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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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往院子中央一站,仰天望望天音塔的拱窗,掉转头来对宋乾和沈槐笑道:“我历来便觉得这座塔的形态十分特殊,尤其是这拱形的窗楣,少见于中原的建筑,所以天音塔才显得尤其与众不同,往来观光的客人也多半是来看这拱窗的。没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就为了这拱窗,恐怕也没什么人敢来喽。”

宋乾和沈槐相视一笑,随着狄仁杰慢慢踱到天音塔前,那个小僧弥满脸愁容地望着这几位来客,神情颇为沮丧。

狄仁杰走到他的跟前,笑容可掬地合掌:“小师父,新年好啊。”

小僧弥双手合十还礼道:“施主好。”

狄仁杰点点头,仍然笑容满面地问道:“小师父啊,今天这天音塔怎的如此冷清?我这两位朋友初到神都,听说天觉寺和天音塔的盛名,特来观赏,不知道是否可以登塔一游?”

小僧弥闻言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这位施主,您难道没听说?”

狄仁杰追问:“听说什么?”

小僧弥一跺脚:“哎呀,腊月二十六日晚上,这塔上发生人命案了。官府已经把塔给封了,我就是奉命在此看守,谁都不许上。”

“哦?”宋乾听小僧弥这么说,就要欺身向前,却被狄仁杰使了个眼色阻止了。

狄仁杰故作震惊地问小僧弥:“倒是听说天觉寺里年前出了点事情,却没想到如此严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命案啊?”

小僧弥没好气地道:“圆觉师父从这塔上头失足跌下,摔死了。”

“哦?如何会失足呢?”

“喝醉了呗,圆觉师父是咱这里出了名的酒鬼,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酗酒违反寺规戒律,难道方丈从不责罚他?”

小僧弥一撇嘴:“没听说过,圆觉师父想干啥就干啥,从来没人管!”

狄仁杰和宋乾相互对视,心中暗暗纳罕。

狄仁杰又和蔼地问道:“这天音塔给封,肯定让不少游人香客失望了吧?”

小僧弥嘟着嘴道:“才不是呢。腊月二十七官府在咱们这里查案,忙了一天,消息一下子就传出去了。从那以后,所有进寺的人就都站在这院子外面对着天音塔指指点点,再没有人敢上前来,也没人想登塔了。师父派我在这里站着,也就是做做样子。像你们这样来了就要登塔的,我还没见过呢。”

狄仁杰点头,正要再说什么,突然自头顶上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狄大人,您怎么来了?”

狄仁杰等三人抬头望去,只见从天音塔最高层的拱窗内探出个脑袋来,还朝他们挥着手呢。狄仁杰定睛一看,心下暗惊,原来此人正是周梁昆的千金小姐周靖媛。狄仁杰连忙招呼:“是靖媛小姐啊,你怎么到那里去了?小心啊。”

周靖媛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娇声道:“我上来玩玩呗。狄大人,您等着,我这就下来。”她把脑袋缩了回去,估计是赶下楼来了。

狄仁杰转过身,还未及开口,宋乾已厉声喝问那小僧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无人可以登塔吗?”

小僧弥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道:“这、这位女施主央求了小僧好久,说想上去瞧瞧,小僧想也无妨,就、就……”

宋乾还要发作,狄仁杰对他摇摇头,和颜悦色地对小僧弥道:“小师父,出家人可是不打诳语。你既然放了这位女施主上去,是不是也可以放我们上去?”

“啊?”小僧弥顿时吓得面红耳赤,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忍俊不禁,看那小僧实在吓得不轻,方道:“小师父,我们就不上去看了,不过你可从实告诉我,除了这位女施主,还有其他人上去过吗?”

“没有,绝对没有了!”小僧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正在此时,周靖媛从天音塔里款款而出。

周靖媛今天穿了身大红胡服,翻领窄袖上均绣着大朵亮金色的牡丹,碧玉腰带束出纤细的腰身,脚蹬小巧的黑色尖勾锦靴,头顶绾着双鬟望仙髻,浑身上下都显得利落飒爽,灵动轻盈。

狄仁杰慈祥地打量着她,满面笑容:“靖媛,你可真不简单。我们想上这天音塔没上成,你倒先上去了。”

周靖媛俏脸微红,娇憨地答道:“狄大人想干什么会干不成,您就别笑话我了。”

狄仁杰连连点头:“没有笑话,没有笑话,哈哈哈……靖媛啊,周大人可康复了?”

周靖媛道:“多谢狄大人费心,我爹爹已经完全好了。只等新年假期一过,便可去鸿胪寺复职了。今日爹爹还对我说起,要登门给您拜年,并感谢您临危受命,帮我爹爹渡过难关呢。”

狄仁杰摆手:“身为朝廷命官,为国办事都是分内之责,周大人何必客气。不过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案子,老夫倒想和周大人再聊聊,等假期过了会个面也好。”

狄仁杰又指了指天音塔,笑道:“其实方才我看到靖媛在这天音塔之上,便料得周大人一定安好如常了,否则靖媛你这个孝顺女儿也不会有心思跑到那上头去玩吧。”

周靖媛飞红了脸,轻声道:“本也没打算一定要上塔,可那小师父不让,我就偏要去瞧瞧。靖媛就是这个脾气,让狄大人见笑了。”

“哦?”狄仁杰眼神闪烁,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周靖媛,“靖媛的这个脾气倒是不错,怎么?靖媛对人命案也有兴趣?”

