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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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有趣的家庭故事,可以讲给孩子们 听。在这个故事里,马修的计划出了岔子 (她很高兴马修做了计划),但最后灵机 一动,完成了求婚。她爱台阶上的流浪汉、 空中的月亮,和单膝下跪、紧张不安的马 修;她爱厄洛斯雕像、破旧的皮卡迪利广 场和他们返回克拉珀姆的家所坐的黑色出 租车。她已在伦敦住了一个月,但尚未喜 欢上伦敦。不过现在,她几乎爱上了伦敦 的一切。地铁里,她周围挤满了脸色苍白、 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的上班族。就连他们似 乎也染上了戒指的光彩。她用拇指摩挲著 戒指的白金底部,出了托特纳姆法院路地 铁站,走进三月寒冷的阳光中。想到可以 在午餐时间去买几本新婚杂志看看,她不 由感到一阵兴奋。

  罗宾边看右手上的一张纸,边避开正 在施工的路段,在牛津街择路而行。一路 上,她吸引了无数男人的目光。不管按照 什么标準,罗宾都算得上美女:个子高挑, 身材曼妙;快步疾走时,略带金黄的红色 长发犹如波浪上下起伏;因为寒冷,白皙 的脸庞冻得红通通的,更显妩媚。她将开 始为期一周的文秘工作,今天是第一天。 自从来伦敦和马修同居后,她一直四处打 零工。不过,这种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因为用她的话说,几个「正儿八经」的面 试机会正在等着她。

  打零工最烦人的是老得找那些工作地 点。来伦敦之前,她在约克郡的一个小镇 生活。和那个小镇相比,伦敦显得又大又 复杂,令人找不到北。马修告诉她,別到 哪儿都捧著城市街道图,让人以为是外地 来的游客,好欺负。所以,她经常借助粗 糙的手绘地图找路。这些手绘地图是临时 工中介公司的一个人给她画的。不过,她 并不认为这能让自己看着更像土生土长的 伦敦人。

  道路施工处围的金属路障和蓝色隔离 墙遮住了纸上所画的半数标志物,使罗宾 认路的难度大大增加。她沿着一栋高耸的 办公楼,穿过破损的路面,朝丹麦街的大 致方向前进。根据纸上标注,此楼名为「中 央大厦」。往上看去,整栋楼好像一块巨 大的华夫饼,表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一模一 样的格子窗。

  罗宾穿过名为丹麦胡同的小巷,来到 一条小街上。小街两旁尽是布置得花花绿 绿的商铺,橱窗里摆满各种音乐器材:吉 他、电子琴以及各种跟音乐有关的小玩意 儿。这条街的路面也有个大洞,用红白相 间的路障围着。看到罗宾经过,身穿反光 服的工人们吹起挑逗的口哨,罗宾假装没 听见。接着,她几乎是在无意间发现了此 行的目的地。

  罗宾看了看表。她一如往常地考虑到

  可能迷路而多留了些时间,所以早到了一 刻钟。她要找的办公楼就位于十二号咖啡 酒吧的左边,黑色的大门看着毫不起眼。 三楼对应的门铃旁,用胶带粘著张破烂的 格子纸,纸上写著办公室主人的名字。换 作平时,手上没戴闪闪发亮的新戒指,她 可能会对眼前的景象心生鄙夷。但今天, 脏兮兮的破纸和斑驳的大门就像昨夜的那 三个流浪汉,让她觉得充满诗情画意。罗 宾又看了看表。蓝宝石戒指闪闪发亮,看 得她心脏怦怦直跳——真想一辈子盯着这 颗蓝宝石啊!在一阵巨大的幸福中,她决 定提前上楼,向雇主表现自己的工作热情, 尽管这工作毫无价值。

