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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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冲和呼延云一起走出县公安局,找了个早点摊儿,要了油条、炸糕、豆浆和豆腐脑什么的满满一大桌子,边吃边聊。

在呼延云看来,很多刑警都是笨蛋,唯一的区别是有的是大笨蛋,有的是小笨蛋,所以他懒得与他们交往,“笨是一种传染病”,他经常这么说。然而林凤冲却是个例外,这倒并非因为林凤冲不笨,而是这位刑侦处副处长是个厚道人,对于呼延云而言,人品远远比智商更有魅力。所以这么多年来,他虽然经常被警方请去协助办案,但也经常把那帮子刑警当面批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唯独对林凤冲十分尊重。

现在,一双老友,异地相逢,自然是再高兴也没有的事情了。

“蕾蓉昨晚给我打电话,说小郭在渔阳县因涉嫌谋杀被捕了,我赶紧坐车过来了。到渔阳县已经是半夜,我去县局想找管事的说说,结果就弄成这个样子了。”呼延云说,“我承认我当时情绪有点过激,这不是怕小郭在里面受委屈嘛。”

“那我刚才看你在拘留室里怎么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林凤冲问。

“后半夜那个开旅馆的小老板被抓进来的时候,我问了一下警察,听说小郭已经被释放了,我就放心了啊。”

林凤冲一愣道:“你咋知道那个人是开旅馆的小老板?”

“瞎猜的。”呼延云啃了一口油条说,“他起初不肯睡觉,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后来躺在通铺上睡了一会儿,起来之后叠被子,非要把被子的下摆整整齐齐地掖进褥子底下,看他的年纪和样子又不像是普通的服务员,所以估摸是个开旅馆的,但旅馆也不大,老板得经常亲自动手整理客房嘛!”

林凤冲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他,我整夜都睡不着呢。”于是把自己带队来渔阳县抓捕贩毒集团,马海伟发现乌盆,返京路上受袭,楚天瑛和郭小芬的调查,一直到昨天夜里发生的密室凶案统统讲了一遍。呼延云只是听,等早餐吃了个碟干碗净,站起身就要告辞,说要去赶上午的长途车回京。林凤冲急了道:“我给你说这么老半天,你倒是给拿个主意啊!”

“我来渔阳就是为了帮小郭洗冤,现在她没事了,我当然要回去。”呼延云指着公安局办公大楼说,“我不跟那帮傻货计较,就算客气了,要我帮他们破案,那可是想都不要想!再说了,你说的那个赵大,不是什么好鸟,这种人渣早死一天是一天,我可没兴趣在他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林凤冲知道呼延云的脾气,正发愁怎么能劝说他留下来帮自己的忙,便见一个身影忽然来到了餐桌边,他抬起头,看到了田颖的面容。

“呼延云!您是呼延先生吗?”

呼延云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这是要债的还是放债的,一时不敢应承。

“我叫田颖,西南政法大学的应届毕业生,过去您讲课的时候,我旁听过。”田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啊?你是‘九十九’的成员吗?”呼延云问。

“不是,我哪里进得去啊,只是参加他们组织的一些推理活动罢了……”田颖说,“我从小就特别爱看福尔摩斯和波洛的书,我也听说过很多您破案的故事,我非常崇拜您!”

呼延云赶紧抓过餐巾纸擦了擦挂着油渣的嘴角,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说:“没什么,没什么……”

林凤冲插了一嘴道:“田颖你忙碌了大半夜,不是回家休息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又来上班了?”

“刚才晋队给我打电话,让我马上来局里,详细汇报一下昨晚事情的经过。”

侦办贩毒大案时,林凤冲就对田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难怪那天能用两个推理迅速找到“第二窝点”和藏毒处。不过他也深知,晋武很不喜欢这位尚在见习期就崭露头角的女警,估计一会儿的“汇报”有她苦头吃,于是站起身说:“走,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呼延先生能一起来吗?”田颖望着呼延云说,“这个案子真的很离奇,密室加不可能犯罪,我到现在还琢磨不出个头绪呢。”

呼延云推托道:“我还要抓紧时间回北京呢,就不参与了。”

田颖一脸的失望。

“你就别推三阻四的了。”林凤冲把郭小芬被开释的经过说了一番,“人家田颖帮你喜欢的女孩重获自由,你欠人家的人情,好意思不还?走吧走吧!”说着竟生生地把呼延云推进了县公安局。

