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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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了,已经伺候他睡下了。”

“……李复言呢?”

“您的那位朋友啊?他什么都没吃。唉,这人也怪,除了郎君在时,几乎不吃饭,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韩湘打断他:“你还记得他是何时来府中当门客的吗?”

仆人瞪大眼睛:“门客?不是吧,阿郎从来没有这个门客啊。”

韩湘盯住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一直以为他是郎君带回来的朋友啊。”仆人一脸无辜。

“没事,没事。”韩湘从仆人手中接过灯笼,迈进黑沉沉的院子。

刚回来时散落一地的杂物早收拾起来了,院中更显空旷。长长的穿廊上,为了节省并不点一盏灯笼。在今天这样没有月光的夜晚,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座韩府就像死了一样。

西厢的房门半掩着,烛光摇摇,从门下的缝隙里透出来。

一条长长的人影来到门后,停下来。韩湘也在门外站定。双方无声地对峙片刻,“吱呀”一声,门敞开了。

李复言道:“韩郎回来了,找我吗?”

韩湘点头。

“请进。”李复言指着坐榻,“韩郎,坐?”

韩湘站着不动:“李兄在我家中待了多久?”

李复言咳了几声,方道:“却是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难道李兄不是上元节前几天来的吗?这么切近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等韩郎到了我的年纪,就会发现越是切近的事越容易忘记,越久远的往事反而记得越深刻。”李复言意味深长地说。

韩湘冷冷地问:“你究竟是谁?”

“在下李复言,韩夫子的门客。”

“我叔公并无这样一位门客。”

李复言沉默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复言是否李兄的字,而不是名?”

李复言的唇角一扬:“原来韩郎连这都打听到了?”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李复言!”韩湘厉声道,“李复言早就死了!”

李复言微微点头:“看来,韩郎什么都知道了。”

韩湘跨前一步,直视对方道:“我只知道曾有一个李姓、名谅、字复言的人参与了罗令则逆党的谋反,早在永贞元年时就被处决了。”顿了顿,补充道,“那是整整十五年前的事情!”

李复言长声喟叹:“那件事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转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你!”韩湘咬紧牙关,“你当真是鬼?”

“人与鬼所差的不过是一口气,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说得有理!”韩湘道,“好,我就当你是死于十五年前的李复言的鬼魂。烦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了吗?”

“你为何要陷害段成式?”

“陷害?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鬼故事。那位小郎君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可那是一个诅咒君王的故事,段成式已经因此被神策军抓走了!”

“怪我吗?”李复言满脸讥笑。

韩湘气愤不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段成式与你何冤何仇?”

“韩郎刚刚提起我的死……”

“你的死?”

李复言凄恻地说:“好好查一查那段往事吧!你就会懂得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枉死者从地狱里发出的悲号——冤呐!”最后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仿佛携带着满腔血泪,竟使韩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韩湘定了定神,又道:“永贞元年段成式才刚出生,就算你是蒙冤而死,也与他无涉呀。你为什么要害他?”

李复言悠悠地回答:“我就是要害他。”

“你!”韩湘气结,“好吧。既然你都承认了,就随我去京兆府走一趟。我才不管你是人是鬼,只要你把刚才的这番话,再对京兆尹大人说上一遍!”

他伸手去拉李复言,哪知刚碰到对方的袖管,指尖上便掠过一阵刺骨的凉意,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李复言“嘿嘿”地笑出了声。

韩湘突然想到: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李复言,在给段成式设下圈套的同时,又跑来韩府中住下,只能说明在他的计划中,还有针对叔公韩愈的一环!他问:“你为什么要到韩府里来,是在打别的鬼主意吗?”

“我是鬼,不打鬼主意,还能干什么?”

韩湘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搭到剑柄上。李复言扫到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韩湘厉声问:“你是不是还想害我的叔公?”

李复言发出一阵猛烈的呛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勉强喘息着说:“我在府中的这些日子……韩郎一直与我在一起,我做了什么……难道韩郎看不见吗?”

韩湘决定不再恋战:“行了,就请李兄跟我走一趟吧!”

“好,好。”李复言果真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我会按照韩郎的要求,告诉京兆尹大人,段成式的故事是从我这里听来的。与此同时,我也会告诉京兆尹大人,我的故事是从韩夫子这里听来的。”

“你!”韩湘简直被他气疯了,高声斥道,“京兆尹大人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难道他宁愿相信我是鬼?”

