯,走出了医务室。
再次沉浸在黑暗中,依旧不能入睡。
额头剧烈地疼痛着,有如一把大号改锥撩开了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在伤口的中心不停地钻着、钻着,残酷、冷峻而富有节奏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小青咬紧牙关忍耐着,闭上眼,脑海里回想着刚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围殴,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她能想象出那些女囚疯狂的拳脚和变形的嘴脸。本来她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打死,特别是昏死前的一刻,在闻到了口鼻中喷出的鲜血的腥气时,她的舌尖还舔到了口腔里浓淡不一的咸味。她想,这下我可以死了。她唯一惊讶的是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感到无比舒畅。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渴望着被这样虐杀,她记得阿累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脱之后,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头还要清醒地领略到这句话的意思。
但她还是没有死。
一切,都像梦一样,恍惚地开始,惆怅地结束,中间有无数或模糊或清晰的片段,一律不堪回味……
马路边上,有一具小狗的尸体,毛和皮上都沾满了巧克力酱似的血渍,从它摊开的情形看,很显然是被车子轧死的。小青慢慢地蹲下,看着它,想象它活着时欢快、可爱的样子,喜欢奔跑,喜欢摇尾巴,甚至能用两条后腿站着打圈儿讨主人的欢心,但是死神被车轮挟带着,风一样呼啸而来,一秒钟之后它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而它的主人却抛弃了它,任由它躺在这里,自然地腐烂。
“死亡是一种解脱。”阿累说。
“你真残酷。”小青抬起头。她这才发现他看着小狗的目光,完全不像他的语气那样平静和理性,而是充满了哀痛。
他真是个怪人。
“走吧。”阿累向前面走去。
小青站起身,匆匆地跟在后面,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深秋的天空,沉甸甸的。一眼望去,树木无一例外地光秃秃的,像一群排着长队,伸出瘦弱的手臂,向上天乞讨的乞丐。
“你知道吗?”阿累忽然说,“对于镜子而言,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过客。”
“嗯?”小青没听懂。
“我们家可能是国内收藏铜镜最多的家庭了。”阿累说,“从小我就好奇,我爷爷、我爸爸成天拿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镜子翻来覆去地看,到底是为了什么?上面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痴迷的地方?翻开一本铜镜专著,也许会讲铜镜承载着的文化博大精深、丰富多彩,其形制特征、类型特点、纹饰发展、铭文演变当中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但是这些话太冠冕堂皇了,就好像一层漂亮的包装纸,而我关心的是,具体到个人——比如我自己,一面镜子究竟能让我迷恋它什么?
“后来我爸爸病死了,我妈妈总捧着他生前最喜欢的一面铜镜,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镜面上。我开始以为她是睹物思人,渐渐地我才明白不是这么简单。因为那面镜子里曾经留下过我爸爸的身影、面容,而我妈妈拿着它的时候,她的身影、面容也会映照在上面。这是他们两人唯一在阴阳永隔之后,又能重合的空间。
“那以后,我也开始喜欢上了镜子,尤其是铜镜,你有没有计算过,一面2000年前的汉代铜镜,曾经映照过多少人的多少种生活。想一想就会令人心旌摇荡。特别是在阅读史书的时候,身边摆着一面铜镜,你能想象,昭阳舍的连弧蟠螭纹方镜中,赵飞燕在水晶盘上翩翩起舞;你能想象,李白望着蟠龙纹镜,吟诵‘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你能想象,22岁的辛弃疾对着湖州镜整理自己的盔甲,然后昂首走出军帐,策马扬鞭,直入敌阵,端个气吞万里如虎;你能想象,深夜,长着白胡子的蒲松龄坐在简陋的茅舍中,沐浴着苍白的月光,望着一面古老的捉鬼图纹方镜,脑海中浮现出了聂小倩、婴宁……”说到这里,阿累不由得喝醉酒一般微笑起来,轻轻地摇着头。
小青从小历史就学得不好,对“端个”是什么意思也不大懂,可是看阿累这么高兴,她的心里也挺快乐的。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害怕铜镜了。”阿累突然说。
“害怕?”小青困惑地望着他。
“没错。害怕。”
“为什么?”