来到审讯室,屋子里只有晋武一个人,才知道李树三刚刚被审完,押回拘留室了。林凤冲介绍道:“这位是渔阳县刑警队长晋武,这位是呼延云先生。”晋武也不知道呼延云是谁,但看林凤冲介绍时十分郑重的模样,怀疑他是微服私访的八府巡按,所以十分客气,递上笔录本说:“这是李树三详细陈述的昨晚事情的经过。”

李树三说,昨天中午他接到葛友打来的电话,说赵大有些事情想和他商量,很急。但他临时走不开,下午又接到赵大亲自打的电话,约他晚上10点到大池塘去见面——以前他俩也有晚上去那里相约商谈的先例,所以他并没有觉得不正常。吃完晚饭他无所事事,就一个人到县里的电影院去看电影,8点电影开场,一个半小时后结束,他就在路边打了个车去大池塘。到达大池塘的时间是差5分10点,他下了车,走进里面,径直奔往赵大住宿的平房前,里面关着灯,敲了门也无人答应。他觉得有点奇怪,就想,不妨拨打一下赵大的手机,一拨,通了,无人接听,但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在死一样的黑暗中,他居然听到了手机铃声,虽然很细微,但还是能听见,于是便循着声音找去,一直绕过水塘,走到简易房那里。铃声断了,他就再打,终于找到手机就在从西往东数第三间简易房里,他透过窗户往里面看,黑洞洞的,只看到手机屏幕的光在地上一闪一闪的。当旅店老板养成的习惯,腰上总绑个小型手电筒,他打开往里面一照,就见到赵大躺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刀,吓得他跳起来就跑。还没跑出两步,被不知从哪里扑出来的两个人摁倒在地,他以为自己也要被杀了,拼死挣扎着,结果招来一顿暴打。后来田颖来了,把他铐在附近一个自来水龙头上,然后和殴打他的两个人一起进到简易房里面,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出来之后,其中一个眼睛有点往外凸的青年狠狠踹了他两脚,说他是杀人犯什么的,不久,大队的警察就赶到了……

也许是惊吓过度的缘故,李树三的供述,基本线路虽然清晰,但是涉及细节的方面,比如电影票放哪儿了、打车票放哪儿了等,他不是没拿就是忘了。

“我感觉没有什么问题。”晋武对林凤冲说,“你看呢?”

林凤冲说:“赵大深更半夜,一个人到大池塘来,怎么也不带个保镖?”

“赵大有个叫葛友的保镖,平日里和他形影不离,但是赵大和李树三说事情的时候,连葛友也要回避的。”晋武说。

林凤冲看了他一眼道:“晋队长对赵大的情况很了解啊。”

晋武很尴尬地说:“都是场面上的人,平时也有联系,就知道一点儿……”

接下来该向马海伟和翟朗了解情况了,既然田颖在,晋武索性先让她说了。

“昨天下午,赵大打电话给我,问我杨馆长被杀的细节,我没说两句,他好像突然有什么事情,就要挂电话,让我晚上10点再到大池塘去找他详细说——”

呼延云很惊讶道:“他凭啥要你一个女警大晚上的过去跟他说案子?”

田颖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堪。

此前,在和郭小芬电话沟通时,林凤冲已经了解到田颖的遭遇,这时连忙打圆场道:“以前,田颖和赵大认识。”

看呼延云不再追问,田颖接着说:“我本来不想去,后来一想,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就骑着电动车过去了。10点10分左右到的吧,刚一进大池塘的大门,就听见里面一片厮打的声音,赶紧跑了过去,一看翟朗正在摁着李树三打,马海伟扒着窗户往简易房里面看。我赶紧跑过去问怎么了,马海伟说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见地上有个手电筒还亮着,拿起来往里面一照,就见到赵大躺在地上,心口插着把刀,知道发生了凶杀案,就立刻问马海伟怎么回事。他说他们一直跟着李树三,见他鬼鬼祟祟的,进了大池塘之后失去了踪影。重新找到他时发现他正在朝简易房的反方向狂奔,他俩就扑上去拦阻他,李树三疯了一样挥拳就打,他俩也就没客气……我在不能迅速判断他俩的话是真是假的情况下,只能先把嫌疑较大的李树三铐了起来,然后和马海伟、翟朗一起进了那间屋子——”

