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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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上午十一点。
我已经知道蓝衣社是谁——你们永远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抱歉,现在还不能说。
我小逼仄的监房内,看着小簿子里我的故事,居然半天写了那么多,不敢相信自己的右手,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脑。
也许,除了读心术之外,我还拥有超人的记忆力。
一年多前的任何细节,包括自己与别人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某个不易察觉的表情,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
“看着我的眼睛。”
老马科斯用西班牙式的英语叫我,他放下厚厚的书本,坐在床上盯着我。
半分钟后,我说出了他眼睛里的秘密:“你在想十九年前——1990年,你在西班牙的圣方济各修道院图书馆,见到了一个神秘来访的中国人,对方向你借阅一本珍稀的中世纪古卷,并与你长谈了整个晚上。”
“老天!”他惊讶地睁大眼睛,“我从未对你说过这件事。”
我压低了声音:“你是在故意考验我的读心术!”
“好了,我早就说过会为你保密,绝不会把你的读心术说出去。”
“亲爱的老马科斯,这个监狱里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他有些感动地抓住我,布满老茧的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脸,感觉竟像我的父亲。
其实我的脸颊上也爬满胡须了,这里让人健壮,也让人变老。
我用中文喃喃自语:“我还剩下不到几十小时了。”
明天,就是明天。
放心,明天不是电椅的日子,但可能是前往地狱的日子。
我低下头继续在小簿子上记录曾经焦虑的心情,那些致命的往事——
水,又是漆黑的天空,阴冷的森林,一池不见底的湖水。
十四五岁的少年——我,光着脚踩入水中,冰冷渗透入我的血管,又将我整个人吞没。黑色的水底闪烁着幽暗的光,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者是冤屈的灵魂?我孤独地深入水下,直到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
又是她!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水底剧烈地挣扎,水草缠住她的小腿,她无助地在黑暗中舞蹈。
下意识地抱住了她,冰凉的皮肤下还残留一些温暖,我紧贴她尚未发育的胸口,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而她也像抓着最后的稻草,紧紧地将我拥抱,每一寸皮肤互相贴合,直到身体发烫变得火热,将一池死水全部燃尽……
还是梦。
浑身冒汗醒来,皮肤烫了许多,担心是不是发烧了,拿来体温表量量还算正常,便起床上班去了。
公司各项业务依然不见起色,懒得去理那些客户,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老钱说他有个客户破产上吊自杀了,也不指望今年的销售了。
打开公司邮箱,想起莫妮卡帮我找回的密码,现在的工作邮箱是半年前注册的,用那个旧密码——82free00hero,进入我出车祸以前的公司邮箱。在杭州只是粗略扫了一眼收件箱,我还必须自己地看一遍,以免遗漏什么重要邮件。
2006年11月出事以后,收到的全是垃圾邮件。再检查以前发出去的邮件,发现在2006年9月10日,我发出了一份英文邮件,收件人是个陌生的邮箱地址,却有天空集团的字母缩写。在公司通讯录里搜索,最终在美国总部那一栏里找到了——天空集团全球总裁兼董事长办公室。
我给天空集团的美国大老板写信?他可是公司最大的老板,个人掌控公司大部分股份,就像比尔盖茨之于微软默多克之于新闻集团。
小心地打开邮件,回头注意有没有偷看。这封邮件全部由英文写成,看老我的英文水平确实还可以。
至于邮件里的内容,我在心里默念着译成了中文——
最敬的天空集团全球总裁、董事长先生:
您好!我叫高能,是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销售部的一名普通员工。非常冒昧地给您来信,希望您能原谅。
董事长先生,很抱歉我最近无意中读到了那封信,才知道那些令我无比震惊的秘密。然而,从我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间,家父从未向我透露过关于我们家族的往事,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祖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直到我发现你写给家父的信札。开始我也难以相信这件事,我更不敢直接问我的父亲,因为他一贯是个严厉的人,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答案的,相反还会因为我偷看他的信件,而对我横加训斥。但这些天我做了调查,发现历史上真有“兰陵王”,而我的祖父在将近五十年前就已音讯渺茫。现在,信中写到一切我都相信。
至于我在天空集团工作,纯粹是一个巧合,家父并未在这件事上帮助过我——他也没有能力帮我。这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我注定与天空集团有缘。作为一个底层的销售员,我的肩膀上负担着沉重的压力,常常艰苦地加班工作,却拿着微薄可怜的工资。有时我辛苦了几个月,却仍然做不成一笔销售业务,这让我感到痛苦不已。而我的同事们则异常冷漠,让我无法感受到公司的温暖,也丝毫没有在天空集团这样伟大的企业里工作的自豪感。
尊敬的董事长先生,我感觉自己正处于困境,如果能得到您的帮助,我将感激之至!
祝健康!
高能
2006年9月10日于上海
读完这封邮件,额头都冒出了冷汗,实在是本周发现的最大秘密!
天空集团最大的老板,居然给我的父亲写过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的父亲不过是一家频临破产的国有企业的宣传科长,怎会认识远在美国的天空集团董事长?但信中还提到了我的祖父——我对爷爷毫无印象,倒是常常听父母说起爷爷奶奶在我还未出生时就死了。
如果我的父亲和祖父,都和天空集团董事长有关,也许我的整个家族都非同小可?所以美国的大老板才会给我父亲写信,信中还写到了“另我无比震惊的秘密”!
