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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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上过几个高级驾驶课程。”罗宾耸了耸肩说,拂去挡住眼睛的湿发。
斯特莱克瞪着她。
“什么时候的事?”
“我从大学退学后不久。当时我……我的状态很糟糕,不怎么出门。是我爸爸的主意。我一向都很喜欢车。”
“就是为了有点事做,”她说,系上安全带,打开点火开关,“在家的时候,我有时会到农场去练车。我舅舅有一大片地,他让我在里面开车。”
斯特莱克仍然呆呆地望着她。
“你真的不想再等一会儿——”
“不用,我把姓名和电话留给他们了。我们该上路了。”
她换挡,把车缓缓驶上高速公路。斯特莱克盯着她平静的侧脸,怎么也无法把目光挪开。她又专注地看着前面的道路,双手自信而松弛地放在方向盘上。
“我在军队里见过的一些防御驾驶员都没你刚才的技术好,”他对罗宾说,“那些人给将军开车,还专门接受过烈火逃生训练,”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几辆车被撞得横七竖八,挡住了路,“我还是不知道你刚才是怎么脱险的。”
差点发生的车祸没能让罗宾流泪,但听了这些赞许和欣赏的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想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她强忍住情绪,轻轻笑了一声,说道:
“你也明白如果我当时刹车,车子就会直接撞上那辆油罐车。”
“是啊,”斯特莱克说着也笑了,“真不明白我当时干吗那么说。”
他遮掩道。
第二十九章(1)
你左边有一条小路,从良心的谴责通往怀疑和恐惧的丛林————托马斯·凯德,《西班牙悲剧》
虽然差点撞车,斯特莱克和罗宾还是十二点刚过就到了德文郡的蒂弗顿镇。罗宾跟着导航仪的指示,驶过那些覆盖着皑皑积雪的安静的乡村别墅,一条色如燧石的河流上的漂亮小桥,经过小镇远端一座气派得令人吃惊的十六世纪教堂,它的电动对开大门不显山不露水地藏在远离公路的地方。
一个英俊的菲律宾小伙子,脚上穿的好像是平底帆布鞋,身上是一件过于宽大的外套,正在用手把那两扇门撬开。他一看见陆地巡洋舰,就示意罗宾把车窗摇下来。
“冻住了,”他简单地告诉罗宾,“请稍等。”
他们在车里坐了五分钟,最后小伙子终于把冻住大门的冰化开,在不断飘落的大雪中清理出一片空地,让大门能够打开。
托马斯·凯德(1558—1594),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英国戏剧家,以复仇悲剧《西班牙悲剧》著名。
“你愿意搭车去房子那儿吗?”罗宾问他。
他上了车,坐在后座上,挨着斯特莱克的双拐。
“你们是查德先生的朋友?”
“他在等我们。”斯特莱克含糊其辞地说。
顺着一条长长的、蜿蜒曲折的私家车道,陆地巡洋舰吱吱嘎嘎地轻松碾过昨夜堆起的厚厚积雪。车道两边杜鹃花闪亮的墨绿色叶子,托载不住积雪的重压,因此一路看去不是黑就是白,一簇簇茂密的植物挤在布满雪粉的白生生的车道边。罗宾眼前开始冒金星。距离早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而且,唉,斯特莱克把饼干都吃光了。
她感到恶心,还有一种轻微的恍惚,挣扎着下了本田车,抬头看着泰邦府。泰邦府旁边是一座黑黢黢的树林,与房子的一侧挨得很近。矗立在他们眼前的这座宏伟的长方形建筑,经过一位有冒险精神的建筑师的改造,半边屋顶换成了玻璃,另外半边似乎覆盖着太阳能电池板。罗宾看着建筑物里那些透明的地方,和明亮的灰色天空衬托下的框架结构,觉得眩晕得更厉害了。她想起斯特莱克手机里那张恐怖的照片,那个充满日光的拱形玻璃画室里,躺着奎因残缺不全的尸体。
“你还好吧?”斯特莱克关切地问。她的脸色煞白。
“没事。”罗宾说,想在他面前维持自己的英雄形象。她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跟着斯特莱克沿砾石车道朝房门走去,斯特莱克拄着双拐走得出奇的敏捷。刚才搭车的小伙子一言不发地消失了。
丹尼尔·查德亲自打开房门。他穿着一件中式领的黄绿色丝绸罩衫和宽松的亚麻裤子,像斯特莱克一样,也拄着双拐。他的左脚和小腿都套在一个厚厚的医疗矫正靴里,外面缠着绑腿。查德低头看着斯特莱克悬在那儿的空荡荡的裤腿,似乎好几秒钟都无法将目光移开。
“你以为你的日子不好过。”斯特莱克说着,把手伸了过去。
这句轻松的玩笑话白说了。查德没有笑。公司晚会时笼罩他的那种尴尬的、格格不入的气氛,仍在他身上挥之不去。查德跟斯特莱克握手,却并不与他对视,说出口的欢迎词是:
“我一上午都以为你会取消这次见面。”
“这不,我们过来了,”斯特莱克不必要地说,“这是我的助理,罗宾,是她开车送我来的。我希望——”
“不,她不能坐在外面的雪地里,”查德说,但并未表露出丝毫热情,“进来吧。”
他拄着双拐后退一步,让他们跨过门槛,走到蜂蜜色的、擦得光洁锃亮的地板上。
“你们可以把鞋子脱掉吗?”
