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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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
作者:唐隐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8月
ISBN:9787214210722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历史
图书>小说>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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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易学奇书《推背图》,相传为唐代数学家李淳风与天文学家袁天罡所著,融易学、天文、诗词、谜语、图画为一体,仅六十则谶言便算尽天下大势。然自成书起,便版本各异,真假难辨,让大明宫充满腥风血雨……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象征大唐百年功勋与荣耀的凌烟阁,突发异象。玩火球的猿猴、一枯一荣的巨树……数个古怪图像,深夜时分出现在凌烟阁中。更为诡异的是,这些图像竟与相传预示大唐国运的《推背图》一一对应。
此时的大唐,削藩成功,正值中兴。然而大明宫内,人人自危。皇帝服用金丹,日趋虚弱。皇子、贵妃、权臣、宦官为谋求前路,各怀鬼胎。游离在宫廷斗争之外的女神探裴玄静,敏锐地发觉,此次《推背图》异变,与之前遇到的《兰亭序》《璇玑图》《长恨歌》中的种种谜团,有着一脉相承的诡异与野心。
纯勾出鞘,落幕的时刻即将来临……
作者简介
唐隐,著名历史悬疑作家,紫焰品牌作者。其笔下的大唐盛世精致细腻、神秘辉煌。代表作《大唐悬疑录》系列出版以来加印数次,连续两年成为年度畅销书,斩获当当网2015年度影响力作家奖,作品入选2017年国家图书版权输出奖励计划。繁体版一经上市,横扫台湾金石堂、博客来、诚品网络书店小说榜,引爆跨海阅读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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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扑哧”,随着烛花一爆的声音,周围突然变亮了。
段成式的眼睛迅速适应了光线的变化。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阔大的房舍中。哦,不对,此处梁架高耸,斗拱宏伟,绝非普通房舍的规制,应称之为殿堂更合适吧?
殿堂深广,光凭面前这支蜡烛的微光,根本望不到边。重重幔帐自顶悬下,堂中遍布阴影,空旷阴森。
仅有一人端坐在烛光对面。
半旧灰布袍,黑幞头下露出的发角已经斑白了,颌下的胡须倒还浓黑。额头上皱纹密布,两只眼睛里却精光熠熠,让人猜不透年纪。见段成式盯着自己,他微微点了点头:“在下姓辛,名公平。”
“在下段成式。幸会。”段成式问,“是你给我讲故事吗?”
“正是。”
段成式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憋住:“这是……哪儿?”
辛公平但笑不答。
段成式有些发窘。人家事先说好不暴露身份地址,自己当然不应该打听。可是这间殿堂气魄宏伟,里面却又空空如也,非庙非观,没有任何可供联想的装饰或布置,实在叫人匪夷所思。根据约定,段成式是被布套蒙头,乘马车而来的,所以完全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但此刻周围非凡的静谧,又纯然不像在俗世尘间。
再说这位辛公平,既然大费周章隐匿身份,却一见面就报上姓名,岂不怪哉?
段成式转念一想,多半是化名吧。也罢,不计较那么多了,听故事要紧,便拱手道:“听说,你有一个最难得的故事可以讲给我听?”
“那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段郎准备好了吗?”辛公平的语气肃杀中带着轻蔑,料定段成式会被吓倒似的。
越恐怖越好!段成式心想,否则怎对得起我受的这般委屈?遂挺直身躯道:“请说吧。”
“此事,还要从我与成士廉共赴长安说起。”
“成士廉是谁?”
“他是在下的一位同乡兼好友。当时,我二人各自担任的县尉之职都到了期,朝廷要重新任命我们。于是我与成士廉相约,一同由洛阳去往长安。”
“二位曾任哪两个县的县尉?是什么时候任期到了?”