突然,脖子后面一阵冷风,抬头看到天花板,似乎陆海空的身体还吊在上面!那晚,同样也是在这张办公桌,方小案悄悄告诉我——陆海空在美国总公司培训曾经偶遇天空集团的大老板,也就是这封信的收件人!
至此,两条线索终于连接上了——这封邮件写于2006年9月,一个月后我参加了公司的海岛培训,当时情绪非常低落,我与陆海空、严寒、方小案三人喝醉了酒,竟不慎说出了这个秘密。不久我遭遇神秘车祸,在昏迷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三人都没把我的话当回事。知道几个月前,陆海空从美国大老板的口中,证实了我在2006年酒后吐出的家族秘密!于是,他才发疯般纠缠我,要从我身上挖出更多的秘密,何曾想我真的丢失了全部记忆。最终,陆海空在把我逼疯之前,自己先走火入魔,在我的办公桌上上吊自杀。
那晚他潜入办公室,打开我的电脑,是否就要寻找这封电子邮件?但是这封邮件直接写在邮箱里,并没有留在电脑硬盘中,不登陆邮箱便无法看到。
我抓了抓头皮,再度紧张地观察四周,担心会不会被老钱之流偷看到。
还有,邮件里提到了兰陵王——我不是兰陵王49代孙吗?我们高家都是兰陵王高长恭的后代,难道远在美国的天空集团的董事长,也与一千多年前的兰陵王有关?
因为我属于兰陵王家族,才在杭州收到那张纸条——“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兰陵王——父亲与祖父——蓝衣社——天空集团——兰陵王面具——我……
所有这些在我脑中布成一张错综复杂的棋局,足以令任何观者绞尽脑汁,更会令对弈者七窍流血下意识地站起来,全身血液都冲上大脑。仿佛头上几百斤的巨石,眼前瞬间一晃,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晕倒了。
我醒了。
依然是办公室,依然是电脑前的小乌龟,还有老钱那张熟悉的脸。
刚刚昏迷了十几分钟,又是间歇性的晕倒,显然受到了那封邮件的刺激。
糟了!不要被别人偷看到,再看电脑却是屏幕保护。我不动声色地关闭网页,捂着脑袋说:“老钱,谢谢你。”
“高能,你这是怎么了?突然就从椅子上晕倒了,大家都被你吓死了。”
“哦,我没事,可能是没吃早饭的缘故吧。”
老钱还是很关心,拍着我的肩膀,“年轻人,我看你这几天是压力太大了,还在为销售业绩烦恼吧?我也有过与你差不多的情况,这不是挺过来了吗?干销售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几个月都没一分钱进帐,但说不定突然就大丰收了,要等机会,耐心一点。”
“谢谢你的安慰。”
“小兄弟,我在这行混了那么多年,会慢慢把经验传授跟你的。”他忽然压低声音,帖着我的耳朵说,“比如侯总这个王八蛋,你用不着怕他,其实最近他也很危险,我们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凡事都放聪明些,不要太计较。”
老钱“传道授业”了半天,无非教我如何油滑处事,这是中年猥琐男的人生哲学。
说道午餐时间,老钱要请我去吃小馄饨——算是昨天我陪他去楼下看洪冰冰的回报。我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联络,老钱你先去吃吧。”
等到同事们都去吃饭,周围没有其他人时,我才重新打开旧邮箱,再看一遍2006年我写给大老板的英文信。
在收件箱里自己搜索一番,没发现任何美国总部来的回信。看来这封邮件只是我的一相情愿,也许大老板根本就没看懂,觉得我是个神经病?或者被他的秘书截了下来?
果然,在“已发邮件”的记录里,看到我在2006年10月发出的两封英文邮件,都是发到天空集团董事长的邮箱。而这两封邮件的内容都一样——
尊敬的天空集团全球总裁、董事长先生:
您好,不知您有没有看到我在2006年9月10日发来的邮件?
我急切地盼望您的回信。
谢谢!
高能
看来我始终没有收到过美国的回音,当时我的心情极度焦虑,居然接连给大老板发去两封邮件咨询。
太天真了!
也活该是我的单纯物质,才会酿成不成功的人生。竟还奢望大老板关照我的工作,就好像一个士兵请求元帅的关照,而且还要跨越整个太平洋!
可是,如果方小案没有说谎,陆海空在美国偶遇大老板时提到过我——而大老板想必也知道我,否则陆海空不会那么疯狂地缠着我。
百思不得其解地关掉邮箱,再没有心情去吃午餐了。
晚上。
疲倦地回到家里,妈妈发觉我脸色不太好,那是没吃中饭的缘故。但我走到爸爸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心里的话——“小畜生,竟敢真么看老子,要不是我已经老了,你早被我给打死了!”
我的眼神软了下来,最害怕的人就是父亲,他总是严厉而沉没地坐在那里,很难猜透他心里想什么。虽然我丢失了全部记忆,但可以从妈妈口中证实——我们父子关系一直不太融洽,他从不觉得我是他的骄傲,反而认为我是个没用的东西。
“我有那么可怕吗?”爸爸轻叹一声,“你想说什么就是或吧。”
但我犹豫半天,才忍不住轻声问道:“爸爸,你知道兰陵王吗?”