周靖媛神态自若地答道:“靖媛每年新春都要到天觉寺来进香,今天刚来就听说有人从塔上失足跌死了。因靖媛年年都要来登这座天音塔,便觉得这件事情挺古怪,好奇心大起,才上去瞧了一番。”

狄仁杰追问:“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周靖媛眼波流转,煞有其事地道:“狄大人,那个圆觉师父喝得烂醉居然还能爬上半丈高的拱窗,真是厉害。”

“半丈高?”狄仁杰反问。

“是啊,我刚才从那拱窗里朝下看,只能探出个头来,要爬上去估计挺费劲呢。”

狄仁杰点头沉吟,继而笑着对宋乾道:“宋乾啊,记着去查问一下圆觉的身量,看看他要爬上那拱窗是否容易?”

“是,学生记下了。”

周靖媛左右瞧瞧,对狄仁杰道:“狄大人,如果没什么事,靖媛就先告辞了。今天一早就出府来进香,答应了爹爹要赶回家去吃午饭的。”

狄仁杰忙道:“行。靖媛怎么一个人出来,身边也不带个丫鬟?”

周靖媛一噘嘴:“我嫌她们麻烦。”

“好。”狄仁杰正要道别,就见周靖媛站着不动,便问,“靖媛,还有什么事吗?”

周靖媛的脸突然微微一红,低声道:“现近午时,街上越发拥挤,靖媛只一个人,总有些不妥……狄大人,可否让沈将军送我回府?”

狄仁杰一愣,马上笑答:“行,当然行啊。沈槐啊,你就跑一趟,送周小姐回府。”

沈槐刚才听到周靖媛的要求时便大为讶异,见狄仁杰吩咐下来,也不好拒绝,只得口称遵命。二人与狄仁杰和宋乾道了别,去马厩取了各自的马匹,回周府去。

走到半程,周靖媛扑哧一笑,娇声说道:“喂,沈将军,你是哑巴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沈槐闷闷地道:“周小姐想说什么?”

周靖媛眨了眨眼睛:“随便聊聊啊,难道沈将军不会聊天?”

沈槐说道:“大人只让末将护送小姐回府,没让末将陪小姐聊天。”

“你!”想了想,周靖媛又道,“也罢,那就我问你答,总行了吧。你可别对我说,狄大人没让你回答我的问题。”

“周小姐请便。”

周靖媛暗自好笑,却装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开始发问:“请问沈将军是何方人士啊?”

“在下祖籍汴州。”

“汴州,中原人士。那沈将军又是怎么到洛阳来当武官的?”

“沈槐此前一直在并州任果毅都尉,狄大人年前在并州致仕时与沈槐结识,后来便被朝廷任命成大人的卫队长了。”

“原来如此,那……沈将军的家眷可曾都接来洛阳?”

“家眷?”沈槐朝周靖媛瞥了一眼,正好她也在朝他看,两人目光一碰,赶紧都掉过头,心中不觉泛起细小的涟漪,顿了顿,沈槐才答道,“沈槐自小父母双亡,是叔父将我抚养长大,如今家中只有叔父和堂妹两个人。”

周靖媛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举目一看,周府就在前面。她扭头朝沈槐嫣然一笑:“我家到了,沈将军就送到这里,请回吧。”

“好,沈槐告辞。”

沈槐冲她抱了抱拳,掉转马头正要离开,却听到周靖媛在身后轻声道:“沈将军,谢谢你陪我回家……和聊天!”

沈槐回头再看时,周靖媛的倩影已消失在周府的黑漆大门中。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驾马徐行回狄府,沈槐的心情有些沉重。那对远在金城关外的父女,他迄今为止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他既深深思念着,又常常刻意回避。周靖媛的话,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牵挂:这个新年,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沈槐和周靖媛离开后,狄仁杰便带着宋乾出了天觉寺后院的角门,来到与天觉寺相连的院子中。这座院落规模不大,极为清静,院中草木凋敝,屋舍陈旧,十分萧瑟。

宋乾四下张望着,好奇地问:“恩师,这些屋舍看似是禅房,可又不在天觉寺内,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狄仁杰道:“宋乾啊,你可知道天觉寺是大周朝廷特定的藏经译经的寺院?”

“学生有所耳闻。”

狄仁杰又道:“大周藏经译经的寺院共有十余所,天觉寺只是其中之一。这个地方便是天觉寺藏经和译经的地方,叫作译经院,译经的人中有僧人,也有些俗家子弟,所以并不设在天觉寺的院内。译经院虽附属天觉寺,但其实是归鸿胪寺统一管理的。”

“原来如此,学生受教了。”

正说着,二人来到了院子中央最大的一所禅房前,禅房门前已然站立了位须发皆白的僧人,双目微瞑,两手合十朝二人行礼道:“二位施主,老僧这厢有礼了。”

狄仁杰猛地一愣,盯着这个老僧看了半天,赶上去紧握住他的双手,热泪盈眶道:“了尘,是我啊。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那了尘也紧握狄仁杰的手,哽咽半晌,才叹口气道:“是怀英兄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了尘知道你操劳国事,殚精竭虑,真是太不容易了。今天怎么得闲过来?”

