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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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们居然忘记考虑这个问题。”我拍了下脑袋,说,“我现在就去向师父汇报,我们也得启动联动机制了。”

师父最近为了全省DNA、理化专业的发展也是费尽了脑筋,白头发都多出不少。听完我对系列案件的想法后,他微微一笑,说:“联动机制已经在两天前就启动了,你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我得考虑到啊。”

我顿时感到十分羞愧,同时也敬佩师父在百忙之中依旧没有忘记发现我们工作中的瑕疵。

“不过说来也奇怪。"师父接着说,“既然A系列和B系列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两个系列又存在地域的差别,我们想尽办法,却也没有找到两者的关联。”

“您说的是查车站吗?”我问。

师父一手捻着烟卷,一手拿着签字笔轻轻敲击桌面,说:“两个专案组都花了大力气调查两地之间的乘车人员,虽然数据量巨大,但也做了大量工作,丝毫没有线索。网安、通信部门也调查了两地之间的联络,那数据量就更大了。我呢,一方面担心数据量大,查不透,另一方面也担心民警的责任心问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说,“这已经不是我们能管辖得了的事情了。”

“可是这是破案的唯一线索。”师父说,“韩亮不是网络高手吗?”

“他,哪方面都是高手,活百度啊。”我说。

“你不能让他闲着。”师父说,“本来,公安机关内部专职驾驶员就极少,他也不能仅仅当一个驾驶员,把他用起来,让他配合网安部门使使劲。”

我领命回到办公室,陈诗羽和韩亮正在讨论—起网络热炒的案件。

“脖子上砍了五刀,脖子都快断了,这判成自杀也太难理解了。别说老百姓了,就是我也觉得匪夷所思。”陈诗羽说。

“那是因为你见得少了。”韩亮说,“我跟着秦科长,就见了不少。”

“判成自杀总是有理由的。”林涛抢着说道,“而且这种容易引起质疑的案件,理由就必须更加充分。我觉得吧,办案单位才掌握案件的全部资料,既然不宜对公众公布,至少应该对家属解释透,和家属解释清楚了,我们的职责也就完成了。”

“死亡方式是最容易引起家属质疑的问题了。”我把笔记本甩在桌子上,说,“大部分人和小羽毛一样,想当然。其实吧,这个世界上,很多事物,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你做不到,不代表不可能。”

说完,我走到书架旁,找出一本《法医病理学图谱》,随手翻了几页,递给陈诗羽,说:“这是1992年出版的图谱,上面写得很清楚——自杀死者颈椎上的多处平行砍痕。可见,很早以前,法医前辈们就对刎颈自杀有了研究,也有很多案例,可以在颈椎上留下砍痕。你想想,是颈椎上都有啊,那脖子上有个大裂口算什么。”

陈诗羽看了看,皱起眉头,说:“果真如此啊,这必死的决心该有多大啊。”

“人的心理是最难捉摸的。”我说,“至于他为什么要去死,为什么下这么狠的手,为什么不采取其他看起来温和一点儿的自杀方式,只有自杀死的人自己才知道。其实在法医实践中,刎颈自杀是很常见的,因为出血量大、刀口血腥,所以会被人认为很残忍,容易引起质疑。其实,任何一种死亡,都是残忍的。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世界多精彩啊,好好活着,不好吗?”

“那从法医学上看,能砍自己那么多刀吗?”陈诗羽问。

“这个我知道。”林涛急着在陈诗羽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法医学知识,说,“人的颈部,主要有气管、食管、肌肉和血管。尤其是颈部前面,也就是气管、食管和肌肉,这些东西断了,都不会致命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示意林涛继续讲。

林涛说:“只有颈部两侧的颈动脉这样的大血管断了才会致命。而且,这些血管断裂后,会有一个往外喷血的过程,是需要几分钟时间才会丧失意识的。在这个过程中,怀着必死信念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去多砍上几刀。”

“关键的一点,是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肾上腺素过度分泌,甚至连疼都感觉不到。”韩亮说,“所以从理论上讲,这种极端手段的刎颈,也没什么做不到的。尤其是古代,霸王啊、虞姬啊,不都是刎颈死的吗。”

“哇,你连法医学都懂?”陈诗羽崇拜地看着韩亮。

林涛一脸无奈,显然是在郁闷:“明明重要的法医学知识点都是我说出来的好不好?”

