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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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窘迫地挠了挠脑袋,说:“口误,口误好吗?你们再这样,我就要ARDS了。”

丁零丁零,指令中心的电话铃声在大家的笑声中响了起来。

不会吧?我心里想着,拿起了听筒。

“云泰,一个居民在小区里死了。”师父严肃地说道,“今天早晨六点钟报案的,当地警方经过两个小时的工作,觉得有难度,希望你们可以去支援。”

接完电话后,我去师父办公室里拿来了有厅长批示的报告,说:“走吧,云泰市云顶小区。”

“看来你不是乌鸦大法不好使了,而只是有点网络延迟罢了。”林涛垂头丧气地起身去收拾他的勘查箱,“一顿龙虾没了。”

“巧合,好吗?”我辩驳道,“不要迷信!”

从我开始工作算起到现在,全省的命案发案率逐年下降,已经降到了原来的25%左右。命案数量的大幅下降,就意味着领导对我们每起案件的侦办精度要求大幅提升。现在只要是发生了命案,还是那种没有立即抓获真凶的,我们都要出差支援。甚至于所有有一点疑点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我们也要赶赴现场。

这样算起来,我们每年的工作量,不降反升了。但是看着每年要么100%,要么99.5%的命案侦破率,看着每年非正常死亡事件均妥善处置的数据,心中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是丝毫未减。

老百姓的安全感和满意度,就是通过我们这些人的不懈努力而逐渐提升的。

今年因为有新冠肺炎疫情,所以前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出现场。这时候突然接到了现场指令,最为激动的是大宝。他兴奋得涨红了脸,一蹦一跳地就拎来了勘查箱,催促着大家。

“快点啊!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说。

韩亮开着那辆大而开不快的SUV,晃荡了两个小时,才抵达了位于云泰市东侧的云顶小区。这是个老式的小区,由二十几幢六层四单元的居民楼组成。因为小区建设在十几年前,所以没有考虑到停车的问题。整个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库,车辆都停在小区主干道、分支道路的一侧。这让本身就不宽阔的道路更加狭窄了。现在是周三的上午,一半车辆都开走了,但小区所有道路边都还停有车辆。这样看起来,等到了晚上,大家都下班回来,即便是路边,也是一位难求了。

小区是有门禁系统的,业主需要办理门禁蓝牙卡,才能开车进出小区。虽然警车抵达小区的时候,保安给开了门闸,但我们还是在小区门口停了车。

“不行,咱们这辆车,开不进去。”韩亮说道。

我跳下车,用步子测量了一下小区道路可供通行的宽度,只有两米不到。这样看,一般的车辆还能在道路上缓慢通过,像这辆SUV,想在道路上通过,即便是韩亮这种技术纯熟的司机,也是做不到的。

车辆开不进小区,我们只有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等着黄支队来带我们进入现场。

“这个小区,消防检测是怎么通过的?”林涛皱了皱眉头,看着小区里密密麻麻停着的车辆,说道,“要是哪家着火了,消防车都开不进去。”

“物业也很差啊。”韩亮指了指小区的道路,说道。

道路上有很多泥巴车轮印,可想而知,一些车主因为找不到车位,不得不将自己的车开上绿化带。一旦下雨了,车从绿化带上开下来,那就是一辆沾满泥巴的车了,开到哪儿,车轮印就印到哪儿。物业看起来也不经常做清洁,因为这都晴了好几天了,车轮印却依旧醒目。

远处,黄支队一溜小跑过来,和我们寒暄之后,带着我们向位于小区正中间的一块草坪上走去。

“前一段时间疫情,小区都是封闭的,这才解封一个多月,就出事儿了。”黄支队说,“死者是这个小区八栋五○一的住户,男的,叫李春,是我们云泰市工程设计院的员工,三十二岁,结婚了,有个五岁的孩子。今天早晨五点半,有一位老大爷出小区去买菜,看到他就躺在草坪里,一动不动,以为是喝醉了酒躺那儿睡觉呢。等这个老大爷回来,发现两位晨练的老人家正远远地看着地上的人,心想:他怎么还躺在那儿不动呢?所以就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看了看,发现人已经死了。”

“有头绪吗?”我问。

“毫无头绪。”黄支队说,“现在只是进行了一个粗浅的尸表检验,发现死者的身上有伤,但看起来不是那么严重。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就和省厅汇报了。”