一个健壮结实的菲律宾中年妇女,黑色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从镶嵌在他们右边砖墙里的两扇转门走出来。她一身黑衣黑裤,手里拿着两个白色的亚麻袋子,显然希望斯特莱克和罗宾把鞋子脱下来装在里面。罗宾把自己的鞋子递过去,光脚站在地板上使她感到一种异样的柔弱无助。斯特莱克只是单腿站在那里。
“噢,”查德又盯着他看了看,说道,“不用了,我想……还是让斯特莱克先生穿着鞋子吧,内妮塔。”
女人无声地退回厨房。
不知怎的,到了泰邦府内部,罗宾那种不舒服的眩晕感更强烈了。宽敞的内部空间没有隔墙。通过一道钢铁和玻璃的旋转楼梯通往上面,整个二层是靠高高天花板上垂下的金属粗缆悬挂着。查德那张宽大无比的双人床,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成的,可以看见床上方高高的砖墙上挂着一个带刺铁丝做的巨大十字架。罗宾赶紧垂下目光,觉得比刚才更恶心了。
底层的大多数家具都带着无数个黑色或白色的方块皮革。垂直的金属散热片之间,很艺术地点缀着木头和金属的简约书架。家具不多的房间里,占据最醒目位置的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白色大理石天使雕像,放在岩石底座上,身体被解剖了一半,露出半个颅骨,一部分内脏,和腿上的一根骨头。罗宾的目光被雕像吸引着无法挪开,看到雕像的乳房露出一堆脂肪颗粒,下面是一圈像蘑菇褶纹的肌肉。
为这个感到恶心太可笑了,这具被解剖的身体是冰冷的石头做的,没有生命,根本不像斯特莱克手机里存着的那具腐尸……别往那儿想……应该让斯特莱克至少留一块饼干的……她的上唇和头皮突然开始冒汗……“你没事吧,罗宾?”斯特莱克严肃地问道。罗宾从两个男人脸上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她为自己成了斯特莱克的累赘而感到尴尬,而担心晕倒又加重了这种尴尬。
第二十九章(2)
“对不起,”她嚅动着麻木的嘴唇说,“开了长途车……如果能有一杯水……”
“嗯——好吧,”查德说,好像他家里很缺水似的,“内妮塔?”
一袭黑衣的女人又出现了。
“这位年轻女士需要一杯水。”查德说。
内妮塔示意罗宾跟她走。罗宾走进厨房时,听见出版商的双拐在她身后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哒,哒。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不锈钢的厨具和刷得粉白的墙壁,刚才搭车的那个年轻男子正用铲子戳一个大炖锅,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矮凳上。
罗宾以为查德跟过来是看看她要不要紧,可是,当内妮塔把一杯凉水递到她手里时,她听见查德在她头顶上说话。
“谢谢你把门修好,曼尼。”
年轻男子没有回答。罗宾听见查德拄着双拐离开,厨房的门关上了。
“这都怪我。”出版商查德回来后,斯特莱克对他说。他真心觉得内疚,“我把她带的干粮都吃光了。”
“内妮塔会给她一些吃的东西,”查德说,“我们坐下好吗?”
斯特莱克跟着他走过大理石天使雕像,雕像在温暖的木地板上映出倒影。两人拄着四根拐杖,走向房间那头,一个黑色的大铁炉里燃着木头,释放出温馨的暖意。
“这房子不错。”斯特莱克说,慢慢地在一个黑色皮革立方体上坐下来,把双拐放在身旁。这句恭维话不是发自内心的。他其实更喜欢实用舒适的风格,觉得查德的房子都是表面文章,花架子。
“是啊,我跟建筑师密切合作,”查德带着突然闪现的一丝热情说道,“还有一间工作室——”他指向另一道低调简约的对开门,“——和一个游泳池。”
查德也坐下了,把那条绑着厚厚的矫正靴的腿在面前伸直。
“是怎么受伤的?”斯特莱克问,冲那条断腿点了点头。
查德用拐杖头指着金属和玻璃螺旋楼梯。
“真惨。”斯特莱克说,用目光估量着摔下来的高度。
“骨头折断的声音响彻整个房子,”查德说,是一种奇怪的津津乐道的口气,“以前没想到这种声音竟然能听得见。”
“你想喝茶还是咖啡?”
