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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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弘志早已在裴玄静的面前放好了纸笔,她却连动都没动。如果能够说话,她多半会直截了当地反问,陛下为何不直接去问两位公主呢?不过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既不适合也没有必要落成文字,还是省略了吧。
自从被截舌之后,裴玄静才认识到自己过去说了多少废话。
见裴玄静没有反应,皇帝又换了个问题:“你去柿林院做什么?”
裴玄静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皇帝吩咐陈弘志:“你念吧。”
“是。”陈弘志毕恭毕敬地念起来,“请陛下召宋若伦来问话。”
“哦?”皇帝微微一笑,“你找了个人来代你讲话?为什么是她呢?”
宋家五姐妹中,就数若伦的年龄最小,长得也最不起眼。和几个各具风华的姐姐相比,宋若伦的人品平淡无奇,性格也软弱怯懦。宋若昭出了意外之后,她更是龟缩于柿林院中闭门不出。若非今天裴玄静提起,皇帝都快把她给忘了。
宋若伦应召上殿,畏缩着双肩在阶前跪下,显得十分纤弱可怜。曾经声名远扬的宋家五姐妹悉数凋零,如今就只剩下这一枝独秀了。
她怯生生地说道:“陛下,妾应裴炼师之命,带来了这些。”
“是什么?”
“这些都是三姐做的皮影,陛下。”
“皮影?”皇帝诧异。
宋若昭回道:“昨日裴炼师来到柿林院中,说她想为陛下演一出皮影戏。因为裴炼师过去造访柿林院时,曾经在三姐的屋中看见过皮影,所以想来找些用具。我回答裴炼师,三姐过去确实喜欢皮影戏,自己也做过一些,带着我们一起演来取乐,还曾为陛下演出过。裴炼师听了很高兴,便从三姐留下的皮影中找出了几件合用的,还有演出时所需的幕布等等,我今天都一并带过来了。”
皇帝越听越疑惑,不禁问:“裴玄静会演皮影戏?”
“我教了裴炼师如何操作,她很快就学会了。”宋若伦一五一十地答着,显然都是裴玄静教好了的。
皇帝皱起眉头,看了看陈弘志。
陈弘志会意,连忙捧起宋若伦带来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摆在御案上。除了雪白的幕布之外,包袱中共有三个人物的皮影。其中两位均戴冕旒着龙袍,应该是两位君王。第三个人物则穿着黄色的宦官服色。两位君王以须髯可以区分出来,一个较为年长,一个相对年轻。
皇帝的脸上阴霾密布。他记得宋若茵确实曾在宫中表演过皮影戏。为了讨得皇帝的欢心,她还特意选取起居注中太宗皇帝的事迹,例如魏徵谏言使太宗皇帝捂死鹦鹉的趣事,编成小戏演出。在宋若茵的皮影人物中出现皇帝和宦官,倒是不奇怪。
难道说,裴玄静要演一出由这样三个人物组成的皮影戏?
皇帝将目光投向那张清丽出尘的脸。她亦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在这个世上敢于这样做的,实在寥寥无几。
“皮影戏么?有意思。”皇帝说,“朕倒是想看一看。”又问宋若伦,“你也一起演吗?”
“不。”宋若伦回答,“裴炼师只命若伦帮忙准备,其他的妾一概不知。”
皇帝点了点头:“好,那你就退下吧。”
裴玄静利用了柿林院现成的条件,却周道地避免了将宋若伦牵扯进来。皇帝亦认可她的做法。归根结底,这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是吗?
