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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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张海峰的一番运筹,发生在四监区内的那起命案终于尘埃落定。小顺的死被认定为自杀,这大大减轻了张海峰等人的监管责任。不过即便如此,相关人员终免不了要受到一些行政处罚。对张海峰来说,最直接的后果便是他上调进管理局的机会彻底泡汤了,这无疑令他郁闷无比。
张海峰要发泄这番怨气,首当其冲的目标便是黑子,因为他认定了黑子正是杀死小顺的凶手。此事是没法深究的,不过有人平哥等人组织的供词,黑子不得不背负起另外一桩成年命案。对当年负责此案的刑警来说,这起积压多年的案件早已成了他们难解的心病。现在终于逮到嫌疑人的踪迹,黑子又怎可能轻易脱身?而且阿山对那案件的细节了如指掌,大家凭此众口一词地指证黑子,黑子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四二四监舍一下子少了两个人,气氛自然也有了很大改变。小顺和黑子都是能说能闹的,这两个人没了,监舍里便蓦地冷清下来。阿山自来话少,平哥端着身份也不会主动闲扯。另一边杜明强和杭文治则各自藏着心思,难得多语。
因为小顺的意外死亡,整个监狱展开了一场以“端着态度,恢复信心,重塑自我”为主题的教育活动,四监区更是此次活动的重点。张海峰要求每个监舍都要写一篇心得体会,在监区大会上派代表宣读,相互批评,相互学习。四二四监舍里数杭文治的文化水平最高,平哥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杭文治也不含糊,洋洋洒洒写了三五千字,只等在周末的监区大会上一展风采了。
到了周五,劭师傅照例来监狱里拉货。和上周一样,他还是点名要杜明强帮自己装车。杜明强又叫上小顺,俩人乐得承担起这桩别人眼中的苦差累活。因为在干活的间隙,他们还能找到机会偷偷聊上几句,讨论讨论那个渐渐迫近的越狱计划。
劭师傅的这周的气色看起来不错,满脸透着红光。他一见到杜明强便重重地说了句:“小伙子,谢谢你了!”旁边的管教和杭文治都以为劭师傅是因为杜明强连续三周帮自己装货而表示感谢,杜明强心中却明镜一般:对方肯定已经核实了电话银行的信息,知道那帐户里确实有好几万现金可以随时转帐,因此才会如此郑重地向自己道谢。
杜明强不便多说,只用眼神和对方做了交流,俩人各自心领神会。等到一车货装完,劭师傅又指派杭文治清点货物,撰写交接记录。趁着杭文治和管教围着货车打转的当儿,他终于得空和杜明强聊上几句。
“小伙子,你那钱我可真的借走了,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后悔干什么?你又不是不还我。这钱在我帐户里现在就是堆废纸,到你手上可是能救命的。”杜明强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情,叫人难以拒绝。
劭师傅也不再矫情,俩人继续聊着,相互间的情感自然又亲近了几分。杭文治清点完货物之后看到这俩人聊得如此熟络,略略有些奇怪,后来便抽空问杜明强:“那个劭师傅怎么和你关系这么好?”
“我帮了他一个大忙。”杜明强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偷眼去看随行的管教。他们这时正推车空板车经过农场区,管教绕有兴趣地看着那些轻刑犯在田地里劳作,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杜杭俩人这边。
杭文治忍不住追问:“你帮他什么了?”
杜明强无意隐瞒,便把这事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杭文治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说:“劭师傅是个好人,你倒也应该帮他。只是咱们如果越狱出去了,以后可有很多地方都要用钱的。”
“钱只是个死物,是为人所用的。”杜明强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我们真的能出去,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可比钱管用多了。”
杭文治“嗯”了一声,说:“你考虑得确实比我长远。”
说话间已到了农场边缘,拉在后面的管教往前赶了几步。杜杭二人便适时停下了话题。一行三人默然前行了片刻,穿过一个警戒哨之后,又回到了四监区的地盘上。
“听说过些天要清理大烟囱了。”杭文治看着西首边的锅炉房,忽然来了一句。
杜明强也听说过这事。那锅炉房是给整个监狱提供热水的,因为建在四监区之内,所以清理烟囱的任务一直由四监区来承担。这活不但又脏又苦,还十分危险,以前都是交待给表现欠佳的犯人,以示惩罚。这些天眼看又要到清理烟囱的日子,大家都在猜测,不知道这次会安排哪个倒霉蛋?
杜明强不知道杭文治为啥提起这个,便没有说话,只是向那高耸巍峨的烟囱瞥了两眼。
而杭文治转头看了看越贴越近的管教,也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周六是亲朋探访日,没有人惦记的囚犯们则在操场上放风活动。杜明强本想趁此机会和杭文治细细聊会。没想到杭文治虽然没被安排探访,但一早的时候还是被管教给叫走了,料想又是去帮张海峰的儿子补习功课吧。杜明强也无可奈何,只好一个人找个清静的角落听听音乐,同时琢磨着自己的一套心思。
这天杭文治直到傍晚才回到监区,这时放风的时间已经结束,杜明强想要找到与对方独处的机会又得等下次了。而杭文治回监舍之后也没闲着,他把此前写好的心得体会拿出来看了许久,嘴唇无声翕动,默默有词,似乎正在心中润色修改。
一夜无事。到了周日,众囚犯吃了早饭便被集中带到了大教室。教室里桌椅摆得整整齐齐,最前排还设了个主席台。四监区从张海峰往下,大大小小的管教们正襟危坐,在他们脑袋顶上横拉出一个大条幅,上面用苍劲的大字写着:学习“端正态度,恢复信心,重塑自我”主题活动交流大会。
犯人们在带队管教的指引下按次序坐好。众人看着管教们面沉似水的阵势,知道今天的学习气氛与以往大不相同,于是一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了“鬼见愁”的眉头。
等犯人们都坐定了,张海峰干咳两声说道:“今天的这个交流大会是整个第一监狱组织的一次大型学习活动。关于这个事情的背景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四监区的学员董小顺不久前自杀了。这是一件非常令人痛心、也非常值得我们每一个人认真反思的事情!大家都是犯过错误的人,所以来到了这里。但这里不应该成为你们人生的终点,这里应该是属于你们的一个崭新的起点,你们会在这里获得新生,然后回到社会上去,重新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很难过,董小顺没能走完这重要的一步,他或许是胆怯了,或许是对前途失去了信心,又或许是无法原谅自己从前的过错。但无论怎样,他的自杀都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我们在座每一个人的镜子。我们需要用这面镜子来反省自己,找到自己的弱点,坚强面对,让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张海峰冠冕堂皇地说完这一大通,拿起面前的水杯喝口水歇歇气。下面的犯人们抓紧时机,非常识趣地掌声雷动。张海峰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他伸手压了压,待掌声平息之后又继续说道:“这一周来,大家在完成劳动任务的同时,也深入开展了专题学习活动。想必每个人都有一些体会和感触要和大家分享吧?今天的这次集中学习正是要给你们这样一次机会。下面我们就以监舍为单位,由每个监舍派一名代表上台,互相交流各自的学习体会。”
张海峰说完冲台下的管教点了点头,那管教会意,便按照监舍的编号为序,首先点了一楼的101监舍上台发言。
101监舍派出的代表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他讲了有三五分钟的样子,内容空洞,言辞枯燥,听得众人了无生趣。但台上管教的眼睛盯着,犯人们不得不摆出诚恳的态度,并不时对发言者报以热烈的掌声。
那老头下去之后,紧接着便有102监舍的代表上台,如此一个接一个,如走马灯般轮换不止。整个上午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流逝,到了午饭时间,一楼和二楼的监舍都已经发言完毕,算下来却还未及一半。
张海峰摇摇手,示意台下的管教不要再排代表上来,然后他简单地总结了两句,宣布下午继续。犯人们虽然听得疲惫却不敢有任何怨言,匆匆吃了午饭,只休息片刻便又被带回了礼堂中。
交流学习继续展开。这帮犯人多半是粗鄙无学之辈,有几个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套话,表了痛心表决心,直听得人耳朵都快起了茧子。这一耗到了下午四点来钟,就连张海峰自己也听得不耐烦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脸上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心中却暗暗埋怨上面的领导根本不了解基层工作,只懂得搞这些纯属形式主义的思想教育。教育如果有用,这帮人还至于沦落到重刑监区吗?
