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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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天诚坠桥案的关键问题,现在集中在一点。

  可以确认的是,陆天诚坠桥之时,现场还有乔海明和陈虹二人,并且三人之中正进行着一场争吵、推搡,正是这推搡导致了陆天诚的坠桥。但从乔海明和陈虹二人的供述中,却无法认定陆天诚究竟是被谁推下去的,也就无法确认,究竟应当由谁来承担陆天诚坠桥死亡的刑事责任。

  三个当事人中,陆天诚已经死亡。乔海明和陈虹虽然都承认了事情发生的大致经过,但二人各执一词,拒不承认自己是将陆天诚推下桥去的。普克彭大勇再三盘问,两人都继续坚持自己原来的说法。对警方来说,又没有新的证据能够说明问题,此案似乎暂时搁浅了。

  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警方决定暂时将乔海明和陈虹释放,但处于警方管制状态,不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本市。有一点令普克颇感意外,当乔海明被释放时,是他妻子张蕊亲自开车来接的。

  普克和张蕊打了个照面。和第一次见面时不同,这一次的张蕊,不仅没有从前的平淡漠然,反而在脸上摆出春风化雨般的温暖。她紧紧拉着丈夫的手,眼睛里充满信任和深情。

  “咱们回家吧,”她对乔海明说,“谁能不犯错呢?何况我知道,肯定是那个狐狸精勾引你。”

  说完张蕊瞥了旁边的普克一眼,似乎这话不是说给乔海明听,而是说给普克听的。然后她就拉着乔海明的手,快步往外走。乔海明显然也没料到妻子会是这样的态度,他几乎有些感激涕零了,任由妻子拉着走出去了。

  普克看着他们走开,心里正感慨,彭大勇过来了。

  “嗬,还真挺经得起考验!”彭大勇说,“乔海明挺有福气嘛。”

  普克笑笑,说:“现在还很难说。”

  话刚说完,就看见陈虹从里面出来了。她已经签过字,准备回家。看见走廊里的普克、彭大勇,陈虹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忙低下头,匆匆往外走。普克看着陈虹孤零零的背影,忽然叫住她。

  “陈虹,等一等!”

  陈虹马上站住,背对着普克他们,身子僵直地呆了几秒钟,才慢慢转回身来。

  “哎,”她轻声地、柔弱地答应,“有事么?”

  普克给彭大勇使个眼色。两人走到陈虹面前。陈虹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脚尖上,手指习惯性地绞动。

  普克和颜悦色地说:“凡凡还在爷爷奶奶家吧?”

  陈虹点点头。

  “你怎么打算?”

  陈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想去把他接回来。”

  普克看一眼彭大勇,对陈虹说:“目前这种情况,他们家可能会有抵触。我们陪你去吧,也好做做工作。”

  陈虹惊讶地抬头看着普克。很快她确认了普克的诚意,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些,感激地说:“那太好了。”停了停,又瞥一眼彭大勇,带着一丝怯意,轻声说,“谢谢。”

  普克让陈虹先到外面等,他们去开车。陈虹一离开,彭大勇就问普克的想法。

  普克先没回答,反问道:“老彭,现在乔海明和陈虹的供述不能统一,两人都信誓旦旦,自己绝对诚实。你觉得谁的话更可靠一些?”

  “我看两个都不可靠!”彭大勇心直口快地说。

  “为什么?”普克说,“按常理,到这种地步,两人都该说真话才对。不然很难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了。”

  彭大勇直挠头,说:“是啊。我老觉得哪儿不对头,心里不踏实,可又说不出问题在哪儿。”

  普克说:“我跟你一样,也是感觉有什么地方很关键,但咱们还没触摸到。再找找看吧。”

  他们开车出来,陈虹正在外面焦虑不安地等着。普克让陈虹上了车,向陆天诚父母家开去。普克有意识地让陈虹给他们指路。陈虹顺从地做了,普克注意观察她的反应。他发现,好几次陈虹眼里都泛起了盈盈泪光,但她都咬着嘴唇,努力将那眼泪咽了回去。