“他不是有老婆孩子吗?”林涛问。

“孩子太小,问不出啥,送他爷爷奶奶家去了。死者的老婆,现在在派出所接受调查。”黄支队说,“根据初步询问,什么线索也没得到。”

“什么叫什么线索也没得到?”我好奇地问道。

“这个女人说自己和老公关系不好。”黄支队说,“她说昨天晚上她老公出去喝酒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

“喝完酒,回来了?”我问。

黄支队点点头,说:“嗯,死者的脚上,穿着的是拖鞋,身上穿着的是棉毛衫、棉毛裤,外面披了一件外套,看上去像是临时从家里出来的,肯定不是从外面回来就遇害的。”

“他们夫妻俩不睡一起?”林涛问。

“嗯,两个卧室分床睡,说是很多年都这样。”黄支队说,“我们去他家看了,没有异常,看起来,应该是他一个人睡一屋,哦,对了,他老婆叫方圆,带孩子睡另一屋。”

“睡眠衣着状态出来,这个确实很有意思了。”我说,“要么就是他老婆的问题,要么就是有人喊他出来。既然他老婆没有听见动静,那打电话的可能性最大。”

“不敢说是不是方圆的问题。”黄支队说,“但是方圆的眼角有皮下出血。”

“哦?受伤了?”我转头看着黄支队。

黄支队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问她这个伤是怎么回事,她说是摔的。我干了这么多年的法医,摔跌伤还是拳击伤,这还分辨不出来吗?”

“既然故意隐瞒,那确实就有意思了。”大宝插话说,“你是怀疑,死者家暴,而家暴有可能是凶案的动机?”

“反正这个嫌疑是不能排除的。”黄支队说。

“不是说有个五岁的孩子?”我边走边问,“孩子可问了?”

“在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场的情况下问了。”黄支队说,“不过孩子太小,还说不清楚情况,我大致理解了一下,孩子应该是说,当晚爸爸回来很晚,喝醉了,和妈妈吵架、打架。妈妈受伤了,于是把房门关紧了。爸爸砸了门,没砸开,就去他房间睡觉了。爸爸妈妈原来就不在一个房间睡觉。”

陈诗羽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这事儿,不一定靠得住。”黄支队叹了口气,说道,“毕竟孩子太小。而方圆否认了当晚两人有冲突,说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和孩子都已经睡了。”

“不,我觉得反而小孩子的话更可信。”陈诗羽说,“我认为,父母之间的冲突,受伤最深的是目睹一切的孩子。心理受伤的孩子,这些细节都会记得很清楚。”

“是啊,方圆否认就更有嫌疑了。”大宝说,“你不是说她身上有伤吗?”

“不,她眼角的皮下出血已经呈现绿色了,是含铁血黄素出现导致的,肯定不是昨天晚上受伤的。”黄支队沉吟道,“应该有几天了。”

“也许她身上有其他损伤呢?”陈诗羽说,“反正我觉得孩子肯定不会乱说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中心现场。开始听说这里是小区的中心,从位置上看,也确实是中心,只是这里并不会常有人走动。因为这是一块不小的草坪,所以一到晚上,这里肯定是停满了车辆。这一点,从被轧得满是坑洼的草坪上可见一斑。此时,草坪上还三三两两地停了几辆车,已经被警察的警戒带围在了里面。草坪的周围有一圈小树,长势还不错,郁郁葱葱的。一圈小树围成的圆,有几个缺口,可能是树死了,也可能是被砍伐了。如果没有这几个缺口,车辆就开不进来了。如果不是站在缺口处,还真是不容易看到草坪里发生的情况。所以,说起来,看似是小区中央草坪,实则是个比较隐蔽的所在。

“这个现场地面,估计全是足迹了,想找出点什么有用的,看来没戏。”林涛蹲下来看了看,地面上凌乱的足迹坑互相交叠着,他绝望地重新站起身,继续说,“最怕室外现场,室外现场最怕这种地面。新旧足迹交叠在一起,根本无法甄别。”

“破案未必要依靠刑事技术,我们公安还有很多技术可以破案。”我说,“有捷径,最好走捷径。比如,给死者打最后一个电话的人,是谁呢?”