正燥闷之间,忽听下面的管教点了四二四监舍的名号,张海峰对这个数字已极为敏感,一下子便又提起神来。台下一人答了声:“到!”然后迈步直走向主席台,这人带着副重监区里很少见到的眼镜,不用说正是杭文治。
因为“自杀”的小顺就是四二四监舍的,所以张海峰对这个监舍拿出来的心得体会尤为重视,而监狱上层的领导肯定也会以这份体会书作为衡量四监区学习活动的标竿资料。看着杭文治一步步走近,张海峰的心情很塌实,他相信对方是不会叫自己失望的。
杭文治上得台来,一开口果然不同凡响。其他代表此前都是苦着脸,挤出一副沉痛不已的样子,痛陈小顺之死的负面影响和对自己的教育意义。而杭文治则另辟蹊径,从自己入监那天开始谈起,首先描述了小顺给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在他丰润的笔墨之下,小顺被塑造成一个外强中干,既浮躁又得瑟的不稳定分子。然后杭文治开始分析小顺为什么会有这种那种不安分的表现,这一切源于其思想中的哪些顽疾,而这些思想顽疾又是怎样一步步侵蚀小顺本来就不甚健康的灵魂,让其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背离了劳动改造的正确方向,也辜负了管教们的谆谆教导和良苦用心。这个段落逻辑完整,过程清晰,让人听完之后发自内心地感到:小顺的自杀正是其思想毒瘤不断恶化的结果,虽然管教们做了很大的努力,但终究无法改变其自我选择的命运。
这一段说完之后,杭文治话锋一转,开始剖析自己和小顺同处一室,在后者堕落过程中和对方产生过的思想碰撞。他也曾担忧小顺的未来,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及时帮助和挽救对方,最终酿成悲剧。从这一点来讲,杭文治代表四二四监舍的其他成员表达了深深的自责。
最后也是最出彩的段落:杭文治认识到“小顺自杀”这件事本身也具有两面性。小顺是个反面教材,但这个反面教材却可以起到正面教材也无法达到的教育效果。如果犯人们都能从小顺的例子上吸取教训,那他们将会以更快的速度走向新生。从这一点上来说,小顺的死可以坏事变好事,乃至可以成为整个监区在思想教育环节长期保留的典型案例。
杭文治这一番高谈阔论足足讲了十来分钟。张海峰是越听越来劲:这篇心得简直就是用犯人的口吻在为自己文过饰非呀。等杭文治终于把稿子念完了,张海峰忍不住当场便赞道:“讲得很好!”
有了张头的表态,从管教到犯人,哪个胆敢含糊?众人一阵噼里啪啦,掌声四起,给足了台上人的面子。
张海峰赞完之后似乎意犹未尽,他抬手压住掌声,看来还有别的话要说。
掌声平息之后,礼堂内变得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着张头的高见,便在此时,人丛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极不谐调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很响,但在这样的氛围中听来却充满了讽刺,因为那分明是一个男人正在酣畅淋漓地打着呼噜。
犯人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纷纷转头往声源处开去。只见发出此等声响的人正是杭文治的舍友杜明强,他微微垂着脑袋,双目紧闭,看起来已经酣睡了很久。只是此前一直有代表在讲话,所以大家并未发觉。现在众人屏息准备聆听张头的指示,这恼人的呼噜声便被凸显出来。
张海峰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僵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正是他脾气爆发的前兆。
平哥和杜明强隔着杭文治的空位而坐,见此情形又气又急,便从座位下面撇出一只脚,狠狠地踢在了杜明强的小腿上。杜明强“哎”地一声,蓦然惊醒。他瞪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四顾,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开始窃窃偷笑。会场上保持了一整天的庄严气氛荡然无存。
杜明强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他咧着嘴,手忙脚乱地从耳朵眼里取出什么东西塞进了上衣口袋,然后目视前方,身体也做得笔直。
但这番忙碌显然为时已晚——张海峰怒不可遏的声音已然响起:“杜明强,你给我站到台上来!”
杜明强倒也不在乎,既然张头下了命令,他便起身往主席台走去。一路上还昂首挺胸的,像是去领大红花一般。上台之后他往杭文治身前一站,也不说话。这俩人一高一矮,大眼瞪小眼,活像在演哑剧。
台下的犯人们再也按捺不住,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嘘声四起。
张海峰瞪圆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然后他大喝道:“杜明强,你这是什么态度?!”这一声中气十足,愣是把台下的哄笑和嘘声全都压了下去。犯人们便没事的也心中怯怯,礼堂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杜明强无动于衷,他就这么站着,既不说话,也不看张海峰,好像一切都与他没任何关系。
张海峰的目光往杭文治身上扫了一眼,道:“杭文治,你先站到旁边去。”
杭文治遵命让到了一边,同时深为杜明强捏着把汗。
张海峰和杜明强之间没了阻隔,他用目光狠狠地扎向对方:“大家都在交流心得,认真学习监狱领导制定的学习精神,你却在睡觉。像什么话?!”因为礼堂里安静下来了,他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大,但严厉的口吻丝毫未减。
杜明强漠然翻了翻眼皮,道:“事情都没整明白,有什么好交流的?”
这两句话一出,说话者似乎漫不经心,但闻言者却有人要心惊肉跳。小顺名为“自杀”,实际却是他杀,知道这内情的除了当天的处理此事的三个管教,还有四二四监舍的其他犯人。在张海峰的运作下,这些人共谋一气,将真相隐瞒,其目的都是想减轻自己的责任。而杜明强在其中的身份却显得有些特殊:那天晚上平哥等人折磨小顺的时候,唯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所以这事的真相即使被曝光,他本人也不会受到多大牵连。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杜明强对待此事的态度一直就比较暧昧。先前张海峰组织众人串供的时候,别人都积极配合,而杜明强却散漫得很,当时就把张海峰气得够戗。现在他又来这么一出,话语中竟隐隐透出威胁的意思,难道他真要借着这件事的把柄凌驾与张海峰的权威之上,从此再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张海峰怒火中烧,但又没法去接对方话茬。毕竟此刻在台上还坐了很多无关的管教,万一那小子犯了混,哪句话真给捅漏了可就无法收拾。不过张海峰多年来身为四监区的中队长,什么样刁蛮难缠的犯人没有见过?他还真不信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盘上翻筋斗。
张海峰沉默着走下自己的座位,然后一步步踱到杜明强的面前。他的步伐很慢,但脚力却很扎实,每一步都像憋足了劲儿似的。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那压力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鬼见愁”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张海峰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和杜明强站成了脸对脸。他深重地呼吸着,把一口口浊气直喷到对方的面颊上。这是他对付顽劣犯人常有的手法之一。在这个时候,他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野兽,而对方就是被按在坚齿利爪下的猎物。他相信那猎物能感受到自己的想法,而这样的情形必然会激起对方心底某种最原始的恐惧。
根据张海峰以前的经验,胆小的犯人会情不自禁地把身体往后缩,同时低下头不敢看他;而胆大的犯人也会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可惜因为距离太近,他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却无法把握自己面部的表情。这会让对手有种踩在云端之上、难踏虚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最让人受不了的。通常十几秒钟之后,对手或者会后撤,或者会躲开目光,而无论是那种结果,胜负已分。
只可惜杜明强却与张海峰此前所有的对手都不一样,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既没有和后者对视,却也没有刻意躲闪。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就好像对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这就像两个高手在博命,一个人已经利剑出鞘,另一人却视若无睹,甚至连最基本的防御都不屑去做。他到底凭什么这么嚣张?当对手的剑锋砍过来的时候,他又能如何?
旁观者全都睁大了眼睛,他们在等待着张海峰将这一剑砍下去。
但暴风骤雨却并未如期而至。张海峰只是伸手往杜明强上衣口袋里一摸,掏出了一样东西。而杜明强的脸色却因此蓦然一变。
“这是什么?”张海峰把那东西高高举在手中,同时回过头来问自己的下属们。立刻便有个小伙子起身答道:“这个便携式cd机是刑警队罗队长带来的,里面应该还有张光盘……”
“行了!”张海峰摆摆手,打断了下属的汇报,其实这cd机和光盘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光盘的内容他还亲自审查过。此刻故意询问,只是要挑个话头罢了。然后他再次转头看向杜明强,带着丝猫捉老鼠般的笑意说道:“这是违禁物品,从今天开始,由监区管理方帮你保存。”
杜明强无法像先前那样气定神闲了,他看着张海峰,目光中明显燃起了愤怒的火焰。后者则暗自得意,知道自己这一击果然是戳到了对手的痛处。
虽然并不了解那盘小提琴曲有何背景,但张海峰早已猜到:这张音乐光盘对于杜明强肯定有着非常重要的精神意义。首先刑警队的罗飞专门送了个cd机给杜明强,这已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而杜明强有了cd机之后,一天恨不能二十四小时都挂着耳机——这些状况都被张海峰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此前不加干涉,也正是为今后可能发生的冲突留下后招。
一件你钟爱并且曾经拥有的东西,忽然被人夺走,那会是怎样的痛苦感觉?
杜明强自恃小顺之死跟他无关,于是便行事放荡,以为张海峰拿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他或许没想到,张海峰早已吃准了他的死穴。人家根本不和你纠缠别的,直接打着监狱管理的旗号将你爱不释手的东西收缴,你能有什么办法?说到底,这里确实是人家的地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难道这句古训杜明强却忘了吗?
对方的击打如此精准,杜明强不接招是不行了。他咬了咬牙,说道:“张队,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你不能把它拿走。”
“哦?”现在张海峰反倒变得悠悠然了,他微笑着问对方,“你这话什么意思呢?你是在请求我吗?”
杜明强摇摇头,目光变得愈发阴冷,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我只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最心爱的东西,你抢走了别人的,别人以后也会抢走你的。”
这句话中的威胁意味已是昭然若揭。张海峰难以理喻地“嘿”了一声,实在不明白对方到底凭什么敢和自己这样叫板。他懒得再和对方多说什么,直接把手中的cd机往地板上一摔,然后撩起大皮鞋重重地踩了上去。
杜明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冲上前想把张海峰撞开。后者早有防备,略一闪身的当儿已顺势将腰间的电棍抽了出来。只听一阵噼啪炸响,杜明强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把他给我铐起来!铐成一只蛤蟆!”张海峰用电棍指着杜明强,怒气冲冲地喝道。立刻有两个管教抢上前,各自掏出手铐对付杜明强。按照张海峰的授意,这两只手铐分别将杜明强的右手和右脚铐在一起,左手和左脚铐在一起,于是被铐者就只能四肢向前蜷着,还真像是一只蛤蟆。
“还反了你了!”张海峰此刻一边咒骂,一边不间断地用大皮鞋踩踏着那只cd机。无辜的机器很快就变得稀烂,里面的光盘也支离破碎了。
杜明强发出困兽一般的阵阵低嗥,他挣扎着想要冲向张海峰,但无奈手脚都已受制,便有再好的身手也无法施展。旁边的管教只须轻轻一脚,他便像个没有支点的陀螺似的滚倒在一边了。
张海峰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场争斗的上风。他暗暗嘲笑杜明强不识时务,竟敢在四监区这块地皮上和自己叫板。现在闹到这个局面,就算杜明强把小顺之死的隐情捅出来张海峰也不怕了。他可以说这是对方故意挑衅诬告,只要四二四监舍的其他人不开口,谁会相信一个在学习大会上睡觉,然后又公然顶撞管教的刺头?