雪白的幕布支起来了。帷帘一层一层地放下来,隔绝了窗外的月色,只有隐隐约约的烛光在幕布后方摇曳。龙涎香和冰的寒意交糅在一起,殿中清冷孤绝,恍似广寒的最深处。
所有人都应命退了出去,只有皇帝一人端坐在幕布前。裴玄静立于幕布之后。除了仙人铜漏发出恒久的“滴答”,清思殿中再无一丝声响。
裴玄静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凌烟阁显影给了她灵感。因为接下来她要向皇帝展示的一切,那一幕幕无法用文字描述的场景,更不应该以任何形式保留下来。
她会将它从岁月的深处找出来,惊鸿一现,再放它消失在记忆的尽头。只有转瞬即逝的影子才能符合她的要求。
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开始了。
首先出现在幕布上的,正是那名年轻的君王。他疾步上场,来到一侧半卧的老年君王跟前,跪下来。
幕布前的皇帝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会看见这一幕!裴玄静!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杀了她吧!现在就让一切终止,趁还来得及。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
年轻的君王正在为老皇帝侍药。突然,药碗被老皇帝推翻。年轻的君王跳起身来,冲着老皇帝指手画脚一番,似在怒不可遏地喝骂,随即拂手而去。
紧接着宦官登场了。他跪在老皇帝的面前,又端起一碗药,正想往上送,突然看到老皇帝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太监吓得瘫倒在地上,刹那间,老皇帝已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幕布前的皇帝猛地挺直身躯,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戏继续演下去。
太监冲过去,想要夺下匕首。
年轻君王匆匆跑上来,像是听到动静而来。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呆住了。
太监又扑通跪地,连连叩头。
年轻君王一步步走上前去,伸手拔出了插在老皇帝胸口的匕首。旋即回转身,将匕首塞进太监的手中。
幕布上的场景就停在这一刻。随后,裴玄静吹灭了幕后的蜡烛。
一切都消失了。
唯一的光源是香炉中摇动的火,照在皇帝惨白狰狞的脸上,直与恶鬼无差。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指向裴玄静的手抖得厉害。
裴玄静沉默。无需回答,他应该猜得出来。
“俱文珍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一直以为纯勾是、是他……”皇帝手扶立柱,摇晃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着。
他一直以为是俱文珍动手杀了先皇。正因为他在心中起过这个可怕的念头,所以才不敢向俱文珍追问真相。而俱文珍也利用了皇帝这一点最根本的怯懦。因为老奸巨猾的宦官深知,只有成为皇帝的共犯才能保全性命,而一个目击者必将被无情地消灭。何况他所目击的,是比弑父弑君更惨烈的人伦悲剧!
先皇是自尽的。
而皇帝却一直误以为,是俱文珍擅自揣度自己的意思,对先皇下的毒手。他不愿承认弑父的罪行,但更可怕的是,他也无法否认。一年又一年,他肯定在心中无数次地回想,无数次地与自己的良心对峙,却只能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现在真相大白了,他就能从此得到解脱了吗?
“你!”皇帝指着裴玄静,“你怎么敢……”他还想说什么,喉咙却被腥咸的东西堵住了。忽然,一大摊黑红的血就吐在裴玄静的面前,紧接着又是一摊。皇帝的身体摇摇欲坠,裴玄静伸手去扶,却被他用尽全力地甩开。
“滚!”皇帝声嘶力竭地吼着,“滚出去!”