“刎颈,可见于自杀和他杀。”我看着林涛的表情,笑了笑,说,“刀数越多,越好判断死亡方式。”

“哦?为什么呢?”陈诗羽问道。

“很多种死亡方式,越复杂,反而越能说明是自杀。”林涛说,“比如前不久那个投河自尽的男孩子,不就是给自己的嘴巴上贴了块胶布吗?”

“确实,我还见过用上吊、服药、割腕等多种方式都没死掉,最后还是用榔头敲碎了自己的颅盖骨,颅脑损伤死亡的。”我说,“刎颈案件中,如果好几刀都是平行、密集的,说明什么?”

“说明死者是固定体位下,被连续砍、切的。”韩亮说。

“聪明。”陈诗羽看了眼韩亮,甜甜一笑。

林涛咬了咬牙。

我点点头,说:“那么,怎么才能在固定体位下行凶呢?其一,死者当时处于昏迷状态,被割颈。其二,死者被约束、控制,没有抵抗和逃避的能力。其三,死者自己形成。”

“那具体怎么分辨呢?”陈诗羽问。

“每个案子都是不一样的。”我说,“这样,我来举一个具体的案例吧。

“两年前有一起案件,是一个家庭主妇在家中死亡。”我接着说,“报案人是她的丈夫,下班后回家,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就发现卧室里都是血,于是就报案了。经过现场勘查,死者仰卧在卧室的床铺中间,周围的床单、被褥以及地面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喷溅状血迹,分布非常均匀。经过尸体检验,死者的衣领往下翻卷,她的颈部有一个大创口,从创角的试切创来看,是切割、砍击了好几次形成的,颈椎前面也有砍痕,颈部软组织都断裂了,两侧的大血管也都断裂了。乍一看,非常像凶杀案。因为现场是一个封闭的现场,所以死者家属认为是她丈夫作案。那么,这个案子该怎么去判断死亡方式呢?”

林涛摆摆手,说:“这个案子,我们一起去的,我就不公布答案了。我就解释一下啥叫试切创。试切创是创口一角的拖刀痕,一般是死者在自杀的时候试探性的损伤,在自杀中多见。那么,韩亮,你来猜猜这个案子如何定性?”

韩亮看出了林涛的挑衅,笑着摇了摇头。

陈诗羽说:“她丈夫是下班后回家就发现这情况的,那么我们侦查部门可以通过调查、监控、侦查实验来判断她丈夫到底有没有作案时间。”

我点点头,说:“很好。调查也很关键。通过调查死者的丈夫下班、回家的时间,小区监控、电梯监控都可以判断出他没有作案时间。同时,我们刑事技术也给予了很大的支持。比如,现场勘查方面,我们发现了遗书。”

“有遗书还说个啥啊?”陈诗羽说。

“不,很多关于自杀案件的信访,都有遗书,而且都做过笔迹鉴定,但是家属依旧不服,认为遗书是死者被凶手胁迫着写的。”我说。

“哦,那不是天方夜谭吗。”陈诗羽鄙视地说。

我笑了笑,说:“所以,我们要说服死者家属,不能仅仅靠遗书。这个案子中,除了遗书,现场勘查也有其他方面的支持。比如,现场的血迹分布非常均匀,没有空白区。啥叫空白区呢?打个比方,一个人站在死者的旁边,切断血管,血液是瞬间往四周喷溅的,但是凶手站着的地方,会因为凶手的遮挡而出现一个血液的空白区。没有空白区,就表示没有遮挡物,那么凶手站在什么地方行凶呢?”

陈诗羽和韩亮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除了空白区,还有喷溅血迹的原始形态。血液喷溅出来后,是以小点点的状态遗留在地面上的。如果有凶手,行凶完成后,必然要离开现场。凶手是人,不能飘浮,他只能在地面上行走,这一行走,肯定会破坏地面血迹的原始形态,甚至遗留下血足迹。如果现场只有均匀分布的点状喷溅血,那么说明没有人在事发后离开现场,也就说明现场除了自杀者,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这很有道理啊!”陈诗羽若有所悟。

“除了现场勘查,还有尸体检验也可以支持我们的论断。”我说,“第一,死者的领口是往下翻的,为了更方便下刀,谁在杀人前,还会嫌衣领碍事?第二,最关键的,就是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刀口是平行密集的,符合在固定体位下连续切割、砍击形成。那么,死者怎么会一动不动引颈受戮?毒化检验排除了死者中毒昏迷,尸体检验排除了死者颅脑损伤或者窒息导致昏迷,尸体检验更进一步排除了死者被约束、威逼而不敢动弹,那么,这样的伤口,只有死者自己才能形成了。”