不到一秒钟,爸爸就脸色大变,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兰……兰……兰……陵……王……”
在父亲不怒自威的目光下,我竟不自觉地有些结巴了。
“不,我不知道。”
不用再看父亲的眼睛,我就知道他在说谎,他百分之百知道兰陵王!我再度大胆地问道:“爸爸,我们家族是不是有一些特别的地方?”
“不,我们是很普通的家庭,从祖上起就很普通,没有人做过官,也没有经过商,世世代代老实本分。”
“那爷爷呢?为什么不听你提起过爷爷?”
父亲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你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也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你的奶奶独自把我养大的。”
“爸爸,我们是不是兰陵王高长恭的后代?”
“什么?”他霍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问,“你是从哪里听来这种鬼话的?”
“我只想知道答案,是或不是?”
“不是!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兰陵王是谁。”
现在我不再退缩,顶在他密切年前四目对视,并从他眼睛里读到了他的心里话——
“这个臭小子,怎么会知道兰陵王?是谁告诉他的?傻儿子啊,你绝不能知道,也绝不该知道这个秘密!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的!我几乎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不能再一次失去!”
杀身之祸?
我茫然地摇摇头,妈妈着急地冲过来,她快被我们吓死了,害怕父亲举起拳头打我,她说我小时候经常挨打,为此无数次同爸爸吵过架。
父亲一把推开了我,转身走回他的卧室,并扔给我的一句话:“爸爸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晚饭在压抑的气氛中吃完,一家三口都没有说话,然后我回到了小房间。
心烦意乱地打开电视,却是最近很热播的一个韩剧,整容痕迹明显的女主角,正与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纠缠不清。我茫然地躺倒下来,就这么看了几个钟头,其实一点情节都没看进去——我这是怎么了?本来一直认为,沉迷于韩剧的都是写脑残,汉剧的制造者们更是脑残中的脑残,难道我也加入了脑残教的神圣行列?
子夜,我关掉电视,却打开收音机,调到“午夜面具”的频率……
第二天.
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将我从糊涂的瞌睡中惊醒,回头却看到老钱猥琐的脸。他诡异地一笑:“别害怕,侯总去总裁办公室开会了。”
“开会?”
心想以侯总的级别,根本不够资格去总裁办公室,难道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会议?老钱回到电脑前,大摇大摆地看着股票曲线图,尽管起码已输掉了半套房子。
这几天我没事就上网查兰陵王的资料,虽然能够找到的资料有限,但我对兰陵王的故事已大为熟悉——至于那传说中的面具却未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再次登陆“兰陵王秘密”的论坛查看我上次发出的帖子:“我回来了!”
下面是“蓝衣社”的回帖:“不,你不是兰陵王传人。”
我的跟帖:“我是谁,我自己最清楚了!蓝衣社,你又是谁呢?”
现在有了新恢复,发帖时间是昨晚十一点,依然是那个“令我不寒而栗的人”——蓝衣社:“对不起,兰陵王传人已经死了。”
这个回帖让我勃然大怒,蓝衣社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何权利说我已死?我高能就是兰陵王的第49代子孙,流着神秘高贵的血液,至少比你阴暗的ID高贵百倍!
但我不想在论坛里与他纠缠,当初蓝衣社是用站内短信与我联系,并秘密地与我见面的,那么我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我点开站内短信的功能,给蓝衣社留下了我的MSN,并留言道——
“你愿意和我直接沟通吗?假如你是一个男人的话。”
发完这条站内短信,心底忽然有了一丝畅快,一定要看看这个蓝衣社的真面目。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太平洋中美医院的华院长,“高能,最近身体怎么样?”
“华院长啊,谢谢你的关心,身体还可以吧。”我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不过,昨天我又短暂地昏迷了。”
“我估计到你还会晕倒。”华院长有些马后炮,“这几天我们在分析你的情况,感觉你身上还有些未知的异常。”
“未知的异常?”
我想到了自己的读心术。
“是,所以你必须还要做进一步的复查,周日有没有时间老我们医院?”
“周日?好的,我会来复查的。”
结束与华院长的电话,我抓了抓后脑勺,觉得脑袋有些晕,尤其情绪波动时,不是因为最近的工作压力,也与我心底烦恼武官,更非精神上的问题,而是来自身体的深处——难道与我的家族有关?兰陵王传人!
想着想着竟有些尿急,匆忙去上厕所,出来却在门口碰上了莫妮卡。
“高能!”
她瞪大混血的眼睛向我喊道,仿佛是拦路抢劫的强盗,我却低下头从她身边绕过。
“你别走!”莫妮卡有些以外,却依旧紧迫不舍,“STOP!”
我却完全当作耳旁风,继续朝公司大门跑去。没想到她竟然跑到了我的前面,狠狠地一把抓住我的领子,警察抓贼似的将我推到墙壁上。
“喂!你干什么啊?”
我惊愕的叫了起来,脑袋被砸到墙上嗡嗡作响。但面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我又不能以暴力反抗,只能任由她野蛮蹂躏。
“我最恨临阵逃跑的男人!”
莫妮卡完全不顾旁边有许多人围观,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同事们被她的泼辣震撼住了,也猜不透我和她到底什么关系。
“这就是你们美国人的交流方式吗?”
“不,这是我的交流方式!”
而我近乎窒息地用最后一点力气喊道:“你快掐死我啦!”