裴玄静径直向外走去。陈弘志带着一帮内侍从她的身旁经过,慌慌张张地奔入殿内。
她一直走到御阶的尽头,才停下脚步。
大明宫中的夜色是多么恢弘。头顶繁星似盖,一轮皎洁的圆月将清光遍洒。脚下的长安城中,万家灯火无限延展,仿佛可以生生世世地凝望下去,永不停顿,永不消亡。
她想象着,千百年后人们会像仰望今夜的明月一样,仰望大唐的盛世荣耀。但他们不会去想,在这盛世中的每一个人都流尽了眼泪,不论君王还是走卒。
所有眼泪均无足轻重,一切盛世都稍纵即逝。
裴玄静双手捧面,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还是头一次,她在大明宫中失声痛哭起来。
直至黎明时分,裴玄静再度被召入殿。
“就在刚才,朕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裴玄静闻声抬头,又看见了一个神采奕奕的君主。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他就战胜了最软弱的自己,凭借叹为观止的意志力重现一位帝王之尊。
不论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此时此刻,裴玄静还是肃然起敬了。
“在盐州与吐蕃之战虽然惨烈,但大唐终究还是胜了!盐州刺史李文悦死守了整整二十七天,等到了灵武牙将史奉敬的援军,前后夹击大败吐蕃。”
裴玄静真心想说一句祝贺的话,可她的面前没有纸和笔。是陈弘志忘记摆放了吗?不可能,那只能是皇帝特意的安排。
也就意味着,今天他不再需要她说一个字了。
“你知道盐州在哪里吗?”皇帝对她说,“你来看。”
裴玄静随他来到悬挂在一旁的巨幅舆图前。
“这就是盐州。”皇帝指着图上的一个小点说,“从元和初年到现在,吐蕃一再要求会盟,朕均以种种理由拖延,如今他们实在忍耐不住了,于是率先发兵进犯。但吐蕃没有想到,大唐已今非昔比,朕再也不必对他们虚与委蛇。”他越说越兴奋,焕发的神采掩去了深重的病态,“藩镇已平,下一步就是收复河湟旧地。大唐的子民还在那里等着唐军,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十年,朕不会让他们再等那么久!此次盐州首胜,是吐蕃主动挑衅的。接下去就该大唐……”皇帝突然住了口,摩挲着舆图的手也停下来。
他转过脸,注视着裴玄静问:“你曾经看过大唐的疆域吗?”
她摇了摇头。
“朕每天都看。喏,这就是长安。”皇帝点了点舆图的中央,“你看,大唐是不是很辽阔?”
当然。裴玄静在内心由衷地赞叹:辽阔的大唐,无可比拟的大唐,诚当生死与共的大唐!
“可惜啊,如此美好壮丽的山河,朕却未有机会真正地亲近过。除了幼年随祖父逃难的那段时间,朕的这一生都未离开过长安。”皇帝道,“还记得吗?在春明门外贾昌的小院中,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朕就对你谈起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典故。”
裴玄静点了点头。
“其实,朕倒是有点羡慕隋炀帝,可以乘着龙舟沿运河下江南,亦能御驾亲征北上吐谷浑。纵使民不聊生,最后身死国灭,也算饱览了这片壮丽的山河。相反,朕却只能抱憾终身了。不仅仅是朕,还有朕的祖父、父亲和朕的孩子们都一样,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大明宫的囚徒,必将这一身的骨血献给大唐。这,就是我们李家人的命。”
皇帝说着,沿运河下行的手指停住了:“扬州。哦,差点儿忘了,朕的十三郎在扬州。”他用疼爱的语气说,“他还小,又是个傻孩子,所以就让他去开开眼界,比待在长安好多了。不过,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皇帝转过身来,背对大唐的疆域全图,庄严地说:“裴玄静,朕不想再见到你了。”
裴玄静挺直身躯。她深知,自己的命运就将在这一刻被决定。几个时辰前,是她向皇帝揭露了真相。而现在,却仍将由皇帝来对她进行宣判。
但这一点儿都不荒谬。裴玄静甚至感激皇帝,让自己在大唐的万里河山前接受命运的最终安排。不论结果为何,她都能坦然面对。因为她对自己、对大唐,对天子保有了真诚,无愧于心。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信:真相不能改变过去,却能决定未来。
“朕想过杀掉你,这样做最简单。但是,昨夜当朕收到前线战报,站在这张大唐舆图前时,朕改变了主意。这张图上的每一寸山河都属于朕,朕的大唐如此辽阔,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女子呢?大唐是朕的,亦是天下人的。当然,也是你的。所以,裴玄静,朕命你即刻离开长安,随你去到大唐的任何一个角落。只有一个条件,永远不许再回到长安来!”