  罗宾伸手正要按门铃,黑色的大门突 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女人冲出来。剎那 间,两人四目相对,并都做好了相撞的准 备。这个幸福的早上,罗宾的感觉异常敏 锐。只是匆匆一瞥,那张白皙的脸就给她 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们成功地避开 对方,几乎是擦身而过。那个黑头发、黑 眼睛的女人急匆匆地冲上街,拐了个弯, 消失在视野中后,罗宾觉得自己能清晰地 回忆出那人的模样。她之所以对那张脸印 象深刻,不仅是因为那人容貌出众,更是 因为那人表情极为奇怪:怒气冲冲却又一 脸快感。

  罗宾抢在大门关上之前进了黑乎乎的

  楼梯井。楼梯井中间有台小得像鸟笼的老 古董电梯,围绕电梯盘旋而上的,是同样 古老的金属楼梯。罗宾打起精神,小心翼 翼地拾级而上,以免高跟鞋跟卡进金属台 阶的缝隙里。二楼楼梯口有扇门,门上掛 著镶有边框、贴有保护膜的广告画,广告 画上面写著「克劳迪制图工作室」几个字。 罗宾经过那扇门,继续向三楼前进。一直 走到三楼的玻璃门前,她才终于发现雇主 是做什么工作的,因为在中介公司,谁也 没跟她提过雇主的情况。眼前的玻璃门上 刻著大门外门铃旁那张纸上的那个名字: C.B. 斯特莱克,而名字下方刻著「私家侦 探」四个字。

  罗宾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张着嘴,感 到无比惊讶。认识她的人谁也不会理解她 此刻的心情。罗宾打小就有一个梦想,但 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哪怕是马修。没想到, 今天居然梦想成真了。这简直就是上帝的 恩赐(她认为这也跟那天的幸运、马修以 及那枚戒指有关,尽管仔细想想的话,这 几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罗宾边想边慢慢地走到玻璃门前,然 后伸出左手(在昏暗的楼里,她手上的蓝 宝石戒指失去了光彩),準备去开玻璃门。 但没等她碰到门把手,玻璃门就猛地打开 了。

  这次不再是擦身而过了。一个十六英

  石 [1] 重、衣冠不整的男人冒冒失失地冲出 来,重重地撞到罗宾的身上。罗宾被撞得 重心不稳,猛地向后倒去。她的手提包脱 了手,两条胳膊一阵狂挥,整个人眼看就 要掉下高度足以致命的楼梯井了。

  二

  斯特莱克承受住了撞击。听到一声尖 叫后,他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飞快地伸出 一条长臂,连衣服带肉,一把抓住对方身 上的某个部位;听到第二声尖叫——疼痛 的尖叫后,他猛地一拽,把女孩拉回坚实 [1] 一英石等于六点三五千克。

  的地面。女孩的尖叫声仍在几面石墙之间 回荡。斯特莱克听到自己大喊了一声:「天 哪!」

  女孩痛得缩成一团,靠在办公室的门 上,轻声抽泣。她身体倾斜,一只手从外 套领口伸进衣服里面,捂著胸部。看她的 样子,斯特莱克推断自己刚才抓住的,是 对方大而结实的左侧乳房。浓密而亮丽的 金色卷发把女孩涨红的脸蛋遮住了大半, 但斯特莱克能看见泪水正从那只没被遮住 的眼睛里流淌下来。

  「见鬼——对不起!」斯特莱克的声 音在楼梯井回荡,「我没看见你——没想 到门外会有人…」

  在他们的脚下,楼下办公室那个古怪、 孤僻的平面设计师大声喊道:「上面怎么 了?」紧接着,楼上又传来听不太清的嘟 哝声。楼下酒吧的老板住在斯特莱克办公 室上方的阁楼里,此刻正在睡觉。他们打 搅了酒吧老板的美梦,甚至可能把他吵醒 了。

  「进来吧…」

  由于女孩靠在办公室的门上,为避免 不小心碰到她,斯特莱克用指尖推开门, 领她进了办公室。

  「没事吧?」楼下的平面设计师怨声 怨气地喊道。

  斯特莱克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

  「我没事。」罗宾背对斯特莱克,用 哆嗦的声音撒谎道,但仍弓著身子,捂著 胸部。片刻之后,她直起身子,满脸通红、 眼泪汪汪地转了过来。

  撞她的人是个彪形大汉:身材高大, 毛发浓密,肚子微微鼓起,活像大灰熊。 他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眉毛底下破了皮。 左脸和粗壮的脖子右侧(皱巴巴的衬衫衣 领敞开)分布著一道道边缘发白、肿得高 高的抓痕,流出的血液已经凝结。