  一路沉默。

  到了陆天诚父母家,除了两位老人,陆天晴也在,但凡凡却被留在了里面房间。普克主动对他们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并替陈虹表达了想接凡凡回家的愿望。正如普克所料,陆天诚的母亲立刻强烈反对。

  陆母看都不看陈虹,面无表情地说:“陆一凡姓陆,我们陆家对他也有监护的责任。她现在这种状况,根本不适合带他回去。等事情彻底了结了……”她冷冷地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说,“一切自然会有安排。”

  陈虹从一进门开始就显得十分局促。她当然能够领悟到这一家人对她的敌意。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鼓足勇气坚持道:“我知道现在跟你们解释也没用,反正事情迟早会弄清的。但现在我还是孩子的妈妈,理所当然要由我来照顾孩子。”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可对于特殊情境下的陆天诚父母来说,显然行不通。不仅陆天诚母亲不肯让步,连陆天诚那位病中的父亲,也口齿不清地表达了反对。只有陆天晴,始终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开口。

  双方争执了半天,谁也不松口。普克看僵持不下,将陆天晴拉到一边。

  “我能理解你们全家的心情,”普克诚恳地劝解陆天晴,“不过案件还在调查之中,在查清真相之前,我们不能凭空认定谁对谁错。她说的没错,毕竟现在她还是孩子的第一合法监护人,的确有权利把孩子接回去。”

  陆天晴沉默片刻,说:“对你们来说,案子可能还没弄清。但对我父母来说,有一点起码是很清楚的。她没有资格做我哥的妻子,也没有资格做凡凡的母亲!”

  普克温和地说:“但我知道,你更关心的是凡凡的健康,对吗?”

  陆天晴一怔,看着普克。

  “只要你愿意,”普克说,“你就能说服父母。”

  陆天晴苦笑一下,想了想,叹口气说:“我现在理解我哥的感受了。”不等普克再说什么,她做了决定,“我来跟他们说。”

  说完,陆天晴走到那边,在母亲耳边说了一会儿,母亲默默地抬头盯着陈虹。陈虹转开眼睛,躲避陆天诚母亲的目光,脸上流露出紧张的情绪。

  最后陆天诚的母亲被女儿说服,没好气地说:“我不管了!反正凡凡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算账!”

  说完,赌气转身回到里间。片刻,牵着凡凡从里面出来了。陆天晴马上走上前,拉着凡凡的手,将孩子送到陈虹面前。

  “行了,你带凡凡走吧。”陆天晴简单地说。

  陈虹正一脸焦虑地等待着,见此情景,脸上掠过一丝喜悦,忙把凡凡搂在怀里,对陆天诚父母说:“谢谢爸妈,谢谢你们照顾凡凡。”她站起身,低头对凡凡说,“凡凡,跟妈妈回家去吧。”

  不明所以然的凡凡只来得及说了声“姑姑再见”,便被妈妈拉走了。在经过普克身边时,陈虹低声说了一声“谢谢”,便拉着儿子走了出去。

  房间里好一阵沉默。

  还是普克先开口,尽量安慰了老人一番,多少减轻了一点儿他们的忧虑。接着普克彭大勇便和他们又问起了一些陆天诚的情况。不过,由于近年来陆天诚和父母接触较少,所以两位老人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新的内容。

  普克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陆天诚的父母:“就你们了解,陆天诚平时……”考虑到陆天诚家人的感情,他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平时他的言谈举止,是比较随便呢,还是很文明?”

  陆母马上说:“当然很文明啦!我们天诚从小规矩,家教很严,从来不敢随便乱说话的。”

  普克追问:“他平时不喜欢说脏话吗?”

  陆天晴在一边插话:“从小到大,我哥就没学会过骂人!”

  普克脸上露出疑惑,追问道:“如果碰到让他特别气愤的事情呢?”

