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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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床底的她
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东野圭吾
1
我半躺在自己的靠椅上,双眼微闭,面色憔悴,精疲力竭。
大宝把一张大脸凑了过来,对着我左看右看。
“你不要离我那么近好不好?”我瞪了瞪离我只有不超过十厘米的那张大脸,有气无力地吐槽道,“你这样子我总担心你会亲我一下。”
“老秦你这是怎么了?不就参加个周二接访吗?又不是第一次!”大宝好奇地问道,“难道比出勘现场还累吗?”
省公安厅的法医有一个职责,就是要参加每周二的接待信访活动。
“我就在想,能不能在接访的过程中,给我们发现个冤案什么的。”我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一起冤案都没有过。今天接的这位,是青乡的王云,你们都知道吧。”
“老信访户了。”林涛一边看着杂志,一边说,“每周二都要来公安厅门口大喊大叫一番,引得路人都以为我们公安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这案子查来查去,事实都很清楚了嘛。”大宝说,“王云的弟弟王智谈了个对象,对方家里要四万块钱彩礼,王智回家要钱,家里不给钱,王智就跳河自尽了。结果这个王云一口咬定王智是被女方家给杀害的,一直上访。”
“所以这一家人真是够过分的,这么点彩礼都不给人家,还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韩亮听着大宝的描述,摇了摇头。
“你是有钱人,对没钱的人,四万块可不是小数目。”陈诗羽漫不经心地说道。
“四万块的彩礼并不过分,人家养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啊。”韩亮说,“而且,都考虑到结婚这一步了,准备彩礼也是对未婚妻的尊重吧?”
“尊重?”陈诗羽合上手中正在看的书,反问道,“夫妻之间的尊重,和彩礼有什么关系?给的彩礼多,就能证明有尊重?彩礼给的少,就没尊重了?”
“我觉得,女方要彩礼,倒不一定是要尊重。”大宝插话道,“那是面子问题吧?左邻右舍结婚都有,我没有,那我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不说面子,就是这地位的问题也要考虑啊。”林涛说,“连四万块钱都不给,都能让步,那这女的婚后在家里岂不是没法混了。”
“你们几个,是不是都觉得没有彩礼,婚后就没地位了呗?”陈诗羽反驳道,“夫妻关系中的地位,是以彩礼的多少来决定的吗?”
程子砚举了举手,说:“我觉得,所谓的彩礼,要是能给予小家庭,作为新建家庭的启动资金,也不是不可以。”
“但现在的彩礼,都是给女方家里的,搞得和卖女儿一样。”陈诗羽打断了程子砚的话,说,“我看这风俗不要也罢。”
“以后谁娶了你挺幸运的,彩礼钱省了。”韩亮哈哈一笑。
“我要是结婚,肯定不会选择用钱来证明地位的男人。”陈诗羽冷淡地说道。
“这个我信。”林涛飞快地应道。
“小羽毛这话说得对,夫妻之间的地位和经济无关,男女本身就是平等的。”我说。
大宝指着我笑道:“对了,老秦,上次我到你家,是谁又洗碗又拖地来着?”
“别跑题了,咳咳。”我岔开话题,说,“这个案子,部里的专家都被请来了,现场勘查、调查和尸体检验情况都明确他是自己主动投河并且溺死的。这个上访是没有依据的。”
“这人上访需要依据?”林涛摇了摇头,说,“上访不要紧,这人每周二来厅里,就是为了骂人。老秦今天也被骂得够呛吧?”
“不都说法医医患关系好吗?我今天祖宗十八代被骂一遍,子孙后代也要被诅咒,我招谁惹谁了。”我挪了挪身子,缓解一下腰部的疼痛,“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啊。”
“医患关系好?”大宝自嘲地说,“嘿,你那‘堂兄’的事儿,事主还在到处发帖呢。(1)”
“有理不能说,对待撒泼的人还要笑脸相迎,这实在太有损警威了。”我说。
“就是,即便是我们有理,但只要你退让一步,人家一定会进一步骑到你头上。”大宝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不过都是一场此消彼长的过程。”
“等会儿,等会儿,你再说一遍,这一句好,我记下来。”大宝拿出笔记本,一边涂写,一边说道。
“不过这个王智也真是的,为了四万块的彩礼就跳河了。”韩亮说道,“如果两个人不合适,分手就是了,干嘛要寻死觅活的呢?”