“你先看看这个。”黄支队引着我们走到草坪中央,我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喷泉池!之所以之前没有发现这个池子,是因为这个池子实在是太脏了。脏就是保护色,它坐落在草坪中心,居然和草坪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整个池子大约有三十厘米深,里面有大约二十厘米的积水。这些积水并不是喷泉水,实际上看到那锈迹斑斑的喷泉头就知道,这个喷泉至少有十年没喷过水了。池子里的,都是下雨天积攒下来的雨水,里面漂浮着落叶和其他杂物,污秽不堪。

“死者是在距离这个池子十米远的地方被发现的。”黄支队顺手一指,那块草坪上,有几个技术民警正蹲在地上拍照,不过尸体已经不在了。

“哦,尸体就在那个位置,仰卧位,毕竟是在小区里,尸体在这里影响不好。”黄支队说,“被人拍了照,传上了网,就不知道会怎么瞎说了。开局一张图,故事使劲编嘛。”

“我在问死者手机的事情,接听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哪里的?”我把黄支队的话题拉了回来。老黄真的是年纪大了,原来他不会这么东一句、西一句没有条理地介绍现场。

“哦,对对对,手机。”黄支队一拍脑袋,指着水池说,“他的手机是在这个池子里捞出来的。可想而知了吧?”

“恢复不了了吗?”我皱了皱眉头。估计手机在这水里泡上一泡,想修复那可就难了。

“几乎没可能。”黄支队说,“不过,我已经安排人手去移动公司调取他的通话记录了,估计很快就会返回结果。”

“所以,现场勘查,你们并没有什么发现?”林涛拉着我走到几名技术员的身边,问道。

这一处的草坪上,小草被压折了,能大致地看出一个四仰八叉的人形轮廓来。其他,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个地面,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线索。”技术员苦着脸说,“少说有两百种鞋印。”

“新旧程度呢?”林涛也蹲下来看。

“也看不出来。”技术员说道。

“老秦,看来这案子,得靠你们了。”林涛抬起头,看着我说。

“别急,这不还有子砚呢吗?”我指了指程子砚,她正拿着云泰市公安局视频侦查技术员提交的监控点图在看。一听我提起,她显得有些紧张。

“啊?哦!这个小区,有三处监控是好的,但非常可惜,都离现场挺远的。”程子砚说,“根据我的经验来看,都绝对不可能直接照到现场。”

“那能照到他家单元门吗?”我追问道。

“更不可能了。”程子砚说,“不是一个方向。”

“不管怎么说,也要看。”我说,“既然死者老婆不知道事发具体时间,或者是故意隐瞒,我们就要通过我们的技术来判定。一方面,通话记录要抓紧时间调取,看昨晚有没有通电话;另一方面,我们现在马上去殡仪馆检验尸体,确定一个大概的死亡时间。这样,子砚你看起监控来,也可以有重点。”

“行吧,你们去吧,虽然是海底捞针,但我也得把鞋印都过一遍。”林涛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道。

2

尸体平躺在解剖台上,我和大宝以及市局的高法医穿戴整齐,分立两侧,陈诗羽挎着相机做我们的摄影师。

疫情之后,我们所有的解剖工作,都必须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进行。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即便是身处条件好到有空调的解剖室,人罩在这密不透风的防护服里,也是极为痛苦的。不过,大到为了支持国家防疫,小到为了身边人的健康,没有人会偷懒。

死者穿着藏青色的棉毛衫和棉毛裤,一件灰色的夹克放在尸体旁边。从衣服外裸露的皮肤看,并没有明显的损伤,而且衣服上也没有血染,看起来死者并没有开放性的创伤。

在大宝观察死者面部、颈部和手脚的时候,我将死者的外套检查了一遍。外套的口袋里,除了一个钥匙包,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想而知,死者下楼的时候,也只带了钥匙和手机。

当然,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出门带这两件物品就足够了。

我打开死者的钥匙包,里面有几把普通的铜质钥匙,还有一把大众牌的车钥匙。钥匙包里很正常,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

“死者的面部有不少泥巴,他的眼睑球结合膜未见明显出血点,但是口唇青紫,指甲青紫,还是有一些窒息征象的。”大宝说。

“说不定是猝死呢?猝死征象和窒息征象没有多大区别。”高法医说。

“口鼻腔内和颈部,都正常吧?”我将钥匙包放进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又将整件外套放进了另一个物证袋。

