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血蘑菇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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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儿仨趁乱冲出关家窑,跑得滴溜甩挂,连呼哧带喘,帽子也歪了,衣襟也开了,凉飕飕的天,鼻洼鬓角却是热汗直流。跑到高处转头观望,但见风威火猛,屋瓦炸裂,泼水成烟,老关家的宅院庄田变成了一片火海。血蘑菇胸膛中的一颗心,直似断线的风筝,忽高忽低没个着落。白龙则是心里发虚,自言自语地嘀咕:“咱这个娄子捅大了,瞒着大当家的携带枪马下山,火烧关家大院,只怕瞒不住啊!这倒在其次,要命的是大牲口、大车扔在关家窑没抢出来,多半也给烧没了,咋跟大当家的交代啊?”土匪最看重的两样东西,一个枪一个马,枪是土匪的胆,马是土匪的腿,也可以说是土匪的“局底”,所以顶忌讳拐带枪马。他们爷儿仨没经过大当家的允许,擅自带着枪和马车下山,马车还没了,这可咋整?老鞑子说:“咱大当家的吃顺不吃戗,上了山你俩谁也别吱声,我先去跟大当家的认个错儿,且看他如何发落。”
老鞑子带着血蘑菇、白龙上了孤山岭,来到分赃聚义厅,当着绺子里四梁八柱的面,跪在地上禀告大当家的,把前后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只因关家老祖宗心肠歹毒,不肯放过血蘑菇,三番五次以纸狼狐置血蘑菇于死地,我才擅作主张,带着白龙和血蘑菇赶了马车下山,扮成贩烟的客商混入关家窑,想趁夜毁了供奉纸狼狐的香堂。怎知关家老祖宗用油灯砸血蘑菇,意外引起火头,关家大院及周边庄田,还有我们爷儿仨带下山的马车,均被大火焚毁。万望大当家的开恩,念在他们两个小的不懂事,都是我让他们跟着干的,是打是罚还是掉脑袋,均让我一人承担。”
迟黑子倒没发火,上前扶起老鞑子,当众说道:“我不让你们跟血蘑菇说他的身世,就是怕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结果还是没躲过去。看来火烧关家窑实乃天意,因果上的事,岂可由人计较?按说老关家本本分分,没干过坑害老百姓的勾当,咱不兴无故祸害人家。可这是血蘑菇家里的私事,谁家没个糟心事呢?谁的葫芦爬谁的架,他自己去做个了断,山上不便干涉。不过你们不该不听号令擅自下山,倘若崽子们都这么干,咱这孤山岭岂不乱了套?没规矩不成方圆,没五音难正六律,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各罚你们一年大饷,下不为例。”大当家的断得明明白白,还给山上省了钱粮,四梁八柱和老鞑子他们仨心服口服。只是打这儿起,血蘑菇仿若变了个人,终日闷着头跟在老鞑子后面,干些个烧火做饭的杂活儿,时不常杵山梁子上发呆,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刀子般的老北风吹光了树叶子,孤山岭上灰茫茫一片,眼瞅就要大雪封山了。跟往年一样,到了这个时节,大股土匪又会下山猫冬。大当家的把人马集合到分赃聚义厅,先分大饷,大当家的、四梁八柱拿头份,剩下的崽子按这一年的功过,谁分得多谁分得少,账房字匠记得一清二楚,钱不够分就拿东西抵,像抢来的烟土烟枪、皮帽子皮袄皮褥子、金银首饰之类,按价值分成若干份,各取所得。众土匪跟过年一样,一个个眉开眼笑,分完了大饷,喝罢辞行酒,接着就要“插家伙”。各人下山只带短枪,把长枪埋起来,埋在什么地方,只有大当家的和四梁八柱清楚,其余崽子一概不知。山上的牲口马匹大伙儿分头骑走,谁骑走的,谁还得骑回来,如果说转年上山,分给你的牲口坐骑没了,你就得拿出相应的财物抵偿。约定好转年开春上山的日子,土匪们下山各奔东西,或者投亲靠友,或者去会相好的,或者去“海台子”找暗娼,还有“拉帮套”的,找夫妻两口子,仨人明铺暗盖,搭伙过日子,吃饭一张炕桌,睡觉一个炕头。要么就躲在大车店里喝大酒、抽大烟,组织赌局,放签抽红,总之兜里有钱,胆子又大,想干啥干啥。
老鞑子的家在猫儿山,离龙江县城不远,年年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回乡下过冬,家里头还有个女人,跟老鞑子搭伙过日子。他以前当过跳萨满的神官,当地人都以为这爷儿仨每年开春后到外地跑营生,大雪封山前回来,可想不到他们是杀人越货的胡子。老鞑子爷儿仨不是四梁八柱,往年分到手的大饷,勉强刚够维持一冬,有时还得去周边给人家断病消灾。老鞑子跳大神,白龙帮兵击鼓,血蘑菇做金童助威,爷儿仨配合得十分默契。乡下很多地方不用钱,老百姓拿“高粱小米”当酬劳,隔三岔五挣点儿粮食,倒也足够吃喝。老鞑子蒸小米干饭最拿手,先把小米淘洗干净了,放进高丽大铁锅里,加水煮到米粒儿开了花,用铁笊篱捞出来装进小盆,搁铁锅里扣上锅盖继续焖熟。盛在碗里的小米干饭颗粒饱胀,香味儿赛过大米饭。