  “他就是再生气,最多会说一句:太不像话了!就算碰到别人会骂祖宗的事儿,他也不会说脏话的。”陆天诚母亲坚决地回答。

  “哦,是这样……”普克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与陆天诚一家人的再次接触,看起来仍是一无所获。普克彭大勇多少有些失望地离开了陆天诚父母家。

  然而,此时的普克,却陷入一个很模糊的谜团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件挺奇怪的事情么?陆天诚自小家教甚严,安分守己,连一句普通的脏话都不会说。可是4月5日那天晚上,他却一反常态,对乔海明大抛污言秽语。为什么多年的性格会一下子发生那么巨大的改变呢?

  陆天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夜里,普克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着这个问题。

  几天来,普克一直忙于案件调查的具体过程,看现场,去法医中心,走访死者亲属,讯问嫌疑对象……在这个具体的过程中,普克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和死者相关的那些人身上,了解他们的个性,猜测他们的内心,判断他们所说的内容是否真实,从而查找每一丝有用的线索,来实现案件的侦破。

  可以说,短短几天中,普克对于案件的当事人及相关对象们,都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比如陈虹的美丽、软弱、浅薄和不高明的谎言,比如乔海明的圆滑、道貌岸然和功利,比如陆天晴的独立、敏锐、时而显露的直率以及莫名的忧郁……

  可是现在,当普克将自己沉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中时,却猛然发现,对于整个案件的核心人物陆天诚,他却没有一个完整而清晰的认识。是的,从陆天诚父母及妹妹的描述中,普克得知陆天诚自小循规蹈矩,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生活中善良、诚实、孝顺,工作中踏实、勤勉、安分守己。对于生活没有过高的奢求,将平和安定视为人生的理想境界。

  然而另一方面,从陈虹和乔海明的供述中,普克却又隐约看见另一种形象的陆天诚。那个不动声色查明妻子奸情的男人,怀着一种外人无法窥破的念头,迫使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情人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在一个他所选定的地址会面,并且在原本预示着平静的会面中,出人意料的粗暴和歇斯底里,挑起三人的纷争,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陆天诚在这个事件中反映出的,又是什么样的个性呢?

  普克在黑暗中思索着,有一些疑点渐渐从意识深处浮起。

  首先,陆天诚在4月5日晚上和乔海明在清江旧大桥会面的前一天,曾经和自己的妹妹陆天晴谈过此事。陆天晴反映,当时哥哥的态度是十分理智的,没有任何情绪失控的预兆。而乔海明的供述也证实了这一点,4月5日当天,陆天诚打电话约乔海明时,同样表现得很平静,也正是因为这种平静,使得乔海明抱有和平解决此事的希望,当晚如约前往清江旧大桥。另一方面,陈虹也表示,当晚丈夫要求她一同前往和乔海明的约会地点时,虽然非常固执,但情绪却十分稳定,令她想像不到不久之后,丈夫会有那么失控的表现。综合这几个人的证词,可以肯定,陆天诚在到达出事地点之前之后,确实存在情绪上的突然转换,表现异常。那么,出现这种异常现象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

  其次,根据普克他们对现场的勘查发现,陆天诚坠桥的地点,也就是桥栏有缺损的那个部位,位于清江旧大桥北端起五分之一处。据调查了解,陆天诚家住的小区在桥南一公里处,距离大桥很近。从陆天诚家去清江旧大桥,必定是从桥南端上桥。也就是说,陆天诚想去桥栏缺损的那个地点和乔海明见面,就要穿过五分之四的大桥,才能到达所约地点。而关于约会地点的确定,陈虹和乔海明一致供述是由陆天诚决定的。普克对此提出一个疑问,陆天诚为何要舍近求远,确定那样一个地点与乔海明会面呢?