狄仁杰连连摇头,端详着了尘失神的眼睛,突然叫道:“了尘,你的眼睛?”

了尘惨然一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唉,看不见也好,眼不见心就更净了。”

狄仁杰默然,站在原地发呆。还是了尘招呼道:“怀英兄,今日你不急着走吧,不急着走就请屋里坐,咱们好好聊聊,难得啊。还有那位施主……”

狄仁杰这才想起来,忙给了尘和宋乾互相做了介绍。宋乾才知道,这位了尘大师是译经院的掌院大师,亦是狄仁杰多年的好友,近年来狄仁杰忙于国事,很久没有过来走动,却不料了尘多年的眼疾恶化,已几近失明了。

在了尘素朴的禅房内,三人枯坐良久。狄仁杰的心情异常沉重,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了尘大师,我近来常常会忆起往事,尤其是我们几人初次相遇时的情景。”

了尘颔首:“我也一样,自双目失明以来,我的眼前常常出现的,除了无止境的黑暗外,便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一切竟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怀英兄,还记得曹丕那首感念建安诸子的《又与吴质书》吗?”

狄仁杰苦笑,低沉着声音念起来:“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

他的声音颤抖着,念不下去了,了尘接着吟诵:“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念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凄怆,几近恸哭。

宋乾惊惧地发现,泪水在狄仁杰的眼中凝集闪动,只听他喃喃道:“这么多年我都不愿去想的事情,最近却老是在脑中徘徊。多少次梦里,我又见到他们,汝成、敬芝,还有……她。”

了尘低着头,缓缓吐出两个字:“郁蓉。”

听到这个名字,狄仁杰浑身一震,脸上的神情倏忽间爱恨交织,终于呈现出无限的凄怆,他重复着一遍遍地念道:“郁蓉,郁蓉……”

往事,就这样轻轻掀起落满尘埃的面纱,朝他们走来,并将最终把他们拖入自己的怀抱,一起堕入到命运的无边轮回之中。

第六章

昙 花

那是整整三十四年前,唐高宗乾封元年,仲夏。

狄仁杰时年三十六岁,在河南道汴州判佐的任上恰满十年。显庆元年明经中第以后,他便被派放到这个位置,成了大唐一名从七品下的地方官。初涉宦海,这个起步不高不低,但是狄仁杰很满意,作为一个意志坚定、刻苦实干而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能够从地方的实际工作做起,积累经验,培育耐心,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在汴州判司这个职位上,狄仁杰历迁了司功、司户、司法等各曹参军的具体职务,最后在法曹参军的位置上找到了最适合自己、最能发挥才能的一片天地。

仲夏之夜,暮色中总飘浮着夏堇和萱草清幽的香气,坐在汴州刺史府的衙署中,狄仁杰习惯地翻看手中的案卷,回顾着白天所处理的全部公务。衙署中除了他已经空无一人,狄仁杰从来就是走得最晚的,倒不是为了刻意彰显自己的勤劳公事,只是慢慢培养起来的习惯,利用这段独处的时光,来反省自身的行为,保持头脑的冷静。这也渐渐成了他每天忙碌之后最大的享受。

呼吸着夏夜清新的空气,今天狄仁杰头脑中反复盘旋着的,是昨天刚收到的恩师阎立本的来信。工部尚书阎立本是朝中重臣,太宗朝起就深得重用,本来是不可能和他这么个地方小官吏扯上关系的。然世事难料,就在两年多前,狄仁杰被本胥吏诬告,时任河南道黜陟使的阎立本考察地方吏治来到汴州,便亲自处理了这起举报事件。阎立本可谓慧眼识珠,一番详细深入的调查之后,不仅认定举报之事是毫无根据的诬陷,还进一步查明狄仁杰吏治清纯,才干卓著,对他大加赏识,甚至盛赞其为“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狄仁杰因祸得福,从此与阎立本结下师生之谊。对于这样的交往,狄仁杰处理得十分低调,他绝不希望因此而落下趋炎附势的名声,即使阎立本对他有特别的提拔和重用之举,那也只能缘于他自身的才干和品行。

阎立本回朝后不遗余力地向朝廷推荐了狄仁杰,到现在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昨天的来信中,阎立本写道,朝廷可能很快就会任命狄仁杰为并州都督府法曹参军,虽然职位不变,但并州乃大都督府,其判司均领正七品上,对狄仁杰来说,也算是官升两级了。更重要的是,并州是李唐王朝的发祥之地,称为北都,地理位置关键,既是大唐面向北方的门户,也是保护关中地区的屏障,能去并州任职,对狄仁杰来说,确实是从政路上的一大进步。

回味着阎立本信中的字字句句,狄仁杰感到隐隐的快意,从政十年的谨慎和勤恳,终于有了回报。衡量着朝廷吏部的办事效率,狄仁杰心想,这份调令恐怕也要到年底才能送达。当然,他有足够的耐心去面对这段等待时期,同时也会尽更大的努力做好眼前的事情。他毕竟已经三十六岁了,最小的儿子景晖刚满周岁。大鹏的双翼已足够坚实,需要一片更广大的天空去翱翔,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不会允许自己出一点儿差错。