阿累停下脚步,站在一个粉盈盈的时尚饰品店前,擦得异常明亮的玻璃映照出他和小青的身影。“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最冷漠:一个是时钟,另一个就是镜子。时钟滴答滴答,分秒不差地为你的生命倒计时;而镜子里面,此刻是你的身影,彼时又是他的影像,它不带任何感情地映照着每一个走过它的人,无论这个人生还是死,善还是恶,年轻还是苍老,幸福还是痛苦,无论2000年还是4000年,10000年又怎么样?镜子根本不在乎这些。它没有生命,它永远不会为曾经用它端详过自己的那些人留下哪怕一道浅浅的痕迹,它在乎的只是现在站在它跟前的那个人。它太冷血、太势利,那么多人用它观察过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最终它留下了关于他们的什么?什么也没有!只剩一层象征着腐烂的铜锈!”
阿累有些激动,凹进眼窝里的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蹿动着火苗似的光芒。他把手掌狠狠地压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的影像抹杀一般。饰品店的门打开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店员的女孩子走了出来,紧张而不解地看着他。小青知道再这么下去警察很快就要被召来了,赶紧拉着阿累离开。
自从在阿累家见了一面之后,隔三差五的,阿累会约小青出来散散步、吃顿饭或者喝杯咖啡什么的。他笑称“算是对你把钱包还给我的感谢吧”,因为小青既没有要他的钱,也坚决拒绝接受一面铜镜的馈赠。
小青在酒吧里混了这么久,觉得大部分男人都只能分成两种:出来买的和出来卖的。而阿累则完全不一样,虽然他有点憨,笨嘴拙舌的,但是他的品行非常端正,就像一面布满了“绿漆古”的铜镜,你可以说它迂腐,却不能说它不洁。小青不是傻子,她知道阿累喜欢上了自己,可是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想要亲近她的举动,甚至连亲昵一点的玩笑都没有开过。以至于小青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感觉回到了童年那“小猫小狗”的时代。
“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小青说,“想得太多的人都不快乐。你看我,我没你那么有钱,更没你那么有学问,可是我想得很简单,只要我能不受人欺负、自己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别的事情我都不去想。比如你要是送给我一块手表、一面镜子,我肯定特别高兴,因为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啊,至于这手表是不是给我倒计时的,我才不在乎,反正它要给所有的人倒计时;这镜子将来再去照谁,我更不操心,只要它照过我和我喜欢的人就行了……”
阿累看着小青那清纯的脸庞,不由得笑了:“好吧,那一言为定,我就送你一块手表和一面镜子。”
“不不不!”小青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我就打这么个比方,不是跟你要东西。反正,你别瞎想就比什么都强。”
“嗯。”阿累重重地点了点头。小青不由得扑哧一笑,他懵了:“怎么了?你笑什么?”小青说:“你的鼻子真大,一点头就跟要掉下来似的。”阿累也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就跟在水缸里似的,瓮声瓮气的。
“对了,小青,你有没有男朋友?”阿累忽然问道。
“怎么问我这个?”小青说。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随便问问。”阿累有点慌了,捏了捏鼻子,“你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追你的人一定不少吧?”
小青点点头:“倒是不少。在家的时候就有,乡下的小伙子都直接,骑个摩托车跟在你后面不停地搭讪,能跟出好几里地,打都打不走。不过,我姐姐让我好好学习,不许太早谈恋爱。后来我跑到城里,在酒吧找到工作,有好多特别恶心的男的想占我便宜,对付这种人我能忍就忍,忍不了就动手抽他们——我靠弹琴唱歌挣钱,别的想都别想!还好我们酒吧老板面子大,又挺欣赏我的,我每次惹祸他总能给我撑住,呵呵。”
