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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立刻接问:“哪位?”听起来那是一位年长之人,沉稳且气度不俗。
“我……”我不知该如何自报家门,干脆直接说道,“我找于婷。”
不过说完这句话后我有些后悔,也许我该先看看自己有没有拨错号码。
接电话的男子在那边沉吟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找她有什么事?”
“对不起……”我无法回答,只好反问道,“这是她的电话吗?”
“不是。我是张大伟,你是谁?”对方的语气中已经明显带出了质疑的态度。
张大伟?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我立刻想起他正是案发那天和婷婷一同守在贵宾楼门口的那名老者。他是孟国富生前的挚友,在孟氏家族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可是婷婷为什么要把这个人的号码留给我?我此刻又该如何回复对方的质疑?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踯躅了片刻之后,仍是毫无头绪,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回应说:“对不起,我打错了。”
不等那边继续追问,我就匆忙挂断了电话。而先前的兴奋和期待已经完全被困惑的情绪淹没无踪。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婷婷有些话不方便对我讲,所以做好了安排,让我和张大伟进行联系?我先是这么猜测,可随即又自我否定。
如果这样的话,张大伟应该有所准备吧?可我刚才说要找婷婷的时候,他却非常表现得非常意外。
在沉思之间,我把手中的纸片来回翻转着,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信息。可看来看去,都只有那么一个电话号码。
最终我不得不把思路又转了回来。我把纸条翻到正面,再次审视起那张银行凭单。
董竹,十万元。这样的信息出现在凭单上,未必只是无意之举。
在电话碰壁之后,我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思维能力也因此而提高了许多。
这也许并不是一笔正常的帐面来往。婷婷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无论如何,我应该先查一查这个董竹的身份,答案有可能就在其中。
我虽然没有什么大成就,但好歹也当了近十年的警察。现在凭单上有收款人姓名,也有银行帐号。凭借这两条信息,我要追查这个人的身份易如反掌。
很快,我托的朋友就把相关资料发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没想到,这个叫做董竹的人居然也算是我的同行:龙州市公安局法医中心DNA检测室主任。
片刻的迷茫之后,我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法医中心,DNA检测室!
再看汇款时间,赫然是2008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那正是血案发生之后,对现场遗留尸体做DNA身份辨别之前。
婷婷在这个时候给负责鉴定的法医打入十万元现金,这会意味着什么?!
很显然,这两个人之间不会有什么业务上的往来。而一个法医在办案期间接受当事人的巨额现金,这是典型的受贿行为。
尽管缺少足够的证据做深入的猜测,但至少我明白:如果只要求一个正常的结果,那根本没必要进行贿赂,更何况这笔贿赂的数目是如此丰厚!
她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否达到了目的?现在又为什么来找我?
一连串的问号冲击着我的脑袋,而我却无法给出答案。
就在我被折磨得头晕脑胀的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但我记得这号码正是不久前我曾拨出的那个。
张大伟?他怎么又打回来了?他是不是已经和婷婷联系过?或者他只是要继续追问出我的身份?
情况未明,于是我接电话的时候便端起了态度:“喂,你好。”
张大伟开口便问:“是周永生周警官吧?”
见对方点明了我的身份,我心中反而一宽——这一定是婷婷告诉他的。于是我坦然应答:“是的。”
对方随即自报家门:“我是张大伟,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
“我知道。我们去年在龙腾山庄见过面。”
“那就好——你现在有时间吗?”