同僚徐进的招呼将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他才想起今天还有个夜游龙庭湖的约会。汴州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尤其是城西的龙庭湖,湖光山色,清丽婉约,带着种江南湖泊才有的妩媚雅趣,每到仲夏,龙庭湖便是城中的风雅人士泛舟湖面、品茗听曲、赏景会友的最佳去处。汴州的仕人官宦也常常在夏季相约组织此类聚会,作为拉拢各方关系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

狄仁杰性情严肃,对这类事情本不热衷,又痛恨某些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作风,所以很少参加这种聚会。但是近段时间,由于受到了阎立本的高看,他便开始更加注意和同僚们保持友善,以免给人造成攀附高枝后目中无人的感觉。今晚赴约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狄仁杰与徐进登上画舫后不久,船只驶离湖岸,轻轻漂浮在一池碧水之上,月光如洗洒向湖面,微风轻拂,歌妓的琵琶声悠扬,还真是令人心旷神怡,为之忘情。船中大半都是狄仁杰的熟人,或坐于舱中品茗,或站在船舷叙谈,各个兴致勃勃,唯狄仁杰独自一人来到船尾,默默凝望着水中月亮的倒影,全身心享受着这安宁和孤独共存的片刻。

突然,宁静被一阵喧闹打断了。狄仁杰皱眉展目,原来喧闹声来自于近旁的另一只画舫。那只船张灯结彩,看上去比狄仁杰所乘的画舫还要华丽富贵,船头处聚集了一大帮人,指手画脚地在讨论着什么,十分激动。两船相错,似乎彼此有不少人相互熟识,紧接着本船上也有人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嘈杂声越来越大。

画舫摇晃起来,随后便干脆停了下来。狄仁杰听到船头人声中还夹着脚步咚咚,两船间似乎有人走动。他不想理这些闲事,便继续待在船尾赏景,耳边偏偏传来叫声:“怀英兄,怀英兄!”

狄仁杰无奈地回身,几个同僚兴冲冲地赶过来,徐进打头叫道:“怀英兄,隔壁船上有个案子啊,你这位法曹大人该出面了!”

“什么案子?”狄仁杰问。

“哎呀,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快,快!”徐进不由分说,和另外几人联手,连推带搡地把狄仁杰带到了船头。一块踏板搭在两船之间,还没等狄仁杰弄清楚状况,已经被众人接到了对过的船上。

看到狄仁杰来,围在一起的人们自动向两旁闪开,只见人群正中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长身玉立,锦衣冠带,风度翩翩,一望便知是位出生高贵的公子爷,另一人则形容猥琐,獐头鼠目,似乎是个小商贩。

旁边有人在喊:“法曹大人来了!咱们且看看,法曹大人如何断这个案子!”

人群正中的二人闻言一齐向狄仁杰望过来,那小商贩率先抢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连呼:“法曹大人要给小人做主啊!”

狄仁杰不露声色道:“什么事情,你慢慢说来。”

这小商贩口齿倒挺利落,很快便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原来他叫孟九,是汴州城内最大的玉器铺子“珍珑坊”的掌柜。大约在半个月前,同船的这位贵公子来到了珍珑坊,说要送一件上好的玉器给表妹过生日,孟九陪着他挑了半天,竟未选中一件成品,不是玉的成色不够好,就是雕刻工艺欠缺。最后,孟九无奈之下便建议这位李姓公子干脆直接选一块玉石,然后再指定样式特别加工,便可做出件独一无二的玉器来。李公子欣然同意,最终挑选了店中最昂贵的一块极品和田羊脂白玉,并指定最好的雕匠雕刻成观音立像。李公子还要求,这尊玉观音必须要在今天之前完成,因为他表妹的生日就在今日。当时孟九很为难,雕刻观音立像是个精细活,最少也要十五天的时间,这样算来,雕像完成的日子就是今天了。双方最后商定,因李公子要陪着表妹夜游龙庭湖过生日,孟九只要赶在游船离岸之前,将刚刚雕刻完成的玉观音送上船来,便可以赶上趟。李公子当下留了五千钱作定金,剩余的二万钱由孟九送来玉观音后当面给付。

于是这半个月间孟九催促着雕匠日夜赶工,总算在今天上午将玉观音完成。白天做了最后的细致加工,并包装妥当。趁着夜色刚刚降临,孟九如约来到龙庭湖上的游船,找到了李公子。李公子很高兴,叫来表妹和她的女伴,三人在船头围坐,于月光下细细品赏这尊来之不易的玉观音。三人本来看得十分高兴,孟九心中也颇为欣慰,却不料那表妹的女伴突然指着玉观音笑个不停,李公子和表妹满腹狐疑,问了半天,她才说出这观音的面容很像家里的三姨奶奶。此话一出,李公子表妹的脸顿时挂了霜,撂下李公子,站起身便和女伴回了船舱。李公子的脸也黄了,气呼呼地对孟九说要退货,这孟九哪里肯干,一定要李公子收货付钱,两人捧着玉观音互相推搪,突然间李公子一松手,玉像在甲板上砸了个粉碎。