“那个屋子的门是锁着的吗?”林凤冲问。

“马海伟先上去,推拉了两下没弄开,翟朗嫌他笨,上去一脚给踹开了,当时就听见‘哐啷’一声,是门闩崩到墙上弹出的声音。然后他就要往里面闯,马海伟制止了他,说要注意保护现场。翟朗说那也得看看人还有没有的救啊,要不咱们呈一条直线往里面走吧,尽量减少破坏的范围。马海伟说好,我也同意。谁知翟朗刚刚走了几步,马海伟说不对劲,你脚底下放电啊,怎么‘啪啦啪啦’的。我拿手电筒一照,满地都是翻起的干裂的土皮儿,没有一点儿被踩过的迹象,当时我们就呆住了——门窗反锁都是小事,赵大是怎么到屋子中间去的呢?如果他是被杀,凶手也不可能脚不着地地飘过去捅他一刀啊——我们商量了一下,翟朗先退了出去,我和马海伟一边拍照留证,一边走直线上前查看了一下,确认赵大已经死亡,就原路退出了,一直等到晋队带着人过来。”

田颖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递给呼延云,播放她在简易房里拍摄的视频,看到那一地完好无损的土皮儿,呼延云也很是惊讶。

“那么,你对这个案子的初步判断是怎样的呢?”呼延云问。

田颖说:“我有一些想法,但还不是很成熟,等我想清楚再和您交流,行吗?”

呼延云点了点头。

然后叫进来的是马海伟——对于先听马海伟和翟朗哪一个讲述上,林凤冲和晋武商量了半天,首先取得一致意见的是,至少先听脑子比较清楚的一个人先说,不然非给带到沟里去不可。然后就是探讨这俩人哪个脑子稍微清楚一点儿,半斤八两地比来比去,还是觉得马海伟应该稍好些,所以才先叫的他。

为了防止产生对抗情绪,他们特地先把审讯室的长条桌子搬了出去,几个座椅围成一个圆圈,这才请马海伟来问话。

马海伟进了屋,一见这摆设,从过堂改成了圆桌会议,立刻就配合了许多,从昨天下午楚天瑛离开渔阳县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楚天瑛走后,马海伟按照他的嘱咐,和翟朗一起回到旅馆,并且让翟朗和自己换到一个房间,盯紧了他,不让他离开房间半步。瞿朗觉得马海伟和自己十分对味儿,所以事事都听他的话。一直到傍晚,俩人的肚子都“咕噜咕噜”直叫,翟朗说出了旅馆,马路对面有个刀削面的馆子,闻着味儿就让人流口水,不妨一起去解馋,于是马海伟和他一起去了。在临街的窗口坐下,要了刀削面、烤串什么的,一边吃一边聊,很是开心。大约晚上7点40,翟朗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就往外面跑,马海伟不明就里,赶紧追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7点40左右呢?”林凤冲问。

“电视上,中央一台,开始播焦点访谈了嘛。”马海伟说。

马海伟追上翟朗问出了什么事情,翟朗指了指前面,天色已晚,依稀可以看出一个男人的背影。“李树三。”他低声告诉马海伟。

此前马海伟并没有见过李树三,但是翟朗却在住进旅店之前就搞清楚了此人的相貌特征——尤其是他右脸下半边那块黑,所以刚才李树三从旅店门口一出来,他就追踪了上来。

“你跟着他干吗?”马海伟说,“下午你冤枉他杀害杨馆长,还不够出糗的啊?”

“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这李树三是吃屎的还是吃肉的,我豁出工夫去,一天到晚盯紧了他,总能查个清楚!”

马海伟觉得他二杆子劲儿又上来了,但是考虑到他和李树三有杀父之仇,也就没有多劝他,就和他一起跟在李树三的后面在街上绕了一会儿,见李树三买了张票走进渔阳县电影院,便对翟朗说:“一时半会儿他是出不来了,咱们回旅馆吧!”