“正常,没有能够导致机械性窒息的外伤征象。”大宝说着,放下手中的止血钳,握着尸体的腕部,等我和他配合工作。

我和大宝合力将死者的肩关节尸僵破坏,让他高举双臂,这样才能将他的棉毛衫脱下来。

“尸僵较硬,应该是形成期;尸斑已形成,压之褪色;角膜中度混浊。”我说,“死者死亡不超过十二个小时。”

大宝一边拔出插在死者肛门内的尸温计,一边说:“室外环境,春天,死亡前十个小时,每小时下降一度,嗯,他差不多是十个小时前死亡的。”

我转头看了看解剖室的挂钟,时针指向中午十一点整。

“这样算,那他就是凌晨一点钟左右死亡的了。”我喃喃自语道,“和衣着情况倒是符合的,但是大半夜的,他去楼下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你现在问他,他也不会答了啊。”大宝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毛巾,对尸体的面部进行清理。

“看到没?他还是有伤的。”高法医指着死者胸腹部的条状红晕说道,“只是,损伤看起来不重。”

尸体胸腹部和四肢,有一些浅色的红晕,如果不是仔细看,确实不容易看出来。看来高法医在第一次出现场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如果漏看了这些损伤,很有可能就会把此案当成普通的猝死而略过,虽然现在我们还不清楚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但是毕竟有伤,就有很大的疑点了。

一个地市级的法医,每年要看两三百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而这些死者当中,隐藏命案的可能没有,也可能只有个别,这就要求法医们随时保持着警惕性,才能不让逝者蒙冤。

“酒精大法来喽!”大宝此时已经拿着一瓶无水乙醇走了过来。利用酒精擦拭尸体皮肤上不明显的损伤,有利于让有挥发性的酒精带走皮肤的水分,使得皮肤通透性增强,皮下的轻微损伤也就更加明显了。

经过酒精的擦拭,死者身上的浅色红晕慢慢暴露了它的真实面容。

“竹打中空。”我说。

所谓“竹打中空”,又叫铁轨样挫伤或中空性挫伤,是指圆形棍棒状致伤物垂直打击在软组织丰富的部位形成的一种特征性挫伤。表现为两条平行的带状出血,中间夹一条苍白区。这种挫伤能清楚地反映致伤棍棒的宽窄、直径或形态特征。原理主要是棍棒打击在平坦位置后,受力部位毛细血管内的血液迅速向两边堆积,导致接触面两边软组织内毛细血管爆裂,形成两条平行的皮下出血。根据这一特征,说明凶器可能是一根圆柱形的棍棒。

死者的胸腹部和上臂、大腿,都可以看到竹打中空的损伤,数了数,有二十多处。我拿出标尺,在损伤中央的苍白缺血区测量了一下,说:“这是一根大约4厘米粗的圆形规则棍棒,从这么多条损伤可以看出,棍棒很直,没有不规则的侧面,所以不太可能是树枝之类的东西,应该是人造的规则工具。”

现场有很多树木,所以要根据损伤情况,来排除就地取材的可能性。

“可是,这只能说明他被人用棍棒打了一顿,打得不重,都是轻微的皮下出血,不能作为致死原因啊。”大宝说,“如果是大面积的皮下出血,还可以考虑挤压综合征或者创伤性休克,但是这种轻微的皮下出血,不可能导致上述致死原因啊。”

“是啊,死亡过程也不符合。”我说,“要造成挤压综合征,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不可能在他还没有回家的时候,就死亡了。”

“所以,还是因为外伤引发了潜在性疾病导致的猝死吗?”大宝问道。

“从目前看,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不过,如果真的有这种疾病,在组织病理学结果做出来之前,我们观看死者的器官,就能有个大致的判断了。”我说,“所以,解剖还是第一要务。”

说完,我拿起手术刀联合打开了死者的胸腹腔皮肤,而高法医则用一个理发推子,给尸体剃头。

切开皮肤、分离肌肉、切断肋骨、分离胸锁关节、夹断第一肋骨,一系列的操作之后,我们取掉了死者的胸骨,打开了死者的腹膜,将死者的胸腹腔脏器暴露了出来。

“哎呀,这个脏器概貌,看起来不像是有毛病的样子。”大宝皱了皱眉头。

我用剪刀按“人”字形剪开心包,暴露出死者的心脏。那是一颗很健康的心脏,除了心尖处有几处出血点,心脏大小、室壁厚度、瓣膜和冠状动脉都是正常的。从大体上看,这不符合一颗能够导致人猝死的心脏的特征。

