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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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觉得这是西娅拉·波特编 造的?」

  「不是编的,」布里斯托说,「也许 是夸大了吧。我想,卢拉很可能只是说了 一些我的好话,因为我们刚刚和好。西娅 拉后见之明地以为,卢拉当时有了轻生的 念头,并把她说的任何话都想成了遗嘱。 她真是个相当——相当没脑子的女人。」

  「警方寻找过遗嘱,对吧?」

  「嗯,没错。警方仔细搜查了一遍。 我们——全家——都觉得卢拉没写过那种 东西。她的律师也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 调查当然还是要做的。他们到处都找遍了, 还是一无所获。」

  「假设,西娅拉·波特没有记错你妹 妹说的话,但是…」

  「但是卢拉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 留给我。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如此一来,就明确地把我妈妈 划分在外了。这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布 里斯托认真地说,「不是钱的问题——我 爸爸留了一大笔钱给我妈妈。是卢拉这种 行为传递的信息让她受不了——就这么将 她排除在外。遗嘱会造成各种伤害。这种 事我见过无数次了。」

  「你妈妈立遗嘱了吗?」斯特莱克问。 布里斯托似乎吓了一跳。 「我,嗯,我想应该立了。」 「我能问问,谁是她的遗产继承人 吗?」 「我还没见过那份遗嘱。」布里斯托

  有些僵硬地说,「这有什么…」 「一切都有关系,约翰。一千万英镑 可他妈不是笔小数目。」 布里斯托似乎在努力辨別斯特莱克到 底是迟钝,还是故意挑衅。终于,他说: 「鉴于已经没有其他家人了,我想, 主要的受益人应该是我跟托尼吧。或许还 有一两个慈善团体。我妈妈向来都对慈善 团体很慷慨。不过,我想你应该能理解,」 大片红斑开始爬上布里斯托细细的脖颈, 「鉴于它们生效之前一定会发生的事,我 一点都不急于知道我妈的遗愿。」

  「当然。」斯特莱克说。

  他们走到布里斯托办公室门口。那是 一栋朴素的八层大楼,有一条幽深的拱道。 布里斯托停在门口,面向斯特莱克。

  「你还觉得我在自欺欺人吗?」两个 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匆匆走过他们身边 时,他开口问道。

  「不。」斯特莱克尽可能诚恳地说, 「不,我不这么认为。」

  布里斯托平凡的面容上终于绽开些许 笑容。

  「我会联系索梅和马琳·希格森的。 噢——我差点忘了。卢拉的笔记本电脑。 我已经给你充好电了,不过有密码。警方 破解了密码,把密码告诉了我妈妈。但她 想不起来是什么了,而我压根就不知道。 也许警方的那些文件里会有吧?」他满怀 希望地加了一句。

  「我记得…应该是没有。」斯特莱 克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卢拉 死后,这台电脑是放在哪儿的?」

  「由警方保管著。之后就给了我妈妈。 卢拉的所有东西,几乎都堆在了我妈妈家 里。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它们。」

  布里斯托递给斯特莱克一个箱子,向 他道了別。然后,他微微挺了挺胸,走向 楼梯,消失在这家家族企业的大门内。

  七

  斯特莱克正朝肯辛顿三角地走,每走 一步,断腿和义肢摩擦导致的疼痛都越来 越剧烈。微弱的阳光给远处的公园蒙上一 层氤氲的光影。穿着厚大衣的斯特莱克出 了些汗,他问自己:这种挥之不去的奇怪 怀疑,真的比泥塘里那些游离的阴影更神 秘么?那些阴影不过是阳光玩的把戏,是 微风在水面制造的幻影。它们是某条黏滑 的鱼尾扇起的黑泥,还是藻类吐出的某种 无意义的气泡?真的会有什么东西把自己 伪装起来,潜藏在淤泥里,任你怎么撒网 也是徒劳吗? 他朝着肯辛顿地铁站的方向,穿过女 王门,进入海德公园。锈红色的女王门装 饰华丽,上面还有皇家徽章。一贯细心的 他注意到:只要一边柱子上雕刻著一头哀 怜的母鹿,另一边柱子上就会有一头雄鹿。 人类总是追求根本不存在的对称和平等。 看似相同,其实大相径庭…卢拉·兰德 里的笔记本电脑一下下撞在他腿上,一下 重过一下,他也跛得越发严重。