辛公平注视着段成式:“段郎再这样追问喋喋,我就很难往下说了。”
段成式面红耳赤。
辛公平讥讽地说:“我看还是先约法三章吧。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段郎只能听,不能问任何问题。段郎若答应,我便说,否则……”
“我答应。”
为了收集全天下的奇闻怪事,段成式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直觉告诉他,今天自己将会听到一个最骇人听闻的故事,其诡谲可怕的程度必将远超以往。他紧张地握起拳头。
辛公平开始叙述了——
那天日暮时分,天上突然浓云密布,下起大雨来。四野昏暗如夜,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和成士廉赶到洛阳西面的榆林店避雨。
客栈里只剩下一张干净的床榻,但已有一位绿衣客人在上面休息了。客栈老板势利,见我们身着官衣乘马车,便想驱赶那位绿衣客人,为我们让出床榻。我阻止了老板,请绿衣客人仍在榻上休息。夜深,我与成士廉饮酒,邀绿衣客人一起。他欣然前来,介绍自己名叫王臻。大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因王臻也要去长安,便约好三人结伴。
次日上路后,我们却发现王臻有些古怪。他从不在白天与我们同行,但又总在夜宿时突然出现。他能准确地预言出我们前行时遇到的人和事,连将会吃到的食物都讲得分毫不差。
如此三番两次,我实在好奇,便乘在阌乡借宿的机会,询问王臻究竟有何神通。
他的回答让我和成士廉大吃一惊!
王臻说,其实他是来自阴间的迎驾者。迎驾,当指迎接皇帝。来自阴间的迎驾者,岂不就是来索皇帝性命的?
我不相信,天子上仙,怎么可能仅由王臻一个来迎驾?
王臻却说:“不止我一人,还有五百骑兵和一位大将军。我只是大将军的随从。”
我还是不信,那么多人都在哪里?
王臻微笑着回答:“前后左右都是,只是二位看不见罢了。”
随着他的话音,周围暮色四合的旷野上,突然刮起一阵瘆人的阴风。黑暗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成群的马匹,排着整齐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头。马上的骑士身披战甲,面孔被头盔遮得严严实实。最令人骇异的是,所有马匹的四蹄都不踏在地上,从地面升起的浓雾将它们托在半空间。
下一刻,整支骑兵队就又消失在夜色中。
我和成士廉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华阴既过,长安在望。是夜,我们共宿灞水馆驿。
王臻说:“大将军和我的使命是迎接皇帝上仙,实为人间难得一见的诡谲大事。我愿请辛县尉随同一观。”又指成士廉命薄,不宜观看上仙,让他先去长安开化坊投宿。
根本不容我们思量,一切便这么定下来。
翌日,成士廉自去投宿。夜幕降临时,我如约来到灞桥之西的槐树下。还未站定,便觉一阵阴风袭面,眨眼间,已有一队人马出现在面前,正是那支我已经见过的阴兵。一匹马跑在最前头,马上的骑士微微抬起头盔,我认出了王臻的脸。身披重甲的他威风凛凛,和客栈中落魄的绿衣客判若两人。
王臻带我去拜见大将军。大将军相貌威武,暗夜之中,身上的黑色甲胄仍然幽光锃锃,让人不敢直视。大将军嘱咐王臻照顾好我,遂下令入城。
就这样,我随着这队奇异的人马由通化门进入长安城。明明在宵禁,但当我们的队伍抵达时,本来紧闭的城门、坊门竟然一扇接一扇地打开。穿街过巷,沿途见不到一个行人,却有黑衣吏者在路边迎候,全都匍匐于地,看不见面孔。
我恍然意识到,鬼兵过境之处,活人尽退,阴阳界的大门随之开启。此刻我所见的长安城,已然是一座阴间的长安城了。而那些在路边迎候的黑衣人,全都是鬼魂。
当我们到达天门街时,突然闪出一名紫衣吏,拦在队前,对大将军说:“人马太众。为掩人耳目,应分兵去往皇宫。”
于是大将军命兵分五路,待到大明宫外时,队伍又停下来。大将军烦闷道:“时限就要到了。可是皇帝身边设有道场,万神相护,不能奉迎上仙,这可如何是好!”
王臻道:“可在宫中举办一场夜宴,具备荤腥,令众神昏昏。我们便可以动手了!”
大将军微笑点头。一切布置妥当,大将军身上的黑甲放出金光——迎驾开始了!