  第三,按照陈虹和乔海明相符的供述,4月5日那天晚上,从他们三人见面到陆天诚坠桥,之间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而在这短短几分钟时间里,陆天诚除了辱骂之词,几乎没有说出什么具体的内容,便在三人混乱的推搡中跌落大桥。难道陆天诚花了至少两天时间来安排的计划,仅仅就是为了当面羞辱乔海明和陈虹一番吗?这与陆天诚家人对他性格的描述实在难以吻合。

  第四,乔海明反映,4月5日白天陆天诚打电话约他时,曾冷静地说自己手中掌握着乔海明和陈虹不正当关系的确凿资料。而这也正是最令乔海明放心不下、非去赴约不可的主要原因。但当陆天诚坠桥后,乔海明陈虹曾在陆天诚尸体上翻找,却没有发现任何所谓的“确凿资料”。是陆天诚没有将这“资料”随身携带?还是陆天诚根本就没有这“资料”?可以推测的是,无论事实属于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都从某个角度说明,陆天诚当晚很可能并不想利用这“资料”解决他和乔海明、陈虹之间的问题。如果当真如此,那么陆天诚此番行动的真实目的何在呢?

  第五,虽然陈虹和乔海明两人都曾对警方说过谎,他们目前的供述也不能完全吻合。但事实上,二人在关键问题上的分歧,其实并不构成非此即彼的矛盾。乔海明再三申明,他没有将陆天诚推下桥去,但他同样也并没有指控陆天诚是被陈虹推下桥的。同时,陈虹虽然矢口否认自己推了陆天诚,并认为陆天诚是被乔海明推下桥的,口气中却留有余地,没有死死咬定乔海明不松口。既然如此,是否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即:乔海明和陈虹的确都不是把陆天诚推下桥的人,那么陆天诚是怎么掉下桥去的呢?必然是自己跌落桥下。问题出现了,假如陆天诚的确是自己跌落桥下,究竟是意外失足呢?还是有意所致?

  ……

  越来越多的问题盘踞在普克的脑海中,令他无法入睡。他睁大眼睛不停地想着,兴奋的大脑和疲倦的身体做着激烈的斗争。渐渐的,普克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他隐约想到,自己主观上并不想入睡,但却无法抗拒身体客观的疲劳,而主观从属于性格,他一直相信“性格决定命运”,但此时此境,是否说明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性格又必须服从于命运呢?陆天诚的性格……他的命运……

  普克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2

  次日,普克将陆天晴约出来,两人在一家茶楼面谈。

  这是普克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和短暂的睡眠后做出的决定。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要查清陆天诚坠桥案的真相,必须一一解决昨晚他给自己提出来的那些问题,也要更全面、更具体地对陆天诚本人做出一个客观的判断,因此,就必须深入到陆天诚生前的生活中,去进行一个更详尽的调查了解。

  普克先到茶楼,为了提神,要了一杯黑咖啡。还没喝,陆天晴就来了。看看时间,正是约好的钟点,可见十分准时。普克一眼看出陆天晴眼圈很黑,人也显得十分疲倦,有些委靡,显然夜里没有睡好。普克正要询问陆天晴,没想到陆天晴先开口问他了。

  “昨晚没睡好?”陆天晴看着普克,用手指比划一下眼圈,“像熊猫。”

  普克笑着说:“彼此彼此。”

  然后他问陆天晴喝什么,陆天晴直接招呼服务生上一杯咖啡。普克把自己的咖啡推到陆天晴面前,告诉她自己还没喝,陆天晴并不多客气,端起杯子就喝了两口。

  “真苦。”她轻声说。

  “我习惯喝苦咖啡。”普克笑,“你可以加点儿糖。”

  普克把桌上的咖啡糖拿给陆天晴,陆天晴撕开糖袋,将糖倒进去。右手端着咖啡杯,左手用小匙在里面轻轻地搅。然后大大地喝了两口。

  热咖啡似乎使陆天晴稍为振作,眼睛恢复了平日的坚定和明亮。

  普克叹口气说,“我知道自己一再找你谈你哥的事情,是很残忍的。”

  陆天晴淡淡一笑,平静地说:“我们都需要答案。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普克便不再客气,说:“跟我谈谈你哥哥从小到大的经历吧。”

  陆天晴扬起眉,问:“这个也对你们办案有帮助?”

  普克坦白地回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这些也许能帮助我们更多地了解你哥哥的性格。”

  “那好。”陆天晴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神情陷入回忆。“我哥……他比我大七岁,听父母说,从小他就很聪明,头脑灵活,喜欢动脑筋,也很调皮。”

  “调皮?”