“要回你自己回!”翟朗硬声硬气地说,“看他那样子鬼鬼祟祟的,我非探出他今晚要干什么不可!”说完,便在电影院对面的一个小吃摊前坐下来,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煮花生,边吃边盯着电影院大门,眼睛瞪得牛铃铛那么大。

马海伟见他驴脾气上来了,有心不理他,自己回旅馆,又想到楚天瑛的嘱咐,只好拖了张椅子在翟朗身边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呢,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小吃摊老板:“这电影院就一个门吗?”老板告诉他,拐过弯的巷子里还有一个后门呢。马海伟赶紧告诉翟朗,让他继续盯着前门,自己去后门蹲守,有什么事情就打手机联系。

马海伟拐过弯,走进一条巷子,来到电影院的后门,这里不仅光线差,而且由于堆放了好几个垃圾桶的缘故,又脏又臭,还时不时地钻过一只老鼠和一只野猫,马海伟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视线无遮挡又不至于被臭气熏死的地方,开始蹲守,但是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后门始终没有人出入。

“你蹲守那段时间,小巷里有人走过吗?”呼延云突然问道。

马海伟看了看他,不晓得这个其貌不扬的娃娃脸是做什么的,摇了摇头。

在蹲守这段时间,马海伟说自己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监视地半步,一个半小时以后,他的手机响了,是翟朗打来的,说电影散场了,李树三出来了,让他赶紧过来和自己会合。马海伟跑回电影院前门,找到翟朗,见李树三正在街边拦出租车,等他拦到并上车之后,翟朗和马海伟也拦了一辆,跟在他后面。

当发现李树三乘坐的出租车一直往城外开去时,马海伟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去哪儿?去做什么呢?等到发现李树三的出租车开上大堤以后,马海伟怕跟得太紧,让自己的出租车停了下来,过了一两分钟才请司机继续开动,而目的地很明确——大池塘。

“你怎么知道他肯定会去大池塘呢?”晋武问。

“我实在想不出这么晚了,他让车开上大堤,还能去哪儿。”马海伟说。

在大池塘门口,他们下了车,走进去,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李树三到底去哪里了,他们更是完全不知道。马海伟带着翟朗像两只没头苍蝇在里面摸索着,忽然听见了一阵细切的声音,他们循着声音慢慢走到简易房附近,突然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人从简易房朝这边狂奔过来。他俩下意识地阻拦,谁知这人动手就打,翟朗铁锤一样的大拳头也没客气,一顿暴捶,好不容易才制伏了他,借着掉在地上的手电筒的光,认出这人是李树三。马海伟觉得李树三的表现很怪异,像撞了鬼似的,就走到简易房的窗前往里面看,啥也看不见。正在这时,田颖忽然在身后出现了,她捡起手电筒往里面照去,立刻喊叫起来,说有个人躺在里面,胸口插了把刀……后面的情况与田颖说的基本上就一致了。

“那个简易房的房门,真的是反锁的吗?”林凤冲问。

马海伟说:“反正我推拉了几下,似乎关得不严,但就是没有打开,最后还是翟朗一脚给踢开的,踢开的时候,听到‘当啷’一声,应该是铁门闩崩出来撞到墙上的声音。”

晋武问:“李树三被摁倒之后,喊叫什么了没有?”

马海伟说:“他就喊‘杀人啦,杀人啦’什么的。”

“我问个问题,老马你要考虑仔细再回答。”旁听的田颖忽然说话了,“你们看见李树三朝你们狂奔过来的时候,他是从窗户那里奔过来的,还是从门口奔过来的呢?”

马海伟眨巴了半天小眼睛,摇了摇头道:“没看清楚。”

大家都问完了各自的问题,林凤冲让马海伟去把翟朗给叫来。没过多大会儿,翟朗进来了,直眉瞪眼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一屋子的人都砸过他们家玻璃似的。

晋武知道这个二货对自己有成见,故意不看他。

林凤冲很温和地说:“翟朗,你把昨晚的事情经过详细地再说一遍给我们听听吧。”

翟朗瞪着晋武就是一句:“我他妈昨天夜里不是说过了吗?”

晋武大怒,天底下哪有这号人,惹不起还躲不起!林凤冲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耐心地说:“翟朗,来的路上我不是说过了吗?昨晚在出事现场,我们只是简单地、初步地了解了一下情况,现在需要详细地搞清楚每个细节,才能知道真相啊。”

“什么真相!”翟朗不耐烦地说,“真相就是李树三宰了赵大,赵大该死,李树三该毙,恶有恶报,一了百了!”

“你凭什么认定是李树三宰了赵大呢?”林凤冲问。

“我们亲眼看见的啊!”翟朗脖子一梗,“他从那简易房里面往外跑,我和马海伟上去堵他,抓他个现行杀人犯啊!”

“听马海伟说,是你一脚把简易房的门踢开的?”

