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活死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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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罗尹二人来到百合家园和庄小溪碰了面,后者把他们带进了李俊松的书房。
在书房东侧的墙壁上挂着三十二个相框,每一个相框都代表着一起成功的换肾手术。可以说,这三十二个相框便凝结了李俊松一生的职业辉煌。
“我一直觉得王献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刚才在书房打扫卫生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庄小溪走到墙边,指着其中的一个相框说道,“你们看,就在这里。”
罗飞和尹剑凑到近前,庄小溪所指的部位在相框的左下角,那里有几行小字,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两个人的信息:受体:唐楠,男,24岁
供体:王献,男,27岁
最下面一行还标注了手术进行的时间,正是今年的四月二十三日。
短短的几行字,罗飞却看了半晌。他的神色渐渐凝重,末了他转过头来对尹剑说道:“你现在就查一下,唐兆阳书记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尹剑也猜到了对方的用意,他立刻拨打相关电话展开查询,查询结果很快就反馈回来。
“没错,”尹剑看着罗飞说道,“唐书记的公子就是叫唐楠。”
“李俊松半年前给唐楠做了换肾手术,肾源供体就是这个王献。”罗飞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现在终于可以解释了,为什么王献明明还活着,在户籍系统里却变成了一个死人。”
“因为我们国家对活体器官移植有着非常严格的限制,供体和受体必须是三代以内的亲属。但如果是死后捐赠的话,对供体和受体之间的关系就没有任何限制了。”尹剑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他用这种方式努力跟随着罗飞的思维。
一旁的庄小溪似乎听不懂了,她问了句:“怎么回事?”
“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个王献,但是户籍系统显示他已经死了。”罗飞简要地解释道,“现在看来,他的死亡只是一种假象,目的就是为了半年前的这场换肾手术。”
“你的意思是,李俊松参与了一起非法的器官移植?”
罗飞点了点头。
“你们刚才说的唐书记又是什么人?”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唐兆阳。”罗飞用手指在相框左下角点了点,“他就是这个唐楠的父亲。”
“政法委书记?”庄小溪惊讶地“嗬”了一声,然后又若有所思般说道,“以他的权势,要伪造一个人的死亡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错,罗飞终于看到了隐藏在幕后的执网者——竟然是这个人物!难怪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压迫感。
庄小溪又问:“那李俊松的死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吗?”
罗飞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是凶犯留在李俊松头颅上的字条。
所谓“有罪”,是否就是指半年前那次非法的器官移植手术呢?按这个思路展开的话,有罪者就不光是李俊松一人,参与运作这起手术的人全都有份儿,其中当然也就包括唐兆阳。
所以唐兆阳才会蓦然出现在专案组的会议现场,因为李俊松的死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他担心警方对李俊松展开调查时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非法移植的事情给捅出来。他必须对警方的进展时刻保持关注。
当初给王献办理假死的手续,于连海肯定是知情者之一。所以当尹剑把查询电话打到漕河派出所之后,立刻引起了唐兆阳的警觉。于是各路人马粉墨登场,围绕着王氏兄妹做足了文章。目的就是阻止警方挖掘出半年前的换肾事件。
那么王献呢?难道他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
可以想象,半年前王蕾患了重病,急需一笔治疗的费用。王献救妹心切,情急之下参与了卖肾的黑市交易。在这样的交易中,卖肾者往往处于弱势。他们会遭受到层层盘剥,虽然付出了巨大的身体代价,但最终到手的酬劳也就是三四万的样子。他们的付出和收入是远不成比例的,事后心生怨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王蕾所患的又是这样耗时耗金的麻烦病,半年过去,当初卖肾的收入恐怕也不剩多少了。这时王献又要想办法弄钱,他也没有别的门路,着眼点可能还是会放在卖肾这件事上吧?