队伍经丹凤门,直入大明宫中。侧行至光范门,穿宣政殿,再往东一拐,从崇明门进入内廷。和此前一样,路上畅通无阻,沿途的守门兵将和内侍个个呆若木鸡。殿宇和宫道的周围,零零落落地跪伏着面目模糊的鬼魂。
终于来到皇帝举行夜宴的殿堂。大将军命人将此地团团包围,随即偕五十名阴兵持械入殿。
我也一起跟了进去。但见满堂烛火泛着绿光,殿中丝竹并起,歌舞甚欢。然而乐工舞妓个个面无表情,只像偶人一般动作着。对于闯入殿内的甲兵,他们也视而不见。我发现他们虽都是活人,却神思恍惚,好似堕入噩梦之中。
高高的御座上,端坐着皇帝。唯独他将目光投过来,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唇边泛起一抹不胜凄凉的笑容。我惊得差点儿叫出声:不好,皇帝看见我们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入殿来。他穿着绿衫皂裤,外披七彩斗篷,头顶竖着狰狞的兽首皮冠。最可怕的是,此人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煞白的面皮。在他的双手间,还捧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形状很奇特,前后一样宽,就如同一把特殊的直尺。
他来到大将军面前,用阉人般不男不女的声音宣道:“时辰到了!”
大将军皱起眉头,摆了摆手。那人便一步步登上御阶,跪在皇帝面前,高举起匕首。
顷刻间歌乐齐喑。皇帝凝视着匕首,突然站起来像要躲闪。不料匕首向上放出一道寒光,皇帝的身子猛地晃了晃,左右连忙将他扶入西阁,许久都没有出来。
大将军说:“时辰不可违!何不即刻迎圣上上仙?”
西阁内有人在问:“给圣上洗完身子了吗?洗完就上路吧!”随后传出沐浴之声。
五更天时,皇帝终于被人扶出西阁,坐上碧玉的车舆。我看见他的面色惨白,身形轻飘如纸,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楚。
大将军傲慢地对皇帝说:“着甲之人,不便下拜。”又道,“人间艰苦,天子辛劳万机,且深居宫廷,色欲纷扰,您那颗清洁纯真的心还在吗?”
皇帝漠然回答:“心非金石,诱惑之前,孰能不乱?但现已舍弃一切,释然了。”
大将军发出嘲讽的笑声,遂引玉舆出殿。自内廷及诸宫门,宫人们好像才从梦中惊醒过来,呜咽痛哭着,伸手去拉扯玉舆,又擦拭着从舆上不停淌下的鲜血,不忍其离去。
过了宣政殿,队伍如疾风惊雷,飒然向东而去。
直至出了望仙门,大将军命王臻送我离队。王臻将我引到了一户宅院前,便如一道烟般消散了。
此时我已仿若痴人,许久才想起去叩门。成士廉果然从门内迎出来,急于打听上仙的情形,而我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对他提起……
良久,段成式才从极度惊恐中幡然醒转,大叫起来:“你胡说!”
“我胡说?”
“你说皇帝死了?!”
辛公平平静地回答:“正是。”
“那不是胡说吗?圣上驾崩,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让你们知道?”
“你!”段成式气极,“你还说这一切都是亲眼目睹?简直,简直……咳!我鬼迷了心窍才来听你的这套胡言乱语!而且还是诅咒君主,活该千刀万剐的鬼话!”
“所以你不信?”辛公平慢条斯理地反问。
“当然不信!”
“那段郎的脸色怎么变得如此苍白?”
段成式大口喘着粗气,他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嗓子眼仿佛被内心翻涌的怀疑和恐惧堵住了。
辛公平冷笑:“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绝不可能!”段成式终于想出了驳斥的理由,“你说皇帝死了,可我爹每天都上朝,日日在延英殿中与他召对的又是谁?你说啊!”
“说不定是鬼呢?”辛公平仍然不紧不慢地道,“我只知道皇帝死了,而且是被残忍地杀害的。我亲眼所见,他的血就洒在大明宫的御阶上,洒了一地,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段成式实在听不下去了,断喝道:“好!要让我相信你,除非你能说出事发的确切日子!”
辛公平阴惨惨地笑起来:“日子么?我记不清咯……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可能就发生在昨天?”
“疯子!”段成式一跃而起,朝殿门冲过去。
从辛公平口中问不出实情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找出真相!段成式不知道自己在此地待了多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必须亲眼看一看周围的环境,才能判断自己究竟被引到了什么地方。
段成式用尽全力才推开厚重的大门,却没有预想中的阳光扑面而来。
兜头罩上来的是黑布套。段成式的双手也被扼得死死的。他又踢又叫,头套中的空气却越来越稀薄……
段成式不能呼吸了。
第一章
佛骨难
1
大唐元和十四年的正月,因为一个消息,帝都长安陷入了癫狂。
百姓们奔走相告——皇帝要迎佛骨了!