搁到往年,他们爷儿仨带着大饷下山,准是先奔县城赶大集。关外的大集热闹非常,镰刀锄头、刀剪锅铲、衣服鞋帽、山楂冻梨、活鸡活鱼,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乡下人常用的东西,在集市上摆得满满当当。还有杀猪的,把肥猪捆在板凳上当场宰杀,旁边放个大木桶,里头盛满滚烫的开水,猪头砍下来扔进去煺毛。要吃杀猪菜,少不了粉条子和冻豆腐,紧挨着的小摊上顺手就能买着。爷儿仨逛上半日,采买些个布料鞋帽、烟茶酒肉,再在县城里吃一顿好的,这才把大包小裹拎回家,几乎是年年如此。
今年可不一样了,爷儿仨刀头舔血忙活一年,一个大子儿没分着,家还是得回。白龙心里憋屈,嘟囔道:“空着俩爪子下山,这一冬可咋过啊?”老鞑子白了他一眼:“别吵吵,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只管跟着我走!”这件事难不住老鞑子,到了龙江老家,照旧先奔县城。进了城门洞子,随着人群来到十字街心,看东边一家当铺,门前挂着幌子,写着斗大的“当”字,立着旗杆,杆顶挑起两串木制大钱,悬着红布飘带,离老远就能看见。仨人迈门槛进当铺,老鞑子以前当过刽子手,在金銮殿上给皇上磕过头,见识过午门上比馒头还大的金疙瘩,有一件御赐的黄马褂,过年时请出来跟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平常舍不得穿,搁家里不放心,塞在包袱里走哪儿都带着。如今迫于无奈,解开包袱皮儿,把黄马褂递到柜上,叫了一声“朝奉”!各地当铺多为徽州人所开,徽州管有钱人叫“朝奉”,渐渐成了当铺掌柜的称呼,关外也是如此。朝奉瞄了一眼,鼻子里“嘁”了一声:“您往前走两步吧!”那意思是让老鞑子去别家典当。老鞑子问他为啥不能当?朝奉不耐烦地答道:“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谁还稀罕这破马褂?”老鞑子无奈地摇摇头,收起黄马褂,又脱下一件皮袄,这件皮袄唤作“乌云豹”,用沙狐颔下的皮毛拼成,挡风御寒、油光水滑。有一年下山砸窑,抢来的东西里有这件皮袄,以前这可是往宫里进贡的宝袄,等闲难得一见,迟黑子觉得老鞑子年岁大了不禁冻,便把这件皮袄给了他。关东人讲究翻穿皮袄毛朝外,这乌云豹穿出去太招眼,老鞑子在皮袄外面套了件夹袄,风钻不透、雪打不漏,又轻又暖和,数九寒天浑身冒汗。朝奉头也没抬,问了句:“当多少?”老鞑子没含糊,要了个“祖宗价儿”,左手比画一个八字:“八百龙洋!”朝奉一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乌云豹非同小可,这爷儿仨又不像达官显贵,所以他认定东西是偷来的,故意往下压价。老鞑子不舍得皮袄,可也没别的招了,经过讨价还价,当了龙洋八块,就这八块龙洋,那也是相当可观了。朝奉接过皮袄,高喊一声:“写,虫吃鼠咬,光板无毛,挡风大毛一件,当龙洋八块!”这也是规矩,多好的东西进了当铺,账本上一律要写“破旧”两字。老鞑子心知当铺规矩历来如此,所以那个年头老百姓才有一句话“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当当”,没必要跟人家置气,当下更不多说,揣好当票,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出了当铺。
爷儿仨当了皮袄,兜里又有钱了,定然要去饭庄子大吃大喝一顿。当土匪的有钱就花,讲究狠吃猛造,从没有舍不得这么一说。毕竟干这一行的,成天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所以是宁可翻江倒海一瞬间,也不想细水长流五百年。那么说上哪儿吃呢?龙江县城有个“四味居”,乃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饭庄子,两层的楼房,前堂后灶,一楼散座、二楼雅间,四道热炒远近驰名。老板姓左,相识的称他“老左”或“左师傅”,早年间在十字街口搭个棚子,支起一口铁锅,专做过路之人的生意,只卖四道菜: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老话怎么说的?“要想富,半夜穿棉裤;要想穷,睡到日头红。”左师傅做人规矩本分,手勤、眼勤、脚勤,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到集市上买肉,早去为了能挑到最好的猪肝、猪腰。干什么都讲熟能生巧,切菜看刀口,炒菜看火候,天天炒这四样菜,打晌午一开火,热锅凉油,葱姜末炝锅,香味蹿出八丈远。用多少作料,什么时候翻勺,什么时候勾芡,什么时候出锅,闭着眼也不差分毫。吃过一回的人没有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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