韩湘一愣。

“韩夫子因佛骨之争遭到贬谪,故对圣上怀恨在心。他在《谏佛骨表》中已经出言不逊,诅咒了圣上。此番又编造出《辛公平上仙》的诡异故事,并借段成式之口使其广为流传,你觉得——这个故事,京兆尹大人会相信吗?”

韩湘咬牙切齿地说:“不会!”

“但他一定不敢隐瞒,必会将这番说辞一五一十地报予圣上。那么,圣上会不会相信呢?”李复言满脸阴笑,“什么才是圣上最忌讳最憎恨的事呢?我相信,凡被《辛公平上仙》牵扯到的人,不论是谁,圣上都不会放过。所以,只要你敢把我送去京兆府,我便张口乱咬,能咬谁就咬谁,定要将这长安城闹得血雨腥风,殆无宁日!”

韩湘气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总之,要么将我送去京兆府,这样便会牵连更多人;要么放过我,但是你的朋友段成式所说的话,就会被当做抵赖罪行的胡言乱语,任谁都别想救他了。”

韩湘“噌”的一声拔出佩剑:“我就不信逼不出你的实话!就算你是鬼,我韩湘子手中的这柄剑,亦能杀得!”他挺剑对准李复言的胸口,“你想不想再死一次?!”

李复言呆了呆,突然怪叫着朝门外冲去:“快来人呐!救命啊!”

“站住!”韩湘提剑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奔上穿廊。太黑暗了,只有前方布袍掀动时的灰色影子依稀可辨。也许李复言真的是鬼,平时看起来病体衰弱,此时却跑得极轻极快,韩湘反而东碰西撞、磕磕绊绊,前面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远了。

正在焦急之时,突然射来一道红光。

“郎君?你们在做什么啊?”是仆人听到响动,提着灯笼找来了。

韩湘大叫:“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仆人闻言截住李复言。两人相互推搡起来,灯笼落地,火焰迸现。韩湘几步赶到,仆人已被李复言掐住脖子,正在拼命挣扎着。

韩湘高高地举起剑,喝道:“快放手!”

扭曲的红光中,李复言的面孔狰狞似魔。仆人已经在翻白眼了,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咯咯”声。

韩湘的剑刺了出去。

鲜血绽开,染红了李复言的灰布袍。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了下去。

仆人尖叫:“哇呀,杀人了呀!”

韩湘扑上去。满手的血,还是温热的。李复言翕动着嘴唇,艰难地说:“韩郎……快、快走……离、离开……长安……”脖颈上的最后一丝搏动停止了。

韩湘自语:“我杀人了?”

“可不是吗郎君!这可如何是好呀!”

韩湘凝视着这张青白色的脸——李复言的确是人,不是鬼。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他是韩湘平生所杀的第一个人,而且韩湘看得清清楚楚,他是自己将胸膛送上来的。

韩湘从未想过有一天真会动手杀人,更想不到此时此刻心如刀绞,似乎刚刚葬身在自己手下的,并非是一个居心险恶的仇敌,却是一位离散多年的挚友。自己本应助他、护他,却阴差阳错地杀了他。韩湘直觉到,即使有朝一日能够解开李复言身上的谜团,这份憾恨也必将缠绕自己终生了。

子时,一驾马车无声无息地出了长安春明门。走出一段路后,又悄然停靠在终南山的暗影中。

马车里,韩湘对郭浣拱手道:“多谢了。”

郭浣豪气地说:“谢什么。腰牌反正偷都偷了,不用多可惜。”

“京兆尹那里不会察觉吗?”

“没事,我这就给他放回去,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郭浣又道,“亏得今天晚上我在段府里,本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你正好能找到我,否则你也通不过夜禁,跑到安兴坊我家里去。”

“是啊,我的运气还不错。”韩湘苦笑着说,“你不会觉得我当了逃兵吧?”

“怎么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可是圣人的道理啊!”顿了顿,郭浣又懊恼地说,“偏是段成式这家伙死脑筋,否则我连他也一块儿送走了。”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听说吐突承璀原要把他带进宫去审问,可是圣上命先押在大理寺了。”

“在大理寺好点吧?”