“对不起!”她松开抓着我衣领的时候,但仍挡着我狠狠地说,“高能,请你不要逃。”
我像浮出水面的弱水者,痛苦地剧烈的呼吸,许久才说出话:“你……你……不要再说了,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的,谢谢你上次杭州帮忙。”
“不,这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在她固执的眼神里,我读到了另一番心里话:“高能!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真是一块木头!”
“我就是木头!”
再一次当着她的面,说出了她心里的话,让她再度惊讶地看着我。
“莫妮卡。”我也不管旁边围观的人了,“因为你的话里有一半是假的,所以在你高物我全部真相之前,我不想和你说话。”
莫妮卡失望地摇摇头,漂亮的栗色长发全乱了,后退一步说: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才会比较暴躁,请原谅我弄疼了你。“
这种话通常是男人对女人说的,我苦笑道:“请尊重我,即便我只是小小的销售员。
我绕开面前的莫妮卡,低头往公司前台走去。她在我身后说:“高能,你说我对你说谎,这个我承认。但你知道吗?我们天空集团下属的咨询公司做过一个调查——当今世界上绝大多数城市人,每天说的话里只有三分之一是真话!我们的生活充满着谎言。我在说谎,难道你就没有说谎?我们现在生存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谎言构成的!”
“谢谢你的告诫。”
我并没有回头,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夜。
孤独的夜。
感觉脖子还有些疼,白天被莫妮卡勒的,这个半中半洋的女孩真是“蛮女”,出售居然这么狠毒,若再多几十秒钟,恐怕我高能的小命就要断送了。
回到家一直挂在线上,已经凌晨一点钟了,我傻傻地不肯睡觉,MSN上有不少夜猫子上上下下,音响里不时发出敲钟般的声音——今晚我的MSN签名叫“谎言的世界”。
突然,MSN又有了动静,强打精神一看,竟然是“蓝衣社”!
一下字睡意全消,原来这蓝衣社刚加了我的MSN,就开始和我说话了——
蓝衣社:“高能,晚上好。“
我既紧张又兴奋,心跳加快了几倍,仿佛那个恶魔般的人影,就站在我的背后。犹豫着摸起键盘,打出一行字:“你?真是蓝衣社?“
蓝衣社:“如假包换。抱歉,我刚看到你发给我的站内短信,就马上加了你的MSN。”
我小心地打字道:“你好,蓝衣社,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在论坛里我叫兰陵王传人。”
蓝衣社:“高能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以前见过你吗?”
蓝衣社:“当然见过,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你忘了吗?”
仿佛隔着电脑屏幕,见到他那双神秘的眼睛,“对不起,我全都忘了,你到底是谁?”
蓝衣社:“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个不用你来提醒我!”
蓝衣社:“当你真正了解兰陵王,也就真正了解我了。”
“你对兰陵王了解多少?你知道他的秘密,那就请告诉我。”
蓝衣社:“高能,你还认为兰陵王是个英雄吗?”
“当然!兰陵王短暂的一生,虽然只有三十年,却留给了历史永恒的思考——他的美,作为一个男人的美,在史书里留下记载的美,整个中国历史没有几个人。同时作为一个将军的勇敢,取得辉煌的战功,同样值得后人景仰,他戴上面具木匠头陀与勇敢,美丽凶恶,生命与死亡,融为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不仅在中国历史上,也在世界历史上空前绝后。”
我仿佛也掉进了古书袋,竟一口起在MSN里打了那么多字。全赖这几天我在网上的拼命搜索,让我对兰陵王有了新的认识。
蓝衣社:‘不,其实你并不懂他!对兰陵王来说,美丽是他的累赘,他痛恨自己生得如此阴柔俊美,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将军,反而会被他人耻笑。美丽不是他的选择,他宁愿选择做一个满脸横肉的武夫,而不是一个伶人般的美男子。他必须要戴上他的面具,将美丽彻底彻底掩盖起来,他希望所有人害怕他,感觉他是凶神恶煞,是一个吃人的魔鬼。他的容貌是美的,但他的心灵却是丑的!而那张恐怖的面具,就是他由美到丑的工具。“
他就像在与我斗气,竟也一下子打出那么多字!这个蓝衣社,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我必须要反驳:“不,这个问题不能用简单的美与丑来涵盖,是命运让他无法抗拒,那张面具不过是一件武器,他在完成军人的职责。我相信他是喜欢美的,当他戴上面具是勇敢的将军,卸下面具又是个温柔的丈夫。”
蓝衣社:“你不觉得像兰陵王这类人,具有心理变态甚至性变态的许多条件吗?阴柔美丽的外表,显赫的黄族身份,战场上杀人的暴力倾向,这些巨大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形成破碎与变异的人格。他有人格缺陷,或者说人格分裂——俊美柔和的人格,与凶恶残暴的人格,这种性格很可能来自家族遗传。”
“遗传?”
蓝衣社:“兰陵王高长恭的祖父高欢,不过是贫寒之家出身,只因为取西服得到写嫁妆,才从军当了一个小队长。高欢岁是汉人,却被鲜卑人同化,狡诈多段反复无常,成为一代权臣。兰陵王的父亲高澄,也不是什么好人,后来被家奴刺杀,高澄的弟弟高洋篡夺了东魏
皇位,开创北齐王朝,也是个残暴之君。高洋四后,他的弟弟高演篡夺皇位。高演死后,弟弟高湛即位,杀死了许多皇族成员,犯下累累暴行,完全是个杀人狂——上述几为都是兰陵王的叔叔,最后即位的兰陵王的堂纬,更加荒淫无耻,连功臣兰陵王也死在他手中,最终导致亡国。纵观北齐王朝的历史,每个皇帝都很残暴,许多人还有乱伦行为。“
“你说什么?”