话音落下,寂静重回。裴玄静有一丝晕眩,不知今夕何夕。
静待片刻,皇帝道:“朕将赐你自由。”
裴玄静毫无动静。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怎么?你不想走?”双眸中闪现出含义不明的光芒,牢牢地盯在她的脸上。
裴玄静抬起手,在大唐的疆域图上,用食指缓缓地描出一个字型——“还”。
皇帝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终在唇边凝成一个意义深远的浅笑。
“好吧。”他说,“裴玄静,朕还你自由。”
裴玄静欺身下跪,向大唐的天子深深叩首。她终于可以确定——没有阴谋,没有圈套。他配得上她的这一拜,最后一拜。
“快走!趁着朕还没有后悔,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裴玄静从清思殿的御阶上飞奔而下。在她的背后,曙光正从东方渐渐升起,晨钟还未鸣响,她的前方仍然是漫无止境的黑夜。
“裴炼师!”陈弘志赶上来,右手中牵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
他跑得气喘吁吁:“这是圣上的踏雪骢!圣上命炼师骑此马出宫,沿途的宫门、坊门、城门尽开,无人可以阻拦!”
裴玄静接过缰绳,踏雪骢仰天发出一声嘶鸣。
紫宸门、崇明门、含耀门、望仙门,一扇扇宫门在她的面前敞开。裴玄静先向南出大明宫,跑上天街,再穿过长乐坊、大宁坊、安兴坊、胜业坊,在东市前折向东,直奔春明门。
旭日东升。
万道曙光从安放着贾昌老人骸骨的白塔后射过来,耀得裴玄静睁不开眼睛。
他在吗?他在哪里?
裴玄静焦急地张望着,可是眼前只有一团又一团的金色,什么都看不清。
在她背后的长安城中,晨钟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
8
晨钟响过之后,长安城苏醒了。
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刚走上街头,便瞠目结舌地看到一匹无人乘骑的白色神骏如风驰电掣,自长街上一掠而过。
神骏所过之处,千门万壑次第而开。一直跑到丹凤门前,踏雪骢方才停下,威风凛凛地转了个圈,仰首嘶鸣。
它走惯了天子出入的丹凤门,所以只认此门,直奔此门。
众人目睹了踏雪骢的神奇回归,却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看到它离开时的情景,其中就有杜秋娘。
裴玄静骑着踏雪骢奔出大明宫时,虽只是惊鸿一瞥,杜秋娘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马背上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裴玄静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计划,竟然办成了!
杜秋娘喜极而泣,郑琼娥在一旁默默地陪伴。一盏红烛尚未点尽,映着两张国色天香的面孔,各怀心事,各自悲喜。
再也没有人提起裴玄静这个名字,仿佛她从未在大明宫中出现过。
太液池畔的蘋花已老,大明宫中的秋色越来越深了。
杜秋娘还在梳妆,按惯例再过半个时辰皇帝才会召唤她,所以她磨磨蹭蹭地并不着急,在郑琼娥端上来的金盆中挑了好久,最后找出一束白色的四叶小花来。
“咦,这不是蘋花吗?”
郑琼娥忙说:“这是她们采了自己玩的吧,怎么放在金盆里了?”说着便要将蘋花捡出去。
杜秋娘拦住她,问:“我在太液池旁看到大片的蘋花。听说是圣上吩咐栽的?”
“是。”
“为何?”
“圣上最爱的女儿普宁公主喜欢蘋花,可惜公主福薄,年方十七岁便薨逝了。圣上痛心不已,后来便命人在太液池边栽了大片的白蘋。我想,是聊寄怀念之情吧。”
“哦,原来是这样……”杜秋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蘋花举到鬓边,照着镜子道,“倒是不俗,你觉得好看吗?”
“万万不可。”郑琼娥劝道,“咱们大唐崇尚的是富丽华贵,这水泽边的蘋花再美也是无根低贱之物,怎可去见天子?”
“不是啊,你方才不是说蘋花乃普宁公主所爱。而且我这些天看见圣上翻阅柳子厚的诗集,里面有一句‘欲采蘋花不自由’,圣上时常念诵,看样子喜欢得很呢。”
“真的不行。”郑琼娥还想劝阻,宫婢入内:“圣上命娘子速去。”
杜秋娘惊道:“这么早!”她一阵心慌,是出什么事了吗?连忙对镜再理了理鬓发,顺手便将那束蘋花簪到发髻上,但见在清丽小花的衬托下,镜中之人越显得秋瞳剪水,面庞宛若出水芙蓉一般生动。杜秋娘斜了郑琼娥一眼,昂首而去。
刚一进殿,她便听到皇帝焦急的声音:“钥匙呢?你看见朕的钥匙了吗?”