  这个词,似乎和普克心目中的陆天诚有些搭不上。

  “是的,小时候他很调皮。”陆天晴肯定地说,“这些天你总听我们说起哥,都是说他忠厚老实,循规蹈矩,现在听说他小时候很调皮,大概有些奇怪吧?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因为从我有记忆开始,看到的就是一个特别听话、守规矩的哥哥,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是遵守纪律的好模范,不像我这个妹妹,脑子里异想天开,麻烦不断……”

  普克忍不住插话。

  “你是麻烦不断的人么?”

  陆天晴怔了一下,看着普克。

  普克说:“我觉得你……理性的成分居多。”

  陆天晴轻轻一笑,嘴角翘起来,隐隐带着些讥讽的味道,说:“一个人的眼睛能看到的,到底有多少?比如说我哥……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自以为能把他看透,到头来不也……”她怅然地叹气,没再说下去。

  普克想了想,点头说:“你说的对。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也许根本没有任何外人能看透。”

  陆天晴凝视普克的眼睛。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探究的意味。他们忽然都觉得对方有些深不可测。陆天晴垂下眼睛,把喝咖啡的小勺子放下,右手的咖啡杯转到左手,轻轻地旋转着,眼睛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深色的咖啡边缘,泛起一圈细密的白色的小水泡,如同给咖啡镶了一道边。

  普克看着陆天晴出神,并没有催她。他明白陆天晴在追忆。而这种追忆对她来说,无疑是痛苦和折磨。

  好一会儿,陆天晴像是从自己的梦里惊醒过来,歉疚地笑笑。

  “说到哪儿了?哦,刚才说,我哥从小……或者至少是从中学开始吧,都是个很守规矩的孩子,差不多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干部’什么的。”陆天晴微笑着说,“他听话、待人忠厚,是老师的好帮手,而且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这样的学生,哪个老师不喜欢呢?不过,也真有一个老师对哥哥不以为然,那是我上中学时的数学老师,姓王,以前也教过哥哥。”

  普克并不认为陆天晴扯得太远,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陆天晴脸上忽然露出一点儿难为情,说:“不知为什么,王老师对我倒是比较器重。有一阵子,我暗下决心,要向我哥学习,规规矩矩,做一个听话的好学生,可当我‘变乖’了以后,王老师跟我谈了一次话,她说,她不需要再看到一个孩子失去个性,变成一个头脑僵化、解题时永远只考虑一种解答的所谓的‘好学生’。她还说我哥已经被塑造成那样的人了,问我难道想失去自己、做一个我哥的复制品吗?”

  “显然,”普克插话,“你又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上。”

  陆天晴坦然地说:“是的。现在我明白了,其实这是注定的命运。一个人上了既定的轨道,如果试图改变方向,就会面临颠覆毁灭的危险。而这个既定的轨道,就是一个人的性格。”

  普克问她:“你的意思是,性格决定命运?”

  陆天晴不置可否,看一眼普克,自嘲地一笑,说:“明明是谈我哥,又扯到我身上了。”

  “没关系,”普克安慰她,“你可以随便说。”

  陆天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就这样,我哥的生活就沿着一条既定的轨道,一条路向前走,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再从大学到后来的工作单位……他的生活好像没出现过什么插曲,就那么稳稳当当地过下来了。说什么好呢?”

  普克想了想,问道:“你哥结婚挺晚的,是吧?”

  陆天晴像被提醒了,说:“要说我哥生活中唯一特别的事情,就是他的婚姻。你说的对,我哥结婚很晚,三十三岁才跟陈虹结婚。那时候陈虹二十一岁,两人整整相差一轮。”

  普克好奇地问:“按你的说法,你哥是个一切按常规进行的人,那他为什么那么晚才考虑婚姻呢?”