这个蓝衣社掌握的资料比我多得多,居然把整个兰陵王家族都摸透了。我也完全意料不到,我的祖先居然如此劣迹斑斑臭名昭箸!这些天我以北齐皇室后裔自居,觉得自己天生血统高贵,身边那些人都是布衣农夫的后代。没着想闹了半天,我的祖宗却是草莽出身,当年赶的事简直禽兽不如!
对话框下面仍在显示“蓝衣社正在输入”,几分钟后又跳出一大段话——
蓝衣社:“兰陵王的父亲高澄,与他父亲的妃子柔然公主私通,居然还生下一个小孩,许多兄弟的旗子也都没有逃过他的魔掌。兰陵王的叔叔高洋,当了皇帝就强奸了高澄的妻子,作为自己的妻子被高澄强奸的报复。高洋的弟弟高湛即位后,又逼奸了高洋的皇后,亲手打死了高洋的儿子——简直是乱伦家族!可以断言北齐高氏有遗传的精神病史,而且是那种具有强烈色情与暴力欲望的精神病。兰陵王高长恭作为高澄之子,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一定遗传了可怕的基因,养成了极度残暴的性情,而他那副俊美容貌,更容易使人产生错觉。”
我的家族有遗传性的精神病?还有暴力的色情的欲望?虽然心里想想就害怕,而且我立即联想到了我的读心术,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能力?倒是有可能因为特殊的遗传基因,但我仍在MSN上保持强硬态度:“不,我不相信,你完全是在臆测。”
蓝衣社:“信不信由你,但这种基因就埋藏在你体内,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你很了解我吗?”
蓝衣社:“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但我至少了解你和家族的过去。”
我的家族?我的父亲是没什么看头了,而我的祖父完全是一片空白,我迅疾打字道:“你知道我的祖父吗?”
蓝衣社:“我知道。”
知道就说啊!浑蛋!我着急地打字:“快点告诉我!”
蓝衣社:“你以后自己会知道的。”
他又一次吊足了我的胃口,但我不愿和他玩猫捉老师的游戏了,“对不起,这么说话真的很没意思,你敢当面和我谈谈吗?”
我相信自己的读心术,只要当面能看到蓝衣社的眼睛,我就能看透他心里的秘密!
蓝衣社:“总有机会的,早点睡吧,兰陵王传人,晚安!”
看着蓝衣社迅速地在MSN上消失,我愤怒地关掉电脑,躺回床上恐惧地缩成一团。
想起蓝衣社打出的那些文字,关于我的祖先——北齐高氏皇族荒淫残暴的历史,难道那些嗜血变态的基因,经过一千多年的繁衍还没有被稀释掉吗?依旧残留在我的血管深处,残留在我的每一寸皮肤中,残留在我的梦里……
梦。
凌晨,果然又做梦了。
还是那片忧郁的水,在黑暗的天空底下,水边的森林此起彼伏夜鹰的啼鸣,我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赤着脚踏入冰凉的水中,单薄瘦弱的身体被浸泡着,直到整个人没入深深的水底——没有底的深水,一路往下沉去,水底肆虐着死者长发般的水草,还有千百年来亡魂们的白骨,以及远古女妖们悠扬的歌声。
我抓到了那个女孩,十二三岁皮肤白皙拼命挣扎的女孩,我激动地紧紧抱住她,燃烧体内剩余的温度。但我无法抬动胳膊,被她拉扯着往下沉去,绝望地要大喊一声,让她不要这么挣扎。可当我冒失地张开嘴巴,寒冷的水就灌入气管,瞬间充满了肺叶,非但令我无法呼吸,还将我拖入更深的水底。
几秒钟内天旋地转,胸口难受得想要爆炸,大脑迅速窒息,心脏停止跳动,身体一切知觉都已消失,皮肤逐渐和周围的水一样冰冷。
张开双手继续下沉,这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宛如宇宙中的黑洞。我看到自己仍睁着眼睛,但灵魂已悄然飘离身体。
我死了。
梦死。
浑身冷汗地从床上弹起,窗外仍然是黎明前的黑暗。
绝望地大口喘气,仿佛还张开双手置身于水底——这个梦不太好,我看见自己死了!究竟预兆着什么?