我猜他一定是想约我见面。既然我认定是婷婷从中安排,当然不会拒绝。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有时间。”
“我想请你到振德大厦来一趟,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谈谈。”张大伟的语调平稳缓和,但却透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和威严感。
“好的。”我的回复太快了,这让我有些后悔,因为这意味着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落了下风,所以我顿了顿之后,又补充说,“ 不过我可不认识振德大厦在哪里。”
这无疑是一句托词。全龙州的人都知道振德大厦在市中心最豪华的商业上,总高三十八层,整楼都是孟氏家族的产业。
张大伟倒不和我纠缠这个问题,他回复道:“你现在在哪里?我派车过去接你。”
专车来接?这待遇倒不错,也算是给足了我的面子。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便痛快地把咖啡馆的名称和地点告诉了对方。
张大伟说他的司机二十分钟内就会到达,于是我就在原地耐心等待。这个过程正好可以让我好好地琢磨一下事情的原委。
之前我的幻想现在看来纯属一厢情愿的意淫。婷婷并没有要和我再续前缘的意思,否则她就不会让张大伟这个外人插手到事件之中。而她留给我的银行凭单显然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才是她要找我的真正原因。
我感觉有些沮丧,像是从一个短暂的美梦中醒来一般。不过转念一想,婷婷在需要帮助的时候首先想到了我,这是否意味着我在她心中仍是最值得信赖的那个人?
这个想法让我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我有责任去帮助那个女人——我的婷婷!我可不能辜负了她的信任,这也算是我们之间一个新的契机吧。
相通了这一点,那接下来的问题就要考虑婷婷到底想让我帮她做什么。
那张银行凭单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蕴义?
如果说婷婷对法医有行贿的行为,那就是说,她很有可能在鉴定过程中得到了本不该得到的关照。
死者与孟国富具有父子关系的可能性大于99.999%——这就是法医中心给龙腾山庄血案做出的鉴定结果。从庭审的过程来看,这个结果的确就是婷婷希望得到的。
那关键的问题是,难道这个结果是伪造的吗?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猜测,因为这就意味着在案发现场出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大孟。
谁能相信这种猜测?即使是辩方律师在法庭上提出类似质疑的时候,他的本意也只是想拖拖时间而已吧。
不过从严密的法理上来分析的话,如果法医中心真的提供了虚假的鉴定结果,那大孟真的存在未死的可能!因为能直接证明死者是大孟的两条关键性证据,其一便是那份鉴定报告,另外则是婷婷在法庭上的陈述。
既然鉴定报告在婷婷操控下有假,那她的陈述自然就更不可靠了 。
想到这里,我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因为这实在是我在近两个月来遭遇到的最为可怕的假设。
大孟还活着!
那个男人,那个夺走我的挚爱,横亘在我和婷婷之间,将我压迫得无法呼吸的男人,他怎能继续活着?
我又开始用尽我所有的智力,罗列出种种理由来反驳这样的猜测:
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我亲自搜查了整个贵宾楼,还有监控录像我也仔细的看过。如果那具尸体不是大孟,那么他去了哪里?难道他真能如我所说,从楼顶飞掉吗?
……
如果大孟还活着,那毫无疑问,龙腾山庄的血案是一场内外勾结的阴谋,婷婷也是阴谋的参与者之一。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透露给我?她最清楚,大孟是我一生都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我把事情捅出去,不仅大孟难逃法网,即便是她自己也难免被波及连累。
……
如果大孟还活着,那他又躲到了哪里?难道他的余生就此隐姓埋名,再也不出现于世中吗?仅仅为了陷害自己弟弟的话,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吧?
……
越往下想,我便越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实在是荒谬可笑。那个家伙还活着的可能性简直比恐龙幸存的概论还小。
可是那张银行凭单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开始转换思路。或许是婷婷受到了那个法医的勒索——是的,很有可能:
一个新寡少妇,孤弱无依却又坐拥万贯家财,的确很容易令人滋生窥伺的念头。那个名叫董竹的法医是不是也因此想大赚一笔呢?虽然只是如实给出鉴定报告,但因为鉴定结果对婷婷有利,所以便明压暗榨,勒索出一笔钱财。婷婷毕竟是个女人,社会经验欠缺,于是便着了对方的道儿。现在庭审尘埃落定,她不必再看那个法医的脸色,这才把被勒索的事情告诉我,希望我帮她讨回公道吧?