据传在去年的腊月里,功德使上书皇帝言:“凤翔法门寺塔有佛骨舍利,每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迎之。”皇帝欣然应允,下诏将于元和十四年的正月十二日,奉迎佛骨至京师。
这将是大唐立国以来的第六次迎佛骨。
长安以西扶风县内的法门寺中,存有一枚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指骨舍利。贞观五年,大唐太宗皇帝第一次迎奉舍利,但只是开启法门寺塔基,在当地举行仪式,并未迎佛骨入长安城。第二次是在高宗显庆四年,佛骨被迎至长安供养,后送往东都洛阳。历时四年才送还法门寺,仪式规模宏大。第三次迎佛骨则是在长安四年,女皇武则天命高僧法藏等人在除夕日将佛骨迎至长安崇福寺,次年正月十一日又迎入神都洛阳,盛况空前。同年,武则天退位,随后驾崩。佛骨因而滞留洛阳,直到景龙二年时,才由中宗皇帝下令送归法门寺,并钦定法门寺舍利塔为“护国真身宝塔”。
安史之乱后,肃宗和德宗皇帝分别举行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奉迎佛骨。因为大唐已经由盛而衰,藩镇割据,民生艰困,所以这两次迎佛骨的规模都比较小,时间短,皇家所赐的财物也不多。
上了点年纪的长安人都还记得贞元六年时,德宗皇帝那次多少有些寒酸的迎佛骨。不知不觉,三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又轮到德宗皇帝的长孙,英明神武的当今圣上来奉迎佛骨了。
今非昔比。如今的大唐就如涅槃的凤凰一般,在皇帝苦心孤诣的努力下,终于展现出中兴的气象。此时迎佛骨,不正象征着佛祖在护佑大唐浴火重生吗?这必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大盛事!
往年从除夕到上元节的半个月里,人们都在家中辞旧迎新,进出京城的旅人要比平时少许多。今年却是另一番景象。为了争睹三十年一遇的迎佛骨,来自各地的僧侣和信徒,乃至各国使节均蜂拥进入长安城。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一日。就在迎佛骨的前一天,一场暴雪从天而降。
长安以东三十里,秦岭深处的蓝关道上,漫天飞雪片刻便将崇山峻岭染成了一片银白。积雪很快没过马蹄,又被车轮碾出深深的印记。人们拼命鞭策着马匹前行,他们都是从洛阳等地前往长安观迎佛骨的,必须赶在今天日落前进入长安城。
偏偏一辆马车横在狭窄的山道口,堵住去路。
马车本就破旧,还拴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车轮因雪打滑,陷入了道旁的沟中。驭者一个劲抽打老马,无奈这可怜的畜牲心有余而力不足,怎么也动弹不得。
人们围拢过来,发现这辆车和大家的方向都相反,是离开长安往东去的。顿时吵嚷声四起——
“这种时候出什么京城啊,也不好好在家过完年再走!”
“就是,还带那么多行李,又不肯花钱雇一驾好车。这不是耽误大家的工夫嘛!”
驭者急了,反驳道:“你们讲不讲理啊,大路朝天人人走得,凭什么单说我们!”
“我们都是为了赶去京城迎佛骨的,独你这辆车反向而行,阻了大伙儿的路,坏了众人的福气,我们当然要骂!”
车帘一掀,一位青衣老者自车内探出头来,肃容道:“礼佛须先向善。佛祖教诲不妄言、不恶口,你们如此口出恶言,即使礼拜了佛骨,又能有何福报呢?”
霜雪刮在老者清癯的面孔上,他的话音不高,形容也十分憔悴,却自有一番凌厉的风骨。众人心中不愤,一时竟也回不出话来。
正在相持,从山道东面跑来一匹快马,转眼到了车前。马上的郎君高喊:“叔公!”
韩愈一愣,便见侄孙韩湘翻身下马,疾步上前向自己行礼。韩湘的头上身上落满了雪花,头发眉毛都成了白色。
“你怎么来了?”韩愈又惊又喜。
“叔公,事情我都听说了!”韩湘一开口就呼出大团热气,“我特地从终南山中赶来,想送叔公一程。只是不知叔公何时上路,所以紧赶慢赶的,不料竟在蓝关这里遇上了!实在太巧了!”他左右四顾,“您怎么……就这一辆车?”