杜明强还在地板上翻滚挣扎着。张海峰便把稀烂的cd机踢倒对方面前,然后他蹲下身,用电棍挑起对方的下劾问道:“跟我闹?现在你满意了吗?”
杜明强瞪着两只眼睛,眼球因为愤怒而布满了血丝。然后他冲着张海峰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像电流一样狠狠地击中了对方,张海峰蓦地愣住,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骇表情。短短的片刻之后,那惊骇又被令人恐惧的震怒所替代。
张海峰一脚踢向杜明强的胸口,后者弓着背,在重击下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这还只是开始,噼啪作响的电棍紧跟上来,令杜明强浑身的肌肉向筛糠一样痉挛不止。他的大脑也在极度的痛苦之下变得一片空白,视觉和听觉感观都消失了,不知道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
台上台下的旁观者们则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海峰像疯了一样地折磨着杜明强,用脚踢,用电棍捅,几乎没有间歇。直到他的下属们清醒过来,这才七拥八上把失去理智的队长拉到了一边。
“张队,你冷静一点。这么打会出人命的。”
“是啊,而且这公共场合的,要顾及影响。”
……
在大家的劝解声中,张海峰勉强平息下来,他指着在地板上口吐白沫的杜明强,命令道:“给我带到禁闭室去,就这么铐着,先关十天!”
两个管教上前,连拖带架地把杜明强给弄走了。张海峰叉腰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断,兀自气愤难平。
台下坐着的囚犯们面面相觑,惊心不已。张海峰“鬼见愁”的名头传了十多年了,但众人对他的畏惧多半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像这样疯狂地殴打一个犯人还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家一边担忧这可怕的怒火千万别烧到自己身上,一边又在暗暗猜测:这杜明强到底说了什么,居然把张海峰气成这样?
杜明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台下的人是听不见的,但台上却有一人听得清楚。这人正是先前上台发言后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杭文治。
杭文治不仅听到了杜明强的话语,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明白那句话中隐藏的可怕意义。
每个人都有最心爱的东西,你抢走了别人的,别人以后也会抢走你的。
张海峰踩碎了杜明强的cd机,他以为自己击打到了对方最脆弱的地方。而杜明强却要告诉告诉他,自己同样也盯准了他的命门。
杜明强说的那句话是:“芬河小学六二班,2号楼203房,张天扬。”
即便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男人,作为一个父亲,又怎能忍受这样一种针对自己爱子的赤裸裸的威胁?张海峰的怒火熊熊燃起,让远在数米之外的杭文治都感受到了火苗的灼烈。同时后者亦不能理解,杜明强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张海峰的权威?最后那句导致场面完全失控的话语更是毫无必要。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张cd对于杜明强实在太重要了,那种重要性甚至超出了他理性能够掌控的范围。
确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杜明强的行为都是不理性的。他的反抗和挑衅有何意义?其结果不仅失去了心爱之物,还要面临极为严厉的惩罚。
没有人知道杜明强在禁闭室里的那十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被铐着手脚,身体始终无法直立,而一些非常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也变得无比艰难。他无法抬手,难以迈步,就像是一个失去了自理能力的废人。吃饭喝水只能像狗一样用嘴去拱,想要拉屎拉尿时,褪穿裤子便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这样的禁闭生活不仅是对身体的折磨,对精神也是一种摧残,而更重要的,则是对人格的彻底羞辱。
当十天期满的时候,张海峰亲自带人去给杜明强解禁。禁闭室的屋门打开之后,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扑面而来。张海峰退到一边,命令两个手下进去清理。那两个管教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攥着水管冲洗。水流击打着墙角那个难辨眉目的人形,将他身上的污秽以及地板上的剩饭残便冲入房间内的便池中。那人环肢而坐,任凭水柱的冲击一动不动。只有当水冲进鼻腔时,他才控制不住地呛咳几声。
“还有气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一个管教奚落似地笑道。
“冲一下就行了。”张海峰这时走到门边吩咐说,“把他的铐子解开吧。”
两个管教放下水管,上前解开了杜明强手脚上的铐子,其中一人轻轻踢了后者一脚:“起来活动活动吧。”
杜明强身形晃了一晃,想要起身却又气力不济。
张海峰略一皱眉头道:“你们两个把他扶出来。”
虽然已经冲洗过一番,但杜明强周身仍然肮脏难闻。两个管教只能硬着头皮执行张头的命令,他们一边一个挟住杜明强的腋窝,同时发力将后者搀托起来。杜明强依然微微躬着背,十年的佝偻生活使他一时还难以适应正常的身体姿态。
张海峰站在禁闭室外,等着两个手下将杜明强扶到了自己面前。然后他沉着脸问道:“杜明强,你现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杜明强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目光盯在张海峰的脸上,一开始是空洞麻木的,然后慢慢有了些生气,像一个刚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病人。
看着对方这副样子,就连“鬼见愁”也禁不住起了些许恻隐之心,他的语气略微柔和了:“关禁闭只是教育你的手段,并不是最终的目的。最关键的是你要接受这次教训,你明白吗?”
张海峰相信对方不会不明白的。就连老虎都可以被驯服,杜明强作为一个有着辨析能力的人类,又怎会在一条思路上走到黑?先前在会场上他是一时冲动,现在经过十天的漫长折磨,他怎么也该想明白了吧?”
杜明强没有去接张海峰的话语,他忽地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五年。”
张海峰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我的刑期——”杜明强这口气吸得太长,把刚才呛进肚子里的水又逼了上来,他剧烈地咳嗽一阵之后,笑着把话说完,“——不过只有五年。”
那笑容像带着刃口似的,刮得张海峰的心一阵紧缩。他知道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虽然连站立都很困难,但他却根本没有被击倒。在承受了非人的摧残和羞辱之后,那人没有产生任何退让的意思,所有曾凌驾在他身心上的压力全都转化成了更强烈的斗志和仇恨。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可怕。在四监区的地盘上,张海峰何时曾忌讳过任何囚犯?他“鬼见愁”才是这里的主宰。再凶顽的犯人也只能在他的鞭子和镣铐下苟且生存。
只是这一次张海峰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眼前这个家伙并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他不是一个重刑犯,他的刑期只有五年。
五年的时间不会很长,当那家伙出狱之后,他们之间的形势又将怎样维持?
毫无疑问,到时候那家伙会变成一只不受任何约束的猛兽,即便自己不用怕他,可自己的儿子呢?
张天扬,这是张海峰最心爱的事物。而杜明强已经恶毒发誓要将这事物摧毁。到了猛虎归山的时候,自己五年的优势又有什么意义?只能成为进一步激化仇恨的砝码而已。
张海峰迎着杜明强的目光,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强势,但他的脑袋却在阵阵隐痛。在他十多年的狱管生涯中,他第一次感觉对某种局面无法收拾。最终他只能烦躁地挥了挥手,喝道:“把他带回去,让他自己再反省反省!”
此刻正是工作时间,两个管教便直接把杜明强押回了生产厂房。看到杜明强被送回来了,原本埋头干活的犯人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他们很想知道:这个敢在众人面前顶撞“鬼见愁”的家伙现在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
杜明强面色苍白,眼窝内陷,下劾上则布满了乱糟糟的胡子茬,说不出的落魄憔悴;他的身体则明显发软,要在管教的支撑下才能站稳;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他的皮肤,水分持蒸发持续带走他体内的热量,虽然在初夏季节也难免让他瑟瑟发抖。这一切都证明了他刚刚经受了怎样痛苦的十天煎熬。不过旁观者同时也清楚,这个人的精神并未被压跨。
因为他的目光仍然明亮坚定,他的双腿向前迈步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看着前方直行,像是瞄准了某个既定的目标。这目标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情况可以让他屈服放弃。
犯人们不敢多言,只能暗自用眼神交流着心中的赞叹。监狱里是个非常现实的地方,强者永远会得到尊重。不管杜明强以前如何,在经历过这件事情之后再凶顽的犯人也得让他三分面子。
管教把杜明强送到他的工作台边,对坐在不远处的平哥说道:“沈建平,给他安排点生产任务。”
平哥忙站起身道:“明白。”
“你们监舍是怎么回事?尽出乱子!”管教埋怨了两句,离开了。
平哥分出一堆生产原料扔到杜明强的桌子上,不冷不热地说:“回来了就好好干活吧。甭管你多牛逼,在这里也就是根鸡毛。鸡毛长再高能高得过肚脐眼?”