  尽管疼痛难忍又觉得极端挫败,他还 是得面对罗宾无奈的报告。四点五十分, 他终于回到办公室时,罗宾还是无法突破 弗雷迪·贝斯蒂吉制片公司的接线员,也 没有在基尔本地区找到任何一个登记在奥 涅弗德名下的英国电信公司号码。

  「当然,如果她是罗谢尔的姑姑,就 肯定有另外一个姓,不是吗?」罗宾说。 她正在扣外套扣子,準备下班。

  斯特莱克疲惫地表示同意。一走进办 公室,他就皱著脸瘫进那张已经塌陷的沙 发。罗宾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你还好吧?」

  「还好。‘应急’中介公司下午有什 么动静吗?」

  「没有。」罗宾说道,扣紧腰带,「也 许,我说我是安娜贝尔时,他们相信了? 我的确装出了澳大利亚口音。」

  他笑了。罗宾合上她在等斯特莱克时 看的那份临时报告,把它小心地放回架子 上。接着,跟斯特莱克道別后,她便离开 了。斯特莱克仍坐在那儿,旁边破旧的沙 发垫上放着那台笔记本电脑。

  等到再也听不见罗宾的脚步声,斯特 莱克才伸出长长的手臂,锁上玻璃门。他 打破工作日不在办公室抽烟的自我禁令, 点了根烟塞进嘴里,然后挽起裤腿,解开 皮带,将义肢从大腿上卸下来。接着,他 剥开断腿处的凝胶衬垫,仔细查看起胫骨 顶端那个截面来。

  他应该每天都检查表皮是否有发炎症 状。此刻,他发现瘢痕组织已经红肿发炎。

  夏洛特家厕所的柜子里曾有各种霜粉,专 门用来擦这片皮肤。如今,这片暴露在外 的皮肤成了这般模样,简直已经超出人类 的承受极限。也许,她把玉米粉和艾丽婷 都扔进那些还未打开的箱子里了?但他仍 旧提不起精神去找,也不想把义肢装回去。 他坐在沙发上抽烟,任由下半截裤腿空荡 荡地垂向地面,就这样陷入了沈思。

  他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家庭、名字, 还有他和约翰·布里斯托看似迥异、实则 相似的童年。斯特莱克的家族史里也有幽 灵般的人物:比如,他妈妈的第一任丈夫。 妈妈除了说起自己从一开始就痛恨结婚, 平时极少提起他。对于莱达记忆中最模糊 的部分,琼舅妈总是记得最清楚。她说, 十八岁的莱达刚结婚两周就踹了丈夫。她 嫁给老斯特莱克(根据琼舅妈的说法,他 因为巡演刚来到圣莫斯)不过是为了条新 裙子,换个名字。当然,莱达对自己这个 罕见夫姓的忠诚,胜过对任何男人的忠诚。 她还将这个名字传给儿子。这个可怜的孩 子从未见过这个姓氏原来的使用者,在他 出生之前,那个男人就已消失於他母亲的 生命中。

  斯特莱克抽着烟,沈浸在回忆里,浑 然不觉办公室外天色已经渐渐变得柔和昏 暗。最后,他终于挣扎著用一条腿站起来, 扶著门把手和玻璃门旁边的护壁板木条,

  稳住身体,一步步跳出办公室,去查看仍 堆在外面的那些箱子。在底下的一个箱子 里,他找到舒缓断肢创面灼烧感和刺痛感 的膏药。接着,他开始涂涂抹抹,努力修 复挎著背包、长时间徒步穿越伦敦造成的 伤口。