阿累一面听,一面默默地点着头:“这样好,这样好。不过,你一个人在这大都市里闯荡,身边还是有个人照顾的好……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小青凝视着他,半天才说:“有。”
阿累一愣,目光里闪过一丝惆怅:“能告诉我是谁吗……需要的话,我帮你撮合撮合。”
小青依旧凝视着他,歪着脑袋,把两只白嫩的小手往身后一背,撅起嘴轻轻一笑:“不行。这个世界上,我谁都可以告诉,就是不能告诉你。”
一阵秋风掠过,犹如一捧冰凉的雪水,将两人之间的空气擦得更加清澈、透明了些。纵然是阿累这般木讷的人,也听懂了小青的话,不由得痴痴地微笑起来。
但是,小青永远也不会忘记,就在那一片落叶之后,一切都变了。
一片落叶,枯黄得几近发黑的落叶,从他们头顶的树杈上飘落了下来。它很有可能是这个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那么巧地,在两个人对视的目光之间划过,像用刀切断了似的。阿累的双眸本来放射出炭一般炽热的光芒,而在那片落叶划过他的眼际之后,顷刻间变得极其冰冷,甚至有点残忍。他的嘴角抽搐着,仿佛刚刚咽下了毒药。
“阿累……你怎么了?”小青有些惊慌。
“没什么。”阿累冷冷地说,“咱们走吧。”
那一刻,小青清楚地感觉到了冬天——提早来临的冬天。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阿累没有再和她联系。小青感到很困惑,把两个人交往中的每个细节翻来覆去地想,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最后脾气上来了: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也不给阿累打电话。每天板着脸在酒吧里弹琴,歌唱得越来越少了,人也有些憔悴,眼圈黑黑的,一看就是觉睡得不踏实。
有一天下班后,透视装倒了杯香槟,推到她面前说:“喝一点吧,比百忧解还有效。”
小青愣了愣,拿起来就喝了一口,金黄色的液体滑入口腔的一刻,清冽中又有那么一点点酸涩,很像此刻自己的心情。
“他好久没来找你了?”透视装用修长的指头压住一枚硬币,在紫黑色的实木柜台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你说谁?”小青装出不知道的样子。
透视装一笑:“阿累。”
“他和我没关系!”小青生气地说。
“别装了。恋爱就像你手中的这杯香槟,不管表面上怎么平静,心底泛起的气泡还是一眼就能看得见。”透视装搂住她的肩膀,“我说小青,阿累有老婆的,我告诉过你,就是那个樊一帆,你难道甘心当二奶?”
“我绝对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当什么二奶!”小青严肃地说,“我和阿累是挺要好的,但只是普通的朋友,真的没有别的关系。再说了,我上次去他家还钱包时,听他妈妈正劝他赶紧离婚呢。”
“哦。”透视装点了点头,“也好,他压根儿就不该和她结婚。”
小青忍了半天没忍住,问:“阿累怎么会娶樊一帆那种女人?”
“阿累就是一宅男,与世隔绝太久,难免傻傻的。”透视装点起一根烟,抽了两口说,“有一次他来咱们酒吧喝酒,正好赶上樊一帆和几个人包了旁边的卡座玩游戏,那游戏据说就是樊一帆自己想出来的,特别多幺蛾子,仰着头往嗓子眼里塞花生米,拿气托着,不能咽下去,最后比赛看谁塞得多。结果不知怎么的,樊一帆把一粒花生米呛到气管里去了,当时就直翻白眼。她那几个朋友惊慌得“哇哇”乱叫,谁也没办法。多亏阿累以前在书上看过气管有异物的急救方法——所以说读书多了还是有点好处的。他从后面抱住樊一帆的腰,两只手握成拳头,顺着她的腹部用力向上挤,总算帮樊一帆把那粒花生米咳了出来,才没闹出人命。他俩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樊一帆知道阿累家是玩古董的,特别有钱,就缠上了他。你也看见了,阿累永远是那么文质彬彬的,而樊一帆张嘴就是脏话,坐着的时候裆劈得那个大,简直就是招男人上她,阿累根本就不想和她交往。但是樊一帆有个相当牛逼的军师,名叫杨薇。你肯定不会注意到她,长得又瘦又矮,总穿着一身黑衣服,坐在樊一帆的身边,臊眉耷眼的,很少言声。这个人的鬼点子那个多啊,满天星都比不上她。据说她为了帮樊一帆追到阿累,设计了一整套的策略,在言行、服装上来了个大变活人!几天不见,樊一帆再来酒吧的时候,真的不一样了,穿得挺朴素、挺整洁的,虽然爱玩,但不胡闹,对每个人都笑嘻嘻的,显得特别真诚,偶尔冒出几句脏话也可以视为直率和热情,弄得阿累还真以为樊一帆是为了他而改变自己、重新做人,感动得不行。这样坚持了三个月左右吧,樊一帆就成功地把阿累追到手了。”
“后来呢?”