杜明强没搭他的茬,自己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调整生息。这时又有一人走上前道:“你刚刚出来,先休息休息,这些活我帮你做。”
说话的人正是杭文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堆原料抓在了手中。杜明强看着他点点头,算是表了谢意。旁边的平哥“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干涉。其实这会已经到了快收工的时候,剩余的工作量已不太多。
过了一个多小时,接近晚饭的点了。“大馒头”开始催促各个小组交活。四二四监舍有杭文治这个能手坐镇,生产任务自然不会拉下。交活验收完毕,大家便排着队去食堂用餐。
杭文治本来想要扶杜明强行动的,但被后者婉拒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杜明强的衣服已经差不多干透,身上慢慢聚起些热气,脸上也有了血色。行走之间已无大碍。
抵达食堂之后,众人打了饭菜各自找座就餐。因为杜明强身上仍然有一股异味,没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这倒正和杜杭二人的心意,俩人远远找了个角落,可以不受打扰地聊上一阵。
杭文治首先便道:“你怎么那么冲动?张海峰在这里说一不二,你何必跟他顶真呢?顶来顶去有什么好处?最后吃苦的还不是你自己?”口吻有三分责备,三分劝解。
杜明强先大口吞了一阵饭菜,趁着稍稍歇口气的当儿才冷笑道:“现在说最后还太早了吧?”
杭文治一愣:“你还不肯罢休?”
杜明强不回答,又开始埋头吃饭。在禁闭室那十天可是把他饿坏了,他现在急需用热腾腾的食物来补充自己的体力。
“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杭文治有些毛了,“就算你要报复,又何必急在一时?”
杜明强抬起头说:“我没着急啊——一切等我出去之后再说。”
“这就好。我想你也不致于一错再错。”杭文治松了口气,然后又压低声音说,“别忘了我们的大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轻重缓急要分清楚!”
杜明强忽然又不说话了,目光犹疑地看向杭文治身后。后者转头一瞥,却见平哥和阿山坐在七八米开外的地方正盯着这边看呢。杭文治忙又把头转回来,道:“我们聊我们的,表现正常一点,他们听不见。”
杜明强也把目光收回来,同时问道:“我关禁闭这些天,平哥怎么说?”
“没说什么啊……”杭文治挠挠头,猜到对方在担心什么,又说,“你和上次黑子小顺的情况不一样。那次他们关禁闭,大家都受到连累,平哥也恨得牙痒痒;你公然和张海峰对着干,没人恨你,大家都佩服你的胆量呢!”
杜明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继续闷声吃饭。
杭文治的心思却始终不在吃饭上,他只略略扒了几口,便又抬头道:“我搞到管道线路图了。”
杜明强“嗯?”了一声。
“监狱地下管道的线路图。”杭文治重申了一遍,语调虽低却难掩兴奋,“有了这份线路图,我们的计划就可以向前推动一大步了!”
杜明强往嘴里塞了一口食物,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搞到的?”他心里非常惊讶,但表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对比杜明强的表现,杭文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他稳住心绪,摆出很正常地用餐的姿态,边吃边说:“前两天监区要清理烟囱,没人愿意去,我主动报名去了。”
这事在杜明强关禁闭之前杭文治就提过,杜明强当时感觉到其中会有些玄机,但也没细问。现在对方再次提起,他一下子便猜到些眉目,问:“你爬到烟囱上画图去了?”
杭文治笑而不语,有种默认的意思。
站在烟囱顶上居高临下,的确能把整个监狱的地形构造尽收眼底。杜明强也不得不对杭文治的思路深感赞赏。不过随即他又觉得有些问题:想画出地下管道的线路图,必须把地表的那些井盖一个个找出来才行,而且还得分辨出不同管道的井盖标记。站在一百多米的高空,这需要多好的眼力才能完成?就凭杭文治这个近视眼,怎么也不可能啊!
“烟囱那么高,地面上的东西你能看得清楚?”杜明强把心中的质疑提了出来。说话的同时他把筷子头插到自己脖领子后面挠起了痒痒,慵懒的神态与他的言辞内容完全不在一个调上。
杭文治用筷子在菜盆里扒拉着,眉头深锁,好像对饭菜的质量很不满意。他嘴里说的却是:“你还记得我的另一副眼镜吗?”
这个杜明强倒是记得。杭文治入狱的当天就打碎了自己的眼镜,后来他托朋友从监狱外捎眼镜进来,那朋友一下子带来了两副。杭文治平时戴一副,另一副好像一直就在床头边放着。
不过他们此刻讨论的事情和眼镜会有什么关系?
杭文治不待杜明强追问,又继续说道:“那是一副老花眼镜。”
杜明强心中顿时明了。他把筷子从脖领里抻出来,说道:“你自制了一个望远镜。”
杭文治用筷子轻轻敲了下饭盆的边缘,以此代替点头的动作。
杜明强的猜测完全正确,那天杭文治登上烟囱之前已经把眼镜做了调整。他当时戴的眼镜由两个不同的镜片组成:一个镜片是他一直佩戴的正常近视眼镜所用的凹透镜片,另一个则是从老花眼镜上摘下来的凸透镜片。登上烟囱之后,杭文治用这两个镜片以及从车间里带出来的纸壳胶水做了一个望远镜。
杜明强既然懂得望远镜的制作原理,对其中详细的制作步骤就无需多问。他深知只要有了那两种镜片,其他的制作环节对杭文治这个高材生来说根本不在话下。而杭文治既登上了烟囱,手中又有望远镜这样的利器,整个监区的地容地貌还不是尽在掌握?
这一番的筹划运作实在精彩。杜明强叹服之余,微笑道:“原来你让你朋友捎来眼镜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越狱的计划了。”
杭文治吃着饭道:“当时确实有想法,不过还没这么详细。那会我只想偷偷做个望远镜,看看远处的办公楼那边的情形。后来办公楼那边去的次数多了,越来越熟悉,已经不需要用望远镜偷窥了。我们定了从地下通道出去的策略之后,我才想到要去烟囱顶上看看。”
杜明强沉默了一会,又说:“那么高的烟囱,能看到不少东西吧?”
杭文治说:“不光是监狱里面,监狱外面也能看见。现在我已经想出了一整套的计划,包括怎么从办公楼逃到监区外面。我想和你讨论讨论。”
杜明强能感受到对方那种跃跃欲试的心态。不过他此刻却放下筷子,用衣袖擦了擦嘴说:“吃完啦,我们该走了。”
杭文治抬头看看四周,发现大部分犯人都已经用餐完毕,正在门口排队交还餐具。这会如果他们俩人还坐着喋喋不休,难免会让敏感的人有所猜忌。所以他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也只能先活着剩饭咽回去。
杜明强等杭文治把饭吃完,俩人各自端盆加入了食堂门口的大部队。途中闲聊几句,与越狱相关的话题自然只字不提。
晚饭过后是一段自由活动时间。不过这个“自由”是有限度的,范围仅限于那幢监室小楼之内。有兴趣的囚犯可以去一楼活动室看看电视,那电视只能收到中央一台,每天七点准时打开,播放的节目则是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
这些犯人以前在外面的时候有几个会对新闻联播感兴趣?但进了监区之后娱乐生活实在贫乏,看电视便成了他们劳累一天之后的难得调剂,对播放什么节目也没得可挑。所以每天晚饭后活动室里里外外都能挤满了观众。
杜明强和杭文治却和普通的犯人不一样。他们在入监之前就关心各种时政新闻,现在失去自由,更不会放弃这唯一能获得外界信息的机会。俩人每次都是早早来到活动室,占个好座位从开始一直看到结束。
今天也不例外,虽然心中藏着心思,但看新闻的当儿俩人还是全神贯注的。到了八点钟,新闻联播和随后的焦点访谈都播完了,便有值班管教进来大喊一声:“行了,晚活动时间结束,都回监舍里呆着去吧。”
虽不情愿,犯人们也只能各自散去。值班管教拿着一大串的钥匙,从一楼开始,一个监舍一个监舍地查过去,先是晚点名,没什么异常就关门落锁。监舍内的犯人们便只能在封闭的环境中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杜明强和杭文治上到四楼,远远就看见四二四监舍亮着灯光。他们知道平哥和阿山都是不喜欢看电视的人:平哥爱玩纸牌,有的闲暇时间就在监舍内摆弄;阿山则是藏着案子,没事很少往人多的地方扎。杜杭二人也没在意,等走进监舍的时候才发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
平哥今天没在玩牌,他手里拿着张纸,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姿态非常怪异,脖子僵硬地竖着,好像视线很不舒服似的。阿山则坐在平哥对面,一见杜杭二人进屋,他的视线立刻直直地射过来,脸上的神色阴郁不定。
杭文治首先心一沉,暗暗叫了声“不好”。他知道平哥的视线为什么会不舒服,因为在对方的鼻梁上正破天荒地架着一副眼镜。
平哥何时戴过眼镜?更加头疼的是,那副眼镜正是自己平时放在床头的“备用品”。
“眼镜啊?你这是什么玩意?才多大年纪你就老花眼了?”平哥这会转过了头,他把鼻梁上的眼镜卸到右手把弄着,嘴角则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平哥……”杭文治绞着脑汁解释说,“这是我朋友弄错啦。我让他帮我带两副眼镜,结果他把我父亲的老花眼镜也拿过来了。”
“哦,那你朋友可真够糊涂的。”平哥说完又晃了晃左手拿着的那张纸,问,“这是什么?”