“心尖出血点,内脏瘀血,还是有窒息征象啊。”大宝皱皱眉头,说道。

“这就奇了,没有能够导致窒息的损伤,却有窒息征象。”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咋了?死因找不到?”高法医说道。

“看起来也没有中毒的尸体征象,结合现场调查情况,也不太可能是中毒。”我说,“你还别说,我还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开完颅再看。”高法医此时已经分离好了头皮,打开电动开颅锯说道,“不会有那么蹊跷的事情的,说不定答案就在颅内!哦,对了,头皮和颅骨都是完好的,没有损伤。”

我点点头,从颈部纵行切口中,将手术刀伸到死者的下颌下,沿着下颌骨切断下颌的肌肉。这样,死者的口腔就可以从底部和颈部相通了。然后我再将手指从下颌下方伸进死者的口腔,将死者的舌头从下颌下掏出来,切断舌根后方的肌肉,一边向下拽着舌头,一边用手术刀分离组织器官下方的筋膜。一直分离到气管中段,再使劲一拽,双侧肺脏被拉离了胸腔。这就是法医常说的“掏舌头”的解剖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一是可以整体提取颈部和胸部的组织器官,二是可以将食管、气管的背后完整地暴露出来,方便检验。最后,我拿起一把剪刀,顺着舌根,先剪开了食管。

“哎,这是什么?”我用剪刀尖挑起死者食管内的一个异物,说:“小羽毛,来拍照。”

“我最看不得你们‘掏舌头’了,太粗鲁。”陈诗羽皱着眉头从观摩间走进解剖室,说道。话虽如此,她拍照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专业的稳定性。不知不觉中,小羽毛已经对法医的操作习以为常了。

“黑色的异物,还有好几处呢。”大宝说,“不过这个可不好说,食管内壁黏附异物太正常了,而且你闻闻,死者是醉酒状态,有呕吐也很正常。”

“是啊,他老婆说他当天晚上是出去喝酒了,说不定还是醉驾呢。”高法医说。

“食管内有异物很正常,但是气管里有的话,就不正常了,对吧?”我说完,又用剪刀剪开了气管。

这一剪,我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死者的气管内壁有明显的充血迹象,也附着了一些黑色的杂质,还有少量的泡沫。我想了想,用力挤压了死者的肺部,随着我的按压,死者的气管内又有一些泡沫涌了出来。

“啥意思啊?你说是溺死啊?”大宝看到我的动作,立即明白了我的用意,说,“这不可能,死者的肺部没有肋骨压痕,这么点泡沫,顶多算是呛进去几口水。还有,死者的胃内有不少食糜,都是干燥的,不可能是溺死。”

“我也知道这么轻微的呛溺,不可能溺死,但是你不能否认死者生前有呛溺的过程,对吧?”我说,“还有这些黑色的杂质,你想到了什么?”

大宝翻着眼睛想着。

“颅内正常,除了颞骨岩部有些微出血,其他都正常,没外伤。”高法医说道。

“所有的溺水窒息征象都存在,又有呛溺的反应,也要考虑这个过程啊。”我说。

“可是,这种呛溺,能作为死因吗?”陈诗羽问道。

“我们喝水的时候呛了水或者游泳的时候呛了水,可能都会出现这样的征象。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征象是不能作为死因的。”我说,“可是,少不了有特殊情况啊!还记得今天你们的知识竞赛最后一题是什么吗?”

“ARDS。”大宝说。

“那个急性什么窘迫什么的?”陈诗羽使劲回忆着。

“是啊,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大宝,你都知道英文缩写,却不会运用吗?”我笑着奚落大宝。

“这、这不是没见过吗?那是极小概率事件。”大宝说道。

我点点头,说:“我记得曾经有一条国外的新闻传进了我们的微博,说是小孩子外出游泳的时候没事,回家以后就出现了发热、呼吸困难的症状,只是家里人当成感冒治了,结果小孩子死了。博主把这种现象翻译成‘干性溺死’。”

“这不是干性溺死。”陈诗羽说,“干性溺死是指人在落水的瞬间,因为冷水的刺激,导致声门痉挛、喉头紧闭,这样水进不了人体,空气也进不了人体,活活被憋死。”