当时拿到的钱那么少,必须得讨还一点公道回来!如果是怀着这样的心态,那么绑架、盗窃、勒索、杀人,这一系列的行为似乎都顺理成章了。
因为王蕾入院时的纠葛,王献对王钰那起医疗事故应该也有所了解,而且他对王钰父子这种大量占据医保资源的行径肯定很不满吧?这些便为他日后设局陷害王景硕埋下了伏笔。
只是王献为什么会把矛头对准李俊松呢?李俊松只是主刀的大夫,他最该怨恨的,应该是买肾者和那些黑心的中介才对。难道只是因为李俊松软弱好欺?但是有必要杀人吗?还把人头弃于闹市,这该是怎样的仇恨?
难道说那起换肾手术中还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诱发了王献这般疯狂的举动?
要想破解其中玄机,看来警方必须把视线转回到半年之前。
在罗飞进行这番思考的同时,尹剑的脑袋也没停着。此刻后者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去医院查一下当初换肾的医疗记录,或许能发现些东西。”
罗飞略略斟酌后,摇头道:“不行!这事肖嘉麟肯定有份儿,现在医院那边早就做了防备。我们去调取记录,不但看不到有价值的信息,反而会打草惊蛇!”
高手过招,讲究的是知己知彼、出其不意。现在对方还不知道换肾的事情已经败露,警方便没必要给他们提这个醒。要知道,下午自己只是查了一下王献的户籍,立刻就引起对手的强烈反弹,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步步被动。现在总算有了新的转机,面对那个强大的对手,必须格外慎重才行。
尹剑也理解了罗飞的意思。他“嗯”了一声,向对方请示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从外围入手!”罗飞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边想边说,“卖肾这种事,中间肯定有黑中介在运作。王蕾三月十二号确诊患病,王献四月二十三号动的换肾手术,你把王献、李俊松还有肖嘉麟在这期间的手机通话记录拉出来,看看有没有共同的联系人。”
尹剑立刻安排技术人员展开调查。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一条线索被反馈上来。
张立奋,男,四十五岁。手机号139********,在相应时间段和上述三人都有通话记录,尤其和王献、肖嘉麟的通话更为频繁。
罗飞指示道:“马上给这人打电话,约他在医院门口见面。”
尹剑便拿出手机开始拨号,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嘶哑的男声:“喂,哪位?”
“是张立奋先生吧?”尹剑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说辞,“我想和你聊聊买肾的事情。”
“买什么肾?”对方警惕地问道,“谁让你打这个电话的?”
“朋友介绍的嘛,人民医院的肖主任。”尹剑报出了肖嘉麟的名号,他相信后者肯定是半年前换肾事件的核心参与者。
果然,张立奋的语气一下子热情了起来:“哦,肖主任的朋友啊!您贵姓?”
“免贵姓尹。”
“尹先生,幸会!有什么事,您说?”
“我亲戚等着做换肾手术呢,现在找不到肾源,想请你帮忙啊。这样吧,我们见面聊一聊好不好?我这边不缺钱,价格什么的随你说。”
“哎,肖主任的朋友,价格怎么敢乱说呢?现在就聊吗?”
“对,就约在人民医院门口怎么样?”
“行啊。附近有家蕉叶咖啡,就在那里吧。”张立奋报了个具体的地点,看来他对这样的约见早已是熟门熟路。
“行,那我们就不见不散。”尹剑说完挂断了电话。旁边的罗飞把手一挥:“走吧。”
两人向庄小溪告了别,驱车直奔人民医院。蕉叶咖啡就在医院大门往东五十米的位置,两人入座后没过多久,尹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是我。对对对,我已经到了。”尹剑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门口迎了两步。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看到尹剑之后便挂掉手机,然后挥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张先生。”尹剑走到近前,探右臂做出要握手的姿态。
“你好你好。”张立奋也殷勤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随即他便听见“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落在了手腕上。
进了刑警队的讯问室之后,张立奋便蔫头耷脑地缩在禁锢椅内,全然没了先前那股热情活络的劲头。
罗飞严肃地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啊。”张立奋无辜地晃着脑袋,“你们不是说让我介绍住院吗?我这好心赶过来,就被你们给抓了。”
“介绍住院?你还真能赖啊?”罗飞冷笑了一声,“刚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录音,我们聊得可是买肾的事。”
“买肾?那是你们说的吧?我可没听清。”张立奋装模作样地眨着眼睛,末了还反问了一句,“我说过买肾卖肾的话吗?”