“是啊,有些人谈恋爱是不需要寻死觅活,分手也不需要负责呢。”陈诗羽继续低头看书,但不失时机地接茬道。
韩亮一怔,想起陈诗羽还在对那个“热评事件(2)”耿耿于怀,于是没有反驳,就像是没听到似的,低头玩起了他的诺基亚手机。
“哎,林科长,你帮我看看,这个报告的格式对吗?”程子砚见气氛有一些尴尬,连忙打起了圆场。
我也感觉气氛不对,连忙对大宝说:“对了,上次让你联系那个厂家,购买气相色谱仪的,你联系了没有?”
理化科准备买一台气相色谱仪,因为和法医病理的仪器属一个厂家,于是他们为了把预算控制好,拜托我们先询价。这事情我告诉大宝好久了,估计他是忘了。此时,正好可以用来岔开话题。
大宝见我挤眉弄眼地对他使眼色,突然有些蒙,但大概知道我的意思,于是夸张地拿起电话并拨通,用比平时高出八度的声音和对方说:“喂?请问你们就是卖‘色相’的对吧?”
我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
“哦,错了错了,你们是卖气相色谱的对吧?”大宝笨拙地纠正道,“我们是省厅啊,我们理化科想买你们的‘色相气谱’。”
大宝挂了电话,办公室里已经笑成了一团,之前的尴尬气氛早已一扫而光。
大宝一脸窘迫地解释道:“这仪器名字怎么那么拗口……”
“笑什么呢?”师父推门进来,往桌子上扔了一个文件夹,说,“凌晨的事情,经过一上午的外围调查,差不多有结果了。不过你们还得去。”
“真漂亮啊,感觉这就是人间天堂了。”大宝站在龙东县新桥镇现场旁边的田地里,用手抚摸着美丽的花朵。
“当然漂亮,那是罂粟。不过这花期已经过了,不然更茂盛。”韩亮靠在车门上,双手捧着诺基亚,说道。
大宝像是触电了一样跳开,说:“我去,居然敢种罂粟!”
“种植超过五百株罂粟,就够犯‘非法种植毒品原植物罪’了。这也就是没人举报,不然妥妥地被抓起来,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韩亮的眼神还是没有移开小小的手机屏幕。
“怪不得把家安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大宝心有余悸地搓搓手。
几名警察拿着工兵铲来到大宝身边,说:“李法医让一下,我们奉命铲除这些罂粟。哦,还有林科长那边说通道已经打开了,让你和秦科长过去。”
我点点头,开始和大宝穿勘查装备。这时,我远远地看见林涛脸色苍白地走出了现场的小院落。
“怎么样?情况清楚吗?”我边穿边问。
林涛没有说话,打了个手势,大概意思是说自己支撑不住了,然后扶着一棵小树,干呕了起来。
“喂喂喂,你至于吗?不就是腐败尸体吗?你又不是没见过。”大宝嬉笑道。
林涛此时已经缓过神来,眼泪汪汪地说:“这房子密封得好,你们……你们还是戴着防毒面具进去吧。”
我微微一笑,心想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于是我和大宝没有戴防毒面具,便拎起勘查箱走进了室内。
进了一楼的大门,我就觉得不对了。虽然房子里面的冷空调开着,室外的炎热有所缓解,但是那扑面而来的尸臭味,还是让我不自觉地用手臂揉了揉鼻子。
一楼现场很整齐,没有什么异样,但是走上二楼,我就知道林涛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
二楼的客厅中央的房梁上,吊着一个男人,此时已经巨人观模样了,大量的蛆虫在尸体上蠕动着。尸体是绿色的,不断有绿色的腐败液体顺着尸体的足尖滴落到地上。地面上并不整洁,红色和绿色的液体掺杂在一起,流淌得到处都是。液体里,还有密密麻麻的乳白色的蛆虫欢快地汲取着营养。
和视觉冲击相比,更刺激的,是嗅觉的冲击。由于房子的密封性好,我们在外面并没有意识到里面的气味会严重成这样。从上了二楼开始,我就承受了我工作十多年来没有接触到的气味的考验。很清楚,那只是尸臭,只不过是比平时遇见的高出数倍浓度的尸臭气味。
我和大宝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看了看和我们一起进入现场的龙番市公安局的韩法医,二话不说从勘查箱里取出了防毒面具戴上,这才稍稍改善了现场气味对我们嗅觉神经的摧残情况。我们心里不禁也暗暗佩服韩法医入此现场而色不变的魄力。