“对,这样解释很好记。”我笑着说,“博主因为不懂得法医学知识,所以张冠李戴了。”

“那条微博我也看到过,我还以为是谣言呢。”陈诗羽说。

“不,不是谣言。”我说,“这种死亡,叫作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也就是我们今天早上说的ARDS。人体受伤、呛水后,微血栓、血管活性物质、炎症反应介质引起肺泡-毛细血管膜损害,产生肺水肿,肺泡上皮细胞损害,破坏了肺泡-毛细血管在血管屏障中的完整性,直接影响了肺泡表面活性物质的数量和质量,肺泡内的溺液又降低了活性物质的活性,引起了呼吸窘迫,甚至窒息死亡。这种疾病,有的很快,有的较慢,但一般都是在48小时之内发病。急性ARDS起病急,发展迅猛,预后差,死亡率超50%。发病的主要症状就是发热、呼吸困难等。如果发病急骤,会在很快的时间内就死亡。”

“你是说,死者就是符合ARDS,发病急骤迅速致死了?”大宝说。

“在排除了其他的死因后,虽然这种死因很少见,但一定就是真相了。”我说,“而且,死者身上受了这么多的损伤,会更加容易导致ARDS的发生。”

“那你的意思是说,死者是在家里呛了水,出了门,被人家打了一顿,然后ARDS死了?”大宝说。

“不。”我说,“在家里无论是喝水还是用水,都是干净的水,那死者食管、气管里的这些黑色杂质哪里来的呢?”

“喷泉池。”陈诗羽恍然大悟。

“对!”我说,“大宝,你刚才还在说死者的面部都是泥巴,可是你想过泥巴的颜色问题吗?”

“哦,现场草坪的泥土是黄色的,而喷泉池里的淤泥是黑色的。”大宝说,“他是在喷泉池里呛了水,导致ARDS的。看来,这个人还真是喝多了,要去喷泉池里游泳吗?或者是去喝水?”

“显然不会。”我说,“你还别忘了,他身上有伤,是有被侵害的迹象的。”

“啊?你说,这是他杀?”大宝惊讶道。

我没有说话,用止血钳夹开了死者的口唇,指着死者的牙齿,说道:“刚才你清理了死者面部的黑色淤泥,但是口唇内部没有清理,也幸亏你没有清理。”

“口唇内侧有黑色淤泥。”大宝说。

“不只是口唇内侧。”我说完,从勘查箱里找出了一根探针,塞进了死者的牙缝里。随着我探针针头的刺入,死者的牙齿后方被挤出了一些淤泥。

“牙缝里有泥?”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说:“如果是死者自己跌进喷泉池的,可能会导致面部和口内有淤泥。但是他满嘴的牙缝里也有淤泥,一定是有一个力量,将他的头摁进了淤泥里,才会形成。”

“那么脏的水,想想就恶心,这人也太狠了。”陈诗羽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摁他头的呢?摁他的头,没留下损伤吗?”大宝问道。

我转头看着高法医,高法医一脸茫然,说:“没啊,头皮和项部都没有损伤。”

我见高法医还没有开始缝合头皮,于是走了过去,掀起死者的枕部头皮说:“你看,死者的枕部头皮全是暗红色的。”

“那是正常的啊,根据报案人的描述,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就是仰面躺在草坪上的。”高法医说,“根据尸斑形成的原理,枕部到项部之间,就是低下未受压处,所以这里的头皮,尽是尸斑啊。”

“对啊,就是因为有尸斑的掩盖,所以我们没有发现控制死者头部造成的损伤。”我说,“但是,肯定是存在的,只是我们找不到了而已。”

“被人打了一顿,然后把头摁进了污水池里。”大宝说,“多大仇啊。”

“也是这个人的一系列行为,导致了死者ARDS急性发作,而要了命。”我沉吟道,“不过,不得不说的是,这种死亡,是有很大的偶然性的。”

3

“什么?艾滋病?死者有艾滋病?那你们还好吧?没破手吧?”林涛喊道。

我们解剖完尸体,重新回到位于现场附近被公安局临时征用的一处民房,这里是本案的临时指挥部。其实在我们确定是故意伤害致死案件之前,指挥部就已经搭建了。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好,人命大于天,对于人命案,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马虎的。这也是我们国家命案发案率很低、破案率很高的原因。

林涛正在一大堆足迹卡中间忙着什么,看我们回来,立即抽身拉着我们询问情况,于是我也将具体情况和他说了一遍。

“ARDS啊!不是AIDS!你这脑袋怎么记不住事儿呢?”大宝拍了林涛后脑勺一下。

“哦,哦,我想起来了。”林涛捂着后脑勺,不怀好意地对我一笑,说,“现在你不会说我迷信了吧?我知道你的乌鸦大法厉害,可完全没想到有这么厉害啊!死因都能猜到!”