“对啊,那门他怎么都弄不开,估计是从里面锁着呢。”

“既然从里面锁着,你又说你亲眼看见李树三是从简易房里面跑出来的,这符合逻辑吗?”

翟朗一下子傻了眼。

晋武见林凤冲两头堵的策略如此有效,不由得偷偷一笑。

“反正就是李树三宰了赵大,信不信由你们!”翟朗十分烦躁地说。

“到底赵大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的话谁才是真凶,要由我们警方来认定,你说的,我们只能参考,不能轻信。”林凤冲严肃地说,“所以,现在请你把昨晚看到的、听到的,详细讲一遍给我们听。”

翟朗嘟囔了两声,便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虽然他提到李树三时一律用“那王八蛋”作为代词,虽然他叙述李树三的行动时添加了大量诸如“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之类的形容词,虽然他所述的内容始终不连贯并且经常跳线或插播,但是在大家的耐心启发和查漏补缺之下,总算是讲完了,听得众人一脑门子汗,跟看了主旋律电视剧似的。总的说来,翟朗讲的和马海伟的出入不大——只有一个地方引起了大家的重视,那就是马海伟说发现李树三坐的出租车开上大堤后,让自己的出租车停了下来,过了一两分钟才请司机继续开动,而翟朗认为时间要长一些,“有五六分钟呢”。

如果是这样,那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李树三在大池塘里面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去赵大的住宿地找了他一趟吗?

当然,弄清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晋武马上安排手下去找本县唯一一家出租车公司,寻找昨晚李树三和马海伟他们坐过的出租车,详细地了解情况。

接下来是每个人提问的时间了,首先是晋武问道:“既然你昨天下午搞错了杨馆长被害的事情,后来证明李树三并非杀人凶手,那你傍晚为啥还要跟踪他呢?”

这个,翟朗回答得格外痛快:“我就是要盯着他干没干坏事,坏人早晚要干坏事!”

晋武一时间哑口无言,一加一等于二的逻辑,在二货那里是讲不通的。

而林凤冲的问题,显然是经过仔细思考过的:“翟朗,你刚刚来渔阳的时候,咱们在渔阳水库的大桥上见过,那时你就是要来找赵大和李树三寻仇的是吗?”

“对啊!”翟朗回答完了,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脖子一歪道,“你怀疑赵大是我杀的?”

“那倒没有。”林凤冲说,“你掏出地图问路的时候,我记得掉了一张照片出来,那个照片上的人是你的父亲?”

“没错,我家里只剩下那么一张我爸的照片了,随身带着呢。”翟朗眉头一皱,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凤冲观察到了,忙问:“怎么了?”

“有个事儿,想托你们帮帮忙。”翟朗说,“昨天上午我到大池塘去,想用弩给赵大一下子,结果被抓住了。赵大那王八蛋理亏,把我给放了,我也是气呼呼地走了,后来才发现我的挎包丢在大池塘了,我爸的照片和那封匿名信也在里面,我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去要回来,谁知赵大就这么死了……回头你们要是搜查大池塘的时候,能不能帮我找一下?”

林凤冲点点头说:“这个没问题。”

田颖的问题比较简单:“你在电影院门口守着的时间里,马海伟不是去后门了吗?这段时间,他来找过你吗?”

“没有。”翟朗说,“我一直坐在小吃摊上,挺无聊的,就给老马打电话说让他过来喝口啤酒,拿点煮花生过去吃,他说他得盯着后门,走不开。”

“你观察李树三出了电影院打车,那出租车是一直等在路边的,还是正常开过来停下的?”

“正常开过来的啊,过去好几辆都有乘客,好不容易才来了一辆空的。”

“那么,怎么你们俩马上就打到一辆跟踪着他呢?”

“运气好呗,老马在街边一伸手就拦到一辆。”

“你们俩走进大池塘之后,到听见声音,这中间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呢?”田颖继续问道。

“没有啊……”翟朗想了半天说,“那里面特别黑,也特别静,老马说要不咱俩分开去找李树三吧,我说摸不清这里面的情况,还是一起走的好……正在这时,突然就听见了手机铃声,声音很小,但是挺清楚的。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老马拉着我就往简易房那边走,快到的时候,看见一道光柱乱晃,跟绝地武士来了似的,走近一看是李树三,我他妈上去就——”

“行啦!”林凤冲拦住了他那评书连播似的述说,转头问呼延云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呼延云摇了摇头。