这个思路显然更加合理,而且我也更乐于接受。
婷婷啊,你实在应该早点来找我——在那个法医向你提出勒索的时候,我一定能够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任何的委屈。
我干脆又顺着这个思路意淫起来——只要是和婷婷相关的事情,总是能让我思绪起伏,天南海北地胡想个不停。而我的情绪也在这样的浮想中忽悲忽喜,辗转难平。
直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年轻人走到我面前,我的思绪才被打断。
“请问您是周永生周警官吗?”年轻人躬着身,毕恭毕敬地问道。
这个小伙子自然就是张大伟派来接我的司机了。我看看手表,发现等待的时间一共是十八分二十三秒——张大伟倒果然是个言出守信的人。
3.
当我步入振德大厦的时候,正是白领们下班的时间。男男女女的年轻人从我身边络绎而过,他们衣着光鲜,步履矫健,每个人都透出社会精英的良好感觉。
事实上,能进入振德大厦工作的人,无疑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与他们相比,我则有些自惭形秽了。经过我身边的人常露出诧异的目光,他们也许在想:这个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穿着笨拙过时的大衣,皮鞋落满灰尘的家伙,他是怎么混进这金壁辉煌的大厦呢?
我并不在意他们这般的目光。如果我梳理好头发,刮掉胡子,换上那身干净利落的警服,立刻便能变成一个又帅又酷的警官。可是我实在懒得拾掇给这些人看,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那个人对我的看法。
她说过,最喜欢看我穿警服的样子。不知道她是否还保留着我以前的照片?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如木偶般跟着那个穿黑衣服的小伙子。我们走入电梯,不知在几楼停下,然后又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楼道紧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前。
门只是虚掩着,但小伙子还是轻轻地敲了两下。
“进来。”屋中有人稳稳地说道,那正是张大伟的声音。
小伙子推开门,冲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自己则停在了门口。我的目光迅速地在屋内扫视了一圈,随即我便失望地扁了下唇脚,因为我看到婷婷并不在这里。
只有一个男子端坐在办公桌后,他看起来约六十岁左右的年纪,高个方脸,剑眉鹰鼻,天生一副威严庄重的面容。而他的穿着亦是如此,西服领带整整齐齐,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
我们已经见过一次面。在龙腾山庄的时候,我甚至亲自给他做过问讯的笔录,所以对他的身份我了如指掌:张大伟,孟氏集团的支柱性人物,副总经理兼董事会成员。在孟父患病,大孟出走之后,他实际上是以一己之力支撑着孟氏集团的运转。
这样一个人物必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的经历都镌刻在满脸如刀刻般的沧桑条纹中。
“周警官,请进来坐吧。”看到我之后,他起身打了个招呼,不过并没有挪步离开他的办公桌。
我也就不客气,直接跑到最宽敞的主宾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我便问道:“于婷呢?她怎么不在这里?”
张大伟的视线一直跟着我,听我问出这句话,他的目光陡然间变得更深了,略一沉吟后他反问道:“你认为于婷应该在这里?”
“难道不是她让你接我过来的吗?否则你怎么会知道给你打电话的人是我?”我自作聪明地分析着。
对方淡淡地答道:“我只是查了来电号码而已。”
是这样?我尴尬地扭了扭身体,自责有些话说得太快。奶奶的,那个家伙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肯定正在暗暗嘲笑我。
“既然于婷没有和你联系过,那你干吗还把我找来?”我嘟囔了一句,发泄着心中的憋闷。
张大伟不答反问:“看起来你和于婷之间有些事情?”
“私事。”我漠然地回了一句,装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正在紧张地盘算:婷婷为什么会把这个人的号码交给我?
我的激将看来起了些效果,张大伟皱起了眉头。
“周警官——”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们之间的那点事情,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
“什么?”我反问道。不知他说的是我和婷婷以前的感情经历呢,还是不久前的那次会面。
可张大伟接下来的话却真的让我惊讶了。
“我所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要多。”他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履历,从幼儿园直到参警工作;我知道你和于婷如何相识,那是你们在上大学的时候——缘于快餐店中的一次偶遇,你迷恋于她的美丽,而她则被你的一身警校制服所吸引;我还知道你对女人的驾驭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当你们相处五年分手的时候,她甚至还是一个处女。”
“你他妈的混蛋!”