这些日子,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我身上藏着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并不是我自己,也并非来自我的机组的基因,而是从外面的世界而来,一个异常遥远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潜入了我的体内。
这位幽灵并没有伤害我,只是安静地藏在我的身体里,就像女人怀孕的那种感觉——抱歉,这完全出自于的想象,因为我不是女人,也从未让女人怀孕过。
“幽灵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黎明前夕,我隐藏在彻底的黑暗中,依然无法看清那位幽灵的面目。
因为他巧妙地隐藏于“我”之中。
黑色星期五。
精神不佳地挤上地铁,提前两分钟到公司刷卡,刚进办公室就被侯总叫住,公司召开大会所有人到大会议室集中。今天的气氛不对,就连老钱这个老油条也有些紧张。同事们忐忑不安,一百多人沉默地走进大会议室,彼此表情严肃,好像有什么重大时间要发生。
公司总裁、销售总监,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加上新任总裁助理——孟歌,一同坐到了台上。
整个公司鸦雀无声,莫妮卡宣布会议开始,总裁洪亮的嗓音打破沉寂:“上次大会,向诸位宣布了公司裁员10%的决定,计划在本月底完成。你们也许听说了,在中国其他城市的分公司,以及全国各省的工厂,都已完成了10%的裁员,只省下我们中国区总部了。目前,公司业绩尚没有起色,天空集团在爱全球范围内已连续亏损了两个嫉妒,裁员是大势所趋!我在此向诸位道歉。”
总裁站起来向大家鞠躬,下面的气氛更紧张压抑,有的同事浑身发抖,还有人吓得咬破了嘴唇。
“经过各部门的上报与汇总,我们确定了十个被裁员的名单。原计划裁十五个人,但考虑得到稳定军心,决定将裁员数削减为十个。”总经理转头对莫妮卡说,“现在,由我的助理宣布裁员名单。”
莫妮卡穿了件黑色小西装,像送葬的孝服,加上栗色头发与混血面容,颇有催命鬼的味道。她从人力资源总监手中接过名单,冷静地宣读:“本次裁员名单如下——岑小冬、鞠瘁、虞美静、白展龙、佟旭、莫志东、黎爱姿、梁惠惠、楚戈壁……”
我置身事外地坐着,冷漠地听着那些名字被一个个叫到,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的当场哭了出来,有的沉没地低下头去,还有人轻声咒骂起来,唯一的共同点是——做了可怜的替死鬼。
然而,台上的莫妮卡突然停住了,还剩下组后一个名字没念,她的表情也十分古怪。这个突如其来的悬念,让台下的人们伸长了脖子,仿佛在看一部悬疑片的结局。人力资源总监把头探过来,代替她念出最后一个名字——
“高能。”
这个熟悉的名字,从我的耳膜传递到脑神经,化成一个无法逃脱的字——我。
裁员名单里最后一个人是我。
销售部的同事们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我缓缓仰起头来,心里却是一片空白,既没有以外也没有震惊更没有愤怒,反而是顺理成章的平静。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不是故作高深,也不是苦中作乐,更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而是此时此刻的心里话。
没错,最后一个被裁掉的是高能,如果今天高能没有被裁员,那才真是出了怪事呢!
这是我的命运。
自从昏迷醒来恢复上班,到现在的七个月里,我的销售业绩始终是零。上周还发生了与客户打架的事件,我被警察送到了派出所,搞得整个销售部人尽皆知。侯总早就认定我是朽木不可雕也,被公司裁掉是必然的。
人力资源总件又说了一长串话,但我一个子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总裁站起来宣布散会。
此时,我看到了莫妮卡的眼睛,那双充满诱人力量的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穿过会议室里的其他许多人,我看到了她眼底的心里话——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昨天开会我没看到这份名单,不是我要把你裁掉的!”
但我不要再看她的眼睛了,撇过头却撞着侯总的目光,不用看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肯定是为杀一儆百而自鸣得意。
侯总仍保持严肃,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能,我也很抱歉啊!先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夹在散会的大队人马中,我听到有人放声痛哭,也有人激动地找老板理论,还有人当场晕倒在地。只有我一言不发,表情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来到侯总办公室,他还装着为我惋惜:“哎,高能啊,我则么说你好呢?销售七部那么多人,我最其中你也最看好你,才会在你昏迷了一年之后,非但没把你开除,还叫你回来上班。但看看你的销售业绩,这半年来一塌糊涂,没为公司创造一分钱的效益,反而白白损失了一批重要货物,那个被你打爆脑袋的客户,没把你告上法庭就算你积德走运啦!怎么不说话了?你也不要怨恨我,这是公司的决定,要每个部门把业绩最差的人报上去,不报你报谁?哎,如果你早点听我忠告,认认真真地把业绩做出来,也不会有现在的下场嘛!去人力资源部办理一下手续吧,我们天空集团还是很人性化的,会给你一些保障,放心地走吧。外面海阔天空,只要你勤奋努力,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
最后简直成了眼睛,而我始终保持沉没,冷冷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在说话的同时,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盘算今晚怎么骗过老婆,去和田露共度良宵。
从头到尾我都没说过一句话,便平静地去了人力资源部——这里早已脑开了祸,有个被裁员的女人,干脆坐到人力资源总监的办公桌上,把腿跷在电脑上,大呼小叫准备安营扎寨。还有人凶恶地指着总监鼻子臭骂,直到公司叫保安把他架走。只有我很快办完离职手续,公司会给我发放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他们也担心有人闹事或申请劳动仲裁。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电脑里的私人文件用U盘收好,把业务资料移交给同事,完成全部交接工作,当我打开抽屉收拾个人物品,身后响起莫妮卡的声音:“高能!Sorry。”
“没什么。”我装做若无其事地转身,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这件事与你无关,我认命了。”
“昨天开会我没有看到裁员名单,是各部门上报由总裁亲自批准的,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在名单上。”莫妮卡看起来心急火燎的样子,销售部的同事们都看着她,而她毫不避讳地说“别担心,我不知道有没有把握,但我可以去试一下。”
“试什么?”