见此情景,孟九更要拖着李公子付钱,可李公子却一口咬定是孟九砸的雕像,不仅不肯付钱,还要孟九连先前的五千定金一起赔出,两人顿时闹成一团。船上的其他人等纷纷聚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遂成一段公案。

狄仁杰静静地听孟九讲完,眼睛的余光早已扫过地上玉观音的残肢断臂,再看那位李公子,镇定自若地站在一边,脸上的神气清朗润泽,好像说的事情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狄仁杰也不开口,只朝这位李公子微笑点头,李公子会意,洒脱地向狄仁杰一拱手,朗声道:“区区小事,竟然劳动了法曹大人,在下愧不敢当。”

狄仁杰还礼:“公子不必客气,虽是小事,却也要论个是非曲直。公子对孟九所说的情况,有什么补充或者不同意见吗?”

李公子笑了,不慌不忙地表态说,他对孟九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无异议。唯一的出入就是,他坚称砸碎玉观音的是孟九自己。狄仁杰环顾四周,问旁人可有看见当时情景者,都说没有见到事情的经过,是玉观音砸碎以后才围拢来的。

狄仁杰站在原地,默默思索着。突听船舱内有个女声在说:“什么了不起的破玩意儿,把官府都给闹来了!表哥,我看你就把钱给了那伙计算了。”

李公子朝舱内答道:“表妹少安毋躁,这不是钱的问题。”

船舱里又传出另一个女声,一边咯咯笑着,一边道:“不是钱的问题,难道是脸面的问题?那三姨奶奶的脸不是都砸碎了吗?”

就听李公子的表妹叫起来:“郁蓉,还不都是你闹出来的事情,你偏在这里不依不饶的!我这个生日都让你给搅了!”

李公子的脸微微泛红,朝狄仁杰看看。狄仁杰猛见他满眼的无奈,心中不觉好笑起来。于是便走到李公子的身边,压低声音对他说:“公子,这本是件小事,如今闹到众人围观,公子还带着女眷,本官不觉替公子感到尴尬。”

李公子忙道:“法曹大人,我现在也有些乱了方寸,还请大人给个主意。”

狄仁杰皱起眉头,煞有介事地道:“这个案子要查清楚嘛,本官恐怕还需要些时日。说不定要请公子和二位女眷一起去公堂对簿……”

“啊?”李公子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可,这万万不可。”想了想,他一跺脚,低声道,“罢了,就算我今天倒霉。法曹大人,这件事情请您不要再追究了,我如数付钱给孟九就完了。”

狄仁杰眼神闪烁,示意李公子先别急,转身来到孟九跟前,宣布道:“孟九啊,那位公子已经承认是他砸碎了观音像,会如原数付钱。”

孟九大喜,跪倒在地就磕头,狄仁杰摆手道:“不过我看这玉像碎的还都是大块儿,既然是最好的和田玉,也不要浪费了。李公子,我倒可以介绍个识玉弄玉的行家给你,让他把这几块完整的玉材,再替你分别做成玉器。”

李公子还未答言,孟九却脸色大变,欺身上前,谄媚笑道:“大、大人,还是让我们珍珑坊再给李公子做吧。”说着,就要去收拾地上的碎玉,狄仁杰一脚拦在他的身前,喝道:“你们把人家的观音像做成那样,人家怎么还会让你们来做?也不放脑子想想,你拿了钱就赶紧走吧。”

李公子取出钱来,往地上一扔,就进船舱去了。孟九从地上捡起钱来,回身看到狄仁杰捏着块碎玉左瞧右瞧,孟九的神情越发紧张了,他像是想跑,可身在船上又无处可去。猛抬头,见狄仁杰朝自己逼近,眼神锐利非常,孟九彻底乱了手脚,慌不择路地跑下踏板,跳上狄仁杰原来的那条画舫。狄仁杰一声断喝:“把这个人拿下!”

那画舫中本都是汴州文武官员,正巧有狄仁杰手下的两个军曹,不由分说便把孟九推倒在地。

孟九杀猪似的喊起来:“大人为何拿小的啊?小的冤枉!”

狄仁杰面沉似水,隔着船舷,对孟九喝道:“你这个以劣质玉石代替和田脂玉,妄图滥竽充数、李代桃僵、牟取暴利的刁滑小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孟九一听狄仁杰说出个中原委,立即如烂泥般瘫倒在甲板上,再说不出一句话。

李公子听到动静从舱中出来,见风云突变,不禁又是高兴又是困惑,连忙向狄仁杰请教。狄仁杰这才正告,据他的推断,孟九是见利起意,私底下用劣质的伪玉换下了顶级美玉,找人雕成观音像后,妄图趁着夜色难以辨别的机会,骗住李公子,然后再携带真玉和一大笔钱逃跑。但他万万没想到,李公子表妹的女伴看出来玉像雕刻得粗俗,孟九害怕事情因此败露,便索性失手打碎雕像,企图以此来要挟李公子。

李公子听得连连点头,好奇地问:“法曹大人,我说这厮怎么打碎了雕像,又反来诬陷于我,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可大人是怎么看出端倪来的?莫非大人会相玉不成?”

狄仁杰大笑:“我哪里会相玉。我只是察言观色了一番而已。”

“察言观色?”