  「您是斯——斯特莱克先生吗?」 「是的。」 「我——我是临时工。」 「什么?」

  「临时工,‘应急’中介公司派来的。」

  中介公司的名字并未扫除他脸上的疑 惑。他们紧张而戒备地望着对方。

  科莫兰·斯特莱克刚刚度过了改变他 人生的十二个小时。和罗宾一样,他知道 自己永远不会忘记昨晚发生的事。眼前这 个身穿整洁米黄色大衣的女孩,像是命运 女神派来嘲笑他的,因为他的人生正一步 步滑向万丈深渊。他根本没打算再找临时 工。他解雇前一个临时工的目的,就是想 终止跟中介公司所簽的合同。

  「他们派你来干多久?」

  「先干一个星期。」罗宾回答。在此 之前,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冷淡的雇主。

  斯特莱克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他 本来就已经透支了,中介公司一星期的高 额费用会让他的财政状况雪上加霜,可能 陷入永远也无法偿清的境地。这甚至会成 为他最大债主一再暗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斯特莱克走出玻璃门,接着右转,进 了又小又黑的卫生间。插上门背后的插销 后,他对着洗手池上方那面污迹斑斑的碎 镜子照了起来。

  镜子里那个跟他对视的人完全谈不上 英俊。斯特莱克额头又高又凸,鼻子扁阔, 眉毛浓黑,活像年轻时的贝多芬,而且还 是打拳击的贝多芬。整张脸上,只有那对 青肿的眼睛还过得去。头发浓密而蜷曲, 显得异常蓬松——这让他小时候得到过不 少绰号,而且有人叫他「阴毛头」。他今 年三十五岁,但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

  斯特莱克塞上池底的塞子,将脏兮兮 的破洗手池放满冷水,然后深吸一口气, 把突突直跳的脑袋整个浸入水中,泡了十 秒钟,享受那片刻的冰凉、黑暗和宁静。 池里的水溢出来,落到鞋面上,但他毫不 理会。

  昨晚发生的事一幕幕地闪过斯特莱克 的脑海:他把三个抽屉的东西倒进背包, 与此同时,夏洛特在一旁冲他大喊大叫。 他从门口回头望夏洛特,结果眉骨被烟灰 缸砸中。他徒步穿过漆黑的城市,来到办 公室,然后在写字台上趴了一两个小时。 凌晨,夏洛特一路来到办公室,大吵大闹, 撂下在公寓没来得及说的最后几句话。抓 破他的脸后,夏洛特跑出办公室,他决定 任由她走。接着,他决定去追夏洛特,但 一出门就撞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野丫头,救了她还得安慰她。

  斯特莱克从冰冷的水中抬起头,长舒 一口气。他的头和脸感到既麻木又刺痛, 非常舒服。他用掛在门背上的硬邦邦的毛 巾擦干脸,再次审视镜子里那个阴郁的自 己。抓痕上的血迹洗干净了,整张脸看着 活像皱巴巴的枕头。这会儿,夏洛特可能 已经走到地铁站了。促使他去追夏洛特的 原因是,他生怕夏洛特做出什么蠢事,其 中包括臥轨自杀。二十五六岁那会儿,在 一次天翻地覆的争吵之后,夏洛特曾爬上 一处楼顶,然后摇摇晃晃地站在上面,要 跳楼自杀。也许,他应该感谢这个女孩使 自己没有追成夏洛特。经过凌晨的那场争 吵,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这一次,他 们彻底结束了。

  敞开湿漉漉的衣领后,斯特莱克拉开 生锈的插销,走出卫生间,回到办公室。

  楼外的街上响起气压式钻机的声音。 罗宾背对着门,站在写字台前。发觉斯特 莱克进门后,她迅速抽出放在衣服里面的 手。斯特莱克知道她刚才又在揉胸部了。 「你的——你没事吧?」斯特莱克问。