确实,作为省公安厅的法医,自认为相比那些连碰尸体都不多的其他单位的法医来说,耐受能力还是不错的,但是和基层法医相比,这种对尸臭的耐受力,还是远远不够的。
二楼是个两室一厅一卫的结构,主次卧室分列两侧,中间是一个小客厅以及一个装修不错的卫生间。
我们顺着林涛铺设的勘查踏板,来到了二楼的主卧室。主卧室里的地板上,横竖仰卧着两具尸体,都已经巨人观模样,同样有大量的蛆虫在尸体上附着。可以看出,主卧室就是作案的第一现场,因为墙壁、房顶上有不少喷溅状的血迹,地面上的血泊也触目惊心。和客厅地面上绿色为主的腐败液体不同,这里地面上主要是暗红色的已经腐败了的血液。
“看来自产自销(3)的问题不大。”我放心了一些。这样完全封闭的现场,杀人后选择自缢死亡的案件还是比较多见的。
“老秦,卫生间还有一个。”大宝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哦,不,是两个。”
“根据调查,这家人姓汤,是十几年前从龙东县栗园镇搬过来的,一家四口,老头、老太以及儿子、女儿姐弟俩。”韩法医在用调查情况来印证现场情况,说,“一般不和邻居打交道,估计就是为了秘密种植罂粟赚钱吧。但认识他们的人,都说这老两口儿特别溺爱儿子,导致这个儿子,叫什么来着?我看看,哦,叫汤辽辽,性格十分跋扈。”
我点了点头,说:“姐弟俩都没有婚配,是吧?”
韩法医点点头,指了指房间外面,说:“这里是老两口儿,卫生间里的是姐姐。杀人的、在客厅里缢死的,就是汤辽辽了。当然,还需要DNA去印证。另外,还有一个。嗯,你一会儿去卫生间看看吧。”
尸体都已经高度腐败呈巨人观模样了,但是根据尸体的性别和穿着,还是能与调查情况对号入座的。
我顺着勘查踏板来到了卫生间,还是被里面的景象震惊了。
事发时,卫生间里的女死者应该正在洗澡,所以全身赤裸。她被杀的时候,也应该流了不少血,但是因为洗澡间地面上大量的积水,导致血液被稀释。在积水干涸的时候,把淡红色的血迹固定在了地面上。尸体腐败后,产生的大量腐败液体,又把干涸的淡红色血迹给染成了墨绿色。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死者张开的双腿之间的一个拳头大的胚胎。胚胎也因为腐败而成了墨绿色,手脚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根脐带连接着胎盘都已经脱出了女尸的体外。
此时,大宝正在检验这个胚胎,说:“胚胎已经长成人形了,估计三四个月大小吧。”
“报案人,就是看到了这个,才吓得报警了。”韩法医说。
“我看材料说,报案人,是个小偷是吧?”我问。
韩法医点点头,说:“他是在镇子上面听说这家人估计比较有钱,来了之后又看到这里种罂粟,所以决定黑吃黑。不过,他没有办法进入屋内。在上了二楼窗户的时候,用手电筒照到了这团胚胎,还说胚胎在动弹,说是‘鬼生子’。回去以后,想了两个小时,还是怕得不行,于是报警了。”
“幸亏他没进入屋内,不然还真说不清楚。”大宝说。
“情况比较清楚了,我们去尸检,结束后再和痕检碰一下,差不多就能结案了。”我环顾了现场,发现没有什么其他的异样,说道。
我们刚刚走出现场,正好遇见了迎面走来的陈诗羽和程子砚,她们按照我的要求,去配合一些外围的调查。
陈诗羽在距离我们十米远的地方,就皱起了眉头,用手微微遮挡着自己的鼻子,说:“味儿真大。”
“车载香水已经备好了。”韩亮还是靠在车门上,回应道。
陈诗羽白了韩亮一眼,把手中的一份资料给我看,说:“按你说的,去国家电网查了电表。这家人的用电时间区间在之前都是非常有规律的。不过,从8月10日晚间开始,用电量就一直处于一种比较恒定的状态。国家电网的同志说,这应该是开空调,没有变换温度的一个正常用电曲线。”
“这就是死亡时间了。”我微微一笑,“案发时间应该是8月10日,距离今天有半个月了。看尸体的状态,也差不多。”
“能不能专业一点?我们法医就要按照法医的推断方式来好不好?”大宝摸索了一下勘查箱里的钢尺说,“我量蛆的长度,也差不多。”