“那当然。真要落到吐突承璀的手里,十个段成式也扛不过去。”

韩湘点头:“想必圣上也知道这一点。”

“对。我爹也说了,就算是看在死去的武相公的份上,圣上也得手下留情的。”

“所以说,段成式心里还是有数的。”韩湘勉强笑道,“这个鬼精灵,知道自己不至于吃大亏,所以才肯自首。要不然,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呵呵,就是。”郭浣也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韩湘又道:“我在想,段郎一口咬定辛公平的故事是听来的,虽说没有办法证明,但别人也没有办法证明他在胡说。所谓鬼神之事,本来就扯不清楚。要不怎么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郭浣一拍大腿:“对啊!况且咱们圣上,本来就特信这些个。”

韩湘正色道:“但你要尽快设法通知段成式,绝对不能提起李谅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一旦提起这个人,就会牵扯出多年前的往事与恩怨,便再也不能推到鬼神上去了。”

“可是……”

“你听我说,陷害段郎绝非李复言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他肯定还有同党。我们对他的同党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的目标应是武家和韩家无疑,我们只有查出背后的关系和隐情,才能真正帮助段郎洗脱冤情,也才能避免今后的祸端。”

郭浣频频点头:“应该怎么做呢?”

“让段成式在圣上和吐突承璀面前继续装傻充愣,把辛公平的故事编得越邪乎越好。反正世人皆知段郎喜好妖魔鬼怪的传说,说得再离谱都没关系。我已把李复言的尸首藏在韩府后院了。你回去之后,赶紧找机会去一趟,将尸体运到妥当的地方保存起来。我家中的仆人会帮忙。我已嘱咐过仆人,等尸体运走后,他自会去潮州投奔叔公。然后你再想办法找一找永贞元年办理过罗令则谋反案的人,但凡能找到一个当年旧人,就带去认尸,辨一辨死者到底是不是李谅。”

“我明白了。”郭浣想了想,又问,“万一找不着当年的旧人呢?”

“实在找不到,就找个合适的地方,把他安葬了吧。”韩湘长叹一声。

交代得差不多了,两人都安静下来。韩湘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李弥。折腾到现在,他仍然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右手中依旧牢牢攥着那支破烂不堪的金簪。

韩湘叹息:“要不是为了他,我留下来又何妨。可是万一我出了事或者被抓,他怎么办?既然静娘把他托付给了我,我便要负责到底。”

郭浣问:“韩郎打算去哪里?我这里若是得了消息,怎么告诉你?”

“我将去太原府投奔裴相公,你有消息可以送到那里去。”

“成。”郭浣撩起车帘向外望了望,“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郭浣下车时,韩湘又叫住他:“郭郎,如果有机会见到裴炼师,请你务必转告她,我带着李弥走了,让她放心。”

“没问题。”

“还有……麻烦你也给段成式带一句话。”

“什么话?”

“请你告诉他,‘鬼花不语,频笑辄坠’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故事。我相信他定能平安度过此劫,因为万物有灵,段成式是生来为它们写故事的人,所以它们也一定会护佑他。”

第三章

水如天

1

在长生院香气氤氲的暖阁中只待了一小会儿,柳泌的额头就开始冒汗了。暖阁四周,椒壁芬芳,厚厚的暖帘层层叠叠,挡住严冬的寒气。尤其是铜炉中燃着的“瑞碳”,十分稀罕。这种木炭由西凉进贡而来,色青坚硬,燃烧时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所以整个暖阁中可以用“温暖如春”四字来形容。

郭贵妃从屏风后走出,仪态万方地落座后,便半真半假地嗔怪起来:“你们也太没眼色了,没看见柳国师都出汗了吗?怎不为国师宽衣?”

宫婢连忙上前,小心地伸出双手:“国师,请除去大氅。”

柳泌一惊,不由自主地拢了拢鹤羽大氅的前襟:“不必了,我还是穿着吧。”

郭念云嫣然一笑:“柳国师是在圣上那里冻怕了吧?”

柳泌不答。

郭念云问:“我怎么听说,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圣上还要用冰?柳国师可知否?”

“知道。”柳泌傲慢地回答,“那是因为圣上服了贫道炼制的仙丹,体内阳气充裕,自然不畏严寒。”

“哦?国师的丹药如此神奇,倒是令人惊叹。只是国师的道行至深,为何自己却会怕冷呢?”