“我知道今天会有大雪,故而让其他人在灞桥驿歇宿,待雪停后再出发。”
“那您自己……”
韩愈重重地叹了口气:“皇命不可违,我须尽速赶往潮州赴任。”
还说什么赴任!韩湘心中感慨。
早传得沸沸扬扬了:叔公因为上了一份《谏佛骨表》,立阻皇帝奉迎佛骨,触怒天颜,被圣上贬谪到潮州去任刺史。潮州乃岭南蛮荒之地,叔公此行的艰难坎坷可想而知。
才刚上路又遇大雪,难道真是天道不公吗?
两人没说几句话,围观众人等得不耐烦,又纷纷叫嚷起来。韩湘不欲与他们啰唆,便捋起袖子去推车,想给那匹老马帮个忙。怎奈车载太重,他费了吃奶的劲,车轮仍然在沟中卡得死死的。
“叔公,您装的什么这么重啊?”
“都是书……”
韩湘正欲哭无泪,从旁边伸过来几双大手:“让我们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剃光头的胡人,都穿着黄色的僧袍,一望便知是赶去长安观迎佛骨的胡僧。
胡僧们身强力壮,几下便将马车推出了沟渠。
韩湘连忙道谢,胡僧们还过礼便继续上路了。堵了半天的人们也忙忙碌碌地赶上去,刚才还挤成一团的蓝关山道上,转眼就只剩下韩愈这一辆马车了。
韩湘遥望众人的背影,感叹:“人心不古啊。没想到最后还是几个胡僧出手相助。”
韩愈说:“你也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进长安城了。”
“我又不想去看什么佛骨。”韩湘笑道,“我还是送叔公出了秦岭再说。”
“不行!你必须立即去长安!”
韩湘诧异地看着叔公阴云密布的面孔。
韩愈沉声道:“我在《谏佛骨表》中写,‘事佛求福,乃更得祸’,又曰,‘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圣上认为我是在咒他死,因而龙颜大怒,几乎要杀了我。他却不知,我所说的句句发自真心。我并非是要诅咒圣上,而是在为他担心啊!那佛骨是什么?那是‘枯朽之骨,凶秽之馀’,怎么可能不带来灾祸呢!韩湘,现在我命你速去京城,仍住在我的宅邸中,密切关注迎佛骨之事,若发现任何异况,就立刻设法与裴相公联络,为圣上拔除祸端呐!”
“这……”韩湘怎么也没料到,送叔公还送出这么一档子任务来。自从元和十二年被韩愈逐出府后,他已经整整两年未曾踏入长安城了。裴玄静和崔淼等人的遭遇令韩湘对世道人心失望透顶,只想从此远离尘寰,遁入深山修道。他从心底里不愿再沾手任何是非,但这会儿要拒绝吧,叔公满脸的忧国忧民之色又让他挺为难。
见韩湘还在犹豫,韩愈抖抖索索地从袖囊中摸出一支笔来,道:“方才你们推车之时,我于腹中草就一诗。今天你特意来送我,我便以此诗相赠吧。”
他示意韩湘将袍服下襟举平,在上面一挥而就:“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每写完一个字,便有雪花落在上面,晕出泪迹一般的淡淡墨痕。
韩湘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叔公!”
再看韩愈,已然老泪纵横。韩湘的心头一热,双膝跪倒在雪地上,朗声道:“请叔公放心,湘即刻入京,全按叔公的嘱咐办。”
直到韩湘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中,韩愈仍伫立在山道上,久久凝望着长安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愿天佑大唐,圣上,您千万千万要保重啊!”
蓝关道上飞雪呼啸,将他的身形塑成了一尊苍劲的白色雕像。
为了赶在暮鼓前进长安城,韩湘快马加鞭,顶风冒雪出了秦岭。
快近长安时,雪倒是止住了。天空愈显阴霾,铅一般的暮色沉甸甸地压在春明门的城楼上,苍穹一片混沌,若明若暗,真像是有什么诡谲凶险的东西在天的尽头集结。
此刻集结在春明门下的,却是乌泱泱的人头,全都是想赶在最后一刻入城的百姓。
暮鼓响起来了。
人群越发骚动不安,拼命往城门内挤。韩湘发现,今天城门口的金吾卫数量明显多过平时,但因盘查也更加严格,每放行一个人都要耗费更多时间,所以城门外积压的百姓越来越多。
阴冷刺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度的紧张感,仿佛弓弦绷到了将断之时。
韩湘只觉莫名惊诧,难道这就是迎佛骨的前夜吗?在他的记忆中,长安城从未有过如此古怪的氛围,更何况尚在新年佳节里。为什么一切都让人感到无端的恐慌?