  已是晚上八点,但此刻的天色比两周 前的同一时间亮些。斯特莱克坐定时还是 大白天。十天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进 王记中国餐馆。这间餐馆正面是白色的, 店门很高,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个名叫「战 而必胜」的游乐中心。重新接上义肢非常 疼,踩着它从查令十字街上走过来更是雪 上加霜。不过,他不屑使用那对也是从盒 子里翻出来的灰色金属手杖。那对手杖是 他从塞利奥克医院带回来的「纪念品」。 斯特莱克一边用一只手吃新加坡炒米 粉一边检查著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放在桌上,翻盖已经打开,旁边摆著 啤酒。暗粉红色的电脑外壳上画著盛开的 樱花。斯特莱克浑然不觉块头庞大、毛发 浓密的自己伏在这个显然是女士专用的漂 亮粉红色装置前,形成了一幅多么不协调 的画面。不过,旁边那两个穿黑 T 恤的 服务生倒是乐得咯咯直笑。

  「费德里科,最近怎么样?」八点 半,一个皮肤苍白、头发蓬乱的小伙子问 道。这家伙刚来就一屁股坐到斯特莱克对 面。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极具迷幻风格的 T 恤,脚上蹬著匡威运动鞋,身上还挂着 个皮包,两根带子交叉在胸前。

  「越来越糟了。」斯特莱克咕哝道, 「你呢?要来一杯吗?」

  「嗯,给我来杯拉格啤酒。」

  斯特莱克为客人点了酒。这个他早已 习惯的人叫斯潘纳。至於他为何会习惯他, 时隔太久,没法再想得起个中缘由。斯潘 纳有计算机一级学位,景况要比衣服所示 的好得多。

  「我不饿,下班时才吃了个汉堡。」 斯潘纳盯着菜单,跟服务员加了一句,「我 可以来份汤。馄饨汤吧,谢谢。」他又说,

  「费德,这电脑是你选的啊?有意思。」 「不是我的。」斯特莱克说。 「跟那件事有关,是吗?」 「嗯。」 斯特莱克把电脑转向斯潘纳。后者带 著一种好奇又有些轻蔑的眼光审视著这台 设备。对他来说,科技并非不可避免的灾 祸,而是生活的本质。

  「垃圾。」斯潘纳快活地说,「费 德,这么久你躲哪儿去了啊?大家都担心 死了。」

  「他们真好。」斯特莱克含着满嘴的 米粉说,「不过,没必要。」

  「几天前,我跟尼克和艾尔莎他们几

  个在一起。那天晚上的话题全都是你。他 们都说你转到地下去了。啊,太棒了!」 看到汤到了,他高兴地叫了一声,「没错, 他们给你的公寓打电话,却不断地被转到 答录机上。艾尔莎认为,你的麻烦一定跟 女人有关。」

  斯特莱克现在觉得,通过这个无忧无 虑的斯潘纳让朋友们知道自己感情破裂, 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斯潘纳是斯特莱克一 个老朋友的弟弟。对斯特莱克跟夏洛特那 段坎坷的情路,他不仅几乎一无所知,还 毫无兴趣。鉴于面对面的同情和事后检讨 都是斯特莱克很不喜欢的事,而且他也不 想一直隐瞒已经跟夏洛特分手的事实,所 以,他承认埃尔莎说得对。她的确料事如 神,一语中的。他还说,从此以后,朋友 们最好不要再往夏洛特的公寓打电话。

  「你这个无赖。」斯潘纳说。不过, 他的兴趣很快便从人间苦痛转向科技方面 的挑战。没办法,天性如此。他用刮勺般 的指尖指著那台戴尔,问道:「这东西你 要怎么弄?」

  「警方已经看过了。」尽管附近只有 他俩不说广东话,斯特莱克仍旧压低声音, 「不过,我还想听听別的看法。」

  「好的技术人员警方可多得是。难道, 我还能找到他们找不到的东西?」

  「他们有可能找错方向。」斯特莱克

  说,「而且,就算找到了什么东西,他们 也可能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似 乎对她最近的电子邮件最感兴趣,而我已 经看过那些邮件了。」 「那…你到底要我找什么?」