柳泌“哼”一声:“贵妃有话便明说吧,不必含沙射影。”

“含沙射影?”郭念云沉下脸来,“我郭念云自小就没学过什么叫作含沙射影!有话明说?哼,我是怕柳国师你担当不起!”

“请贵妃赐教!”柳泌竟也毫无惧色。

“我听说圣上服丹后腹内燥热难耐,才需用冰的寒气加以克制,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阳气旺盛吗?而且,圣上从一日一丹,增至如今一日三丹,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贵妃何不直接去问圣上呢?”柳泌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自从贫道为圣上献炼丹药以来,朝野内外各种非难不绝于耳,不但对丹药的好处视而不见,还一味谗言说贫道的丹药有害于圣上。我如果没有领会错,贵妃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吧?”

“你没有领会错。”郭念云盯住柳泌。

“贫道还是那句话,是圣上每天在服丹。丹药究竟有益还是有弊,圣上比任何人都清楚。贫道在三清殿中炼丹,出不得大明宫一步。如果贫道所献的丹药有半点瑕疵,圣上随时可以要了贫道的性命。可是圣上仍然对贫道恩遇有加,却又是为何呢?”

“因为你的丹药有鬼。”

柳泌怒目圆睁:“请贵妃明示!”

郭念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在金丹中放了致人上瘾的药物,从而使圣上须臾离不开你的丹药,也就离不开你。而你,因此才能保下这条狗命,甚而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你这个国师的封号,就是用荼毒圣上的龙体换来的!”

柳泌大惊失色!他在大明宫中起起落落,一直遭到各种非议,嫉妒、怀疑乃至憎恨,这些柳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坚持一点,只要控制住了皇帝,便能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就连最有实力把柳泌像只臭虫般碾死的吐突承璀,不是也对他敬而远之了吗?柳泌以为自己在大明宫中再无后顾之忧,却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突然又跳出来一个郭贵妃!

大明宫中人尽皆知,郭念云素与皇帝面和心不和,柳泌根本不信她会发自真心地关怀皇帝。那么她今天说的这番话,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高傲到目空一切的郭贵妃,从来对柳泌不假颜色,为什么会突然针对起他来了呢?

无论如何,对于郭念云的可怕指控,柳泌必须反击。

他义正辞严地说:“贵妃如果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是血口喷人!”

“我没有证据。”

柳泌嚣张地笑起来。自己在丹药中做的手脚无人能够识别,即使御医们察觉有问题,也只能口说无凭。早在三年前,吐突承璀就企图从丹炉和药物中查出端倪来,结果不也是徒劳无功吗?果然郭念云只是诈人而已。

郭念云摩挲着怀中的香熏暖炉,悠悠地问:“国师就不担心吗?”

柳泌挑衅地反问:“贫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圣上服了你的金丹,假如哪天真的羽化升仙了,国师将如何自处呢?”

柳泌瞠目结舌:郭念云连续地语出惊人,到底想干什么?

郭念云欣赏了一会儿柳泌惊骇的模样,方道:“柳国师道行深厚,深谙炼丹秘术,一定能算出圣上升仙的吉日、良辰吧。”

此话一出,柳泌几乎要被吓瘫了。

郭念云还不肯放过他:“究竟是哪一天哪一个时辰,柳国师能不能告诉我呢?我也好有所准备。”

“贵妃娘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柳泌吃罪不起啊!”

“国师怎么了?为何突然如此慌张?”

“贵妃娘娘刚才的话一旦传扬出去,贫道可是要被千刀万剐的啊!”

“那也不一定。”

“啊?”柳泌惊惶地看着郭念云。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柳泌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良久,郭念云才用厌倦的语气道:“柳国师先下去吧。我以后有事,再请你来。”

“是。”柳泌面色惨白,躬身退了出去。

郭念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得像要虚脱了似的。

到头来,她还是说不出口。

好在柳泌已经被慑服了,郭念云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所以,晚点再说也来得及。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念头酝酿已久,但真到提起时,仍然感到了剜心刺骨般的痛,而非原先以为的恐惧。

难道,自己对他仍存有一丝情分吗?

不。即使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一丝情分也早在年复一年的猜忌和冷漠中消耗殆尽了。她对他的仇恨,累积了那么久那么深,难道还不足够赋予她勇气,支撑她去采取必要的行动吗?