“怎么就不专业了?查明案发时间,用蛆的长度来测算远比这些客观依据误差大。有更精确的方式,就不要拘泥于专业了好不好。”我笑着说道。
我看了看程子砚,她连忙说:“查了,五公里范围之内,找不到一个监控头。在我们图侦领域来看,这就没有意义了。”
我点点头,说:“这种自产自销,重头戏还是在林涛那里。”
林涛此时正一手拿着餐巾纸擦汗,一手接过韩亮递过来的香水往身上胡乱喷着。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煞白的?”陈诗羽好奇地问道。
“不行,这现场……真不行。”林涛心有余悸。
“你不是天天吹嘘你不怕腐败尸体,只是怕鬼吗?”陈诗羽边嘲笑地说道,边顺手递上了一包纸巾。
“没说怕腐败尸体啊,就是看到那个小孩子,我的天,实在是挑战我的极限。”林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脑袋里不好的回忆都给甩掉一样。
“不是一家四口吗?还有小孩子?”陈诗羽狐疑地翻了翻手中的调查材料,说。
“那个姐姐,怀孕了。”我耸了耸肩膀。
“不是没有婚配吗?”程子砚也好奇地问道。
“怀孕和婚配有什么关系?”韩亮一边说,一边收起自己的诺基亚。
程子砚意识到这一点,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嘿,你还敢说这个话题啊?脸皮咋就那么厚呢?”陈诗羽斜眼看着韩亮。
“就是。”林涛一边用着陈诗羽递来的纸巾,一边附和道。
韩亮摊了摊手,也不解释什么,上车打着了发动机。
“不是怀孕吗?怎么已经是小孩子了?是婴儿吗?”程子砚还是很好奇这个点。
“不是婴儿,是胚胎。”大宝回答道,“韩亮,你这香水太难闻了。”
“难闻吗?贵的得很呢。”韩亮系好安全带,开始挪车。
“别理他,他虽然嗅觉灵敏,但是经常分不清什么是好闻的,什么是不好闻的。”我说。
“可是,你们还没有解剖,怎么能看到胚胎啊?”程子砚不解道。
“掉出来了啊。”大宝对这个问题见怪不怪了,“韩亮,为什么你的香水是臭的?”
“你香水才是臭的!难道你闻尸臭会是香的?”韩亮一脸莫名其妙。
“掉出来了?”程子砚默念了一句,有些恐惧。
“这个叫作死后分娩。”我解释道,“尸体腐败后,腹腔内大量腐败气体压迫骨盆底时,可使直肠中的粪便排出、肛门脱垂、妇女的子宫或阴道脱垂。当孕妇死后,胎儿因受腹腔内腐败气体压迫而被压出尸体外称为死后分娩。在过去,有些死后分娩发生于已被放入棺内埋葬的孕妇,也称为棺内分娩。”
程子砚打了个寒战,不再说话。
2
对于法医来说,无论多么恶劣的现场和尸体,一旦到了殡仪馆,就不至于那么难以忍受了。毕竟少了现场环境以及那种被封闭现场闷得更加浓烈的尸臭味的刺激,加上全新风空调的调整作用,法医都可以全心全意、不受伤害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所以对于五具尸体的检验工作,分成两组的省、市两级公安机关法医也只花了不到六个小时就完成了。而且从殡仪馆出来,身上黏附的尸臭味甚至被全新风空调吹得减轻了一些。
“现场是完全封闭的现场,室内和室外是完全隔绝的。人是无法通过除了门窗外的途径出入的,而且门窗也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虽然现场有翻动的痕迹,但依旧不能改变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现场的客观事实。”林涛站在龙番市公安局专案会议室的前端,用激光笔指着幕布上的照片,说道。程子砚在一旁配合他翻动着幻灯片。
“那为什么有翻动?”我问道。
“不清楚,估计是自己家人在争吵的时候翻动的。”林涛说,“因为所有翻动的物品上没有黏附血迹,所以说明是先翻动,后杀人的。”
“翻动的动机,永远也没有人知道了。”大宝说,“这就是我很不喜欢自产自销案件的原因。”
“血迹形态呢?”我接着问。
林涛说:“血迹,就更能证明事实了。现场有大量血迹,但血足迹只有上吊的死者一个人的,没有其他人的足迹了。这就足以证实这起案件中,没有外人侵入。凶手在主卧杀人后,单趟足迹到卫生间,再次杀人后,单趟足迹到客厅,直接自缢。”