那纸约比半张试卷略大一点,从材质上看正是车间里用来制作纸袋的原料。纸的一面被铅笔完全涂满了,乌黑乌黑的,另一面则乱七八糟的写着很多算式,中间还用圆圈标标点点,像是一份计算草稿。
杜明强注意到那纸向着乌黑的一面有明显卷曲,心中一动,猜测那应该也是杭文治用来制作望远镜的原料。其用途便是卷曲起来当作望远镜的镜筒,因为纸质过于洁白平滑,实际使用的时候会产生反光,对观测效果影响很大。所以杭文治才用铅笔把向内卷的那一面全给涂黑了。
不过这样的东西用完之后为什么不及时处理掉,反而要留在监舍里受人以柄?杜明强甫一困惑,随即便又释然:杭文治在烟囱上观测到监狱地形和管道布局,总得想办法记录下来。这张纸的另一面想必就藏着他绘制的地图了,那些看似混乱的算式和标记中必然隐藏着相关的信息。
事实也正如杜明强所料,杭文治的确是将监狱地形和管道图绘在了那些算式和标记里。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掩饰,所以他才敢把这张地图压在监舍的床垫下面。而应对质疑的说辞他自然也早已想好,当下便对平哥说道:“这纸是我干活的时候用来磨铅笔的。后来张头让我辅导功课,我又在反面打了很多草稿。”
平哥把眼皮一翻:“你在厂房里算算不就行了,把这纸带回监舍干什么?”他的言下之意:既然铅笔不让带出厂房,把稿纸带出来有什么用?
“这不是晚上有空了就可以看两眼,理一理思路嘛。”杭文治说得轻描淡写的。
平哥把那张纸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通,明知有蹊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也不着急,“嘿”地干笑一声说:“生产原料也不能随便往外带啊!一会正好交给管教处理。还有这老花眼镜你也用不着吧?也该上交了!”
这一招真是点到了杭文治的死穴。如果真把这些东西交给管教,他此前的努力可就付之东流了!而且管教之中不乏有知识有文凭的人,很有可能会看破地图的玄机,后果不堪设想!
杭文治头皮一阵阵发紧,仓促间又没有好的对策,只能用半劝半求的口吻说道:“平哥……你这又何必……”
平哥冷眼观察着杭文治的情绪变化,道:“什么何必不何必的?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犯不着坏了监区的规矩。”
杭文治转头看看身旁的杜明强,眼神中似有求救的意思。杜明强也深感此事颇为棘手,他知道平哥既然已经嗅到了腥味,那不咬出一口血肉来是决不会罢休的。斟酌片刻之后,他上前一步说道:“平哥,这些东西最好留着,以后对大家都有用……”
杜明强这话说得含糊,表情却神神秘秘的,令人充满遐想。这其实是他故意营造的缓兵之计,先把对方的胃口调起来,只要混过了迫在眉睫的晚点名这关,便有时间慢慢琢磨对策了。
平哥追问:“有什么用啊?说出来我听听。”
杜明强皱起眉头,向监舍外瞥了一眼,压着声音说:“现在不太方便,等管教过去了再细聊。”在他们这番交锋的当儿,值班管教已经来到了四楼,很快就会一路查到四二四监舍了。
平哥阅历深厚,略一品味便看破了杜明强的用意。他已占着上风,岂肯把主动权轻易交出去?无论如何今天都要把这俩人搞的秘密解开。现在管教渐渐迫近,正是给对方施压的好机会。
抱着这样的想法,平哥冷笑一声:“不方便说?这事门子还挺大啊?我更不能兜着了。阿山,去把管教叫来!”
阿山只听平哥的吩咐,当下便跑到监舍门口大喊了一声:“报告!”
值班管教正在四五个监舍之外,有些不耐烦地应道:“什么事?”
阿山不知该怎么说,又回过头来看平哥,平哥用眼睛扫着杜明强和杭文治,等待俩人最终的决定。
杜明强和杭文治交换了一下眼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难有缓和的可能。他们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不死不开口,等平哥把东西交给管教,再另想办法和管教周旋。这样能不能蒙混过关且不说,至少他们越狱的计划肯定是夭折了;要不就告诉平哥真相,赌平哥会站在自己这边,真要越狱时也好多个帮手。
在这瞬息之间实在是难以决断。监舍内忽地静默一片,四人都不说话,只有目光在相互间流转着,擦起阵阵火花!
“问你什么事,怎么又不说话了?”屋外值班管教一边喝问,一边往四二四监舍步步走来。
平哥悠然地搓着手中的那张纸,不管怎样,他现在稳居不败之地。而杭文治和杜明强已经不能再等了,终于,就在管教的身影出现在监舍门口的那一刻,杭文治咬牙说道:“这是监狱地图,留着它,我们都有出去的机会!”
虽然杭文治说话的声音极轻,平哥听来却禁不住一震。他早已料到这张纸里必定藏着玄机,但决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无法像先前那般气定神闲了,握着地图的手紧张地攥了起来,目光则直直地盯住了杭文治。
杭文治和平哥对视着,毫无躲闪之意。现在该是对方来做决断的时候!
值班管教已经来到了阿山面前,阿山还是愣愣地不说话。管教纳闷地喝了句:“你吃哑巴药了啊?!”然后把阿山推开,冲着屋内喊道:“沈建平,怎么回事?”
杜明强夹在这场漩涡之中,暗暗捏着把汗:杭文治策划越狱的决心如此坚定,现在舍命一搏,而平哥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和重监区大多数犯人不同,平哥曾经毫无出狱的欲望。不过如今时过境迁,外面那个可怕的对头已经死了,他的人生目标会不会因此改变呢?
在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中,平哥终于给出了答案。他站起身对着管教笑道:“我安排阿山晚上把厕所刷刷,他觉得分配不公,想让管教帮着评理。”
管教不满地挥了挥手:“这点屁事也拿出来说!都是一个监舍的,多干点少干点有什么关系?”
阿山咧着嘴见风使舵:“我现在想明白了,没意见了。”
“那就好。你进去吧,我先给你们这屋把名点了。”
阿山回到监舍内。管教拿着名册开始点名,点到平哥的时候他问了句:“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平哥回答:“眼镜的草稿纸,他不是帮着张头的公子辅导功课吗?”
管教点点头,便没在意。等这四个人的名字都点完了,把监舍门一锁,自去其他监舍例行公事。
耳听得管教走远了。平哥冷冷说道:“你们想越狱?胆子不小啊。”
阿山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听到这话猛然间吃了一惊,目光在杭文治和杜明强身上骨碌碌转个不停。
杭文治叹了口气,这事本来至少还能瞒着阿山,现在也瞒不住了。
平哥看出对方所想,冷笑道:“你们俩想做这事,瞒得过初一,还能瞒得过十五?大家都在一个监舍里,还是早点把话说敞亮了吧。”
杭文治无奈地看了杜明强一眼,却见后者缓缓地点了点头。平哥这话说得确有道理,大家在监舍内朝夕相处,有人想要越狱的话怎么可能瞒过其他舍友?这四人之间如果不能达成同盟,那终有一天会走成生死之敌。这事早点暴露出来,也未必没有好处。
“那好吧。”杭文治好像也想通了,“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谁跟你们一根绳子了?”平哥打断了杭文治的话头,他晃了晃手里的那张纸,“我现在把地图交给管教,照样可以立功减刑,我凭什么要趟这淌浑水?”
杭文治被噎住了,他开着平哥,不明白对方到底什么意思。
平哥这时却看着阿山,问对方:“阿山,你说该怎么办?”
阿山沉默了片刻,说:“我被判了二十年,就算减刑,也得再呆个十多年才能出去。况且……”后半句话阿山欲言又止,在他看来减刑显然没有越狱的诱惑大,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身上还背着个命案,只要在监狱呆着就得提心吊胆的。
平哥“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此人用心极深,他把越狱的事情透露给阿山,然后又拿着姿态,其实目的都是一个:就是要先摸清阿山的态度。别自己迫不及待地冲进去了,却被阿山在背后来上一刀。
“阿山,跟我们一块干吧。就算不成功,也能落个痛快。”杜明强适时地劝了两句。他很清楚,现在的局势必须先把阿山拉过来再说。
阿山点点头,算是同意上船了。
杜明强便道:“平哥,就看你了。”
“看我?”平哥嘿嘿一笑,把话扔了回来,“我得看你们。”
杜明强皱起眉头,不知道对方还在耍什么心机。
却听平哥又接着说道:“先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杜明强略一沉吟:“等熄灯了之后再说。”
平哥抬头看了眼屋顶的监控摄像头,道:“也好。”一屋子聚在一块议事,被管教看见了恐怕要引起疑虑。
话说到这份上便告一段落。众人先散去,摆出一副熄灯前正常的监舍状态。在看似平静的气氛中,每个人的心中却都不平静。
杭文治最为忐忑,他趁着杜明强在卫生间洗漱,假借上厕所凑到对方身边,低声道:“这么急就把计划告诉他们,合适吗?”毕竟平哥还没表态,如果他是存心要套俩人的话,那可不坏了?
杜明强一边刷牙一边苦笑着回答:“不光要说,而且说得越详细越好。你还不明白吗?你的计划好不好,直接影响到平哥的决定。”
杭文治恍然领悟:这个老狐狸行事真是谨慎圆滑。他还没有把话说死是对自己的计划并不放心。所以他要先听完自己的描述再做决定。如果这计划可行性不高,他转头就会向管教举报。如此看来,自己只能将已有的谋划和盘托出,别无他法。
终于耗到了熄灯时刻,监舍内四人重新凑到了一块。他们在黑暗中轻声低语,讨论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熄灯之前,平哥仔细研究了那份图纸,但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一上来就问杭文治:“你那张纸上乱七八遭的,真的是地图?”