“这题是我出的好不好!”大宝居然像是在争功。

“别废话了。”我见林涛刚刚放下手,于是也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你的足迹看得怎么样了?”

“发型!发型!”林涛挥了挥手,说,“足迹太多了,我们正在分门别类,把这两百多个足迹整理一下,不过这样看,新鲜的也不少。”

“那也是有用的,不能认定,还不能排除吗?”我说。

“对,能排除。”林涛说,“我们试了试,只要走进这片草坪,一定是会留下足迹的。”

“那就成了。子砚呢?”我问。

“子砚还在分析视频,量比较大,需要时间。”黄支队突然走进了指挥部,说,“不过,我估计也用不着她分析了,因为案子就要破了。”

“破了?”我们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为破案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因为不是靠技术破案而感觉有些失落。

“线索是从调取通话记录的那一组侦查员开始突破的。”黄支队说,“通过对死者的通话记录进行调取,确认了死者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也是最不正常的一个电话,是一个固话号码。经过对固话的调查,你们猜,是哪里的?”

我们一起摇了摇头,我心里暗想,这个师兄,现在居然会卖关子了。

“是小区保安室的。”黄支队说。

“啊!保安!对对对!是保安!”大宝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们检验发现,死者全身有二十多处规则棍棒伤。”我说,“极有可能就是保安经常使用的橡皮棍造成的。”

“是啊,保安室里,还确实少了一根橡皮棍。”黄支队神秘一笑,说道。

“这案子,也太简单了,没意思。”林涛说道。

“那,不对啊,保安为什么要打他?”我问道。

“这个,很有意思,你们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来。”黄支队又是神秘一笑。

看来啊,人年纪大了,话确实多,这个谁也逃不过。

根据黄支队的叙述,经过侦查员们的调查,昨天晚上是一个叫作张跃的保安单独在保安室值夜班,到早晨五点钟才下班。案发后,我们就派出民警去找他了,当时他还在家里睡觉,在被警方传唤的时候,支支吾吾,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正常。虽然到目前为止,张跃还是没有向警方交代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通过外围调查,侦查员们发现,这个小区有好几个居民都有所耳闻,这个张跃在他值夜班的时候,经常不在岗。小区里都在风传,他和某个女业主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经常会趁着自己值夜班、女业主老公不在家的时候,溜去女业主家里过夜。但是这个被风传的女业主是谁,住哪栋哪户,倒是没有人知道。

程子砚那边反馈回来的第一拨信息说,保安室附近是没有摄像头的,所以这个张跃当天晚上究竟在不在保安室,或者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从保安室打出了电话,伤害他人使用的工具又是保安室里的工具,这不是他,还能是谁呢?”黄支队说道,“交代,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我有个问题。”我说,“如果真的是保安张跃和死者李春的老婆方圆有瓜葛,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李春呢?”

“这可不好说,十命九奸,有了奸情,奸夫淫妇图谋杀害正主的事情还少吗?”黄支队说道。

“不,绝对不会是这个动机。”我说,“我刚才说了,死者的死因,是ARDS,这是一种很偶然的死因,死者死亡,虽然是建立在外伤和被迫溺水的基础上,但致死绝对也是偶然的。根据死者肺内的水分可以判断,这个摁头溺水的动作虽然凶狠,但是时间并不长。死者身上的打击损伤,也都很轻微。从这一系列动作来看,凶手的目的并不是要直接杀死死者,而是教训教训他而已。只是没想到,会触发极小概率的ARDS。”

“所以你一直在说‘伤害’,还没有说过‘杀人’。”黄支队捻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说道,“动机只是故意伤害,而不是杀人,死亡的结果是偶然性的。”

我点了点头,说:“我相信我通过尸体解剖得出的结论。”