是男人都无法忍受如此裸的侮辱!我暴怒着跳起来,向着那个老头冲过去。可对方却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我快跳上办公桌的时候才又问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这句话将我打在了原地。是的,难道这不是事实吗?我如此真心地爱着那个女人,执着而幼稚。我相信要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到最后的那天晚上,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别人抢走,而我精心呵护的丰美果实也成全了他人的美宴。
这是我心中最深重的苦痛,连我自己都不忍回想。可今天竟从一个几乎毫不相识的老头嘴里蹦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咬着牙问道,“是那个家伙告诉你的?
他……他在炫耀吗!?”
“控制住你的情绪,年轻人。”张大伟看着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然后他又说道,“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能那么做,说明你是真的爱着那个女人,你对她的爱要超过任何人,只是她并不懂得珍惜。”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要往下落。我连忙退回到沙发上,双肘支着膝盖,把脑袋埋在了交叉的手掌间。
我得承认,我对这个老头的印象自此有了根本性的好转。不过在喘息了片刻之后,我还是忍不住要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少强不可能跟我说这些事情。”张大伟解释道,“我对你的了解,都是缘于孟少强结婚之前所作的秘密调查。”
“秘密调查?”我愕然抬起头,显得很不理解。
“你以为成为孟家的大少奶奶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我们对于婷的调查详细到她的每个小学同学是否存在不良记录。你作为她的前男友,当然更是调查过程的重中之重。”
我瞪大眼睛看着张大伟,竟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感觉。半晌之后我才傻乎乎地问了一句:“所以你很早之前就认识我了,是吗?”
张大伟点点头:“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你个人的全部资料。”
我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自己一般。现在再回想我给张大伟做讯问笔录时的情形,那可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对方早就把我看了个底朝天了。
“我并不是故意要说这些。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所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张大伟把先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所以你最好不要对我有什么隐瞒。”
我苦笑着问道:“那你是想问我些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天下午,你到于婷的车上,你们俩说了些什么?”
“今天下午?你们还在跟踪我?”
“不——”张大伟看到我愤怒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那不是针对你的。”
“那……你们是在跟踪于婷?”我转过弯来,随即又追问,“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张大伟用逼视的目光看着我。
我问心无愧,坦然回答:“真的不知道。”
“那就好,看来你还未被她迷惑得太深。其实我把你找来,也是要提醒你,不要被于婷利用了。”说到这里,张大伟顿了片刻,然后又道,“当然,我更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些事情。”
我“嘿”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不要被于婷利用,但是却要被你利用?”
张大伟倒也坦然:“从根本上来说——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哑然失笑,“你可以给个理由吗?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张大伟沉默着,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而我则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正在空气中凝结。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突然转向一个异常敏感的话题。
“你对那起案件有什么看法?”他问我。
对方沉重的态度让我的心蓦然一动。我立刻想到了那张神秘的银行凭单,而由此产生的诸多猜测此刻又一一浮现。
难道那案子真的另有内幕?我紧张起来,但表面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淡淡的回复说,把那皮球又踢还回去。虽然我只是个局外人,但婷婷显然正深陷于这个复杂的漩涡中,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要尽力去保证她的安全。现在情况不明,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少说多问。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认定孟建云是杀人凶手,可我却觉得这个案子有一个大大的疑点。这两天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件事不应该是那么简单!”张大伟认真地说道。
“疑点?”我蹙起眉头谨慎地问道,“什么疑点?”我旁听了庭审的全部过程,在我看来,这起案子无论从侦办还是审判过程都不存在任何疏漏。
张大伟却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和孟少强打过交道——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段令人难以回首的经历。我实在不愿开口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你也见过了孟建云。”张大伟又问,“你觉得这兄弟俩相比怎么样?”
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无聊,我“嗤”地轻笑了一声道:“无论从哪个方面,这两人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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