“是的,绝对不可能有人杀人还不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程子砚对侦查员们解释道,“即便是他穿着上吊死者的鞋子作案,再换回自己的鞋子,也一定会留下他自己的足迹。”
“也就是说,这起案件,从痕检角度看,没有任何问题,是自产自销。”林涛总结道,“我们还提取了现场多点血迹,这个需要等郑大姐那边的检验情况。”
“法医方面,也没有问题。”我接着林涛的话茬,说道,“四具尸体,目前从牙齿磨耗度来看,两名六十岁以上,剩下的两名三十岁以上。基本和调查显示的四名死者年龄一致。因为高度腐败导致面容改变,所以无法初步判断身份,只有等到DNA出来,再进行身份认定。两名老年死者,都死于大失血,是被现场遗留的砍柴刀反复砍击头面部、颈部导致的死亡。身上有轻微抵抗伤(4)。女性死者也是同样的致伤物和致伤方式,应该是在洗澡的时候,凶手趁其不备砍击的。主卧室有大量喷溅状血迹,是第一现场。浴室内白色浴帘上有大量喷溅状血迹,也是作案的第一现场。尸体没有移动,现场没有伪装。”
“自缢的那个,是年轻男死者。是主动自缢的,没有伪装。身上也没有约束伤(5)、威逼伤(6)和抵抗伤,死因也是缢死。大家都知道的,除非有特定的现场环境,抑或是死者有明确的约束伤、威逼伤和抵抗伤,再或者是有致晕因素,否则缢死通常都是自杀了。”大宝简短地补充道,“另外,死后分娩的那个胎儿就没必要单独汇报了吧。”
“嗯,反正胎儿我们也单独提取了DNA送检,等鉴定出来,就完事儿了。”我说,“总之,现场虽然有轻微的翻动痕迹,但是不足以成为本案的疑点。无论是从尸体的死因、状态和现场的情况来看,这都是一起典型的自产自销案件。虽然我们无法判断这起凶案的发案动机,但是客观事实是毋庸置疑的。下一步,完善对死者的外围调查,确定死者的身份,就可以结案了。”
分析终究只是分析,即便可以分析到滴水不漏,也是需要客观证据来进行支持的。除了我们按照尸检的常规程序提取的五具尸体上的大量检材之外,林涛也在现场提取了上百份的生物检材(7)。这些检材全部检验完成还是需要过程的。
龙番市公安局刚刚上任的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叫董剑,原是云泰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后来被提拔了过来。从警开始,他就是一直在刑侦战线上奋战的刑警战士。四十多岁,长相帅气,行事雷厉风行。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听完汇报,立即决定:“各位辛苦了,请检察机关提前介入此案,做好移交前的全部工作,尸体在核实身份后,就可以火化了。”
结束了会议,我们一起准备乘车回厅里。
林涛问程子砚:“你是不是崇拜董局长?”
被突然问了一句,程子砚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回答到:“没……没有呀。”
“还没有呢,我刚才看到你盯着他,目不转睛的。”林涛说。
“我只是在听他的布置安排。”程子砚面颊绯红,认真地说。
“领导有什么好崇拜的,技术人员应该崇拜技术人员。”林涛说。
“她本来就崇拜你呀。你这是在吃醋吗?”陈诗羽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放心,你比他帅。”
“嘿,吃什么醋啊,我就是这么一说。”林涛尴尬地挠挠头,转念一想,又乐滋滋地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你的审美观,最近还是挺有进步的。”
倒是程子砚的脸更红了。
远远地看见韩亮等候在七座SUV的旁边,向我们招手。
“靠在那里招手,这动作实在是不雅。”我笑着低声说道。
只听到韩亮远远地喊:“师父打你们电话打不通,让我告诉你们,又来活儿了!”
我一惊,问身边的几个人:“今天你们有没有谁乌鸦嘴了?”