突然,城门前起了一阵喧哗。
紧接着,几个胡僧被金吾卫推搡出了入城的队伍:“没有通关文牒不得入城,快滚!”
韩湘定睛一瞧,那不正是在山道上帮忙推车的几位吗?
他连忙挤过去:“几位师父,发生了什么事?”
胡僧们也认出了韩湘,异口同声地嚷起来:“哎呀郎君,我们遇上贼啦!”
“贼?”
“我们几个的通关文牒突然都不见了,这一路上都带得好好的,怎么就丢了呢?”胡僧们都快哭了,“明天就要迎佛骨了,我们却入不得京城,这可如何是好啊!”
韩湘说:“再找找?就算是贼,偷你们的通关文牒又有何用呢?”
“全身上下都找遍了呀。我们是出家人,没什么财物,偏丢了最要命的通关文牒,唉!”胡僧们急得捶胸顿足。
韩湘想了想,道:“别急别急。进不了城没关系,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今夜赶紧从城外绕到南面的明德门。明天佛骨从凤翔一路迎入长安时,将先通过明德门进京城。你们在那里等候,拜迎佛骨不也是一样吗?”
胡僧们破涕为笑:“郎君说得有理。多谢指点,那我们这就去了。”
“快去吧。”
“阿弥陀佛。”胡僧们向韩湘郑重道谢,便绕向南而行了。
总算帮上人家一点小忙,权作报答吧。韩湘的心情略微舒畅了些,赶紧又挤进入城的队伍里。终于在暮鼓敲完之前,最后一个被放进了城。
阔别两年的帝都长安。
尽管城门戒备森严,城中却未按时宵禁。这是惯例,每年从除夕到上元节的这段时间里,金吾卫们都会网开一面,暮鼓敲过以后并不立即关闭坊门,而是放任百姓继续采办年货、走亲访友、饮酒作乐,尽情享受新年佳节。到了上元节这一天,更是通宵狂欢,之后才恢复正常的宵禁制度,年也就算过完了。
韩湘打马向靖安坊中的韩府而去。已经入夜,坊街上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两侧的店铺高高挑起大红灯笼,家家户户生意兴隆,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此情此景与傍晚时分的春明门外截然不同,韩湘有些困惑了,难道是自己杞人忧天?
待到韩府,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到处冷冷清清,院中漆黑一片,只有留下看家的仆人在耳房里亮着一盏小油灯。
韩湘向仆人要了一个灯笼,正打算回原先住的房间歇息,仆人抄起墙边的一把铁铲递过来,韩湘奇道:“这是要干吗?”
“郎君有所不知,最近长安城里闹贼闹得可凶呢,听说还出了个飞天大盗,能飞檐走壁,穿墙入院。我这不是让您防着点嘛。”
“瞧把你紧张的。”韩湘失笑,“哪次年关前后不闹贼?再说长安城中遍地的豪门富户,飞天大盗偷到清贫如斯的韩府里来,也太没眼力见了吧?”说着一拍腰间的佩剑,“我有这个呢,用不着你的铁铲。”
“哎哟,那个飞天大盗可奇呢,不爱偷值钱的东西……”仆人还在嘟囔,韩湘已经提着灯笼走了。
穿廊过院时,只见杂物散落了一地,可见叔公走得有多么匆忙。回到房中,却冷得像个冰窟。韩湘坐在满是灰尘的榻上发呆,心中五味杂陈。
今夜肯定无法入睡了。
明天就要迎佛骨了,究竟会发生什么?叔公为何肯定将有祸事降临大唐,甚至危及到皇帝的性命?
但不管怎样,韩湘都觉得自己很难有所作为。蓝关山道上一时冲动答应了叔公,此刻冷静下来,韩湘开始后悔了。
外面又下起小雪来,韩湘踱到院中,想吹吹冷风清醒一下。突然,他发觉韩愈书房的方向有亮光。
韩湘一惊,真来贼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过去。韩愈的书房门虚掩着,有一个人影背朝外,正俯身在书案上。
韩湘把住门,右手紧握剑柄,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背影一滞,似乎也吓了一大跳。
韩湘又喝了一句:“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过身,却是一张文人的脸,面黄肌瘦,须发灰白,还佝偻着背,整个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韩湘倒拿不准了:“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叔公的书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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