罗飞一回想,当时这家伙一直顺着尹剑的话头,关键的话语他自己还真是一字未提。看来他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对付警察的这套手法玩得娴熟。要想让这种人开口,你必须得拿出点干货出来。
罗飞盯着张立奋看了片刻,忽然提高声调问道:“王献你认识吧?”
“王献?”张立奋模棱两可地拖着长音,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
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后者拿着王献的照片走过去,“啪”的一声拍在张立奋面前:“就是这个人,你好好看清楚!”
张立奋瞅了一眼,含糊道:“好像有点眼熟。”然后便抬起头来,暗地里揣摩着罗飞的反应。
“别装蒜了。”罗飞郑重地提醒对方,“我告诉你,你们那点事是瞒不过去的。警方既然抓你,肯定有抓你的理由。你不说?行啊,那我们就听别人说——王献、肖嘉麟,他们知道的事不比你少吧?让你先说,是给你个机会,你要是不识相,那就等着被人指认吧。”说完他便站起身,摆出一副要撂挑子走人的姿态。
“哎,等等!我再看看,再看看??”张立奋喊了一嗓子,然后又对着照片说道,“嗯,好像是想起来了。”
罗飞重新坐好,冷冷道:“那就说吧。”
“这事不能赖我呀。”张立奋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一边开始讲述,“那是肖嘉麟先来找我的,说是手上有个病人要换肾,又没有合适的肾源,让我帮忙给找找。我就给联系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这个王献。”
张立奋三言两语说得简单,里面的关节一概不提。罗飞知道这就是老混子的特色,你想让他们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交代干净是不可能的。必须持续地施加压力,你压多少他才能吐多少。
“肖嘉麟为什么找你,不找别人?”
“我靠着医院混口饭吃嘛,贩个专家号啊、安排个住院床位啊什么的。”张立奋避重就轻地说道,“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就是里里外外地混个脸熟。”
“你是怎么找到王献的?”
“也是他找我的嘛。我当时在医院里发了一些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的。”
像这种黑中介,经常会在医院里活动,发名片招揽生意。王献应该是陪妹妹就诊的时候看到了张立奋的名片,于是便萌生了卖肾换钱的念头。
罗飞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要买肾的是什么人?”
“这我可不知道。”顿了顿之后,张立奋又补充说,“反正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哦?”罗飞眯起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这事一直都是肖嘉麟在中间张罗嘛,不是大人物的话,能烦得起我们肖主任?而且他提的一些要求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什么要求?”罗飞对这些细节性的东西尤感兴趣。
“比如说那边不要活体移植,要做成尸肾,就是以死人的名义搞捐赠。”
这事罗飞已经知道了:“活体移植不是法律上不允许吗?必须是三代之内的亲属才行。”
“亲属关系是可以做出来的嘛,这个我们都有路子,也不难的。但是那边却不同意,说这事不靠谱,以后容易被人查出来,必须做成尸肾。就是找个刚死的人,买通家属,伪造一份器官捐赠书,然后把移植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到时候只要把人一烧,这事就叫死无对证了。这么做确实更保险,但是要多花一份费用啊。所以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做的,没什么意义嘛。只有特别谨慎的人才会提出这种要求。”
罗飞理解这两种模式的差别。如果假冒亲属关系,万一日后有人查起来,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去的。而做尸肾呢,只要死者家属不改口,就查不出什么破绽。唐兆阳身在官场,对这种事尤其谨慎,所以宁可另外多花些钱,也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
不过实际情况和张立奋的描述又不尽相同。按张立奋的说法,应该是找个真正的死人,把王献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可是警方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王献自己被直接运作成了死人的身份。这么做似乎有违唐兆阳的初衷啊。王献明明活着,只是在户籍系统里显示了死亡,这岂不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像警方现在查到了王献的线索,虽然唐兆阳仍有余力应付,但局面还是非常被动啊。
罗飞决定要问个明白:“后来你们怎么把王献做成死人了?是找不到真正的死人吗?”