大家都无辜地摇摇头。
SUV开了近两个小时,来到了我省汀棠市的辖区内。现场位于汀棠市花卉博览园之内。这是政府在数年前规划的一个博览园,但因为娱乐设施少、距离市中心较远,所以来这里参观的人越来越少,目前已经是门可罗雀了。
“什么案子?”我看见远处的汀棠市公安局年支队长和好久不见的法医赵永正在花博园门口等候,于是问道。
“不知道,陈总没说,就说是什么背靠背。”韩亮开着车说道。
“背靠背?断背山啊?”大宝好奇地问道。
“显然不是这个意思。”韩亮耸了耸肩膀。
车停稳后,我们跳下了车,和同事们握手。
“看起来,是个自产自销。”赵法医开门见山地说道,“这里平时都没人,好大的地盘,真是想干嘛就干嘛了。”
“又是自产自销。”我惋惜地摇了摇头,说,“真是一段时间都来同一种案子,我们刚刚处理了一个杀三个再自杀的案件。”
“这么巧?”赵法医嘿嘿一笑,示意我们跟着他走,“我们这儿的简单多了,是杀一个就自杀的案件。凶手看起来是没有损伤的,估计是服毒,我们已经体外抽血了,目前正在检验。说不定啊,你们看完了以后就直接下结论了。”
由于社会治安的逐渐稳定,目前省厅的法医承担了更多的职责。以前我们只需要出勘杀死两人以上、有广泛社会影响、久侦不破和疑难案件。而现在,只要是命案,不能立即得出结论的,几乎都需要我们抵达现场。所以命案少了四分之三,但我们的工作量并没有减轻多少。
好久没见赵法医,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博园的深处。在这里,有一座小小的平房,周围拉着蓝白相间的警戒带,站着几名携带单警装备的民警。好在这个萧条的花博园并没有参观者,因此也就没有围观者。
“目前推测的行为人,就是这个花博园的留驻工人,叫作王三强,45岁,单身。平时负责花博园的日常维护工作,就住在这里,政府包吃包住。”年支队说,“平时这里也没人,他就一个人生活,偶尔会出去买菜,其他时间都在这里活动。发现人,是花博园管委会的负责人,今天上午日常查问情况,但电话一直没通,就差一个科员来看看,发现王三强死在居住地了。”
“这么大的地方,就一个人维护?”我问。
“这里人很少,又是政府的免费公益项目,不收门票,花卉基本都可以自然生长了,他平时也就打扫一下园内的卫生。虽然花博园很大,但是他的工作量并不大。”年支队说,“问题是,我们在对这个非正常死亡现场进行勘查的时候,发现他的小屋床下,还有一具中度腐败的女尸。身份目前还不清楚,但是因为这里平时也没人来,藏尸在王三强的床下,考虑是和他有关系的女子被他杀死。而且王三强身上没有任何损伤,考虑是他杀人后服毒自杀。”
“特殊的现场环境,特殊的藏尸方式,看来年支队说的比较靠谱。”林涛穿好了勘查装备,和我一起走进了现场。
现场非常小,仅仅是一间房间而已,大约二十多平方米。除了卫生间被塑钢墙壁隔离开,就没有其他的功能区了。
进门后,就是由一个罐装液化气灶台和一台冰箱组成的厨房。厨房内侧,就是一张行军床,和一台电脑。床的内侧,有一个简易衣柜,没有柜门,里面凌乱地堆放着各种各样有些肮脏的衣物。
进房间,就闻见了一股臭味,还不是腐败尸体的气味,而是多双没有清洗的鞋子堆放在一个小空间里而发出的臭味。我不自觉地用手臂揉了揉鼻子。
行军床大概宽一米二,上面覆盖着不整洁的床单,床单的一边耷拉下来,把床底遮盖住,让人看不清楚。王三强躺在床上,淡红色的尸斑很清晰。
床头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农具,是王三强平时工作的时候使用的器具。趁着林涛在对地面进行勘查的时候,我蹲在“工具角”的一旁,挨个观察着这些工具。
没有什么特殊的工具,无外乎是一些铁锹、扫帚、榔头、斧头什么的。
“不行不行,这个地面作为载体实在是太差了,什么也看不到。”林涛无奈地摇摇头,又拿起死者脱在床边的鞋子的鞋底查看。
“尸体没有任何损伤,我看过了。”赵法医指了指床上的尸体,说,“现场也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或者说异常的痕迹吧,连血迹都没有找到。”
我一边蹲在勘查踏板上,掀起床单往床下看,一边说:“可是,王三强的这个尸斑,倒是不太符合常理啊。”