“后来就结婚了呗。阿累那人特搞笑,上床就上床吧,还非要负什么责,不顾他妈妈的坚决反对,把樊一帆娶回了家。”透视装吐了一口长长的烟,笑着说,“据说这也在杨薇的策划之内,她唆使樊一帆去补了个处女膜,让阿累以为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哈哈,我听说了差点没晕死,阿累的眼睛真是长到脚后跟上了,樊一帆这种恨不得夜夜当新娘的货色,就是上把锁也挡不住她发浪啊!”
小青没有说话,望着天花板发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平时酒量蛮大的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一杯淡淡的香槟,那天竟让她醉得像溺水一般,久久不醒。
平安夜的晚上,酒吧门口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装点得喜气洋洋的,两棵圣诞树上缀着金色铃铛、心形小甜饼、蜡烛,顶部的那颗银色的伯利恒之星格外璀璨,寒风一吹,颔首弯腰,活像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在哆哆嗦嗦地赔笑。酒吧里面,酒香和烟臭混成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儿,每个人都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的,交杯换盏之间,谈笑声把耳鼓撞得生疼。小青弹了几首庆祝圣诞的曲子,一眼望去,根本没有人听,顿时感到孤零零的,刚刚溜到舞台下面,想去蹭杯Whisky暖暖身,远远看见透视装挤过人群,来到她身边,在她耳畔大声说:“后门!去后门!阿累找你!”
小青一听,愣愣地就往后门跑,一出门,北风如刀,袭得她打了个哆嗦,刚想回去披件外套,就感觉身上一暖,原来是阿累把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了她的身上。
“别冻着。”阿累瓮声瓮气地说。
小青的眼眶登时就湿润了,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盯着阿累。
阿累呆呆地望着她,像分别了一万年似的。
小青忽然发现他的目光有些混浊,仿佛被风沙扑打过的河面,于是本来生硬的一颗心顿时又变软了,说:“怎么……这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
“你能帮我个忙吗?”阿累忽然说,没头没尾的。
小青冷冷一笑:“原来是用得着我了,才来找我。”
阿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还是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什么忙?”小青不耐烦地说。
阿累傻呵呵地站了好一阵子,仿佛想不起来求她帮什么忙了,老半天才说:“最近,你见过樊一帆吗?”
“没有!”
“那……那要是她来了,你帮我看着点儿她都跟什么人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然后打我的手机告诉我,好吗?”
“打住!”小青很烦躁地说,“这个忙,我帮不着。我一来不是特工,二来不是你雇的,三来怕也算不得你什么朋友,你另找别人干这事儿吧。”
“哦……”阿累想了想,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再恳求,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像戴了面具似的僵硬,慢慢地转过身,走掉了,灰色风衣的下摆一曳一曳的,像拖着一块生铁。
小青的心中突然一颤,快步跑了上去:“阿累你等一等!”阿累没有转身,还是往黑暗中走。小青急了,嚷了起来:“阿累你站住,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你走路为什么不甩胳膊啊?你怎么变成了一块石头似的?!”她追上阿累了,伸手去抓他,但是抓到的只是虚空,仿佛她的手穿透了他的身体……
“起来!起来!”一只手使劲地推搡她。
小青睁开眼,身边站着那个进看守所时见到的、眼袋特别大的女管教。
“谁让你睡医务室的?”大眼袋厉声责问道,“给我下床!回监舍!”
小青慢慢地从病床上坐起来,额头还是像被火烧似的疼,全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
旁边站着年轻的李管,脸涨得通红,对大眼袋说:“昨天夜里她在监舍里被几个人殴打,您看她额头上的纱布,血都浸透了,差点死了。我才让她在医务室里住一宿。现在您让她回去,万一她再挨打怎么办?”
“她不是没死吗?没死,就该回哪儿回哪儿!”大眼袋对李管说,“还有,听说你把三角眼关笼子了?马上放了,让她也回监舍。”
“这怎么行?!”李管一下子急了,“我调查过了,就是三角眼动手打的小青。她出手这么狠,罚她关笼子是轻的。现在把小青放回监舍,再把三角眼放回监舍,那小青还有命吗?”
大眼袋瞪了李管一眼:“三角眼是号长,教训教训不守规矩的新收人员,是她该干的活儿,下手重了,下次注意点儿不就行了。”
三角眼在笼子里被关了半宿,躺不能躺坐不能坐的,可是苦坏了,回到6号监舍,一头趴在通铺上,让满脸红疱的女人顺着脊背给她按摩,从胸腔里不停地发出哼哼声,像一头猪似的。一见小青进来了,眼睛里就放出狠毒的光焰,龇着黄黄的牙齿说:“小逼敢阴我?你等着!”