“就喝茶好了。”
斯特莱克看见查德把那只没受伤的脚放在座位旁的一块小铜牌上。轻轻一压铜牌,曼尼便又从厨房里出来了。
“曼尼,请来杯茶。”查德带着他惯常所没有的热情说。年轻男子又消失了,还是那样阴沉着脸。
“那是圣迈克尔山吗?”斯特莱克指着挂在火炉旁边的一幅小画问道。那是一幅稚朴的画作,好像是画在硬纸板上的。
“是阿尔弗莱德·瓦利斯的作品,”查德说,又闪现出一阵热情,“风格简单……原始而稚朴。我父亲认识他。瓦利斯是在七十岁才正式开始绘画的。你熟悉康沃尔郡吗?”
“我是在那儿长大的。”斯特莱克说。
然而查德更感兴趣的是谈论阿尔弗莱德·瓦利斯。他又提到那位画家是在晚年才发现自己真正的专长,接着便开始长篇大论地阐述画家的作品。斯特莱克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但查德并未发觉。出版商不喜欢跟人对视。他的目光从画作游离到砖屋内部的各个角落,似乎偶尔才会扫斯特莱克一眼。
阿尔弗莱德·瓦利斯(1855—1942),康沃尔郡的渔民兼画家,是稚朴绘画(na.vepainting)的代表画家。
“你刚从美国回来,是吗?”斯特莱克趁查德喘气的机会问道。
“是的,开了三天的会。”查德说,那股子热情消失了。下面的话好像只是在重复他的老生常谈,“充满挑战的时代。电子阅读设备的出现改变了游戏规则。你读书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有时候读。”斯特莱克说。他房间里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詹姆斯·艾罗瑞的作品,本来打算花四个星期读完的,可是大多数夜晚都累得难以集中精力。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在平台上没打开的行李箱里睡大觉。那本书陪伴了他二十年,但他已很久没有翻开。
“我们需要读者,”丹尼尔·查德喃喃地说,“读者多一些。作家少一些。”
斯特莱克很想回敬一句,是啊,至少你已经摆脱了一个,但他克制住了这个冲动。
曼尼又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亮晶晶的带腿的有机玻璃托盘,他把托盘放在雇主面前。查德探身把茶倒进高高的白色瓷杯。斯特莱克注意到,查德的皮革家具不像他办公室的沙发那样发出令人恼火的屁音,可是话说回来,价钱估计要贵上十倍呢。查德的手背还和公司晚会上时一样红肿,惨不忍睹,在头顶上悬空的二层楼底部的内置灯光映照下,他显得比上次在远处看到时苍老。大约六十岁了,但是他深陷的黑眼睛、鹰钩鼻、薄嘴唇,严厉中透着英俊。
“他忘记拿牛奶了,”查德审视着托盘说,“你要加牛奶吗?”
“要加。”斯特莱克说。
查德叹了口气,他没有再去按地板上的铜牌,而是挣扎着靠那只好脚和双拐站起来,转身朝厨房走去,留下斯特莱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
那些跟丹尼尔·查德共过事的人觉得他古怪,不过妮娜曾形容他精明世故。他对于《家蚕》的控制不住的恼怒,在斯特莱克看来像是一个过度敏感、判断力有问题的男人的反应。斯特莱克想起那天纪念日晚会上,查德嘟嘟囔囔讲话时人群中出现的轻微的尴尬感。一个怪人,很难读懂……斯特莱克的目光往上移动。雪轻轻地落在大理石天使上方的高高的透明屋顶上。斯特莱克想,为了防止雪堆积起来,肯定想办法对玻璃加热过了。他又想起奎因,被捆绑着掏空了内脏,在一扇拱形的大窗户下受到炙烤,渐渐腐烂。他像罗宾一样,发现泰邦府高耸的玻璃天花板令人产生了不快的联想。
第二十九章(3)
詹姆斯·艾罗瑞(1948—),美国著名电影演员、编剧、制片,作品有《白色爵士》《堡垒》等。
查德从厨房返回,拄着双拐走过来,手里晃晃悠悠地端着一小罐牛奶。
“你可能纳闷我为什么请你上这儿来。”查德重新坐下来,两人终于端起了茶,他才说道。斯特莱克让自己露出一副欣然接受的表情。
“我需要一个我能信任的人,”查德不等斯特莱克回答,就兀自说道,“一个公司之外的人。”
他朝斯特莱克扫了一眼,又让目光安稳地落在阿尔弗莱德·瓦利斯的那幅画上。
“我想,”查德说,“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发现欧文·奎因不是独立操作的。他有一个同伙。”
“一个同伙?”斯特莱克终于问了一句,因为查德似乎希望他做出回应。
“是啊,”查德急煎煎地说,“没错。你看,《家蚕》的风格是欧文的,可是另一个人也参与其中了。有人帮了他。”
查德发黄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抓住身边的一根拐杖把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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