正常情况下,非失血死亡或者不是死后泡在流动的水里,尸体的尸斑都会比较明显。尤其是中毒,很多种毒物中毒的死者,都会出现尸斑暗紫红色等内窒息的征象。即便是一氧化碳或者氰化物中毒,尸斑虽然是鲜红色或者樱桃红色的,但也会比较浓重。眼前的王三强的尸体尸斑,倒像是失血一般,尸斑浅淡。
当然,尸斑这种东西,个体差异度也是不可小觑的,根据死亡原因、死亡过程、死后环境、人体肤色等等都会有较大的偏差,所以法医并不能仅仅根据尸斑的颜色、程度来推断死者的死亡原因。所以,赵法医也只是耸耸肩膀,表示自己并不能解释这个原因。
床下,是一具瘦弱的长发女子尸体。因为腐败已经发生,所以女子的面孔发黑,眼球突出,并不能看出她的真实年龄和样貌。但是根据这个夏季的温度和腐败程度来判断,她也就是死了三四天的样子。
“秦科长,园区的监控我都查了,居然没有几个是好的。而且夸张的是,连大门口的监控都是坏的。”程子砚调查完监控情况,来到小屋门口,和我说道。
“正常,监控的维护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字。”我说,“这么大个园区,只有一个值班员,可想而知,也不会有人花心思来维护这里的监控的。”
“对了,背靠背,是什么意思?”大宝一边尽可能地歪着身子,探头进去给床底的尸体拍照,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哦,哈哈。”赵法医一笑,说,“那是开玩笑的,不是有一个鬼故事吗?说是床底有死人,就和床面上的活人背靠背了。那么,死人的鬼魂就会摄人魂魄,让活人天天做噩梦,最后死于精力的衰竭。”
“你是说,王三强藏尸的动作,把自己的命给摄没了?”我笑了笑。
“你们继续看吧,这园区,有卫生间吗?”林涛脸色苍白,侧身走出了小屋。
“所以说,这就是个鬼故事而已。”赵法医看着林涛走出小屋,理解地笑了笑,说,“不过,根据调查,这两天王三强出园区在附近市场买酒买菜的时候,有人反映他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太正常了,杀了人,能不魂不守舍吗?”我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拽住床底尸体的衣角,将她拖了出来。
“床底的腐败液体印记和尸体的外形高度吻合。”赵法医说,“说明尸体发生腐败的时候,就已经在床底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么大一个没人的园区,在哪里藏尸体不好呢?非要藏在自己的床底下?”我在赵法医的帮助下,把女性尸体抬出了床底,平放在勘查踏板之上。还行,刚刚从极端的现场环境出来,居然对眼前这个已经开始向巨人观发展的尸体的气味不太敏感了。
“难道,这个王三强有什么癖好?”赵法医说着,和我不约而同看向了女尸的裤带。
还好,我们的担心多余了,这具女尸衣着完好,并没有遭受侵犯的迹象。
“王三强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是这女的,肯定是颅脑损伤了。”我压了压女尸的额颞部,感受到了骨擦音(8),这说明死者的颅骨有骨折。既然颈部、口鼻都没有损伤,就不像是机械性窒息,而除了头皮有个创口之外,其他身体各部位都没有明显的损伤痕迹,这说明死者死于重度颅脑损伤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我按照法医尸表检验术式,对这具在床底下还没有接受过检验的尸体进行了一遍检查,得出了上述的结论。另外,我还对女尸的衣着进行了仔细的检查。果然和看到的一样,她的衣着并没有任何异常,不像遭受过性侵。
“这个屋里,没有一样女性用品,是不是说明,这个死者并不是在这里居住呢?”陈诗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小屋的门口,打量着屋内,说道。
这个分析倒是非常有理有据,也给了我很多启发。开始我觉得这是感情纠纷,但现在看起来,最有可能的,还是招嫖之类的纠纷。
也就是脑内一闪的可能性,却很快就被我的检验结果否定了。
我在对女尸进行衣着检查的时候,从死者的牛仔裤前口袋里,掏出一个佳能相机镜头盖。
“镜头盖?”赵法医说道,“难道她是个摄影师?”