  「所有发生在一月八日的操作,以及 跟那天有关的操作。最近的因特网搜索记 录之类。我没密码,而且除非万不得已, 我也不想去找警察要。」

  「这没关系。」斯潘纳说。他没有写 下斯特莱克的指示,而是把它们敲进了手 机里。他比斯特莱克小十岁,很少会用到 笔。「不过,这是谁的笔记本电脑啊?」

  斯特莱克告诉他后,斯潘纳说:

  「那个模特?哇!」

  不过斯潘纳对人总是兴趣淡漠,不管 是死人,还是名人,跟他锺爱的稀有漫画、 科技革新和斯特莱克听都没听过的那几个 乐队比起来,都得靠边站。喝了几勺汤后, 斯潘纳打破沈默,高兴地问斯特莱克打算 付他多少工钱。

  斯潘纳夹着那台粉红色笔记本电脑离 开后,斯特莱克也一瘸一拐地回到办公 室。那天晚上,他仔细清洗了右腿断肢的 创面,为红肿发炎的瘢痕组织抹上药膏。 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他在钻进睡袋前吃了 片止痛药。躺着等待疼痛消减时,他琢磨 著到底要不要去康复中心,接受某位顾问 医师的治疗。有人反复向他描述了截肢者 的克星——阻塞综合征:皮肤化脓和坏肢 肿胀。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有早期 症状了?但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满是消毒 水味道的走廊,也害怕那些医生面对这截 小小的断肢时,那种淡漠的表情。这条义 肢还要做些必要的细微调整,所以尽管他 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也还是得去那个满是 白大褂的狭小世界。他害怕听到让那条腿 休息休息的建议,害怕再也寻不回正常的 步态,只能用拐杖,也害怕行人盯着他束 起的裤腿,以及小孩们的尖声盘问。

  和往常一样,他的手机还是放在行军 床旁边的地上充电。「嗡嗡」的震动声提 示有短信进来。任何事都是好的,只要能 让他暂时忘掉抽痛的腿。斯特莱克在黑暗 中摸索一阵,抓起地上的手机。

  请在方便时给我回个电话,就说几句, 好吗?夏洛特。

  斯特莱克不相信千里眼和心灵感应。 不过,他立刻产生的荒谬念头是:夏洛特 不知怎么的,感应到他刚刚告诉斯潘纳的 那些话。通过将他们分手的事正式摆上台 面,他牵动了那根绷紧的、无形的,但仍 旧维系著他俩的线。

  他盯着那条短信,仿佛那就是她的脸, 仿佛通过那个小小的绿色屏幕,就可以看 到她的表情。 请(我知道无须如此,但我在请求你,

  友好地请求。)就说几句(我很想跟你谈 谈,我有十分正当的理由。所以,让我们 轻松、迅速地做完这件事。不争吵。)方 便时(我肯定,离开我,你的生活一定很 忙碌。)

  或者,也可以这样解读:请(斯特莱克, 你要是拒绝,就是王八蛋。你伤得我还不 够深吗!)就说几句(我知道你想见面。 好吧,別担心,会有最后一面的。等我跟 你这个难以置信的混蛋彻底玩完儿时。) 方便时(好啦,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每一次,要优先考虑的不是军队就是其他 什么该死的事,从来都不是我!) 现在是方便的时候吗?他问自己。他 躺在那儿,仍旧疼得厉害。看来,药还没 起作用。他瞥了一眼时间:十点十一分。