“你不说的话,我还真没有想到,在死亡方式判断中,有这么多工作可以做。”陈诗羽说。

我点点头,说:“死亡方式的判断,是很复杂的一项工作,要结合调查、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的结果来综合判断。绝对不是看看死者身上有几刀,每一刀有多深就能判断出死亡方式那么简单。”

“如果那么简单的话,要法医、要痕迹检验做什么?”林涛说。

我笑着说:“网上热炒的这起案件,我们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也不好做具体的分析,但是我相信当地警方这么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一定是有充分的事实依据,就像我刚才说的那起案件一样。”

“所有的死亡都有独特性,死亡方式的判断也都需要大量事实依据来支撑。”林涛说,“就连碎尸,有的时候也是自杀或者意外。”

“啊?碎尸?”陈诗羽说,“那太夸张了吧!”

看到陈诗羽惊愕的表情,林涛有些自豪。

¨一点儿也不夸张。”我被陈诗羽的表情逗乐了,说,“自杀是什么?自杀是相对于他杀、意外而说的。在法医学中,他杀、意外、自杀被称为死亡方式,就是指机体所发生的死亡,是由别人所致,还是由自己所致的,或者是一些意外因素导致的。‘碎尸’又是什么呢?碎尸其实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大家普遍理解的,尸体被人分解后抛弃、藏匿,‘碎尸’在这里作为动词;另一种,如果警方发现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几块尸块,也被某些人称为‘碎尸’,‘碎尸’在这里作为名词。

“你是在这里和我讲文学吗?”陈诗羽瞟了一眼天花板。

我笑着说:“首先,我们把‘碎尸’当成动词来看。自杀、意外死亡的死者,有可能在死后被人碎尸吗?我记得以前和你们说过一个案例。从前有个有妇之夫在外地当官,和当地一女子姘居。女子多次要求其离婚未果,伤心至极,在男子住处自杀。男子怕奸情败露,遂将尸体肢解后抛弃、藏匿。在这个案件中,自杀仍作为死亡方式存在,而碎尸则是一种匿尸手段。在警方明确死因后,只能追究男子毁坏尸体的刑事责任,而不能把‘杀人’罪名强加给男子。”

“你这故事,倒是说服我了。”陈诗羽说。

“我还没有说完呢。”我接着说,“其次,我们仍把‘碎尸’当成动词看。在法医学实践中,很多自杀、意外死亡的死者,选择的或者受到的致死外力作用,是会将尸体碎裂的。没有人敢说,自杀的人就一定要选择留全尸的方式,或者意外死亡的人一定会留下全尸。在爆炸、高坠、交通事故、生产事故、自然灾害或利用一些产生巨大机械外力的机器进行自杀等很多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尸体都会在致死因素施加的过程中发生碎裂。比如从数百米高空坠落,这样的情况会留全尸才叫幸运。”

“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陈诗羽说,“真不知道这些自杀的人是怎么想的。”

我摊摊手,说:“我刚才说了,别人的心理活动,咱们永远也猜不到。我们只有接着科普。最后,我们把‘碎尸’当成名词看。法医在勘查非正常死亡事件时,经常会发现只有尸块,没有完整的尸体。但是如果一发现尸块就确定死亡方式是他杀,那就太简单了。岂不是谁都能来当法医了?比如投河自杀的尸体被船只螺旋桨打碎,江河边城市公安机关法医最常见的‘碎尸’就是这种。当然,在隐匿位置高坠,尤其是坠落中接触硬物的人,通常也会被报警人当作‘碎尸’。”

“看来,我也是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了。”陈诗羽说。

“如果不是实践的磨炼,这种想当然的错误谁都会犯。”我说,“所以,老百姓对警方就一些案件的死亡方式判断不能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们警察要做的,不仅仅是严谨、科学、客观地判断死亡方式,更要把我们做的工作、做出结论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知死者家属。我相信,大部分死者家属还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每起案件都要事先判断死亡方式吗?是不是太复杂了?”韩亮问。

我说:“事先判断是必需的,但是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很多案件,都是一眼可以看穿死亡方式的。比如掐死、扼死、捂死,就不可能自己形成。比如一些搏斗明显的现场,也可以判断不是自杀或者意外。

“最难的,就是用一些奇特方式自杀的案件吧。”韩亮说。

我点点头,说:“我刚才说了,有的人用多种方式自杀,容易引起质疑。还有的人,用一些极端方式自杀,也容易引起质疑。比如有些人反绑自己的双手去投河、上吊等等。还有一些意外,也容易引起质疑。比如性窒息。有些人用半窒息的状态来获取性快感,一不小心操作失误,就把自己勒死了。”