3
汀棠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内,只剩下几名法医正在忙忙碌碌。
除了林涛和程子砚去对现场提取的物证进行进一步检验之外,陈诗羽则乘坐韩亮的汽车,配合当地警方寻找女尸的尸源。
按照赵法医的介绍,这个花博园现在门可罗雀,而会经常来这里的,通常是帮助他人拍摄婚纱照、艺术照的摄影师。而在拍摄时,将镜头盖装入口袋这一动作,非常强烈地提示了死者就是一名摄影师。
就是依据这一线索,陈诗羽决定在现场周边的街区进行走访,调查附近的摄影门店和摄影工作室,从而寻找那个失联的摄影师。
“处女膜完整,会阴部无损伤。”大宝按照尸表检验规则,正在对女尸进行尸表检验,“看来,排除了性侵杀人了,会不会是因情杀人啊?”
“一个没有过性行为的女孩,和一个四五十岁的光棍穷大叔谈恋爱,这个倒是挺稀奇。”赵法医一边用手术刀刮去死者的长发,一边说,“死者头皮下有波动感,考虑帽状腱膜下出血。”
我正在检查女尸的衣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一定要说有问题的地方,就是死者的两只运动鞋的鞋跟处,似乎有一些比较新鲜的擦划痕迹。我正对着那些擦划痕迹发呆,听赵法医这么一说,于是转身去看。
虽然腐败,但尸体的状态还不至于让人误诊一些关键的损伤。女尸的头皮下,确实有显著隆起,触之有波动感。
帽状腱膜位于颅顶,与颅顶的骨膜疏松结合,这也是头皮可以和颅骨之间相对滑动的原因所在。帽状腱膜对头颅有很重要的保护作用,但是一旦帽状腱膜下出血,由于其下疏松,无法压迫止血,则会导致大量出血,并向周围扩散,形成波动感。和头皮下出血不同,帽状腱膜下出血从外观来看,没有明显的局域突起,只是相对有大块隆起并有波动感。而且,一般直接击打,是很难造成帽状腱膜下出血的。通常是由于对头发的撕扯而导致。
“看来死者生前,是有过一番搏斗的。”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扯着头发厮打的画面,“只不过这个打斗过程,不太雅观。”
“衣着有什么线索吗?”赵法医刮完最后一刀,眼前的女尸青色的头皮完全暴露了出来。这熟练的刮头发的手法,没当过几年法医,还真做不好。
我指了指物证台,说:“除了镜头盖,就是一百多块钱,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原本我还以为能找到个车钥匙什么的,进一步缩小范围。”
“那就看看吧,这个损伤可不简单。”赵法医用手术刀尖指了指女尸的头颅。
确实,这颗头颅上的损伤还真不少。
在现场的时候,虽然有头发的阻隔,我们还是能看得到死者的额颞部有一个条形的挫裂创。创口内可以看到组织间桥,这说明致伤工具是一个条形的钝器。这样的损伤虽然出血量并不大,但毕竟还是会有出血的。尤其是在工具击打的时候,势必会造成喷溅状的血迹。可是,现场的情况我很清楚,并没有发现类似的血迹。
此时,刮去了头发,我们发现死者的顶部还有两处形态基本相同的挫裂创。我看了看创口周围,有明显的镶边样挫伤带,这说明致伤工具是个比较规则的条形钝器。
同样印证上述结论的,还有死者头皮上暗红色的挫伤。在规则工具打击人体的时候,有可能会形成和工具横截面一致的皮下出血,我们法医也称之为挫伤。所以,在对尸体进行检验的时候,那些皮肤上显现出来的规则的痕迹,也会是法医推断致伤工具的重要依据。在绝大多数时候,一旦出现这样的印记,法医是很容易判断出工具种类的。可是,在这具尸体上,虽然这样的皮肤痕迹有十几处,但我依旧不清楚致伤工具究竟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赵法医用手指在死者头皮上的印记上比画着,说,“看起来,这应该是一个腰长很长、底长很短的三角形。”
我左右转着角度看着损伤,赵法医说的不错,挫伤的痕迹由宽至窄,像是一个三角形或者梯形的长条形工具。
“木质的,还是金属的?”赵法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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