  她一定还没睡。 他把手机放回旁边的地上,任它静静 地充电。接着,他把一条毛茸茸的胳膊举 到眼前,彻底挡住窗缝里泻进来的路灯灯 光。事与愿违的是,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第 一次看见夏洛特的情景。牛津的一场学生 派对,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台上。如此美丽 的女人,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两旁 无数男人赞叹的目光、过於吵闹的笑声和 说话声、指向她那静默身影的各种夸张动 作,以及其余的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 凝望着房间那头,十九岁的斯特莱克 心中再次湧起一股熟悉的热望。小时候, 每次琼舅妈和特德舅舅的花园里积起前一 晚下的雪,他都想第一个踩上去。第一个 在那诱人的光滑表面,踩出一个又深又黑 的洞。他要破坏它! 「你在干蠢事!」斯特莱克宣布要去 跟她搭讪时,朋友这样警告他道。 斯特莱克表示同意,但还是一口喝干 第七品脱酒,坚决地朝窗边的她大步走去。 他隐约意识到周围有人在看,或许正等着 哈哈大笑。他块头很大,看起来就像个打 拳击的贝多芬,而且 T 恤上还满是咖喱醬。

  她抬头望向走到面前的他。她的眼睛 大大的,一头长发乌黑柔软,低胸衬衣露 出半个雪白的乳房。

  斯特莱克的童年怪异而动荡。不断地 告別和结识各种各样的孩子和青少年,让 他练就了一身高超的社交技巧。他知道如 何适应环境,知道怎样让人们哈哈大笑, 知道怎样让自己与任何人打成一片。那天 晚上,他的舌头却打了结。不过,他还记 得当时自己似乎轻轻摇晃了两下。

  「有什么事吗?」她问。

  「嗯。」他扒下 T 恤,把咖喱醬指 给她看,「你知道有什么好办法去掉这个 东西吗?」

  她忍不住(他看到,她的确努力忍了) 「咯咯」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名叫杰戈·罗斯的 「阿多尼斯」[1] 冲进来。斯特莱克一看就 知道这是个富家子弟。他身后跟著一群同 样出身优渥的朋友。然而,他们却发现斯 特莱克和夏洛特肩并肩坐在窗台上,正聊 得火热。

  「夏洛,亲爱的,你走错房间了。」 罗斯说。他用满是宠溺的口吻宣布著主权: 「里奇的派对在楼上。」

  「我不去,」她说着冲他露出一个笑 脸,「我要帮科莫兰洗 T 恤。」

  [1] 即美少年。

  就这样,她为了科莫兰,公然甩了自 己英国哈罗公学的男朋友。那是斯特莱克 十九年的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刻:他当著众 人的面,从墨涅拉俄斯眼皮底下带走特洛 伊的海伦。在震惊和喜悅中,他没有质疑 这个奇迹,而是接受了它。

  后来他才意识到,这看似巧合或命定 的东西,全都是她一手操纵的。数月后, 她向他坦白:为了惩罚罗斯犯下的过错, 她故意走错房间,并在那儿等待一个男 人——任何一个男人——跟她搭讪。所以 他,斯特莱克,只不过是个折磨罗斯的工 具而已。那天凌晨,她带着报复和愤怒的 心情跟他上床,却被他错当成激情。

  於是,第一个夜晚发生的那些事,就 成了他们后来分分合合的原因:她的自我 毁灭,她的轻率,她的决意伤害,她虽不 情愿却真的被斯特莱克吸引,她隐秘的疗 伤之地——她在那里长大,对它抱着一种 又蔑视、又尊崇的感觉。於是,这段让斯 特莱克十五年后还躺在行军床上追忆的感 情,便这样开始。此刻,他觉得身体越发 疼痛,衷心希望自己能彻底走出她的记忆。

  八

  第二天早上,罗宾抵达办公室时,发 现玻璃门再次被锁上。她用斯特莱克给她 的备用钥匙进门。然后,她走到同样锁著 的里间门外,静静地站着,侧耳细听。几 秒钟后,她听见一阵低沈的鼾声,虽然有 些模糊不清,但肯定是鼾声无疑。