“什么钥匙?”
“金匮的钥匙啊!”
“哦。”这些天她总是看见皇帝捏着一把小小的纯金钥匙,独自转到云母屏风后面,打开放置在长案上的一个金匮。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都带着绝无仅有的肃穆神情,以及遍布通身的紧张,仿佛金匮里盛放的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杜秋娘很想上前去看一眼,但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她还发现,每次看完金匮后,皇帝都会沉默很久。在那段时间里,他既不像造访平康坊的神秘风流的李公子,也不像大明宫中主宰天下苍生的皇帝,而更像是一个对天命无比敬畏,偏又不肯轻易认命的、自相矛盾的普通人。杜秋娘不敢打搅他,只能在旁边静静地守候,等待他恢复常态。
“是这个吗?”她从御榻的角落里翻出一把金光灿灿的钥匙。
“对!”皇帝一把抢过去,“怎么会在这里?”又看了一眼杜秋娘,“哦,肯定是朕疏忽了。”
他转身便向屏风后走去。
杜秋娘只得坐下来,又要等待了。她百无聊赖地抚弄起皇帝赐的紫檀琵琶,却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把琵琶,他至今还未命她为他弹奏过。
突然,从屏风后面传来一记很响的“咣当”声。
杜秋娘吓得跳起来,奔到屏风前又站住,小心翼翼地朝内唤道:“大家……”
皇帝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且喜且悲的表情。
“它变了。”他的声音也显得格外脆弱。
“变了?什么变了?”
“它真的变了!第二象恢复原样了!”
“什么……第二象?”杜秋娘如坠五里雾中。
“神明显灵了……”皇帝突然哽咽起来。杜秋娘看着他眼中的泪光,正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猝不及防被他用力揽入怀中。
“你是朕的吉星,朕的吉星!”皇帝在她的耳边喃喃,双臂将她抱得死死的。
杜秋娘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却又心驰神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洋溢全身。
“等等。”皇帝又将她松开,“你先弹奏一曲,弹完朕再去看一次。”
杜秋娘只得遵命抱起琵琶,弹起了《金缕衣》。她这一辈子都没弹得如此心不在焉过,烂熟于心的一首曲子竟然弄到荒腔走板,幸好皇帝比她更加心神恍惚,完全没有听出异样。
这一曲真是长得难以形容。终于曲止,皇帝又转到屏风后去了。杜秋娘稍待片刻,还是忍不住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屏风旁,以帷帘为遮向内窥视。
她看见了什么?!
皇帝匍匐于地,正向着案上的金匮长跪稽首。
杜秋娘入宫以来,都只见众人跪拜皇帝,何曾见过皇帝跪拜。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连忙悄声退回榻上坐下,心儿兀自跳动不已。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再次出现了,神色却已十分平静。
“你过来。”
杜秋娘顺从地坐到他的身旁。
“朕封你为妃吧。”他随随便便地讲起这个话题来,就像丈夫在和妻子说家常,“朕没有皇后,只有一个正妻郭氏封为贵妃。今后,你就是朕的秋妃,怎么样?”
“那……好吧。”实在太意外了,杜秋娘有点发蒙。
见皇帝一笑,她才想起自己应该谢恩的,刚要起身又被他轻轻按住,“等诏书下时再谢恩吧。另外,朕还要给你改一个名字。”
“改名?为什么?”
“你既要做朕的秋妃了,怎么还能叫秋娘。况且秋字之意肃杀,朕也不喜欢。”
“那我该叫什么?”
“叫仲阳。朕刚刚给你想的,仲阳,是春回大地的意思。今后你就叫做杜仲阳。”
“杜仲阳。”她忍不住笑了,“好听是好听,就是不太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皇帝也笑道,“你还想要什么?朕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我想要……”她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专宠。”
“专宠?什么意思?”
“就是在整个后宫里,大家从此只能宠爱我一人。”
皇帝目瞪口呆:“这种要求你也提得出来?”