“后来?”张立奋瞪着眼睛,表情颇为茫然,“后来这事也没成啊!”
“没成?”罗飞也糊涂了,“什么意思?”
“没成就是没成呗。”张立奋看着罗飞说道,“我找来的那几个人,只有王献能和对方配型成功。但是后续的检查发现:王献只有一个好肾,这事就搞不成了嘛。”
“只有一个好肾?”这又是一个出乎预料的细节,罗飞追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咱们每个人不是都有两个肾吗?有一个能用的就行。所以有些人才会出来卖肾嘛。但是这个王献只有一个肾是好的,另外一个肾有毛病。如果他把那个好肾给卖了,他自己也就活不了多久啦。”
罗飞的气息变得沉重起来。静默片刻之后,他沉着声音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肖嘉麟又让我再找别人。可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合适的。过了一阵肖嘉麟对我说:‘这事算了,别再找了。’那就算了呗。”说到这里,张立奋又为自己叫起屈来,“所以这事说起来只能算个未遂啊。我既不是主谋,又没拿到钱。你们可得秉公处理!”
罗飞觉得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无法呼吸。他没心思再和张立奋多说,而是起身走到了讯问室外。在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之后,他的气息才稍微顺畅了一些。
尹剑跟在罗飞身后,低声说道:“这事并没有算了。他们还是拿走了王献的肾——唯一的那个好肾。”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他的情绪也非常不好。
罗飞沉默着,半晌之后才露出苦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死人吗?因为没有必要!”他转过头来看着尹剑,“他们知道王献很快就会死的,所以没必要再牵扯更多的人。牵扯的人越少,对他们来说就越安全!”
因为愤怒,罗飞的目光变得有些吓人。连尹剑也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一时间不敢再多说什么。
片刻之后,罗飞稍稍平复了一些情绪,他说道:“我要去见宋局长。”
“现在吗?”尹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是不是太晚了。”
“再晚也得去!”罗飞的语气如此坚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住他的去路。
(5)
罗飞直接找到了宋局长家中,两人在书房展开密谈。在听完罗飞的汇报之后,宋局长脸色凝重。
“这个王献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吗?”
罗飞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道:“他需要用钱,又具备仇恨李俊松的理由。这两点符合我们之前设定的凶犯特征。而且坑害他的不止一个人,这也可以解释凶犯为什么会在李俊松的头颅旁留下那张字条。”
宋局长点点头,又问:“你现在采取什么行动了?”
“尹剑已经带人去控制肖嘉麟了。有了张立奋的口供,我相信很快就能在肖嘉麟身上打开突破口。只是,”罗飞话锋一转,“我担心时间上会来不及。”
“什么时间?”
罗飞用提醒的口吻说道:“王献失踪已经十多个小时了。”
“你觉得他们会??”宋局长凝起目光,他显然是听懂了罗飞的潜台词。
“他们本来是想等王献病发后自然死亡的,但现在形势变化,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罗飞进一步把话挑明,“如果王献死了,即便我们能把当初非法换肾的事情查清楚,可李俊松一案的线索就又断了。”
宋局长沉默了约半分钟,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喂?”虽然已是凌晨时分,但听对方的状态显然并未安睡。
“唐书记啊。”宋局长打了个招呼,然后自报家门,“我是老宋。”
“老宋,”唐兆阳在那边略微停顿了一下,问道,“有什么事吗?”
“最近儿子怎么样?”
“挺好的。”
唐兆阳回答完这句之后,宋局长不再应声,两人之间呈现出沉默的状态。终于还是唐兆阳先绷不住了,他反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聊起这个?”