  她面临一个微妙的问题。他们都心照 不宣地不提斯特莱克的行军床,或其他任 何显示他住在这里的东西。可另一方面, 罗宾又有些非常紧急的事要跟这位临时老 板谈。她犹豫了,该怎么办呢?最简单的 办法肯定是在外间办公室弄出声响,吵醒 斯特莱克,也给他足够的时间整理好自己 和里面那个房间。但这样太费时间,她的 消息可等不了那么久。於是,罗宾深吸一 口气,开始敲门。

  斯特莱克立刻惊醒过来。最初的一刻, 他迷茫地躺在那儿,渐渐适应窗口流泻下 来的日光。接着,他想起读完夏洛特短信 后,自己就把手机放在一边,完全忘了设 闹钟。该死!

  「別进来。」他大吼。 「要喝杯茶吗?」罗宾隔着门问。 「嗯,嗯,太好了。我马上就出来喝。」

  斯特莱克大声说道,并第一次庆幸自己在 里间的门上也安了把锁。那下半截义肢还 靠在墙上,除了一条平角内裤,他身上什 么也没穿。

  罗宾匆匆去给水壺加水,斯特莱克则 奋力钻出睡袋。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毛手 毛脚地套上义肢,将行军床折起来塞进角 落,再把桌子推回原位。十分钟后,她再 来敲门时,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间办公室, 身上一股强烈的除臭剂味儿。而罗宾则坐 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一脸兴奋。

  「你的茶!」她指著一个冒著热气的 马克杯说。

  「太棒了,谢谢。等我一下。」说完, 他便到楼梯平台上的厕所撒尿去了。解开 拉鍊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衣冠不整、 胡子拉碴。他又一次安慰自己说:我这头 发,梳不梳都一样。

  「我要跟你说件事!」罗宾说。这会 儿,他再次穿过玻璃门,走进办公室,连 声道谢,端起那杯茶。 「什么事?」

  「我找到罗谢尔·奥涅弗德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往下一顿。 「你没开玩笑吧,你怎么…」 「我在笔录上看到,她要去圣托马斯 医院看门诊。」罗宾兴奋得满脸通红,语 速也越来越快,「所以,昨天晚上我就冒 充她,给医院打电话。我说我忘了预约时 间。於是,他们告诉我是在星期四早晨十 点半。你还有——」她瞥了电脑屏幕一眼, 「四十五分钟。」

  他怎么没想到让她这么干? 「你真是个天才,真他妈是个天 才…」 他激动得洒了一手热茶,连忙把杯子 放在她桌上。

  「你知道具体是…」 「在主楼背面的精神科,」罗宾兴奋 地说,「听着,你出了格兰特利路,第二 个停车场就是…」

  她转过显示器,给他看圣托马斯医院 的地图。他低头看手腕,却发现表还在里 间。

  「现在出发的话,你还来得及。」罗 宾催促他道。

  「嗯,等等,我去拿东西。」 斯特莱克急匆匆地收拾起手表、钱包、

  烟和手机。他把烟盒塞进后兜,刚要冲出 玻璃门,罗宾说:

  「呃,科莫兰…」

  她之前从没叫过他名字。斯特莱克感 觉到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接着他发现罗宾 正意味深长地指著他的肚脐。一低头,他 才发现衬衣扣子扣错了,露出一片毛茸茸 的肚皮,就像黑黑的椰子壳。

  「噢——对——谢谢…」

  他解开衣服重系扣子时,罗宾礼貌地 将注意力转回到显示器上。

  「再见!」

  「嗯,再见。」她说,笑着看他飞快 地离开。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还微 微喘著气。 「罗宾,我需要你查点儿东西。」 她已经拿起笔,等着他说了。 「一月七日牛津有场法律会议。卢 拉·兰德里的舅舅托尼参加了。是一场家 庭法国际发展会议。看看你能找到什么。 尤其是跟他有关的事。」

  「好。」罗宾说道,飞快地记下他的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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