“是啊。首先,我从公子的神态和同女眷的对话中断定,这些钱对升斗小民十分巨大,但对于李公子来说,恐怕算不了什么。表妹不喜欢雕像,李公子最多面子上过不去,应该不会为了不付钱而砸碎雕像。可如果是孟九砸碎的雕像,便一定是雕像本身有鬼。所以我便以言语分别激了激公子和孟九,果然公子意欲破财消灾,而孟九一听说我要再找人相碎玉,便慌了手脚。从中,我便断定了事情的始末。”

李公子大为感慨地叹道:“原来断案还可以这样啊。”

狄仁杰微笑:“其实探案真正要靠的是证据。像今日之事,如果拿碎玉去找人识别,也可以查出真相,只是要费些时间。而且难免牵扯到舱内的两位小姐,所以我便用了点急智。”

李公子笑叹:“攻心之术也是正道,法曹大人用得恰到好处,李某佩服!”

狄仁杰笑而不答,却将手中一块华丽的深紫色绒布递到李公子面前,低声道:“李公子,这块布是用来包裹玉像的吧?上头有李公子表妹的名讳,请公子收好。”

李公子定睛一瞧,这紫红绒布上果然用金线绣着“赠贺许敬芝小姐寿诞”的字样,连忙接过来揣入怀中,不好意思地朝狄仁杰笑笑。

狄仁杰狡黠地问道:“李公子的表妹是汴州长史许思翰大人的千金吧?”

李公子愈加窘迫,一边点头一边叹道:“你这个法曹大人忒是厉害,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狄仁杰低声道:“李公子乃至贵显爵,方才的事情却并不仗势压人,可见是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真实身份,下官明白。”

狄仁杰作了个揖,转身欲走,被李公子一把拉住。

只听他笑道:“法曹大人,今日之事多亏大人出手相助,免去了多少麻烦。李某心中敬仰法曹大人的才干人品,真心想与大人交个朋友。在下李炜,现住城东姨父许思翰的府上,不知道闲暇之时是否有缘听法曹大人讲讲探案的心得?”

狄仁杰整肃了表情,压低声音道:“果然是汝南郡王殿下,下官刚才多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

李炜连连摇头,也低声道:“哎,你可千万别鞠躬作揖的,整个汴州城除了姨父一家人,谁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今天就告诉你了,你可得保密!”

狄仁杰忍俊不禁:“是、是,下官谨遵殿下的吩咐。”

李炜没奈何地摇头:“狄大人,你断案如神的名气我早听说了。一直都不信,没想到今天真撞上了,还让你识破了我的身份。能不能说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我身份的?”

狄仁杰洒脱地扬了扬眉毛,解释道:“其实也就是察言观色这四个字罢了。”

“又是察言观色?”

“是啊。下官刚才已经说了,殿下的风度气派本已卓尔不群,绝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再说许敬芝小姐的名讳下官也曾听说过。那许长史的夫人王氏是蒋王的妻妹,借着这层关系,许长史人前人后老说自己也算是皇亲国戚,所以当我一发现李公子的表妹原来是许敬芝小姐时,便大致可以猜出李公子应该就是蒋王殿下的公子,只不过不能确定是不是长公子炜,也就是汝南郡王殿下。”

“所以你就再用攻心之术,诱我自己端出实情?”

“下官不敢。”

“好你个狄仁杰!我看你可以改行去当算命先生了!”

二人攀谈至此,相互会心而笑,只觉心有戚戚焉。不知不觉中,画舫已靠上岸边,狄仁杰辞别李炜,依然从自己的船中上岸。跨上马背,狄仁杰向前走了几步,回首再望之际,却见李炜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窈窕的身影。虽都头罩面纱,看不见容貌,但这两位女子的婀娜风姿依然带出动人心魄的力量,引得岸边船上的人们纷纷回眸。

狄仁杰催马继续前行,走出去很远,他的脊背都似乎仍被黑色面纱中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狄仁杰突然很想知道,那个更高挑些的身影,是不是被叫作郁蓉的女伴?她很聪明,一眼看出了雕像的问题,她又很直率,想说就说,一点儿都不给李炜和许敬芝留面子,而这两个人居然完全不迁怒于她,还给了她最大的纵容……

这个夏夜,清风沁入肺腑,回家的路上,狄仁杰只觉得心情出奇的好。也是从那夜起,狄仁杰与汝南郡王李炜成为莫逆之交。此后,他们常常相约一起登山游湖,饮酒谈天,十分投机,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只是,狄仁杰再也没有见到过许敬芝和郁蓉,直到半个多月后的又一个夏夜。

早在相识之初,李炜就念叨着要介绍狄仁杰认识一个奇人,只是久久也不兑现。狄仁杰对这类事情本不热衷,所以也没有催促过。这日午后,李炜突然遣人送来封书信,邀狄仁杰晚上共赴一个特别的约会,信写得语焉不详神神秘秘,狄仁杰心中颇不以为然,但也不便推托,于是吃过晚饭后,就如约骑马来到了汴州城南。

城南是汴州城中比较冷清的地区,由于地势较低,形成了很多天然的低洼积水区域,道路高低不平,马匹行走较不方便,所以百姓们不爱在此安家。居民住户少了,空出来的地方就很大,比较适合修建特别大的庭院,因此城南最多的是道观庙宇之类的建筑。就算有些住户,也是些克求清静,又喜欢宽敞的人士,往往一户宅院就占上好几十亩地,屋后还开辟个花圃菜园什么的,倒是别有一番野趣。

狄仁杰趁着清朗的暮色,信马由缰,来到城南最大的道观“贤午观”的门前,远远便看到李炜也骑着匹高头大马,正在那里转悠着等人。

见到狄仁杰,李炜喜不自胜,赶忙迎上前来:“怀英兄,快,就等你了。”说着拨转马头就要走。

狄仁杰拦道:“你先别忙啊,咱们这是去哪里?”