杭文治点头说:“是地图。”
平哥把那纸摊平在桌上:“你给我讲讲看。”
杭文治借着月光,用手在纸上指点着说:“这纸上每个圆圈都代表了一个管道维修井盖。不同类型的管道我用不同的数字标记在旁边作为区分。有了这张图我就能推导出整个监狱地下管道的分布情况,如果我们有机会进入地下就不会迷路了。”
平哥又仔细看了看,终于琢磨出了味儿:“哦,你们想从地下出去?”
“从地下不可能直接跑到监狱外面,因为管道内会有阻隔的铁栅栏。”杭文治解释说,“不过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管道进入办公楼,然后再想别的办法出去。”
“别的什么办法?”平哥追问。
一旁的杜明强也凝神关注——傍晚吃饭的时候杭文治自称已经有了一整套的方案,包括怎么从办公楼跑出监狱——他对此当然很感兴趣。
杭文治却忽然反问:“你们谁知道监狱外是什么样子?”见平哥等人面面相觑,他又补充道:“我是说监狱外面的地形地貌。”
“这他妈的谁知道?到这儿的人都是被关在大墙里面的。”平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催促道,“你丫别卖关子,赶紧说。”
“监狱的东边是一片大湖。”杭文治在地图上比划着,他所指的位置画着几条波浪线,原来是表示湖水的意思。
“是吗?”平哥显得非常谨慎,他将信将疑的问道,“你怎么搞到的这个图?”
“我自己画的。”杭文治把自制望远镜和登上烟囱绘制地图的经过又讲了一遍。
平哥听完之后信了:“我就知道你小子那么积极去扫烟囱,中间肯定有名堂。嗯,继续说吧。”其实杭文治的备用眼镜有鬼他也早知道了,因为每个人从外面捎进来的东西他都翻查过一遍。老花眼镜和近视眼镜的区别他懂,不过对制作望远镜什么的就一窍不通了。为了避短,他就没提这茬。
省城本来就水网密布,监狱围墙外有个大湖也不算稀奇,不过这个湖对杭文治的计划能有什么帮助?在杭文治讲述绘图过程的当儿,杜明强一直盯着纸面上的那些波浪,试图破解对方的思路,但他想来想去却没什么突破。只好继续听对方解释。
“你们看——”杭文治的指尖在地图上挪了个位置,那里画着几个方框,像是研究几何问题留下的草稿,“——这一片是办公楼群。一共有十五幢楼组成,布局非常复杂,一般人进去之后就转不出来。不过我们不用担心这个,因为我们会从地下的管道过去。现在我想说的是最南边的这幢主楼,它面向监狱大门,横跨东西,是整个楼群中最大的一幢。”
平哥等人各自点头。事实上每个犯人都对主楼印象深刻,因为那正是他们踏入监狱之后见到的第一幢建筑。那楼高大宏伟,令初入监狱的犯人不由会产生一种森严的压迫感。而在这主楼的背后,则是一片由鳞次栉比的小楼组成的复杂迷宫。
杭文治轻轻地咳了一下,目的是引起众人的注意,因为他接下来要说到重点了:“我们可以从主楼顶上往东跳出围墙。”
众人一愣,平哥更是摇着头道:“你开玩笑吧?”
杭文治的表情却认真得很:“围墙高六七米的样子,加上墙头的电网,总共也不超过十米。而主楼一共是九层,高度接近三十米。我们从楼顶往东边跳,只要能越过围墙,就可以落进墙外的大湖里——大家游泳都没什么问题吧?”
在水乡长大的男人很少有不会游泳的。不过平哥“哼”了一声,根本不愿搭理对方这个话题,只道:“我问你,主楼距离东边的围墙有多远?”
“根据我的目测,大概是二十五米左右,误差不会超过两米。”杭文治很有把握地说道。他是做市政设计的,对距离和长度、高度等等有着职业性的敏感。
平哥立刻瞪着眼睛责问:“一下子跳出二十五米?你以为我们都是超人?”
杭文治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两下,说:“主楼楼顶到围墙电网间的高度落差在二十米左右,要想在这个落差上水平跳过二十五米的距离当然不可能,监狱当初在设计的时候也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安全隐患——不过我们可以利用工具。”
看着对方胸有成竹的样子,平哥又重拾信心,问:“用什么工具?”
杭文治吐出两个字来:“旗杆。”
“什么?”众人脸露困惑,好像都没太听清。
杭文治详细地说:“主楼楼顶用来挂国旗的旗杆。”
众人这回听明白了。主楼楼顶确实杵着那么一根杆子,杆子顶上常年飘着国旗。遇到节日活动什么的,有时还把犯人们都组织到室外搞个升旗仪式。那主楼本来就高,再加上旗杆的高度,国旗升起来全监狱的人都能看到。利用这旗杆就能从楼顶跳出围墙了?大家一时间还是难觅思路。
“那旗杆大约有十米高——”杭文治又列了一个数字,然后说道,“我们可以把它卸下来,抬到楼顶的最西侧。那旗杆有个四方的底座,正好可以卡在楼顶边缘的围栏缝隙里。这样把旗杆的主体部分从围栏里抻出去,想当于把楼体向东边延伸了十米。”
平哥的脑子跟着转了两下,能想象出杭文治描述的情形,然后他狐疑地问道:“你要让我们走到旗杆的顶部,然后再往围墙那边跳?”
杭文治哑然失笑:“这当然不行,我们又不是杂技演员。要是一失足掉下去了,这不直接就执行了死刑?”
平哥便追问:“那你什么意思?”
杭文治道:“我们可以准备一根十米长的绳子,一头扎在旗杆的顶部抻到楼外,然后我们抓紧绳子的另一头,从楼顶往下跳。”
平哥若有所悟地眯起眼睛:“像荡秋千那样荡出去?”
杭文治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敲,说:“没错。”然后他又详细解说:“旗杆长十米,我们抻着绳子往下跳,这就形成了一个钟摆运动。按照理论计算的话,当我们荡到杆顶正下方——也就是钟摆运动的最低点的时候,我们会获得一个水平向东的运动速度,这个速度的大小在十四米每秒左右。这时我们如果把手松开,紧接着就会做一个平抛运动。而我们松手的位置距离围墙电网还有十米的高度落差,这个落差会消耗一点四秒的下坠时间。在这一点四秒内,我们在水平方向上会获得一个二十五米的位移,加上此前钟摆运动的时候向东已经移动了十米,这样我们已经远离主楼边缘总共有三十五米,足够跨越到围墙之外了。”
平哥对这番计算并不甚解,但他的脑子里却出现了一幅图画,形象地演示出钟摆运动和平抛运动这两个紧密衔接的过程。在他的想象中,以十米的旗杆为支点悠荡起来,主楼和东侧围墙之间二十五米的距离还真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
杜明强这时提出一些质疑:“你没有考虑阻力吗?到时候水平运动的速度应该达不到十四米每秒。”
杭文治微微一笑:“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了,实际情况肯定比你想象得要乐观。在这个季节,本市盛行的风向一贯都是由西往东的。所以风越大对我们的计划就越有利。而且我保留了十米的富裕量,即便行动当天风很小也不会让计算结果发生本质性的变化。
杜明强点点头。只要没有逆风,这个思路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了。
阿山在一旁听了半天了,思维渐渐如戏。他也凑进来问道:“那个旗杆好卸吗?”
杭文治道:“旗杆底座是通过螺母固定在楼顶的,只要有扳手就能卸开。”
平哥立刻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的?”就算杭文治自制了一个望远镜,也不可能在烟囱上面看到主楼楼顶的螺母吧?
“我上楼顶实地考察过——趁着给张天扬辅导的机会。”杭文治解释说,“那天张头去监区巡视,我布置张天扬做一个测验,自己则借口上厕所,从卫生间的通风管道爬到了楼顶。正是那天我看到了东侧围墙外的大湖,也初步有了利用旗杆跳跃围墙的计划。”
既然是实地考察过,那应该是比较靠谱了!平哥相信杭文治没有瞎说,因为此事合情合理:后者连续几周去给张天扬辅导功课,他既有越狱之心,自然会利用这个有利条件进行勘察。
“扳手从哪里搞?”平哥接着又问。
杭文治说:“主楼楼顶有个设备间,里面会有工具。”
不错。高层建筑的楼顶一般都有设备间,里面必然会存有一些常用的维修工具。平哥自琢磨了一会,觉得此事还真是可行。不过他城府极深,脸上一点不显,只阴沉沉地对杭文治说道:“你把你的整个计划,从前到后,再给我详细地捋一遍。”
杭文治知道平哥要做最终的决断了,他认真地理了理思路,然后说道:“我们事先要准备三根长绳子,两根十米多一点的,一根二十米长的……”
阿山插话问:“要这么多?”
杭文治很确切地说“要——这倒不是什么难题,我们可以在行动之前把监舍里的床单被褥撕破,系成一长串就行了。”
平哥不满地瞪了阿山一眼:“你别打岔,先听眼镜说完。”阿山便不敢多言。
杭文治接着往下说:“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夜晚展开行动。首先从卫生间的通风管道上去,经由通风井到达楼顶。这个过程一定要非常小心,因为整个楼的通风管道都是相通的,我们在管道内发出一点点声响都有可能惊动其他监舍的犯人,甚至是楼内值班的管教。到达楼顶之后就要用到第一根长绳子了。监舍楼的西北角是监控的盲区,我们趁着探照灯扫过的间隙,从那里顺着绳子溜到楼下——四层楼,十二三米的绳子足够了。我选择这个角落下楼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不远处就有一个雨水井盖。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进入地下雨水管道,因为在地面多停留一秒种,就多一分被岗楼哨兵发现的危险。”
平哥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探照灯扫过一次的间隔大概在一分钟左右,四个人鱼贯而下,时间应该是够的,不过这事情会留个尾巴:“那根绳子怎么办?完事了就这么挂在墙角?”