  他尽量避免去看对方的伤处。 「我没事。听着,要是您不需要我的 话,我走就是了。」罗宾义正词严地说。 「谁说的——我需要你,非常需要,」

  斯特莱克听到自己言不由衷地说,「一个 星期——好的,可以。嗯——邮件在这 里…」他一把捡起门垫上的信件,扔到 空无一物的写字台上。他这么做,完全是 为了抚慰对方,「呃,你只要查收信件, 接听电话,收拾收拾东西就行——电脑密 码是‘Hatheril123’,我给你写下来…」 在罗宾警惕而怀疑的目光下,他写下电脑 密码,「给——我去里面了。」 斯特莱克大步走进里间办公室,关好 门,面对空无一物的写字台,一动不动地 盯着写字台底下的背包。他的全部家当都 在这个背包里。因为虽然还有十分之九的 东西留在夏洛特的公寓里,但他怀疑可能 永远也见不著了。不到中午,那些东西就 会遭受火烧、刀砍、手撕、漂白剂浸泡或 被丟到街上。楼下的街上,钻机的噪音响 个不停。 债务如山,无法偿清。无法偿清债务

  将会很快引发可怕的后果。离开夏洛特将 导致无法预料却又无法避免的恶果,而且 这恶果迫在眉睫——疲惫不堪的斯特莱克 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感到 心烦意乱。

  斯特莱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坐回 到昨晚后半夜睡觉所坐的办公椅上。从薄 薄的隔断墙另一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 静。毫无疑问,那个临时工正在开电脑。 不用多久,那人就会发现他已经三周没有 收到任何与工作相关的邮件了。接着,那 人会按他的要求打开所有催促还款的最后 通牒。斯特莱克感到筋疲力尽,浑身酸痛, 饥饿难耐,最后再次趴倒在写字台上。他 面部朝下,双臂抱头,捂住耳朵,以免听 到隔壁传来的声音——隔壁,一个陌生人 正在一步步揭他的丑。

  三

  五分钟后,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快 要睡着的斯特莱克猛地坐直身子。

  「对不起。」

  刚才,迷迷糊糊中,斯特莱克又下意 识地想起了夏洛特。再次看到这个陌生女 孩,他大吃一惊:女孩脱掉了大衣,只穿 著合身的米色紧身毛衣,显得非常性感。 在接下来的说话过程中,斯特莱克一直把 目光停留在女孩的发际,不敢看对方身上 的其他地方。

  「嗯?」

  「来了一位客户。要带他进来吗?」 「来了什么?」 「一位客户,斯特莱克先生。」 斯特莱克盯着女孩,愣了几秒,同时 在心里回味着女孩的话。 「对,好的——不,请先给我两三分 钟时间,桑德拉,然后再带他进来。」 女孩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斯特莱克愣了一下,纳闷自己为什么 叫她桑德拉,然后一跃而起,开始收拾,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穿戴整齐,闻起来没有 异味。他钻到写字台底下,从背包深处抓 出一支牙膏,张开嘴,挤入三英寸。在卫 生间他发现领带弄湿了,衬衫正面溅上了 点点血渍,於是立刻连撕带扯,解下领带, 脱掉衬衫。一时间,纽扣乱飞,碰在墙壁 和文件柜上,噼啪作响。接着,他从背包 里扯出一件皱巴巴的干净衬衫,手忙脚乱 地穿上,最后把背包塞进空文件柜的背后。 做完这一切,他急忙重新坐下,并检查了 一下眼角有没有眼屎。整个过程中,他一 直在想,这个所谓的客户是否真是来找自 己办事的,事后又是否会用真金白银支付 服务费。十八个月来,斯特莱克的财政状 况日益恶化。在此期间,他逐渐明白,自 己担心这两个问题绝非杞人忧天。直到目 前,他仍在向两个客户追讨所欠的服务费, 还有个客户甚至分文不付,因为斯特莱克 的调查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背负的债务 越来越多,本地区的租赁评估可能会使他 失去租赁办公室的资格——这间位于市中 心的办公室是他好不容易才租到的,而且 斯特莱克现在根本没有閒钱请律师。最近 一段时间来,他被逼得实在走投无路,老 是幻想动用各种简单粗暴的手段讨回拖欠 的款项。他真恨不得提上一根棒球棒,去 吓唬吓唬欠钱的人中那几个厚颜无耻的无 赖,看看他们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模样。