绝对是必要的!

过完年皇帝才满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阳院中的太子并不受到重视,因为在众人看来,皇帝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至少还能在位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储君之位尚存变数。

但对于郭念云来说,正是这种不确定快要把她逼疯了。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刚罢免了宰相崔群,再度令郭念云对太子的地位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崔群是朝中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宰相,一直很受皇帝的器重。前太子李宁去世之后,皇帝举棋不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决定立郭念云所生的李恒为太子,还特意吩咐庶长子澧王上了一篇推让表。当时崔群便谏道,只有对自己应得的才需推让,如果本不应得就谈不上推让。澧王是庶子,太子之位本来就轮不到他,所以上推让表是多此一举。

崔群的这番仗义执言颇令皇帝难堪。其实崔群算不上郭系人马,也从不对郭家趋炎附势。他支持立郭念云所生的嫡子为太子,完全是基于宗法体制的正统,所以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然而前不久,就是这样一位忠直又能干的宰相,仅仅由于替皇帝上尊号的争论便遭到了贬谪。当时,宰相皇甫镈主张加“孝德”二字,崔群却认为已有的“睿圣”二字包含了孝和德的意思,没必要再重复。本来只是很小的意见分歧,竟令皇帝勃然大怒,很快就找了一个理由,罢免了崔群的相位,打发他去当湖南观察使,逐出京城了。

朝野对此有诸多议论。有说是皇甫镈小人谗言,成功地排挤掉了朝中对手;也有说是皇帝素来对“孝”字最敏感,崔群这回直言没有掌握好分寸,犯了皇帝的大忌。但郭念云却嗅到了别样的危险气息。

她知道,皇帝对太子李恒从来就没有满意过,那个该杀的吐突承璀也一直在私下撺掇皇帝,废了李恒的太子位,重立澧王为太子。吐突承璀是皇帝的头号心腹,他敢于运作此事,只因为他看透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想法。换句话说,皇帝是在利用吐突承璀之口,将自己不可告人的企图暴露出来。

罢免崔群,除了别的原因,一定还有为换储而扫除障碍的目的。

正当郭念云惴惴不安时,又由佛骨引发了吐蕃囚犯的案件。对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起未遂的解救人质案,但对于郭念云来说,却是心底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二十多年前的噩梦重演,从金仙观到太极宫的密道中,再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过程。而郭念云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吐蕃人质逃亡中,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她侥幸地死里逃生了,对于皇帝乃至先皇的恨,却从此深种在郭念云的心中,发枝开叶,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想当年她才刚嫁给广陵郡王李纯不久,便与他赌气跑到金仙观去修道。郭念云承认,自己那时确实任性了些,但李纯对她这位新妇的冷漠态度,恐怕连出身小家小户的女子都受不了,更遑论自视甚高的她。须知郭念云的母亲可是赫赫有名的升平公主,当年嫁入郭家时被丈夫教训,回宫去向代宗皇帝哭诉,代宗皇帝就曾含泪劝女儿:忍了吧。若不是郭子仪再造唐室,这江山早就不是咱们李家的了。

所以,李纯有什么权利让她郭念云看脸色?

那一次,正是先皇安排郭念云去金仙观修道的。金仙观是皇家道观,配得上郭念云的身份。就如代宗皇帝帮女儿升平公主在亲家面前打圆场,先皇身为郭念云的公公,也是在竭力周旋,替儿子李纯弥补吧。

然而金仙观下的地道直通太极宫中三清殿下的地牢,地牢里还关押着吐蕃重犯论莽热,这个绝密在当时只由先皇掌握着。论莽热意外逃脱,在金仙观中大开杀戒,郭念云差一点儿就成了吐蕃人的刀下鬼,先皇自然不可能未卜先知,所以只能说他顾虑不周,好心办了坏事。幸亏郭念云毫发无伤,案发后便吸取了教训,乖乖回广陵王府做她的郡王妃去了。

秘而不宣的却是,郭念云当时已经怀有身孕。金仙观一案中,她受到惊吓,回家后不久便小产了——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就这样,郭念云失去了为李纯诞下嫡长子的机会,等她再度怀孕生子时,只能排行老三了。

这是一系列意外的结果,怪不得任何人,倒像是老天对她的捉弄。但当郭念云因为自己封后和儿子立嫡备受挫折之后,心中渐渐形成了一种可怕的猜疑:金仙观的劫难,根本就是皇帝与先皇父子针对自己的恶毒阴谋。

因为要利用郭家的势力,所以才娶郭念云为正妃。但又不想让她诞下嫡长子,以防下一代皇帝的身上流着郭氏的血,外戚的力量太过强大,难以控制。所以才有了金仙观中所发生的一切!