  陆天晴倒很坦白:“你也见过我哥……的照片。老实说,他的形象确实比较平凡,人又老实,不会讨女人喜欢。虽然家里人也积极替他介绍,但一直没有彼此都中意的。”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现在的女人多半虚荣,对男人的要求很表面化,或者有钱,或者有权,实在没钱没权,至少长相英俊……可我哥哪一条都不沾。”

  “可是陈虹……又年轻又漂亮,她看中你哥什么?”普克有自己的猜测,却还是问陆天晴。

  陆天晴看着普克,表情平淡地说:“这也是我父母对我哥提的问题。”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普克直截了当地问,“你认为陈虹嫁给你哥,主要出于感情,还是功利的因素?”

  陆天晴沉默了好一会儿。

  “当然是后者。”这句话,似乎说得有些艰难,但却很肯定。

  普克点点头。他的猜测再一次得到证实。

  “陈虹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在我哥单位的食堂里做临时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反正突然有一天,我哥把陈虹带到家里,对我们宣布,他要结婚了。”陆天晴接着说,“父母一眼就看穿了陈虹的‘目的’,坚决反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哥不听父母劝告,坚持己见。很快他们就办好了结婚手续,接着我哥就想办法把陈虹的户口调到本市,还给她在一个清闲的单位里找了份工作。陈虹没读过多少书,这样的处境,比她从前要强多了。起初她和我哥关系还好,但这几年来,她好像已经感到不满足……”

  陆天晴一口气说到这儿,停下来,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普克有些弄不明白,那是愤怒、失望还是懊恼。但他还是安慰陆天晴。

  “我想,陈虹开始对你哥,也未必全是因为功利。”普克说,“通过我跟她的接触,我觉得她并不是自私到底、完全没有感情的人。”

  “何以见得?”陆天晴忽然一声冷笑,“你才认识陈虹多久?”

  普克自然不能把他们对陈虹的整个审查过程告诉陆天晴。

  “从一些细节判断吧。”他简单地说,“更简单的道理,你哥的性格是忠厚而非愚钝,就算看不透全部,未必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之所以能够一反常态做出那样的选择,当然要有情感的支持。否则无法解释。”

  陆天晴默默注视普克,眼里浮现出一丝软弱和无助。好一会儿,她似乎松弛下来,叹了口气,轻声说:“也许吧。要不然当时我也不会转而支持我哥。”

  “是吗?”普克稍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当时你肯定会站在父母一边呢。”

  陆天晴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没想到咖啡已经冰凉,她轻轻皱了皱眉头,不喝了,把杯子放在桌上,继续下意识地用手把玩。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想,不管是什么样的爱,都值得尊重。所以我就理解了我哥的选择。”

  普克点点头,说:“从这点看,你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

  陆天晴笑笑,说:“今天研究的对象似乎成了我。”

  普克也笑了。

  “对了,”普克忽然想起来,问陆天晴,“你知不知道,你哥经济上有什么困难?”

  陆天晴一怔,反问普克:“为什么问这个?”

  普克坦白地说:“经济上的问题,往往会成为一些人……选择自杀的理由。”

  陆天晴想了一会儿,小心地说:“没听他说起过。”

  “他家的房子是公房还是自己的?”普克问。

  “是单位分的房改房。后来自己花钱买下来了,几万块钱吧,不贵。”陆天晴停了停,紧接着说,“我哥对钱看得很淡,就算再穷也不会自杀,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

  普克笑笑,说:“有时候未必是一个单纯的因素,可能各方面综合在一起,压力就变得格外沉重。当然这也只是我们考虑的一个可能性。”

  说着,普克脑子里又浮现出几次到陆天诚家找陈虹调查时的情景。他还记得房子虽然不是新的,但装修得颇精致,显然下了番功夫。接着他又回忆起陈虹的模样,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穿着。

  有一个细节忽然引起了普克的注意。

  普克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和彭大勇没有通知陈虹就去了她家,陈虹刚开门时,身上穿的是一件质地颇佳的睡袍,后来孩子在卧室里闹,陈虹进去一趟再出来时,身上便换上了一套朴素的家居服。

  这是一个巧合,还是陈虹刻意想掩饰什么?