“窒息也能获取性快感?”韩亮问道,“这我还真不知道。”

我见陈诗羽面颊染上一片绯红,及时终止了话题,说:“韩亮,师父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2

韩亮当日就和网安部门的同事联络上了,可是工作开展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我们的平静就又被案件打破了。

师父发出指令:湖东县,祖孙两人死亡。

湖东县是位于我省西北部的一个县城,虽然交通闭塞,但也是一个有山有水、风景大好的县城,而现场就位于湖东县巍峨山川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

湖东县和省城的直线距离也就2个小时的车程,但因为进了山区,所以我们辗转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开到了现场。

可能是人口少的原因,这个死亡了两人的现场,并没有像其他案发现场一样有摩肩接踵的围观群众。现场安静地拉着警戒带,十几个技术民警正在忙里忙外。

现场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口”字形院落,由正对院门的联排平房和两侧垂直于院门的平房组成。结构很简单,一眼望去,便知道联排平房是一个客厅加上两侧卧室;两侧的平房分别是仓库和卫生间、厨房。

因为没有什么围观群众,所以院门也没有关闭,在院门口就可以看到几个法医正蹲在位于院子正中央的尸体旁看着什么。从院门一直通向院子里的各个区域,都摆着黄色的现场勘查踏板。可见,现场的初步地面勘查工作已经完成了。

见我们的车子停到了警戒线外,湖东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杨少文大队长掀起警戒线走了出来,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走到了我们的身边。

“杨大队你好。”我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杨少文是法医出身,即便做了大队长,依旧会亲自进行法医工作。

“秦科长好,我先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发案的情况吧。”杨大队直奔主题,说,“其实这个大杨家村,就是我的老家,要是严格算起来,村里人其实和我都是远亲。”

“死者也是吗?”我有些惊讶。

杨大队摇摇头,说:“关系比较远了,所以我才不用回避。这家的主人叫杨少业,男,34岁。家里的成员还有三人,他的妻子王壮英,他的母亲操英华,还有他两岁的儿子杨永凡。”

“既然传真上写着祖孙二人死亡,也就是说,这家的四个人,还有两个活着?死者是操英华和杨永凡?”我说。

杨大队点点头,说:“是啊。”

“确定是案件吗?”林涛蹲在门口看了看地面上用粉笔画出来的圆圈。圆圈内是一个个并不完整的足迹。

“操英华的尸体上,损伤明显。”杨大队说,“不过尸体已经腐败了。”

“腐败了?”我说,“家里还有两个人,怎么会等到腐败才报案?”

“哦,是这样的。”杨大队说,“虽然家里有四口人,但是平时都是只有三口人在家里生活。主人杨少业平时在上海打工,除了逢年过节,是不回来的。”

“那也还有三口人啊。”我说。

杨大队被我连珠炮似的询问逗乐了,摆了摆手示意我冷静,说:“看了尸体的情况,死者是操英华和杨永凡,王壮英目前还没有被我们找到。”

“啊?王壮英失联了?”林涛学会了一个新名词。

“是的,失踪了。”队说。

“那岂不是好事儿?”林涛说,“王壮英莫名其妙地失踪,说明这起案件和她应该有着一定的关系啊。至少她应该知道一些真相吧!找到她的话,岂不是就有希望破案?”

“现在有三种可能。”杨大队说,“第一,王壮英和本案无关,她的消失只是一种巧合。但是这种可能基本排除了,因为经过调查,王壮英平时很少离家超过八小时,而从尸体腐败的程度以及王壮英手机关机的时间来看,她至少失踪了两天。第二,王壮英和本案有关,至少是个知情者,因为种种原因,她也被杀了,或者被拘禁了。第三,王壮英就是杀人凶手,她畏罪潜逃或者畏罪自杀了。”

“啊?杀人凶手?”陈诗羽踮起脚看了看院内,说,“你说她杀了自己的婆婆我信,但是杀了自己的孩子我可不信。”

“哦,这怪我没说清楚。”杨大队说,“杨少业因为长期在外打工,一年前才和他的前妻离婚,王壮英是他半年前才娶的妻子,而杨永凡是杨少业和前妻的孩子。”

“后妈啊!”林涛从小被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电视剧洗脑,“后妈”这个词在他的脑子里和洪水猛兽没有多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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