  门再次打开了。斯特莱克连忙放下正 在掏鼻孔的食指,坐直身子,使自己看起 来显得精神而警觉。

  「斯特莱克先生,这位是布里斯托先

  生。」 跟著罗宾进来的客户,给人的第一印

  象非富即贵。那人长得倒不怎么样,上嘴 唇很短,露出几颗大门牙,活像兔子。皮 肤呈土黄色。戴着厚厚的眼镜,一看就知 道是近视眼。但他的穿戴不同寻常,深灰 色的西装做工非常考究,泛著光泽的浅蓝 色领带以及手表、鞋子,看着也都非常名 贵。

  这人的衬衫洁白而挺括,相形之下, 斯特莱克身上的衣服显得更加皱巴巴。为 从身形上找回点自信,斯特莱克站了起来 (他身高达六英尺三),伸出毛茸茸的手, 努力摆出忙得顾不上洗衣服的神情,使自 己在穿着讲究的来人面前不至过於尴尬。 「幸会幸会,我叫科莫兰·斯特莱克。」 「我叫约翰·布里斯托。」那人跟斯 特莱克握手,说道。他说话温文尔雅,声 音很好听,但口气带着犹豫。他的目光停 留在斯特莱克那只青肿的眼睛上。

  「两位先生喝茶还是喝咖啡呢?」罗 宾问。

  布里斯托说要一小杯纯咖啡,斯特莱 克没有回答。他刚瞥见办公室外间门边的 破沙发上坐着个年轻姑娘,眉毛浓密,身 穿过时的粗花呢西装。简直难以置信,竟 然一下子来了两个客户。该不会是中介公 司派来了两个临时工吧?

  「您呢,斯特莱克先生?」罗宾问。

  「什么?哦——纯咖啡,请加两块糖, 桑德拉。」斯特莱克回答。「桑德拉」三 字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到罗宾关门 时撅了撅嘴。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办 公室里没有一点咖啡和糖,甚至连杯子也 没有。

  布里斯托受邀就座后,扫视一圈破旧 的办公室,斯特莱克猜他大概会对这个办 公室感到失望。这人看上去既紧张又羞愧, 像是疑心妻子出轨的丈夫,但身上透著一 丝威严,不过这主要是因为那身名贵的行 头。斯特莱克在想,布里斯托是怎么找上 门的。鉴于他唯一的客户没有任何朋友(关 於这一点,那个女客户老是在电话里向他 哭诉),布里斯托不可能是別人介绍来的。

  「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布里斯托 先生?」斯特莱克靠在椅背上问。

  「是——呃——其实,我想确认一 下…我觉得我们以前见过。」

  「真的?」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毕竟都过去这 么多年了…不过,我记得你好像是我弟 弟查理的朋友。查理·布里斯托,你还有 印象吗?他死了——出意外死的——九岁 的时候。」

  「啊!」斯特莱克说,「查理…对, 我记得。」

  关于查理这个人,他确实印象深刻。 斯特莱克的童年坎坷而漂泊,经常转学。 因此他结交了许多朋友,查理·布里斯托 就是其中一个。当时,斯特莱克刚转学到 伦敦的一所学校,而很不安分、无所顾忌 但讨人喜欢的查理是一帮哥儿们中的「老 大」。查理只看了个子高大、说话带着浓 重康沃尔口音的斯特莱克一眼,就立刻宣 布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二当家」。接 下来的两个月,两人成了铁哥们,一块干 了很多坏事。童年时的斯特莱克总是羨慕 其他孩子家里井井有条、其乐融融,羨慕 他们可以多年拥有自己的臥室。他对查理 的家记忆犹新——房子富丽堂皇,附带一 大片阳光灿烂的草坪和一个树屋,查理的 母亲还会给他们做冰镇柠檬汁。