“收手吧。”宋局长重重地吐出三个字来,每个字都压着宛若千钧的分量。
电话那头又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只传来一声长叹:“唉——”那声音低沉嘶哑,在筋疲力尽的颓态中又夹杂了万千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
王献其实就藏身在人民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中,一直由唐兆阳最信任的心腹秘书娄铎陪护看守。
双方已经在前日下午谈好了条件:王献服毒自杀,唐兆阳则负责王蕾的后续医疗,不仅保证把女孩的病治好,且承诺日后会给她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王献自身已病入膏肓,对这样的条件欣然接受。唐兆阳那边已经疏通好所有关系,只等把王献带到殡葬馆,就地自尽,就地焚烧。当王献真正死亡之后,半年前留下的那个漏洞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王献提出了一个要求:在死之前他必须再见妹妹一面。正是这个要求给警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由于沈源一直在人民医院监视王蕾,娄铎始终没有找到让兄妹俩碰面的机会。最后只好在附近的宾馆先住下来,继续等待时机。
凌晨时分,唐兆阳接到了宋局长的电话。几句简单而又明了的对话之后,他知道大势已去。
警方全面掌控局势,自唐兆阳往下,所有的涉案人员都被控制住,王献也得到了解救。在他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警方搜出了庄小溪家中失窃的那几样首饰。
随后王献被带到了刑警队讯问室,罗飞终于和这个“活死人”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
坐在罗飞面前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右眉间有颗非常显眼的黑痣。正是这个特征让乔静能够一眼将其从户籍照片上辨认出来。
和户籍照片上那副炯炯有神的模样不同,现在这个男子全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的目光黯淡,满脸病容。
罗飞知道生命正在慢慢离开这具年轻的躯体,这是半年前就已注定的悲剧,更是一场被刻意操控的可怕罪恶。
王献也在偷眼打量着罗飞,他的眼神中带着三分迷茫、七分惶恐,这种表情让人很难将其想象成一个既缜密又狠毒的杀人凶手。
“这些首饰是从哪里来的?”罗飞一开口便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题。
王献回答说:“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捡到的?什么时候捡到的?”
“就在我住的出租屋里——前天吧。”
“在出租屋里?”
“是啊,前天下午我从医院照顾完妹妹,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地上有个信封,大概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王献详细说道,“信封里就是这些首饰。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房东的,就问了一下,但房东说不是他的。”
“所以你就拿着这些首饰到金店里去变卖了?”
“我妹妹治病要花钱啊。我想反正也找不到主人,就??就先卖掉救救急吧。如果找到主人了,那我肯定同意还给人家。”王献的态度很诚恳,像是要急于弥补过错似的。
罗飞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又问:“你认识李俊松吧?”
“李大夫,我知道啊——”王献黯然垂下头,“是给我做换肾手术的。”
“你恨他吗?”
“恨他?为什么?”王献眨了眨眼睛,试图寻找其中的逻辑,片刻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便摇头道,“不,我不恨他。卖肾这事是我自愿的。”
“可是你只有一个好肾。卖掉这个肾,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卖了!”
“谁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王献露出苦笑,“再说了,我当时实在没钱,如果不卖这个肾,我妹妹的命就没了??”
罗飞从对方的前半句话里听出了一些玄机,便追问道:“你在手术之前,不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好肾吧?”
王献摇摇头:“我当然不知道。”
罗飞又问:“你觉得李俊松也不知道?”
王献愣住了。他知道对方这么问肯定是有原因的。茫然半晌之后,他凄然一笑:“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难怪,难怪李大夫会那么问我??”
“他问你什么了?”
“那天临进手术室的时候,李大夫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后来他反复问了我好几次:如果要用我的命去换我妹妹的命,我愿不愿意?我当然说愿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卖了肾之后就会死吧。”王献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诉说着,带着哀伤,带着无奈,却唯独感受不到愤怒。
罗飞再次问道:“你不恨他吗?”
王献再次给出否定的回答:“有什么好恨的?我都说过了,为了救我妹妹,我死也愿意的。再说李大夫后来还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帮忙?”罗飞心念一动,“你是指帮你妹妹入院的事情?”
“是啊。当时我已经有了钱,但是肾脏科的病房已经住满了,而且前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呢。后来李大夫主动提出来,说他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的。结果没过几天,医院真的肯收我妹妹了。我想一定是李大夫找关系打了招呼。”
罗飞却知道事实并非如王献所想,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难道王钰的呼吸机停摆并不是出了故障,而是李俊松故意为之?因为李俊松在换肾事件上对王献心存愧疚,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过。而王献浑浑噩噩的,对这其中的关节竟丝毫不知。
罗飞暂时停止了讯问,他轻轻拉了一把尹剑,低声道:“出来说话吧。”
两人走到室外。尹剑已经猜到罗飞想说什么,便率先开口道:“你觉得不是他做的?”