“只能这样了。”杭文治说,“我们离开之前可以在绳子底部拴个砖头,这样绳子不会被风刮得飘起来,哨兵离那么远,多半注意不到。”
平哥皱起眉头,显然是觉得不妥。一旁的杜明强也摇着头说:“绳子不能留下,这个风险太大了。”
“不能留下怎么办?”杭文治无奈地把手一摊,“我们都下来了,上面的绳子没法解开啊。”
杜明强略想了一会说:“有办法的——我们用二十米长的那根绳子围成一个圈,套在楼顶阳台钢筋上,大家把着绳圈溜到楼底,然后解开圈子上的一个结扣就可以把绳子抽出来了。”
阿山赞道:“这个方法好。”杭文治更是心悦诚服地感慨:“的确是好方法……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样的话二十米的那根绳子可以做得再长一点,而十米多的绳子就没必要准备两根了。”
唯有平哥不露喜色,他冲杭文治挥了挥手:“继续吧。假设我们已经顺利进入了雨水管道。”
平哥冲杭文治挥了挥手:“继续吧。假设我们已经顺利进入了雨水管道。”
“根据这张管道路线图,我们可以地下雨水管道穿过整个农场,直达办公主楼的东北角。这里有两个相隔不足五米的雨水和污水井盖。”杭文治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相应的位置,“我们从雨水管道出来,立刻就可以钻入污水井中,而污水井和办公主楼的地下管道层是相通的——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能顺利地进入办公主楼了。”
“然后呢?怎么到达楼顶?还是从通风井上去?”
“九层楼,爬通风井难度太大了。我们就从步梯上去。虽然楼道里肯定有监控,但只要我们别触发了声控电灯,监控就拍不到什么东西。况且办公楼并不是值班管教盯防的重点。”杭文治略略一顿,又道,“不过这里可能会有一个问题,就是管道层和主体楼层之间的门应该是锁着的。我们得想办法把这扇门撬开。”
杜明强立刻为他宽心:“这个不成问题的。”旁边的阿山也道:“这点活谁都干得了,一根牙签就解决了。”
杭文治露出苦笑——他倒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这种溜门撬锁的事还能难得住这帮大爷?自己尴尬了一番,又接着往下说:“到了楼顶之后就是我讲过的情况了。把旗杆卸下来,那根十米多的绳子一头拴在旗杆的顶部,另一头连上另一根二十多米的绳子,然后把旗杆卡在楼顶东侧的栏杆上,大家依次用荡秋千的方法跳到围墙外面的大湖里。前一个人抓住两根绳子的连接处跳,后一个人则要攥紧二十多米长的绳子尾部,这样前一个人跳完了,后一个人可以把绳子牵拉回来。”说到这里,杭文治转头看着杜明强,调侃道:“你不会又不需要绳子吧?”
杜明强自嘲地一笑:“我难道会飞?”
杭文治便又转过来看着平哥,用眼神告诉对方:我说完了。
平哥琢磨了一会,慢悠悠地说道:“你讲了这么多,看起来路子都通。我倒想问问你,你这一整套的计划里已经没有缺陷了吗?”
杭文治听出平哥言外之意,不过他自己倒真不觉得话中还有什么漏洞。便直截了当地说:“请平哥指教。”
“我们出去之后怎么办?一个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穿着号服,剃着光头,从湖里游到岸边已经筋疲力尽。而哨兵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留下的旗杆和绳子,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大搜捕,这荒山野岭的,你觉得我们该往哪里逃?能逃多远?”
“这个……”杭文治语塞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些问题。
“必须有人来接应我们。”阿山也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平哥,“平哥,你想想办法,你外面那么多兄弟……”
平哥哼了一声:“外面兄弟多有什么用?我能把越狱的事情告诉他们吗?平时探访都有管教盯着,来往书信也要接受检查,这事根本没法弄。”
确实是没法弄——阿山失望地摇摇头。杭文治也不说话了,这盆冷水结结实实地浇在了他的头上。
在一片静默的气氛中,最终打破僵局的人还是杜明强:“找人接应的事交给我吧,我来安排。”
杭文治眼睛一亮,平哥则冷言追问:“你怎么安排?”
杜明强叉着手指说道:“现在每周过来拉货的劭师傅,我和他关系很好。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会说服他帮我们接应。”
平哥“嘁”了一声:“这种吃官司的事情,你说帮就帮了?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
“我帮过他一个大忙。”杜明强微笑道,“他不会拒绝我。”
平哥还是不相信:“不拒绝你?他不举报你就不错了!”
杭文治也觉得这事没谱。杜明强和劭师傅关系是不错,工作的时候有说有笑的。但再怎么样大家的身份还是有本质区别。人家是守法公民,怎么可能参与到几个重刑犯的越狱计划中来?
阿三这时提了个建议:“过两天不又拉货了吗?让他先去试试劭师傅的口风,没准真行呢。”
平哥冷静下来想了想,好像也只能这样。毕竟现在要找接应,除了这个劭师傅,他们还能指望谁?于是他又多问了一句:“你帮过他什么忙?”
到了这个份上,杜明强也没什么好隐藏的,坦言道:“劭师傅心脏有病,没钱做手术,我拆兑了几万块给他。”
杭文治立刻作证:“对,他心脏是不好。而且不是小毛病呢!”
“哦?”平哥沉吟着,“这么说来,你帮这忙倒有救命的意思。”
杜明强还是那副稳当当的派头,不急不燥,只说:“让我去试试吧。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那你就去试吧。”平哥终于松口了,“你对他有恩,即便他不乐意,也不至于把这事捅出去。”
把这件事又商量完,能聊的暂时都聊透了。监舍四人便耐心等到周五。这天下午劭师傅前来拉货,杜明强和杭文治俩人自然又承担了这个任务。而他们今日此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策动对方成为越狱计划中的接应人。
根据事先商议好的策略,杜杭俩人在干活时保持正常状态,以免让监工的管教起疑。只是到了最后清点货物的时候,杭文治故意出了个小差错,使得清点下来的数目与实际走库的数目不符。管教便有些着急,认真地盯着杭文治又清点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杜明强把劭师傅拉到一边闲聊起来。
这一番折腾了十来分钟,总算把货物理清楚了。确定是杭文治犯的错误,管教便埋怨了他几句。杭文治当然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心思却在关注着不远处的杜劭二人。只见那俩人肩并肩站在车头附近,好像聊得很投机的样子。杭文治心中一宽,隐隐觉得有戏。
管教数落完了,道:“行了,过去交接一下,收工吧!”杭文治便过去把货单交给了劭师傅。劭师傅接了也没细看,直接扔进了车窗里,然后一边和诸人挥手道别,一边钻进了驾驶室。
借着那汽车发动时的噪声掩护,杭文治问杜明强:“怎么样?”
杜明强道:“没问题了,回去细说。”
杭文治大喜,如言不再多问。那卡车驶向监狱的大铁门,杜杭俩人也转身推着运货的板车,跟着带队管教回监区而去。
到了晚上熄灯之后,四二四监舍的四人又凑在一块。杜明强把下午和劭师傅交流的情况给大家做个通告:“我已经说服了劭师傅。他愿意帮我——不过我只告诉他是我自己要越狱,没提你们的事。”
阿山一听有点着急:“那我们怎么办?”
杜明强淡淡一笑,道:“你们只管跟着一块去,但我之前不能说——我要是说了你们,这事很可能就成不了。”
平哥明白杜明强的意思。他点点头道:“不说也好。先让他上了这条船,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把车抢过来。”
杜明强却道:“必须要抢车——这是计划的一环。”
平哥等人都看向杜明强,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杜明强又详细解释说:“行动的那天晚上,劭师傅的车因为出了故障,不得不停在监狱外的湖边进行修理。这时我们四个正好从湖里游上来,抢了他的车,把他捆起来扔在湖边的草丛里。”
杭文治恍然轻拍手掌:“这个方法好,劭师傅不用受到牵连。”
平哥也道:“嗯。我们自己开车走,省得留下个尾巴让警方咬着。”他原本甚至想过必要的时候杀了劭师傅灭口,不过碍着杜明强在中间,这事恐怕不太好办。现在杜明强这般安排把劭师傅给洗白了,后者还能帮着和警方周旋周旋,倒也不错。
却听杜明强接着说:“我让劭师傅在车里备了些现金和几套工作服。到时候我们把车开出市外,找个偏僻的地方弃了,然后分了现金和衣服跑路。接下来大家就各走各的,自求多福吧!”
众人听完这话都默不作声,料是在想接下来自己该如何行事。这天下虽大,但要躲开警方天罗地网般的搜捕又岂是易事?可是无论如何,能逃出监狱之外已属万幸。以后的路能走成啥样,真的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片刻之后,平哥打破沉默问道:“你们有没有商议好哪天开始行动?”