“哎呀,去了就知道了!今天我要让怀英兄看到世间少有的奇人奇景!”

狄仁杰索性不再追问,就跟着李炜一路向前,七绕八拐又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了座阔大的院落,白墙黑瓦连绵不断,一下子竟看不出来占地几何。狄仁杰心中也不由暗暗纳罕,怎么自己在汴州任职十年了,竟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更令人觉得稀奇的是,一到这个院落附近,鼻中就闻到股恬悠的花香,这花香若隐若现地在空中漂浮,无从分辨是何种花卉的香气,只觉得清新淡雅,又神秘诱人。

沿着院墙走了一段,面前出现个黑漆小门,李炜上前打门,来了个家人将他二人迎入院内。一进院子,狄仁杰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满院之中,除了甬道、房舍和亭台水榭,剩下的所有地方都是各种各样的花木,有直接栽种在泥地中的,有盆栽水培的,还有层层叠叠攀绕在藤架上下的。有些花朵盛开,有些含苞欲吐,还有些只见盈盈的绿叶,但在如洗的月光之下,无一不呈现着动人的娇姿。狄仁杰这才明白刚才所闻到的香气就是源自这里,如此多的花木之香混杂在一起,难怪分辨不出品种来。

李炜朝花丛中招呼:“汝成兄,汝成兄!我们来了。”

狄仁杰借着月色仔细辨认,方见到一人从影影绰绰的花丛中探出身来,待他站到面前,才看出来其身材也颇为高大挺拔,一袭素朴的蓝色长袍,为了劳作方便,下摆掖在腰间,没有带帽子,面容清秀,五官端正,神态尤其温和谦恭。

李炜忙着给二人介绍:“汝成兄,这位就是咱们汴州府的法曹,狄怀英,号称断案如神的便是他;怀英兄,这位便是谢汝成,我一直要引荐给你的一位奇人。”

狄谢二人慌忙见礼。狄仁杰看这个谢汝成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举止文雅而质朴,一句寒暄恭维的话也不说,就要把狄仁杰和李炜往里面让。

李炜抬起手往两人中间一拦:“二位且慢,还有些时间,咱们无须着急。今天机会难得,我倒要考考怀英兄。”

狄仁杰一愣:“考我什么?”

李炜得意扬扬地笑道:“就考你能不能猜出汝成兄奇在何处?”

狄仁杰尚未答言,谢汝成反倒急得面红耳赤,低声道:“李炜兄,你这又是要拿我做耍?”

李炜拍着他的肩:“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只不过和怀英兄开个小玩笑,咱们且看看怀英兄察言观色的本领嘛。”

狄仁杰颔首:“看来上回在船上我套出了你的身份,郡王殿下是记仇至今啊。也罢,今天我便再试一试。”说着,他煞有介事地把谢汝成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悠悠然地开口道,“我在汴州任职十年,从未听说过城南还有这么大一所庄园,不知道汝成兄在此居住多久了?”

谢汝成赶紧回答:“汝成此前久居建康,一年多前才迁居于此。这所庄园是汝成来了以后才买地新建的,所以怀英兄尚未及听说。”

狄仁杰频频点头,又道:“汝成兄建了这么大所宅院,就是为了侍弄花木吗?”

谢汝成慌忙答道:“也不尽然,我生性喜欢宽敞,何况家中还有些个收藏,都需要地方安置。”

“哦?什么样的收藏?”

“也就是些典籍、历代器物……莫如汝成现在就领怀英兄去看看?”

“好,汝成兄请前带路。”

二人说得起劲,就要往后院走,李炜赶紧拖住谢汝成,冲狄仁杰无可奈何地笑道:“怀英兄,你这分明是欺负老实人嘛。”他又转向谢汝成,“汝成兄,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头一次见面就把老底都掏出来。怀英兄是信得过的,若换成个不怀好意的,我看你性命都堪忧啊!”

谢汝成憨憨地答道:“我平日从不与外人交往,何来不怀好意之人?怀英兄是你带来的朋友,我当然以诚相待。”

狄仁杰听了哈哈大笑,连连赞道:“汝成兄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如果狄怀英没有猜错的话,汝成兄应该是陈郡谢氏之后吧?”

李炜击掌大乐:“怀英兄啊,我服了,我彻底服了!”

狄仁杰含笑反问:“有什么好佩服的?谢氏后裔中有不少常居建康的,又自恃名士风流,不屑与俗人为伍,常寄情于山水花木,或者埋首于器物收藏,我只不过是据此做了个推断。”

谢汝成朝狄仁杰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怀英兄好学识,果然非常人可比。”

三人说说笑笑,一齐往后院而去。狄仁杰想起李炜方才的话,便问:“汝成兄今夜有什么奇景给我们看吗?”