  但接着,斯特莱克遭遇了有生以来令 他感到最为震惊的事。那年复活节假期过 后的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告诉他们,查理 死了,永远不会回学校了。查理在威尔士 度假时,在采石场边上骑车,结果摔下了 悬崖。班主任是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婆,当 时忍不住对全班同学说:「大家都知道, 查理经常不听大人的话。大人们明确告诫 过他別去采石场附近骑车,但他就是不听, 也有可能是为了卖弄自己的车技。」说到 这里,那老太婆不得不打住,因为第一排 的两个女生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从那天起,一看到或想到采石场,斯 特莱克脑中就会浮现出一个金发男孩的笑 脸。接着,那男孩的身体就会变得四分五 裂。这么多年来,想起那个巨大的黑洞、 那处陡峭的悬崖和那块导致查理出事的石 头,斯特莱克总会不寒而栗。他怀疑当年 的同班同学也都会像他这样。

  「对,我记得查理。」斯特莱克说。 布里斯托的喉结微微动了动。 「太好了。对了,我找到你是因为你 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复活节假期, 出事的前几天,查理说起过你——‘我朋 友斯特莱克’,‘科莫兰·斯特莱克’。 你的名字很特別,对吧?你知道‘斯特莱 克’这个名字的来源吗?除了你,我从没 遇到过其他叫这个名字的人。」

  像布里斯托这样的人,斯特莱克不是 第一次见了。他们一有机会就东拉西扯, 什么天气啦、交通拥堵费啦、爱喝什么热 饮啦,反正就是拖著,迟迟不说来找他的 缘由。

  「我听说和稻谷有关。」斯特莱克回 答,「和稻谷称量有关。」

  「真的吗?真的和‘攻击’、‘罢工’[1] 无关?哈哈…嗯,其实,我是有件事想 找人帮忙处理,然后就在电话号码簿上找 [1] 「斯特莱克」属于音译,原文为 Strike。在 英语中,strike 一词有「攻击」、「罢工」的意思。

  到了你的名字。」说到这里,布里斯托抖 起了腿,「也许,你可以认为这——嗯, 这就像——就像一个预兆,来自查理的预 兆,表明我来找你是对的。」

  布里斯托又动了动喉结,咽了一下口 水。

  「好吧。」斯特莱克谨慎地附和道。 他希望对方没把他错当成灵媒。

  「其实,我来找你,是为了我妹妹的 事。」布里斯托接着说。

  「噢,她遇到麻烦了?」 「她死了。」 斯特莱克差点脱口而出:「什么,她 也死了?」不过他把这话咽了回去,小心

  地说了句:「太遗憾了。」 布里斯托点了下头,以示感谢。 「我——这事不太容易。首先,你得 知道我妹妹的名字叫——卢拉·兰德里。」 听到布里斯托说妹妹死了,斯特莱克 重新燃起了希望:生意来了。但这希望刚 刚燃起,就立刻被浇灭了。斯特莱克感觉 肚子好像挨了重重一拳。坐在他对面的这 人就算没得精神病,也患有妄想症。要知 道卢拉·兰德里可是个大美人,四肢修长, 五官精致,皮肤呈健康的咖啡色,而对面 这人脸色苍白,长得活像兔子。他们俩是 同胞兄妹的可能性,就跟世上存在两片完 全相同的雪花一样,根本不存在。

  「她是我父母收养的。」布里斯托像 是知道斯特莱克在想什么,轻声说,「我 们都是收养的。」

  「哦。」斯特莱克说。回想起那幢富 丽堂皇、井井有条的大房子和数英亩的阳 光灿烂的花园,记忆力惊人的他,脑中不 由浮现出一个画面:野餐桌上,头发金黄、 仪态雍容的母亲正在招呼大家吃东西;父 亲看着有点吓人,说话声音低沈浑厚,听 著不太热情;一个年纪明显比查理大的男 孩小口吃着水果蛋糕;查理在扮小丑逗母 亲笑;整个画面中没有女孩。