“哼!我就不该指望皇帝也会一心一意!”杜秋娘立即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说,“还是我太傻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也许……朕可以考虑考虑?”皇帝笑起来,“也许朕有一秋妃,足矣?足矣。”
杜秋娘顿时没了脾气,倚在皇帝的肩头,又娇嗔地道:“妾还有一个要求。”
“你还得寸进尺了?说吧。”
“马上就要入冬了。大家能不能命人将殿里的冰块移出去?”杜秋娘娇声说,“我有些怕冷。”
“怕冷,多穿点不就行了?”
“穿多了太臃肿,不好看嘛……”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抚弄她的秀发:“嗯,这是什么花?”
“蘋花。”
皇帝皱起眉头:“为什么簪它?”
“我以为你喜欢……”
“不,朕不喜欢。”皇帝将蘋花从她的发髻上摘下,随手掷于地上。
“大家喜欢什么花?”她有些微的慌张。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低声说:“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牡丹。”
在龙涎香环绕中,杜秋娘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昨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她本该早点行动的。裴玄静交代得很清楚:一旦自己不在大明宫中,不管是死了还是走了,杜秋娘都必须立即按计行事。
但是杜秋娘等了好几个夜晚,皇帝的睡眠太差,极小的动静也会把他惊醒,最后她迫不得已,才按照裴玄静的指示,在龙涎香中添了一点点崔淼的迷魂香粉。
皇帝沉睡后,杜秋娘用钥匙打开金匮,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
虽然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了,但将预先调好的雌黄汁抹到那几个红字上时,她的手仍然抖得厉害。谢天谢地,第二象加上第三十三象,总共才四个字需要改。雌黄汁是宋若伦亲手调制的。宋若华在柿林院中校书时使用的雌黄汁,经过宋若茵的巧妙调配,已能达到去除原先字迹毫无痕迹的效果。再在上面重新写字的话,只要笔迹掌握得当,几乎没人能看出是修改过的。这项涂改古书的绝技,只有柿林院中的宋家姐妹掌握着。宋若昭在失踪前一夜,曾专门叮嘱宋若伦,假如自己出了意外,宋若伦便要完全信赖裴玄静,并将此项绝技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于是裴玄静从宋若伦的手中取得雌黄汁,再转交给杜秋娘练习。她不仅要练习天衣无缝的涂改,还要练习在抹去的红字上面,重新写上以假乱真的黑字。杜秋娘悄悄地练了一遍又一遍,此刻想来还后怕,真不知自己昨夜哪来的勇气。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接下去她还要帮皇帝戒除金丹,对此她充满信心。
现在她甚至很庆幸,几个月前崔淼能在浣花溪头找到自己。
杜仲阳憧憬着未来,就像刚刚得到的新名字一样:春回大地。
9
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仿佛还在眼前,元和十五年的新年又到来了。
延续数十载的削藩战事在上一年彻底终结。击溃吐蕃的进犯后,边境上亦风平浪静。迎佛骨的疯狂喧嚣早已散尽,元和十五年的新年祥和而平静,甚至都有些冷清了。
休养生息,整个大唐都在用心体会并且尽情享受着这四个字。
皇帝干脆把一年一度的元日大朝会都取消了,理由虽是圣躬不虞,却丝毫没有引起朝野内外的恐慌。因为朝臣们都知道,停服金丹月余,皇帝的身体正在逐渐好转。尽管元日朝会取消了,延英殿召对照常举行,一切有条不紊。
元和十五年元月庚子日。是夜,皇帝命秋妃离开清思殿。秋妃自入宫后即得专宠,几乎夜夜侍寝,所以被遣离时颇不情愿。但她了解皇帝的脾气,并不敢有二话。
秋妃走后,皇帝一人在殿中独坐良久,方召唤心腹内侍陈弘志呈上那把匕首。
那把匕首,指的正是皇帝久寻未果,最后却由秋妃意外带回的纯勾。
皇帝从陈弘志的手中接过纯勾,便吩咐道:“你退下吧。”
陈弘志如常消失在帷帘后面。
隔了整整十五年,终于要与它直面相对了。皇帝咬紧牙关,拔刀出鞘。
一道寒光划过眼前。是错觉吗?皇帝仿佛看见,整座殿中的红烛都在寒光下猛烈摇晃起来,而他掌中这段凌冽的秋水之上,似乎也浮现出斑斑红色——是血迹吗?