小青靠着墙角慢慢坐下,望着铁窗外那片窄小而阴沉的天空,一声不吭。
夜幕很快降临了。
熄灯后,监舍里有两个人没有睡,一个是梳着不等式发型的秦姐,她依旧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也没人敢管她;另一个就是小青,还是那么默默地坐着,仿佛和冰冷的墙壁长在了一起。
黑暗突然肿了起来似的。
几个人形的物体站在了小青的面前,呈半月状将她包围。
小青一动也不动。
一个人形的物体蹲了下来,三角形的眼睛放出蛇芯般狠毒的光:“小青,你害得我被关了半宿笼子,这笔账,咱们该算算了吧。”
“跟丫废什么话!”是红疱凶狠的声音。
小青还是沉默着,目光漠然,仿佛眼前是一片虚无。
“喂喂喂……”三角眼狞笑着伸出手,抚摩着小青细嫩的面庞,“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是不是怪我昨天下手太狠了?所以记住,下次要乖乖地让我享受,不然的话——”
啪!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三角眼狠狠抽了小青一个耳光。
啪!
比第一声更响!不过这一次,谁也没有想到,一直缄默的小青,抡圆了胳膊回抽了三角眼一个耳光,疼得三角眼捂住腮帮子,气急败坏地喊道:“操!给我动手!”
一群疯狗扑了上来!小青蓄积了一下午的力气,这时也猛地爆发,拳打脚踹,活像是一只受困的母狼,奋勇搏斗着,狭小的监舍刹那变成了角斗场,击打声撕裂声喊叫声哀号声,还有牙齿咬碎般咯吱咯吱声,混成泥浆似的一团,几乎要把墙壁挤裂!
毕竟寡不敌众,没多久,小青就被卡着喉咙仰面躺在了地上,嘴角往外呼哧呼哧地喷着血沫,两条雪白的腿被两个人劈开,要被轮奸似的。
小青惊恐地闭上了眼。
呼——啪!
一只手,突然斜里伸出,攥住了三角眼的手腕。
三角眼回头一看,是不等式,张口就骂:“姓秦的,你他妈的少管老娘的闲事儿!”
“今天这个闲事儿我就是要管。”不等式平静地说,“你这一下子,会把这女孩毁了。”
三角眼的手腕使劲挣了两下,没想到不等式的握力如此之大,铁箍一般,居然没有挣脱,气得正要接着骂,监舍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猝然爆发!
趁着两个按着她的腿的人走神的空当儿,小青铆足了力气,双腿拼命一蹬,不仅摆脱了按压,而且正好踹在三角眼的胸口上,踹得她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小青连挥几拳,将三角眼的几个帮凶打倒或逼退,然后站起身,看见三角眼也已经站起,和她面对面,眼睛里一片血红。
狭窄的监舍里,一时间静得像上了膛的枪口。
“嗷”的一声怪叫,三角眼握着牙刷,猛地刺向小青的心窝,小青将身子一闪,牙刷柄锋利的尖端从她衣服的侧面划过,刺啦割开一道口子,小青挥掌切在三角眼的手腕上,疼得三角眼一哆嗦,手一松,牙刷就掉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牙刷下落半空时,小青啪地接住,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三角眼见凶器被敌人夺了去,又一声怪叫扑向小青!小青本能地握着牙刷在胸前横向一划,只听撕纸一般非常轻微的嚓一声,三角眼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哐地靠在墙上慢慢坐倒,脖子上扑地喷出一腔鲜血!
顿时,监舍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腥气。
所有人——包括小青在内,都呆住了。
“杀人啦!”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叫了起来!
外面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监舍的灯乍亮,然后是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小青还呆呆地看着身体不断抽搐的三角眼,不等式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了作为凶器的牙刷。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沉重的铁门哗啦一声被狠狠推开,带着风。
大眼袋带着两个挎枪的武警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全身是血污的三角眼,赶紧让一个武警送到医务室急救,然后恶狠狠地问:“谁干的?说!”
小青想:现在,我就是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不会有人相信了,不禁凄惨地一笑,刚要站出来。一个人抢先一步举起了手中的牙刷柄:“报告管教,是我和三角眼斗殴,失手伤害了她。”
这一回,不要说小青,不要说全监舍的人,就连大眼袋也目瞪口呆!