翟朗离开后,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案子,从刚才问话的结果看,整个事情的脉络很清楚,但是那个诡异的犯罪现场,依然无从解释。“另外,赵大的保镖葛友一直没有出现。”晋武说,“我已经派出好几路人马去找他,到现在为止,依然不见踪影。”

“还有芊芊,既然她在电话中和赵大约好晚上10点整见面,想必是涉及毒品交易的事情,为什么赵大在那个时间又要约李树三和田颖见面呢?”林凤冲很是困惑不解,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挤压着因为疲倦而酸痛不堪的睛明穴,“头昏脑涨,越想越头昏脑涨啊……”

“林处,要不你去我办公室睡上一会儿吧!”晋武指了指县公安局办公大楼。

不知为什么,林凤冲感觉,自己这次来渔阳县,晋武的态度好了许多,很客气,很热情。“不用,这都快10点了吧,过一会儿你们是不是要开案情分析会啊?我得参加啊。”

晋武马上对田颖说:“你去通知一下,案情分析会延后两个小时,改在12点整开。另外,让餐厅预备一下饭,咱们一边吃饭,一边分析案子。”等田颖出去了,他又把林凤冲从椅子上拉起来说:“林处,你听我的,到我那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到点我叫你。”

林凤冲拗不过他,只好往办公大楼走,却还不忘记嘱托道:“老晋,你给呼延也找个房间喝点茶,休息一下吧!”

“不用了。”呼延云说,“趁这两个小时,我到县医院去一趟,探望探望楚天瑛去。”

呼延云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县医院。这座外表看上去20世纪80年代建筑的五层白色小楼,里面的装修风格与那个年代也完全一致,所有的墙壁都是上半部分白灰下半部分涂了一层绿漆,而白色和绿色俱已斑驳,乍看上去好像竖起了一片初春的草地。此时正是就医高峰期,各种各样的人在楼道里拖曳着脚步来来往往,面色和神情都是一样的土灰,以至于分辨不清哪个是患者哪个是家属。呼延云问了好几个护士,才得知楚天瑛来时,由于有县局的警员陪同,林凤冲托晋武又打了招呼,所以院方给他安排到三楼一个单人病房里输液和休息。

推开单人病房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躺在病床上的楚天瑛,而是歪倒在灰色布面沙发上沉睡的郭小芬。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郭小芬的头上浮动着一层浅浅的金色,这金色又顺着秀发流淌而下,渲染得一切都如梦如幻:她苍白的面庞更朦胧,高耸的鼻梁更柔和,鲜红的双唇更温润,低垂的睫毛仿佛是深秋的叶脉……

很久很久,呼延云痴痴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尊雕塑。

睫毛轻轻一颤,郭小芬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呼延云,但她也只是这么呆呆地看着他,像忘了他而又忘不掉似的。

终于,郭小芬站了起来,看了看在昏睡中鼻翼一鼓一鼓的楚天瑛,走出门口,随手把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郭小芬问。

“听说你出事了,我连夜跑过来了。”呼延云说。

郭小芬把头一扭,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呼延云对女孩子眼泪的抵抗力一向都是零,一下子慌了手脚,忙问:“小郭,你怎么啦?”

郭小芬抽泣了好几声,才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却依然侧着脸,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呼延云像根木头一样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好不容易,郭小芬终于开腔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的?”

呼延云老实道:“蕾蓉跟我打电话说的啊,让我赶紧过来一趟。”

“她要不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关心我在哪里?”郭小芬盯着他说。

望着她那双被泪水打湿后更加晶莹美丽的眼睛,呼延云有点魂不守舍,然而说出来的竟是一句蠢话:“怎么会……蕾蓉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会打给她的啊!”

“嘿!你是故意来气我的吧?”郭小芬杏目圆睁,“那你赶紧去给蕾蓉打电话吧,别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

呼延云越发手足无措道:“小郭,蕾蓉也是一片好心嘛!”

郭小芬一听更生气了:“哟,我说她两句,你就心疼啦?”

“越说越不像话了!”呼延云嘟囔道,“你怎么一点儿道理都不讲?”

正在这时,旁边诊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来说:“这里是医院,你们小两口吵架外边吵去好不好?”