  普克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又想到前两次在陆天诚家见到陈虹时,陈虹身上都穿着件质地看起来一般的薄毛衣。正是因为这个亲眼所见的“事实”,普克心里一直本能地忽略了陈虹在物质方面的问题。

  “换衣服事件”发生的时候,陈虹已经向普克他们更改了第一次的证词。事实上,对于她突然改口,普克也存有怀疑:什么原因使她主动说出真相?虽然陈虹曾解释说,她开始说谎是因为被乔海明的许诺迷惑,后来却又良知发现……但普克却并未把这种说法看成是真正的原因。

  如果说那天晚上陈虹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两位警察,也是为了某个原因、特意回房换了衣服的话,那么,这个原因与促使她突然说出真相的原因之间,是否存在什么联系……

  “你在想什么?”陆天晴忽然开口问普克。

  普克从沉思中惊醒。他想了想,又问陆天晴:“除了这套房子,你哥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陆天晴坦然地回答:“一般吧。陈虹收入很低,我哥自己在计经委当个小科长,老老实实,除了每月的工资,没别的经济来源。这几年我父母身体不好,有些医疗费用不能报销,都是我和我哥分担的。而且我哥在陈虹和凡凡身上用钱很大方,工资基本都用在他们身上了,家里没什么闲钱。”

  普克思索片刻,问:“陈虹平时的消费水平怎么样?”

  陆天晴愣了愣,像是没听明白普克的问话。

  普克解释说:“比如说,她平时都穿什么档次的衣服?用什么样的日用品?花钱习惯怎么样……诸如此类的情况。”

  陆天晴显得很谨慎,犹豫了一会儿,说:“这些细节……我也没太注意。”

  普克有些遗憾。他又陷入自己的思绪。这让对面的陆天晴有些不安。

  “对了,”普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陈虹说她家还有一把钥匙在你家。”

  陆天晴想了想,平静地说:“是的,是我哥给我的。”停了停,她又补充,“知道吗,当时我哥是当着陈虹的面给我的,说万一他们钥匙丢了,我这套还可以备用。”

  “你觉得,你哥还有别的用意吗?”普克敏感地问。

  陆天晴笑笑,说:“也许他想让陈虹知道,最好别在他出门的时候,在那个家里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普克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你哥并不像你们家人所想像的那样刻板、墨守成规。”

  “现在讨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陆天晴忽然显得有些伤感和寂寥。

  普克想了想,问陆天晴:“不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想借用一下你手里的钥匙,以及你这个人。咱们现在就去你哥家走一趟,也许能从他家找到一些咱们都需要的答案。”

  陆天晴抬手弄头发,却不小心把桌上的咖啡杯打翻了,她忙跳起来收拾桌子。两人一阵手忙脚乱。等一切都安顿下来,陆天晴开口了。

  “没问题,”她说,“不过今天不行。一来钥匙在家,二来我约好了一个重要的客户。要不明天吧?”

  普克听陆天晴这么说,只好放弃了原来的打算。接下来他们又坐了几分钟,陆天晴频频看表,急着要去见客户了。普克不好再耽搁她的工作,与她约好次日联系,陆天晴便匆匆道别走了。

  普克继续坐了一会儿,脑子里过滤着刚才与陆天晴的谈话。

  在普克脑海中,陆天诚的形象又有了变化。这使得普克情不自禁又一次思考性格与命运的关系。普克想,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格可能终生都不会发生大的改变,这都是针对那些寻常的、规律的环境来说。一旦生活中出现了异常,即使原本性格再稳定,也必须以特殊的方式来解决特殊的问题,就像陆天诚的性格,循规蹈矩、忠厚本分,永远按照一条固定的轨道向前……但如果他的生命中出现了重大变故呢?

  普克忽然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拿出手机拨通彭大勇的电话。

  “老彭,是我,”普克说,“我想在不惊动陈虹的情况下,到她家去一趟。”

  “什么时候?”彭大勇问。

  “就现在。”

  彭大勇立刻心领神会,说:“行!我来处理。”

  普克笑了。他们约好见面时间地点,普克挂断电话,起身离开茶楼,直奔陈虹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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