在郭念云的反复琢磨中,这个想法渐渐成了无可争辩的定论。她不去想,最初正是自己和李纯闹别扭要进的道观,也不去想吐蕃人怎么可能与东宫相互勾结,更不去想李纯父子即使再包藏祸心,也不可能用放走论莽热为代价。毕竟,大唐还是他们的天下。

所有的道理她统统不管。郭念云就是要把人生中所有的失意、悔恨和不满全部怪罪到皇帝的头上,唯如此,她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恨他,一直恨下去。

金仙观的惨剧再度上演,更让郭念云感到是上天在提醒自己,应该彻底抛弃对皇帝的幻想了——他绝不会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的。罢免崔群只是第一步,只要他想换储,就一定能有条不紊地、坚决而持续地实施他的计划。就像他花了整整十五年,终于把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一个一个地收服,让天下重归于李唐一统。

除了权力和智慧,皇帝的意志力才是最令人生畏的。郭念云深知,自己和儿子不是他的对手。

她曾经一心巴望,儿子能安安稳稳地当着太子,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先下手为强,在皇帝换储之前就夺下皇位!

那也就是说,皇帝必须尽快死掉。只要皇帝死时,还是郭念云的儿子在当太子,就没人能够阻止他即位。可是才刚四十出头,又一向健康的皇帝怎么会突然死亡呢?

郭念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但必须策划周密,因为皇帝暴卒必将引起朝野震动,到时候追查起来,决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当然,即使真被查出什么来,郭念云也是不怕的。因为那时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是她的儿子了。只是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就像今天的皇帝,再怎么铁血强硬,却在一个“孝”字之前屡屡失态,终究于颜面有害,于权威不利。

所以郭念云下定决心,大逆不道的事情就让自己来做吧。太子无需介入,甚至不必知道。这份恩怨本来就是她与李纯两人之间的。

天赐良机。在太液池边无意间看到的一幕,再加上陈弘志透露的信息,使郭念云的心中飞快地成形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太过大胆而狠毒,把她自己也吓坏了,以至于当她步步为营,成功地将柳泌装入彀中时,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她没能说出口的计划是:让柳泌直接在丹药中下毒。

郭念云认为,柳泌的丹药迟早会要了皇帝的命,自己只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加快速度。柳泌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皇帝一死,自己的靠山就倒了,如今飞扬跋扈结下太多仇家,到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光用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所以柳泌应该感激郭念云,为他指出了一条生路。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只要柳泌立下汗马功劳,继任的皇帝就不会亏待了他。

尽管没有明说,他们今天还是达成了共识的。对于郭念云来说,这就够了。

2

皇帝派来玉晨观的内侍,向裴玄静捧上一把纯金的钥匙。

“圣上命我将金匮的钥匙交给炼师。”

“给我?”

“圣上口谕,宋学士对凌烟阁异象的解释尚不足信,命裴炼师继续调查。”

裴玄静愣住了。

“裴炼师?”

“妾遵旨。”裴玄静双膝跪倒,从内侍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钥匙。

“裴炼师请起。”内侍又道,“圣上已经传旨给凌烟阁的守卫,任何时候炼师都可以出入。马车已在外面候着了,请炼师即刻去凌烟阁查案。”

裴玄静将金匮的钥匙藏入怀中,登上了马车。

皇帝为什么要让自己介入凌烟阁一案呢?会不会是宋若昭要求的?也可能是自己曾进入过凌烟阁,被柳泌或者神策军们通报给了皇帝,于是皇帝便想利用自己来验证宋若昭的说法?

不管怎样,宋若昭在凌烟阁异象案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是否与《推背图》有关——这些都是裴玄静感兴趣的。裴玄静始终相信一点:从哪里开始,还要在哪里结束。所有秘密皆如是。既然皇帝给了机会,裴玄静不会放过。待胸有成竹之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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