呼延云正好借坡下驴,对郭小芬说:“对对对,人家批评得对,咱俩有什么事情进屋说去。”

郭小芬轻轻地啐了他一口,扛开单人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坐在沙发上,呼延云也跟了进来。见楚天瑛还在睡,便搬了张椅子在他的病床边坐下,看着这个比几个月前消瘦了很多的朋友,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唉,天瑛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郭小芬忍不住说:“他被降职后,窝了一肚子的火,最近几天为了乌盆的事情来到渔阳,没少奔波。昨晚他回到北京,好像见了爱新觉罗·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他俩好像谈过一阵子恋爱,可是他刚才昏睡中,一直又在叫思缈的名字……”

“天瑛和爱新觉罗·凝谈恋爱?”呼延云很惊讶,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最后道,“红颜祸水真是不假!”

这可真是找骂了,郭小芬杏眼一瞪道:“说什么呢你?”

“没说啥,没说啥……”呼延云狼狈不堪,慌乱中又解释了一句,“我是说搞刑侦的人就不该谈恋爱。”

郭小芬有点糊涂地问道:“这是什么逻辑?”

呼延云说:“你看那些大侦探,福尔摩斯是独身吧,波洛是独身吧,菲尔博士是独身吧,御手洗洁是独身吧,奎因老晚才谈恋爱吧,还找了个患自闭症的……”

“那你怎么不说明智小五郎娶了女秘书,金田一耕助还有个那么强大的孙子呢!”郭小芬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推理也太不严密了。”

呼延云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反正吧,爱情是世界上唯一毫无逻辑的事情,所以推理者们最好还是躲得远一点儿的好。”

“自己情商低,就别装什么天煞孤星。”郭小芬反唇相讥道。正在这时,突然听见病床上的楚天瑛轻轻咳了一声,他俩赶紧过来,只见楚天瑛睁开了眼睛,望着呼延云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地问:“呼延……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呼延云笑道:“蕾……那个,我听说小郭出事了,昨天晚上就赶到了,去县公安局闹了一场,结果被关了半宿,还是林凤冲早晨起来把我救出来的。”

郭小芬才知道这小子为了英雄救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轻轻哼了一声。

楚天瑛觉得体温降了些,虽然还是很疲惫,但又不想再躺下去,于是慢慢地坐起来,郭小芬把枕头给他垫着腰。楚天瑛望着窗外苍白的天空,愣了一会儿神说:“真没想到我这么没用,居然在办案的关键时候病倒……不知怎么的,从介入这个案子一开始,我就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天没有晴朗过,头总是昏昏的,心总是沉沉的,睁开眼看过去,每张脸都是模糊的,每个人都是畸形的,每个物体都是灰暗的,都像在火里烧着或烧过似的,怨啊,苦啊,愤懑啊,想要的要不到,想挣又死活挣不脱啊,恍恍惚惚的,仿佛自己一直被困在乌盆里,走路的时候,脚软软的,说出来你们别笑,我居然低头看看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脚,看看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鬼……这不是中了邪吗?”

呼延云和郭小芬都没有说话。

“乌盆,《乌盆记》……1000年前的故事,怎么会重新发生在今天呢?我不信,可是我又不能不信,我昏昏沉沉地一直在想这个案子,可怎么也想不明白,谁杀了杨馆长?赵大又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密室,那一地完好的土皮儿到底是咋回事?三年前,在现在是大池塘的窑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用翟运的骨灰烧制的乌盆怎么会放到了花房的床底下?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梦里。我梦见自己坐在一辆丰田公务车里,车顺着国道一直往前开,没有司机,也没有别的乘客,整个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车窗,也没有车顶,我的头上是大团大团的乌云,流动在黑压压的草原之上,仿佛是通往湖畔楼、通往眼泪湖,绞索一样漫长的国道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忽然,乌云都不见了,天空依然阴沉,苍茫的原野上起伏着野草,突然间我听见了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外面射进来,我甚至能看见它直直地射向我的太阳穴,可是我好像被绑在座椅上了,怎么也动不了,躲不开……”楚天瑛停下来,闭上眼,像所有在梦中受伤的人一样,等到他睁开眼的一刻,他望着呼延云说:“我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最初我们意识到了,却一笔带过,没有深究,可是现在想来,却是一个不合逻辑的、无法解释的,而又让我们陷入这越来越深的泥沼的起点——”

“什么问题?”呼延云问。

楚天瑛说:“芊芊是一个外地来的毒贩,她的毒品已经被缴获了,她的同伙已经被抓捕了,她也在被通缉之中。按理说她应该尽快逃离渔阳县,那么为什么她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袭击警车,打劫一只乌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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