“我去向总裁求情,请他收回对你的裁员决定,把你留在公司里。”
“算了吧。”我无奈地苦笑一声,“不要再浪费时间,我已经接受了公司的裁员决定,刚才办妥了全部手续,如果又叫我回来上班,其他被裁的人怎么办呢?公司不可能把其他人的裁员决定也收回,凭什么只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对他们九个人来说太不公平了吧?”
莫妮卡无法理解我了,“你愿意接受被裁员?”
“这是我的宿命。”我继续低头收拾抽屉里的东西,“莫妮卡,谢谢你为我努力,但我已经不需要了,这里让我的精神频临崩溃,离开是更好的选择。”
“不,这是你最坏的选择!”
“裁员由得了我选择吗?”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
这句话再也说不完整了,莫妮卡无法忍受周围人们异样的目光,转头冲出了办公室。
我也不回头去看她,把东西都收拾好,装进一个大手提袋。
最后,还没忘记电脑前的两只小乌龟,把它们从鱼缸里拿出来,装在一个塑料袋里。
这里的一切都完结了。
今天,是我最短的一次上班时间。
上午十一点,我带上所有的东西,与销售部的同事们一一道别。
老钱抓着我的肩膀,长吁断叹了半天,大概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意吧,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都是侯总这个畜生捣的鬼,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收拾他!小兄弟,外面的路好好走,有什么需要帮忙就尽管来找你老哥我。”
我微笑着点头,接着就是田露了,她面色尴尬地说:“高能,不管你怎么看我,也许我们有些误会,但现在我祝你平安。”
不需要看她的眼睛,我只是轻轻恩了一声,向所有同事说了再见,拎着大包小包和乌龟,走出天空集团中国区总部的前台。
再见,我的“天空”,假如还能再见的话。
坐进电梯居然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镜子里自己平静的脸,这才渐渐感到一些悲伤,从胸腔深处渗透出来密植到灌满全身每一根血管。
悲伤可以逆流,但却不能成河。
孤独地走出东亚金融大厦,就连平常十分警惕的保安,也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即便我嫉妒可疑地提着许多东西。
走到大楼外的天空下,仍然是阴沉的一片乌云。我忍着越来越汹涌的情绪,努力保持笔直的身体和脖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在心底告诉自己一个事实——
我失业了。
虽然手上的袋子很重,身体却感到轻松,仿佛比空气还要轻,风一吹就能飞起来,飞到几十层楼的高度,从写字楼外面看十九层的玻璃幕墙,看着侯总、老钱、田露,还有莫妮卡,看着天空集团的同事们,看着十分钟前还属于我的办公桌,现在却被收拾一空,不再属于_我其实从来没有属于过我,这不是我的公司,也不是我的世界,从来都不是!
可惜,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
我要去哪里?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失业的同义词不就是回家吗?可现在能回家吗?妈妈就在家里,该怎么向她解释?告诉她我被炒了鱿鱼,没有收入了,要父母来养我了?
绝望地走进热闹的大街,中午人潮澎湃,各色男女呼吸着浑浊空气,像暴风雨中的大海,而我是被风暴围困的孤岛。无数人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注意到我,除了兜售假冒劳力士的小贩。路边商店放着震耳欲聋的音响,餐厅飘出人肉被烤熟的气味,美容店里冲出头发被烧焦的女人,品牌店里飞出一只打折八百块的运动鞋……
濡染,一个冒失鬼撞到了我的胳膊,他惊慌失措地向我说了声“对不起”,而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在说:“哎呀,小红你别跑啊,快听我解释,我不愿和你分手啊!”
接着他继续向前冲去,消失在人潮旋涡中。我回头看他时,双腿还在往前走,没曾想又撞到了别人,只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哎呀!”
然后就听到她一阵劈头盖脸地骂我,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却看到了她眼睛里的言语:“该死的臭小子,你差点弄脏了我的新裙子,这可是我为了中午的乡亲特意挑选的。”
才注意到她的长相,都已半老徐娘了,大概是寻找第二春吧。
我连说对不起躲到旁边,却无意间看到一个小姑娘的眼睛,她的心里在说:“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你们不要离婚啊!”
不,我不要看别人的秘密!
就当我再度转头,正好对着一个老人的眼睛,他心里在说:“哎,我的儿子要不是当年高考落榜自杀了,现在大概也是像你这样的年龄吧。”
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我不能像盲人一样走路啊。重新睁开眼睛,想要桃李这人流滚滚的马路,迎面走来一群年轻人,勾肩搭背又唱又跳,让我不看他们的眼睛都难,有人心里说:“今晚,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女孩!”有人心里却说:“去你的吧,才不让你得逞呢!”还有人心里说:“敢动我的马子,找死吗?”更有心里说:“呵呵,这些女孩早就跟过我了,你们要捡我挑剩下的就拿去吧。”
不要再让我看到!袋子里的乌龟慌乱地爬着,我也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去,却不断撞到别人的肩膀,也撞到别人的眼睛,撞到别人心里的秘密——不能逃避,也无处藏身,一路冲过汹涌的大街,被迫看到无数双眼睛,无奈听到千百种心声,不计其数的秘密,会合成异步杂乱无章的交响乐,在我不大的脑袋里回荡轰鸣。
彻骨的恐惧,远远超过被公司裁员的恐惧,那些陌生人的眼睛,陌生人的思维,陌生人的秘密,都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仿佛我就是为了承受这些恐惧而生,发现这些秘密而活,又将为改变这个地球而死。
摆脱拥挤的人群,逃进一个开放式公园,这里造得闹中取静,抬头是许多高楼大厦,里面却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只有一些老人带这小孩散步,附近写字楼的白领,偶尔会穷级无聊进来走走。穿过起伏的新式园林,走进绿树丛中的小径,再往里是个小池塘,浅浅的水里养着数十条锦鲤鱼,看起来煞是漂亮,欢快地嬉戏于石头间。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鱼非我,安知我之忧?