  「你没见过卢拉。」跟刚才一样,布 里斯托像是知道斯特莱克在想什么,「我 父母是在查理死后才收养她的。她来的时 候已经四岁了,在那之前她在福利院待了 几年。我那时将近十五岁。我仍然记得自 己站在大门口,看到我父亲抱着她从车道 上走过来。她戴着顶红色针织小帽子。我 母亲现在还留着那顶帽子。」

  说到这里,布里斯托突然无缘无故地 哭了起来:双手捂著脸,弓著背,边哭边 哆嗦,指缝间不断渗出眼泪和鼻涕。他哭 个不停,几次眼看就要平静下来,结果却 哭得更凶了。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

  布里斯托又喘气又打嗝,把揉成一团 的手帕塞到眼镜底下,擦了擦泪水,努力 使自己恢复平静。 门开了,罗宾端着托盘回来了。布里 斯托別过脸,肩膀哆嗦著,上下起伏。通 过打开的门,斯特莱克又瞥了一眼办公室 外间那个一身正装的姑娘。姑娘在看《每 日快讯》,此时她的目光越过报纸,怒瞪 著他。

  罗宾从托盘上端下两杯咖啡、一壺牛 奶、一碟糖和一盘巧克力饼干。斯特莱克 从未在办公室见过这些东西。罗宾对他的 道谢报以礼节性的一笑,然后準备离开。

  「等一下,桑德拉。」斯特莱克说, 「你能不能…」

  布里斯托在低声喘著气。斯特莱克从

  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纸,摊到膝盖上,龙飞 凤舞但尽量清楚地写道:

  请用「谷歌」搜索一下卢拉·兰德 里是否曾被收养。如果是,搜索一下收 养她的人是谁。请不要跟外面那个女人 讨论这事(对了,那女人是来这里干什 么的?)。搜索到上面两个问题的答案 后,写到纸上,进来交给我,但不要说 出来。

  斯特莱克把纸条递给罗宾,罗宾不声 不响地接过去,转身离开了。

  「对不起——真对不起。」门关上后, 布里斯托喘著气说,「这是——我平时不 是这样的——我已经回去上班,见了几个 客户…」说到这里,布里斯托连做了几 个深呼吸。他双眼变得通红,看着更像大 白兔了,右腿仍在不停地抖动。

  「这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布 里斯托又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卢拉… 我母亲也快死了…」

  斯特莱克对着那盘巧克力饼干直流口 水,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但布里斯托正抖著腿,又抽鼻子又抹眼泪, 如果现在开始吃点心,可能会让对方觉得 他毫无同情心。外面街上,气压式钻机仍 在像机关枪那样响个不停。

  「卢拉死后,我母亲彻底绝望了。精

  神完全崩溃。她的癌症本来应该慢慢康复 的,现在又复发了。医生说他们已经无能 为力。我的意思是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查理死的时候,她就差点崩溃。我父亲认 为再收养一个孩子对她可能会有好处。而 且他们之前就一直想要个女孩。当时,他 们申请继续收养孩子不太容易得到批准, 但卢拉是混血儿,很难找到愿意收养的家 庭,所以,」布里斯托哽咽了一下,继续 说,「他们就把她收养了。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长得很漂—— 漂亮。跟我母亲在牛津街购物时,有人发 现了她。然后,雅典娜模特公司簽了她。 雅典娜模特公司是家非常有名的模特公 司。她十七岁就成了全——全职模特。 她死的时候,身价差不多是一千万。我不 知道自己为什么告诉你这些事。你很可能 早就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自认为知 道——关于卢拉的所有事。」

  布里斯托笨拙地端起杯子。由于双手 抖得很厉害,他把杯里的咖啡洒到了笔挺 的西裤上。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斯特莱克 问。

  布里斯托颤抖著放下杯子,然后握紧 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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