罗飞摇摇头:“多半不是。不过还得核实清楚,你安排一下,找王蕾,709病房的那两个病友,还有出租屋的房东详细问问,彻底查明王献这些天的行踪。必要的时候,要调取相关监控进行核实。”
“好的。”尹剑其实已经在心中认定李俊松之死跟王献无关了,所以虽然答应了罗飞的安排,但他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家伙到底搞什么?”
所谓“那家伙”,指的当然就是隐藏在暗处的血案元凶。
“如果我们晚一步,王献就死了。”罗飞沉吟道,“如果王献死了,那他就不会再有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尹剑的脑筋转了两下:“你的意思是,凶手故意栽赃王献,让警方怀疑王献就是凶手,同时又能引来唐兆阳的势力,假手对王献实施灭口。王献一死,他就有机会逍遥法外了?”
罗飞沉默了良久,末了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显得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除了这个猜想,他又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后续调查证明王献的确和李俊松之死无关。自从王蕾入院以来,王献的生活就在出租屋和医院病房这两点一线之间徘徊。这个事实得到了医护人员、王蕾同房病友以及出租屋房东的诸多口证,亦有医院方面的监控加以佐证。总之王献涉及绑架杀害李俊松的嫌疑已基本可以排除。
李俊松之死悬案未破,非法换肾案的曝光再一次引起了民众的极大关注。警方对涉案人员展开审查,最终案情披露如下:今年二月初,唐兆阳之子唐楠被确诊患上了尿毒症,需换肾进行治疗。因为唐家没有合适的亲属能够提供肾源,于是便把目光投向了非法的肾交易市场。人民医院的医务科主任肖嘉麟积极筹措此事,他委托黑中介张立奋寻求肾源。张立奋随后找到了六个有意卖肾的年轻人,其中就包括王献。而这六人中,只有王献的生理指标能和唐楠实现完美配型,于是王献就成了提供肾源的不二人选。
肖嘉麟又找到了换肾专家李俊松,游说后者为唐楠实施换肾手术。在高额酬金和权势力量的双重作用下,李俊松接受了这个任务。不过在对王献进行深入体检的时候,李俊松却发现这个卖肾者身体内只有一只好肾。他把这个情况及时通报了肖嘉麟。肖嘉麟只好委托张立奋继续寻找新的肾源,可是后续的寻找并不顺利。合适的匹配者始终没有出现,而唐楠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最终肖嘉麟做出决断,让李俊松摘掉了王献唯一的好肾,以供手术之用。手术非常成功,唐楠的生命得到了挽救,而王献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从案件进程来看,肖嘉麟当属本案的主谋。其行为已然触犯刑法,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唐兆阳声称对非法换肾之事并不知情,因为他所看到的材料都是合法的。这种解释显然得不到公众的认可。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纪委开始对唐兆阳立案调查。这时唐兆阳的诸多违纪、贪腐问题陆续浮出水面。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兴隆集团一案。集团老总赵霖身为唐兆阳的情妇,多年来通过控制招投标的方式,非法侵吞大量公私财产。此案目前已移交至检察院审查起诉。
在对相关涉案者口诛笔伐的同时,公众也对王蕾兄妹的遭遇寄予了极大的同情。由于李俊松本身也是涉案者,这种同情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冲淡了大家对那起绑票杀人案的关注。很多人认为李俊松正是因为此事而“有罪”,所以他的遇害不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反倒显得有些解气了。
在媒体的呼吁下,公众积极对王蕾兄妹展开了救助。人民医院为了挽回影响,也宣布对兄妹实施终身免费医疗。在各方的关怀和支持下,王蕾的身体日渐好转,但王献的病情已然无可挽回。
一个多月之后,就在新年来临的前夕,王献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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