也许,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懂谁——当一个人忧伤的时候,不会理解另一个人的快乐,而一个人快乐的时候,却会忘记世界上所有人的忧伤。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大包小包放在长椅上坐下,傻傻地看着池塘里的鱼儿们的,嘴里哼起张雨生的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你们可能只是看起来快乐而已,人类无法理解你们的忧伤,被禁锢在这小小的囚笼内,正天盼望能游到广阔的山水之间,虽然万分危险却能享受自由,多么宝贵却难得的自由啊。
鱼之乐,不与子之乐同;鱼之忧,正与子之忧同。
忽然傻笑了一下,看看袋子里的小乌龟——它们被关在我的桌上几年,周围都是公司里那些家伙,所见所闻尽是猥琐的面孔,怪不得整天拼命往外爬,却一次次地坠落到鱼缸底下。
可怜的小家伙们,把两只乌龟拿出来,轻轻放入池塘,它们立刻从鬼壳里伸出小脑袋与四肢,灵活地在水里游来游去——相对鱼缸和塑料袋,这池碧水已是一方自由天地,而锦鲤鱼更是一群漂亮的伙伴。
鬼之乐,竟是鱼之忧,一切的忧与乐,都逃不开“相对论”。
忘了吃午饭,孤独地坐在池塘边,看着鱼之忧与鬼之乐,以至于忘却一切,只剩下这池浅浅的水,清洁工每隔两小时来打扫一次。却看到我依然坐在水边,以为又碰到一个精神病。天色一暮,我站起来对两只小乌龟说:“再见,你们比我幸福多了,我很羡慕!”
坐上每天回家的那班地铁,尽量不看别人的眼睛,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内。地铁开出去两站,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座位,刚坐下就看到了盲姑娘。人们给她让道的同时,我喊了一声:“喂,这里有座位!”第一次与她说话,她准确地找到了我的位置,坐下说了声:“谢谢”。
只有她的眼睛不需要害怕——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看不到她的秘密。
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随着地铁在隧道中的飞驰,这种欲望跟着一起加速度,难以自制地脱口而出:“今天,我失业了。”
旁人都昏昏欲睡或听这耳机没反映,只有盲姑娘抬起头,“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是……是……”我一下子紧张了,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低头轻声说。“今天,公司宣布我被裁员了。”
她停顿了许久才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我有些失望,身体随着列车而晃动,“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谢谢你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我,可惜我没办法帮你。”
敏感的我更加尴尬,“批,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然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
“啊,这就好。”我傻笑了一下,反正她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只是……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我理解。”
“对不起,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打扰你了,我——”
她打断了我不知所云的话:“你还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
“什么?”
“人总会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她站起来放下导盲杖说,“我到站了,谢谢你和我说话,再见。”
我为她撑开一条路,她灵巧地从人群中穿过……
十几分钟后,回到家里,天差不多快暗了。爸爸为我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回家,我只能撒谎:“公司要给我换个新办公室,我就把过去乱七八糟的旧东西都带回来了。”
“换办公室?侯总要提拔你了?”
“哦,也许吧。”我将错就错,尽量不被爸爸看到我的眼睛,“我饿了。”
妈妈早就给我烧了许多菜,我坐下来大口吃起晚饭,吃到一半却再也吃不下了。妈妈立刻给我盛了点汤,关切地问:“能能,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胃口不太好。”
看着妈妈关心的目光,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失业的我将只能依靠父母,二十多岁还要他们来养我吗?
“他吃不下就算了。”爸爸严厉的声音响起,“高能,我和你妈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会帖你二十万,这可是爸爸妈妈几十年的积蓄!”
“为什么?”
“今天,我去看了外环的一套房子,虽然地方远了点,明年才能交房,但离地铁终点站很近,房价还不到一百万。我们的二十万够首付款了,剩下的贷款就要靠你的工资还了。”
“我们要换房子?”
“是给你结婚准备的房子!爸爸妈妈会一直住在这里,二十万的首付算我们送给你的。”爸爸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你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房价这几年又发疯似的涨,再等下去恐怕连卫生间都买不起,还是现在先帮你买好吧。”
买房?还要贴我二十万——爸爸妈妈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积蓄。
但我今天失业了,拿什么去还房贷呢?鼻子一酸,就连眼眶也红了起来,我看着爸爸的眼睛,没有发现任何秘密与谎言,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不,我说不出口,说不出“我失业了”四个字,我给他们的只能是谎言。
对不起,爸爸妈妈!
只恨我自己。
“今天上班太累了,眼睛睁不开,我先去睡一觉。”
躺在自己的床上,没发出一丝声音,眼泪却涌了出来,热热地流淌,打湿了妈妈给我新换的渗透和床单。手不停地发抖,插上MP3耳机,调到赵传的一首歌——
“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我是骄傲的举人/每一个早晨/在浴室的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或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外表冷漠内心狂热/那就是我/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一点卑微一点懦弱/可是从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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