谢汝成与李炜相视而笑,却不答言,只是把狄仁杰带过后院的月洞门,进入一个幽静的小院子,三面环水的小小空地上,只有一株绿叶舒展的植株,独自伫立在苍白的月色之下。狄仁杰再见多识广,这时也忍不住惊呼起来:“优昙钵花!”

谢汝成凝视昙花,轻声道:“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栽培,日夜都不敢有丝毫疏怠,算来今夜它必会盛开。”

狄仁杰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李炜所说的奇景便是世所罕见的昙花一现。围着这株优昙钵花,三人团团而坐。李炜忽道:“汝成兄,时间不早了,我去叫敬芝表妹和郁蓉过来吧。”

谢汝成道:“你把她们送来以后,我就请她们到这院子里的兰轩中了,一直坐在里面喝茶闲聊呢。”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兰轩中传来清脆的笑声:“表哥,我们在这里呢。”

另一个声音娇嗔道:“还要等多久啊?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呢?”

谢汝成垂首嗫嚅道:“快了,快了。”

李炜长长地舒了口气,谢汝成和狄仁杰看着他好笑。

夜空中,月亮越升越高,水银般的光辉泼洒在满池睡莲之上,碧绿的莲叶,粉红的花瓣,都罩上层如梦如幻的柔纱。仲夏之夜的寂静,是交汇着各种声响的寂静。凝神细听,枝叶在轻风中婆娑舞动,蛙虫在草叶间跳跃鸣唱,还有自兰轩里传来的细细簌簌的声音,似乎是女子衣裙摆动,又有轻言细语如雏雀呢喃,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但是,当昙花骤然绽放的瞬间来临时,周遭一切令人心旷神怡的情境便都在大家的眼前耳边消失了,只有绝世的绮丽时刻凸现在面前:原本低垂的绛紫色花筒慢慢抬起,像在寻觅,又像在期待,包裹着花朵的外衣徐徐打开,洁白如雪的花瓣一片片地伸展出来,在月色的映衬下更显出非凡的娇丽。仿佛是强抑娇羞,又仿佛是难耐痛楚,这绽放中的优昙钵花,从株干到花蕊的每一处都在轻轻颤动,阵阵幽香随之四溢,顿时掩盖了其他所有的花木芬芳,肺腑中只余皎洁的清凉,勾魂摄魄。

大家情不自禁地看呆了,嗅痴了,入梦了,失魂了。时光飞逝,好像就在突然之间,怒放的花瓣已现焦黄,花枝颤抖得更加剧烈,还未等大家回过神来,雪白的花瓣已经开始翩翩凋零,如其盛开一般地迅速而决绝。狄仁杰自认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他所追求的事业也不允许他有那许多虚幻的情怀,但即便如此,面对这样转瞬即逝的绚烂,他也不由得自心中感到丝丝隐痛,为美之脆弱和生之短暂而发出深深的叹息。

围坐花边的三人尚在莫名伤怀中,突然间,兰轩的门被推开,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奔出来,直跑到昙花旁边,颤抖着伸手去触摸那凋零中的花瓣,带着哭音喃喃:“它谢了,就这样谢了……”

又一个身影随后从兰轩中跟出来,将哭泣的姑娘紧紧搂入怀中,安慰着:“郁蓉,小傻瓜,疯丫头!你哭什么呀?本来就是昙花一现嘛。早知道你看花都会看伤心,就不带你来了……”

李炜也惊跳起身,走过去一边安慰着,一边将两个姑娘送回兰轩。

谢汝成和狄仁杰待在原地,面面相觑,事情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两个姑娘的面貌,但是狄仁杰却在心中感到一丝莫名的喜悦:他的猜测是对的,高挑身量的果然就是郁蓉。虽然对她的面容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两行闪着珍珠般光泽的泪痕,却异常清晰地印在了他的心中,从此再也不曾忘记过。

时隔三十四年,当狄仁杰回首往事的时候,记忆总是被他刻意地终止在这个昙花一现的仲夏之夜。

如果当初的故事就此结束,没有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那么他今天的回忆就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楚,而将只有悠远的浪漫气息,投射到垂垂老矣的心灵之上,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享受啊。可惜事与愿违,人生总是不能按照最完美的途径运转,反而常常误入歧途,给人们带来终生的遗憾和痛悔。

新年假期很快就过去了。

圣历三年的正月初八,重新开始执事的鸿胪寺卿周梁昆来狄府拜访狄仁杰,身边带着新近刚刚擢升为鸿胪寺少卿的尉迟剑。寒暄之后,狄仁杰请二人到书房叙谈,进书房的时候,他刻意落在后面,悄悄嘱咐了沈槐几句话。沈槐专注地听完吩咐,立即转身出门去了。

狄仁杰等在书房落座,先谈了谈新年庆典的过程,聊了一会儿,狄仁杰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案子,周大人可知道大理寺那里有否进展?”

周梁昆愣了愣,干笑着道:“倒没有听说什么进展,假期才过,想必大理寺那里还需要些时日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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