“其实,这也好理解。”黄支队说,“李春的妻子方圆被带到派出所后,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情绪。民警在追问后得知,这个李春经常会家暴方圆。”

“会不会是李春殴打方圆的事被保安知道了,保安看不下去,才下手伤害的呢?”陈诗羽说道。

“我们派一个女民警带着方圆去医院做了检查。”黄支队没有回答陈诗羽的怀疑,说,“她的身上确实有很多陈旧性的损伤,最严重的,还有陈旧性的烟疤。”

“这个畜生!”陈诗羽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帮她揍这个李春一顿。”

“是吧,你看,假如这个方圆和张跃有染,张跃伤害李春的动机就成立了。”黄支队说。

“昨天晚上,方圆挨打这事儿证实了没有?”我问。

“没有。”黄支队说,“医院检查,没有发现新鲜损伤。我们询问了周围的邻居,确实有邻居听到过他们家吵架打架,但昨晚没有,很安静。所以我们分析,是小孩子记错了时间。”

我看了眼陈诗羽。

陈诗羽果然嘀咕道:“我还是觉得这种事小孩子不会记错。”

“如果真的是小孩子记错了时间,那案发当天就没有引发故意伤害的导火索啊。”我说。

“被家暴者的心理,不是我们能理解的。”陈诗羽说,“他们有的一直缄默,有的会突然爆发,有的则用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逃避。也许,这一天就是突然爆发的一天。”

我看了一眼陈诗羽,没想到这个还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居然会对被家暴者的心理有所研究,或许是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说到过吧。

“可是,动机说不清楚,我还是认为这案子里面有蹊跷。”我说,“假如是张跃去和方圆幽会了,为什么伤害行为不是发生在李春的家里?既然小区里都有风言风语,假如这风言风语里说的女业主就是方圆,那么张跃和方圆的关系已经维持了好久了,为什么这时候才动手伤害?这个说不过去啊。”

“我赞同。”大宝举了举手,说,“而且没道理在李春入睡了之后,又打电话把他喊下来进行伤害啊!”

“是啊。”我接着说,“虽然这块草坪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还是比较隐蔽的,但是总没有李春的家里隐蔽。如果是张跃憋着气,要报复,那只要等李春喝完酒回来就动手好了,为什么要等他睡着了以后再打电话喊他下来呢?”

“而且,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才能把李春喊下来呢?李春又不傻,一喊就下来?”大宝和我一唱一和。

“对了,大宝说的这个问题很是关键。”我说,“可是,电话又确实是从保安室里打出来的,只可惜电话没有录音。”

“哪有那种捷径?”林涛笑着说,“不过没关系,越复杂越有意思嘛。我现在就去提取一下保安室的电话机,看看能刷出多少指纹来。”

“对了,有足迹证据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我说,“提取张跃的足迹,让林涛看看他最近有没有进过草坪。林涛都说了,虽然不能认定,但是可以排除啊。”

“可是,张跃当天晚上穿的是哪双鞋,我们也不知道啊。”黄支队说。

“那就把他家里所有的鞋子都提取。”我说。

“那假如被他烧毁了呢?”黄支队问。

“不,我说过,这种死亡是偶然性的。即便是张跃干的,他也想不到人会死掉,那么就不至于立刻想到去销毁证据了。”我说,“对了,方圆的鞋子也顺便一起提取。”

韩亮在帮着林涛排查鞋印,陈诗羽去给程子砚帮忙分析视频,我和大宝两个人已经完成了尸体检验,没有什么工作了,于是去现场小区里溜达。我相信这种“外围搜索”,总是可以找到一点什么的。

“你说,会不会和打电话没关系啊?”大宝说。

“和打电话没关系,那他半夜三更醉酒状态下楼做什么?”我说,“刚才理化部门来电话,说死者的BAC是110毫克每一百毫升。”

BAC是指血液酒精浓度,既然大宝那么喜欢炫耀英文缩写的知识储备,我也就故意考考他。不过,大宝显然是可以听懂的,说:“那如果是……梦游呢?”

“别瞎说了,梦游,你以为是你啊?”我不禁想起当年和大宝一起出差,他半夜梦游找解剖室的事情,哑然失笑。

“我现在不梦游了。”大宝挠了挠脑袋。

“现在,我们捋一捋啊。”我说,“我们好像没有分析过张跃、方圆的供词,对吧?”

“怎么分析啊?”大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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