“暂定在下个周五,免得夜长梦多!”杜明强顿了顿,又道,“万一有什么变化,下周装货的时候还能有一次和劭师傅商议的机会。”
“别再变化了。就在下个周五!”平哥做出拍板的手势。这种事情商议好了就不能拖,而且监舍现在还空着两个床位,万一安排了新囚犯进来,那又节外生枝了。所以必须越快越好!
阿山和杭文治也没什么不同意见。接下来四人又针对行动中的细节部分进行了商谈。他们都是心思缜密之辈,一轮轮地磨下来,计划也越来越完备,几无滴水之漏。不过这种事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真到了实施的时候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几率就不错了。大家都清楚这种局面,但他们每个人也都有要为之一博的理由。
平哥在监狱中蛰伏了多年,本来已无意再涉江湖。但外面的世界忽然间风云变幻,一直压制着他的邓骅居然死了。这让平哥沉寂已久的内心又悸动起来,他要出去,趁着自己还没有老去,他要重新打出一片天下。
阿山则没有平哥那样的雄心壮志,他越狱的原因就是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而已。因为只要困在监狱里,那桩积案就是他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前一阵他把那案子栽赃在黑子身上也是冒险之举。张海峰那边当然会把这事操作得死死的,但复审的权力终究在刑警队那边。到时候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引火烧身!所以现在有机会逃走,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杜明强要越狱的理由看起来不那么充分。毕竟他是这四人组里唯一的短刑犯,越狱这事带给他的风险和收益似乎不成比例。平哥对此也曾有过质疑,杜明强却只是笑而不语。后来平哥也不多话了——不管这小子什么目的吧,有他作为同伴总比作为对手要好得多。如果问多了,他忽地改变主意可大大的不妙。
作为这次行动的发起者,杭文治越狱的决心自然最为坚定。他蒙冤入狱,被判了无期,而家中老母亲又重病不起……这一切都足以让人深信:只有越狱才是他冲破压力的唯一出路!
这一夜没人睡得塌实。计划既确定下来,便意味着他们已然没有退路。一个星期之后,他们的命运必将走向一个转折点。是天堂,还是地狱?每个人都在这番难卜的猜测中辗转反侧。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没有生产任务,所以前夜休息不好对大家也没什么影响。只有杭文治看起来要苦恼一些:当别人放风活动的时候,他却被管教叫走了。个中原因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定是张海峰又叫他去给自己的儿子辅导功课。
杭文治随管教来到张海峰的办公室,张天扬果然已在等着自己。于是俩人便即开始讨论这一周攒下来的疑难习题。张海峰对杭文治已足够信任,他特意去监区巡视了一趟,以给俩人创造清静的学习环境。
临近午饭的时间,张海峰带回了三份工作餐,大家就在办公室里吃完。吃饭的同时张海峰检查了一下儿子的学习进展,情况令他颇为满意。于是他便用奖励的口吻对儿子说道:“一会吃完饭你自己去前面院子玩会吧。不准调皮捣蛋,也不准往后院监区那边跑。”
张天扬欣然欢呼,三口两口把饭扒拉完,一人下楼玩耍去了。等儿子走了之后,张海峰对杭文治说道:“有些情况我要向你了解一下。”
“您说。”杭文治放下手中的筷子,身体坐直。
张海峰“嗯”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饭,同时很随意地问了句:“杜明强这两天的情绪怎么样?”
杭文治无声地笑了,反问:“您何必不直截了当地问:他心里是不是仍然充满了仇恨?”
这话准确地点中了对方的心思。张海峰一怔,抬头看向杭文治,后者居然也直愣愣地看着他,目光毫无避讳。
张海峰的脸色有些变了,他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半晌之后才沉沉问道:“你什么意思?”
“那天在礼堂里,我听到了杜明强对您的威胁;我也很了解杜明强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还知道——”杭文治眯起眼睛,语气中透出些调侃的意味,“——您害怕了。”
张海峰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说出如此放肆的话语,他勃然大怒,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咆哮道:“杭文治,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
杭文治却并未被对方的态势吓倒,他悠然将身体靠向椅背,道:“我并不聪明,只是您不太明智而已。我如果是您,就决不会去招惹杜明强这样的人。他是个短刑犯,和其他犯人是不一样的,您在这里再厉害,也制不了他多长时间!”
“我制不了他?!哈哈!”张海峰怒极反笑,“好,就算我制不了他,我制得了你吗?我就奇怪了,你们一个个凭什么这么张狂?难道你也忘了?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杭文治把眼镜摘在手里把玩了一会,然后他竟然对张海峰说,“您制不了我。”
张海峰瞪大眼睛看着杭文治,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此人的神态和气质已经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现在他正从桌上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拭着镜片,那悠闲的态度就像是个在办公室里喝着咖啡的白领。张海峰实在无法理解:这个素来卑微懦弱的苦囚,他这番悠闲的资本到底从何而来?
杭文治把眼镜擦完重新戴好,他的目光似乎也因为镜片的洁净而清亮了许多。然后他开始解答张海峰此刻的困惑。
“您应该知道,我是因为抢劫罪进来的。”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有个女人,她欠了我很多钱。我找她索要的时候动了刀子。因为我对此前的债务关系无法举证,所以才被定了这么重的刑期。”
这些事情张海峰当然知道:也许这小子是有点冤,可现在还说这个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到了这里就该认命,好好适应新的环境才是正途。他的目光长时间驻留在杭文治脸上,怀疑对方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以至于脑子出了点毛病?
不过杭文治显然有别的想法。他忽然笑了笑,道:“如果有一天这女人承认她欠过我的钱,那我的罪名就不能成立了,对吗?”
张海峰终于听出些名堂,猜测道:“那女人悔悟了?”
杭文治抬手推了一下镜框,说:“您想得还是有些简单。事实上是我控制着那个女人,我让她报警,警察才来抓我;同样,如果我让她翻供,她就会翻供,然后我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对方说得越明白,张海峰却越糊涂。他只觉得云里雾里的,混沌一片。
而杭文治还在喋喋不休:“所以你制不了我,就像你制不了杜明强一样。”
“你们做假案?”张海峰暂时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他的脑子飞速地转了片刻,渐渐沉下心来,他知道自己不能总跟着对方的思路走,这样太被动了,必须稳住阵脚展开反击。想到这里,他便冷冷地说道:“我要向相关部门进行通报。不管你怀有什么目的,请先离开我的监狱,这里只收留应该收留的人。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事,去跟刑警队的罗飞说去吧。”
“如果我真的见到罗警官,那我要说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杭文治把身体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我还想说说小顺的死,还有你加在黑子身上的那起命案。”
张海峰的心一沉。他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难缠的对手,不幸的事,自己的软肋已经被对方攥在手心。而另有一件事情更加可怕:他至今也不清楚这只披着羊皮的狼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目的?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假案,把自己扔在这个鬼地方?”杭文治替对方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张海峰用沉默等待着。对方既然自问,那必然会有自答。
果然,片刻之后杭文治就按捺不住了,他微笑道:“你应该问我,问了之后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因为我的目的和你的利益正好是一致的——我们其实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张海峰“哼”了一声:“那就别卖关子了,把话说透吧!”
“你肯定不想让杜明强离开这里,因为杜明强对你已经恨之入骨!”杭文治不紧不慢地说着,“你毁坏了他最心爱的物品——那张CD。你不知道那东西对他有多重要!他永远不会原料你的,他会报复。而他的目标就是你的宝贝儿子。”
张海峰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桌面上,那里铺着儿子的作业本,看着封皮上的那几行字,杜明强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仿佛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芬河小学六二班,2号楼203房,张天扬。”
杭文治的目光顺着张海峰而去,然后他歉然地咧了咧嘴:“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让杜明强看到这个地址的。天扬是个好孩子,我也不想他受到伤害。”
张海峰的双手攥成拳头,重重地敲在桌面上:“有我在,谁也伤害不了他!”
“你真的不了解杜明强。”杭文治沉重地摇着头,似乎在替张海峰感到悲伤,“但你至少听说过他做的事情吧?当他想要杀一个人的时候,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张海峰没有说话,但他钉在桌面上的拳头却已在微微颤抖。是的,他听说过杜明强的事情,据说对方很可能便是那个网络疯传的可怕杀手Eumenides。也正是因为如此,罗飞才会把这个人送到自己这儿来。他自己并不惧怕对方,可是,当儿子也要被拖入这个战场的时候,他便无法控制发自内心的惶恐。
杭文治这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张海峰的拳头:“我可以帮你阻止他。”
明明知道对方是在诱导自己,可张海峰还是无法自拔地陷了进去,他不得不问道:“怎么阻止?”
“很简单。”杭文治的身体进一步凑近,然后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来,“杀了他。”
“什么?”张海峰难以理喻地看着杭文治。后者松开手,把身体又靠向椅背,说道:“这是你的地盘,你能做到的。”
“你开什么玩笑?”张海峰瞪着眼睛,“这是共产党统治下的监狱,不是私人刑场!”
杭文治在镜片后面翻了翻眼皮,目光倏地变得犀利起来:“我可以帮你。”
“你能干得过他?”张海峰根本不信,“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况且小顺刚死,我已经焦头烂额的。这要再出什么事,没准我自己都会被送进号子里!”
“张头,你理解错了。我只是帮你找个杀他的理由。你杀了他,不仅不会有麻烦,而且是大功一件。您甚至可以重新获得调动的机会,到局机关继续去追求您的美好前程。”
张海峰沉默了一会,他的目光再次游离到儿子的作业本上,最后他终于问道:“你能找到什么理由?”
“越狱!”杭文治胸有成竹地笑道,“——您觉得这个理由足够充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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