不可能。纯勾是滴血不沾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今天,当自己从父亲的胸前拔出纯勾时,上面确实连一滴血都没有,干净得仿佛刚刚淬炼出来的新刃。而他自己的袍袖上、衣襟上却沾满了父皇的血,最后只能将整套衣服烧掉了事。
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父皇退位到兴庆宫中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登基之后的皇帝面临各种内忧外患,对兴庆宫却并不担心。一个瘫痪失语的太上皇能够对皇帝形成什么威胁呢?相反,皇帝倒很愿意给全天下做出纯孝的示范。在内心深处,皇帝对父亲的软弱无能相当鄙视,对父亲在位期间,短短六个月内的所作所为也不敢恭维,但毕竟是父亲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没有父亲苦苦支撑了二十六年的太子生涯,没有他以隐忍的智慧一次次化解舒王夺嫡的企图,没有他在那六个月中不惜以有失皇家体面的手段除掉对手,今天自己也绝对坐不上这个皇位。所以虽然自己忙于政务,不能常来兴庆宫中问安侍药,但皇帝从没有阻止过弟妹们前往。就在刚刚过去的新年元日,他还兴师动众地率领百官来到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
太上皇卧病,见不了百官,上尊号只是皇帝尽孝的表演而已,但皇帝演得很投入,把自己也感动到了。从很小的时候起,皇帝与父亲的关系就越来越不和睦。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在太上皇禅位后,皇帝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要改善彼此的关系。在成为一个好皇帝之外,他还真心地想当一个好儿子。
但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元日,吐突承璀将罗令则从明州秘密带回,押入大理寺中。裴玄静在实录中读到的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矫诏谋反云云,全都是编造的。实际上,罗令则和倭国遣唐僧空海一起到了明州,原计划共同登船渡海,但罗令则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没有上船,而是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
皇帝派出吐突承璀追杀过去,半途截住了罗令则。罗令则经受了最残酷的刑讯,抵死不认谋反之罪,只要求再见一见太上皇。皇帝怎么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就在皇帝率领百官去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的同时,罗令则在大理寺中被吐突承璀活活打死了。后来为了平息渐起的流言,吐突承璀又在皇帝的授意下,炮制出了一个矫诏谋反的故事,还特意把事情发生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月,以乱视听。为了增加真实感,吐突承璀甚至找来了一个所谓的共谋犯——彭州县令李谅。可怜这个李谅,只因曾经受到过王叔文的赏识,在永贞时期短暂升职,就被莫名其妙地牵扯到这起案子中,以至于家破人亡了。
从兴庆宫上尊号回来不久,皇帝就得到了吐突承璀的报告。许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恨一起爆发出来,皇帝又怒不可遏地冲进兴庆宫中,在太上皇的病榻前暴跳如雷,像个疯子般地吼叫着,要父亲说清楚罗令则回京到底想干什么!
他还清楚地记得,狠狠发泄了一顿后,自己也感觉失控了,头昏脑涨地走到外面想去冷静一下,随即便听到俱文珍从屏风后发出的叫声。等他冲回到父亲榻前时,纯勾已经插在父亲的胸口上。震惊过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掩盖真相。俱文珍瘫软在地,所以他只能自己将纯勾从父亲的胸口拔出来,又在情急之下,把它塞进俱文珍的手中。
纯勾滴血不沾,但是父亲的血却沾在他的手上,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皇帝捧着纯勾,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
他已经受够了惩罚。整整十五年来,他从没有一天能够释怀。因为他一直相信,是俱文珍揣度自己的意思动的手,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应当承担弑父之罪。现在,裴玄静揭开的真相虽帮他卸下弑父的罪名,却更加重了他的良心负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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