举着牙刷柄“自首”的那个人,居然是红疱!
“你……你不是一直跟三角眼的吗?”大眼袋瞠目结舌。
“她太欺负人了,我看不过,和她干起来了,她想拿牙刷插我,我操我不能等死啊,夺过来就给了她一下子。”红疱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给她上脚镣!”大眼袋对剩下的一个武警说,“今晚让她住笼子去!看三角眼有没有生命危险,要是死了人,红疱,你自己拉屎自己吃。”
上了脚镣的红疱,一拖一拖地慢慢走出监舍,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朝不等式眨了眨眼。小青看见了,心中顿时一片雪亮——原来是不等式——秦姐让红疱替自己顶了缸。
大眼袋指派秦姐当了号长,走出了监舍,铁门哐的一声重新关上。
这么短的时间里,古怪而震撼的事件接连发生,满监舍的人被唬得一个个呆若木鸡。小青走到秦姐面前,嘴唇嚅动了半天,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秦姐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对众人说:“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小青知道,这里不是表达感激的地方,所以,第二天一早,趁着放风的时候,她来到水房。水房里只有秦姐一个人正在水泥池子边洗脸,小青上前说:“秦姐……昨天夜里,真的谢谢你。”
秦姐用毛巾把脸擦干净,笑着说:“没什么。”
“要不是你,我昨天晚上死定了。”小青压低了声音,“我心里明白,红疱替我顶缸,是你安排的。”
秦姐叹了口气:“也苦了她了,挨了一夜的笼子……不过,听说三角眼虽然失血过多,但是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我想,红疱很快就能放出来了。”她仔细看了看小青,温柔地说,“这几天,你也受了不少折磨,脸都发污了。”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塑料盆打了满满一盆清水,“快点洗把脸吧。”
小青心里暖暖的,点点头,来到脸盆前,在镜子一样的水面照了照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笑着对秦姐说:“哎呀,我变得好丑……”
话没有说完。
她的心一寒。
不祥的预感。
因为她清晰地看到:秦姐嘴角浮现出诡异的一笑。
接着,仿佛一块巨石砸向了她的后颈!半秒不到,她的脸就被完全按压进了水盆,惊惶中的急促呼吸,使大量的水顺着鼻腔涌进了肺里,她痛苦地觉得自己的身体乃至四肢都要被胀裂了!她拼命挣扎,但是按着她后脖子的手,和昨晚攥住三角眼手腕的手一样,如同铁箍,她根本抬不起头来。
水面上,小青的头发像濒死章鱼的触角,从剧烈的颤抖、痉挛,渐渐化为无力的飘荡。咕噜咕噜,大量的气泡冒出,旋即破裂。
哗啦啦!
秦姐抓着小青的头发,把她的头从水中提起。小青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张一合的嘴唇犹如刚刚被捞上岸的鱼,一串串的水珠顺着她的发梢、睫毛、鼻尖和下巴流淌。
秦姐把自己的脸贴在小青湿漉漉的脸上,狞笑着说:“小青,三角眼根本不知道你的价值,而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你那么快就死去的,我要让你享受更多的折磨,慢慢地要你的命——除非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阿累临死前交给你的那面镜子,现在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小青剧烈咳嗽着说。
“很好,很好。”秦姐的手再次按压在了小青的后颈上……
“小青,小青——”水房外突然传来了年轻的李管的呼叫声。秦姐无奈地松开了手。李管走了进来,一看这情景,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小青洗脸不小心,呛着了,我帮她拍拍。”秦姐一边胡噜着小青的后背,一面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李管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对小青说:“你跟我来一下,有人来看你。”
小青跌跌撞撞地跟着李管往提讯室走,一路上,李管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小青一言不发。
走进提讯室,一看坐在桌子对面的那个人,小青愣了一下。她记得这个矮胖子,他在Darkness酒吧为自己的歌声鼓过掌,还曾经闯进分局,横眉怒目地要求司马凉给自己打开手铐……也许,他是一个想帮助自己的好人。但是就在刚才,一个自己信任并感谢的“好人”,差一点就将自己活活溺毙,而她的真正目的是想要那面阿累留给自己的镜子……
谁知道这个矮胖子是不是也为了那面镜子?
镜子。
小青的眼睛模糊了。
这个世界上,除了阿累,我谁也不能信任,可是阿累……他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彻底的绝望。就像被扔进了一个纠结着千万条毒蛇的黑暗洞窟,而洞口已经被封死。
“小青……你坐。”马笑中说,声音发涩,像咬了一口青柿子似的。
小青神情木然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马笑中指着小青额头上的纱布问李管:“这是怎么回事?”
李管说:“她们监舍里的号长欺负她,拿板凳打的。”
“我操!”马笑中一下子火了,跟亲妹子在胡同里被小流氓劫了似的,“你们有他妈蛋用啊?!”
李管有点生气:“马所长,请你把嘴放干净点儿!”
凡是涉嫌刑事犯罪,且正处于侦查、审查起诉或公诉阶段的犯罪嫌疑人,除了律师,任何人都是不能探视的。杨薇被杀一案,司马凉是第一侦办负责人,按照规矩,马笑中要来探视小青,必须先获得司马凉的允许。但是他今天来纯粹是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理——从见到小青的第一眼,他就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歉疚和爱怜,总想帮助她——压根儿就没和司马凉打招呼,完全属于自选动作,只好咽下一口恶气,用很温和的口气对小青说:“我是你所居住的地方的管片儿派出所所长,姓马。我今天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对于你谋杀杨薇的指控,你……你有什么需要辩解或反驳的证据吗?”
“我没有杀人。”小青冷冷地说。
“这里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无辜的。”马笑中严肃地说。
“但只有我是真的。”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小青把头一昂,“你走吧,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
“小青!”马笑中焦急地说,“我的时间不是很多,如果你真的没有杀人,请马上告诉我有什么对你有利的人证和物证,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你洗刷冤屈?”
小青冲他凄惨地一笑。
就在这时,提讯室的门开了,大眼袋走了进来,不客气地对马笑中说:“马所长,我刚刚跟司马队长通了个电话,他说您今天来,根本就没和他打招呼,属于违规行为,所以对不起,请您马上离开!”然后吩咐李管:“小李,把小青带回监舍去。”
李管把小青从椅子上拉起来,带着她往外面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昏暗的室内和明亮的室外,被分割成了界限分明的两个空间,有如黑夜和白天。难道我真的要永远沉睡在噩梦里?难道我真的不能做点什么让自己摆脱被囚禁、被凌辱的绝境?难道我真的要像阿累一样受尽折磨后恨恨地死去?
一阵凉风掠过她的面庞,吹得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自己。
她回过头:“马所长,您真的想帮我洗刷冤屈吗?”
“小李!”大眼袋怒喝道,“马上带小青离开!”
“等一下!”马笑中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凝视着小青水汪汪的一双眼睛说,“我可以向老天爷发誓,我绝对是想帮你——而且是没理由、不要任何回报的。”
“你帮不了我。”小青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有个人能帮我,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成!”马笑中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小青长叹了一声:“他的名字叫——呼延云。”
后脑勺仿佛被粗大的棒球棍猛地抽了一下,马笑中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脑袋里嗡嗡作响:“你……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名字?”
“呼延云。”小青想了想说,“就是这个名字,我应该没有记错。你认识他吗?”
马笑中愣了半晌,还是不敢相信:“你……你怎么会认识他?”
小青说:“我不认识他,从来都没见过他,只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能帮我洗刷冤屈吗?”
“也许吧……”马笑中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可是很难请得动他,就是请来,他也不一定肯帮你。”
“这个你可以放心。”小青很有信心地说,“只要你把他带到我面前,他就一定会帮助我的。”
马笑中还想说些什么,小李已经带着小青走远了。
望着小青的背影,马笑中呆呆的,目光像被她渐渐牵远的一条线。大眼袋来到他身边板着脸说:“马所长,别嫌我啰嗦,您要是再不走,等会儿司马队长打电话来问,可就不大好看了……”
“哈哈哈哈!”
马笑中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吓得大眼袋一哆嗦,后退了两步撞在门框上,以为这矮胖子疯了。
“司马凉算老几?你又算老几?”马笑中大笑道,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她面前轻蔑地摆了两摆,神情活像是刚刚打了鸡血一般眉飞色舞,然后大步向看守所的门外走去,站岗的武警清晰地听到他吐出的两个字,那两个字自信极了——
“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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