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画中的神鹰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天下霸唱作品天坑宝藏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1

张保庆知道白糖这一行挣钱多,但他绝不愿意一直干下去,无非是觉得这个行业不体面,将来连媳妇儿也娶不上。白糖告诉他不必担心:“我以前也是这么跟我爹说的,可是我爹跟我说,真要是娶不上媳妇儿,你爷爷、你爹我,还有你这个小兔崽子,都是他妈打哪儿来的?你小子别装大尾巴狼,没钱才娶不上媳妇儿呢,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俩就开着白糖新买的金杯车,接上“大货”早早地出发了。张保庆押车跑长途不是一年两年了,除了运水果,也帮老板运过别的货物,家具、服装、建材、电器,五花八门什么都拉过,绝对算得上是个老手,可还真没运过这样的“大货”,这一次又增加了经验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一坐上运尸车,他就觉得到处有股怪味儿,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吸一口气整个肺都不舒服,好像自己身上也是臭的,只得不停地抽烟熏味儿。车里头说不出的那个冷,这要是赶上三伏天,连空调都省了。白糖的金杯车改装过,属于非正常专项运营车,除了驾驶室的两个座位,后面的座位已全部拆除,车厢中间摆着一具不锈钢焊成的长方形棺材,跟那种抽屉式冷冻箱差不多,上头打不开,进出口在尾部,里边放着一副不锈钢的折叠担架,运送的“大货”就躺在担架上,用皮条子固定得结结实实。白糖这小子开车也猛,转弯的路口不减速,恨不得直接漂移过去,下坡路段能把金杯面包车开到一百多迈。经过坑洼路段时,车子一旦颠簸,棺材里的担架就会碰撞到不锈钢棺材内壁,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白天还好说,到了夜路上,张保庆怎么听怎么不踏实,活像后边那位在没完没了地敲打棺材盖。他在车上坐不住了,就问白糖带没带那根祖传的枣木杠子。

白糖一脸不屑地说:“实话告诉你,后头这位在我们那儿搁了好几天,零下几十度的大冰柜,早冻成冰坨子了。你见过那种冷冻牛肉吗?冻得比铁板还硬,拿榔头往里钉个钉子都费劲儿。一般情况下,人死之后六小时之内变僵,二十四小时之后开始腐烂,搁上七天就得绿了。光靠冷冻可不行,还得打防腐针,从手腕划开一个口子,用针管推进去。如果给活人来上一针,能直接打硬了。咱车上也有这个针,比枣木杠子顶用!”

哥儿俩这么一通神聊,张保庆也就忘了怕。到达目的地之后,把车子停靠在一条小路边上,很快听见远处有人噼里啪啦放鞭炮,走过来几个村民,个个神情凝重,面容悲戚,一看就知道是主家。白糖下车迎上去,简单交流了几句,算了算路程油耗,把多出来的费用退还给人家。又打开后车门,让几个村民从棺材里把尸体抬出来,用他们自己带的棉被紧紧裹住,再用绳子捆扎结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到跟前,背起死尸就往山上走,估计坟地在山上。

张保庆和白糖两人干完活儿,拿了主家给的香烟和苹果,均已又困又乏,抽了几根烟,胡乱啃了半个面包,开上车连夜往回赶。返程的时候,白糖在地图上找到一条近路,说是能少走一百多公里,节约时间还能省点儿油钱。反正是他负责开车,张保庆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拿着地图,对照经过的路牌,随时给白糖纠正路线。到了夜里十点左右,突然风雨大作、雷霆震荡、暴雨倾盆,正经过黄河大堤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位于刚开通不久的铁路下方,一处河床底下,地势狭长而且特别低,两边的高坡都有八九层楼那么高,也不知道这个村子是什么年代开始形成的,怎么会建在这样的深沟之中。如果赶上黄河发大水,村子里的人哪有活路!

眼看着天上的雨越来越大,瓢泼一般倾泻而下,雨水落在地上激起一尺多高的水雾,路边根本停不了车。白糖挺直了腰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开,张保庆也瞪大了眼给他看着路。汽车刚出村子不远,迎面是条大河,水势湍急无比,密集的雨点砸在水面上,瞬间与水流卷到一处,掀起层层浊浪。河上倒有一座桥,可他俩仔细一看就傻眼了,几个桥墩是由十几条小船叠起来的,上面铺着木板连成一座浮桥。浮桥很窄,一次只能单向通过一辆车,浮桥在河面上摇摇晃晃,看起来非常危险。他俩坐在车上大眼瞪小眼,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这时从浮桥另一端过来一个骑摩托车的村民,人和车都包裹在雨衣里,见他们亮着车灯停在桥边,就主动凑到车前,脸贴在车窗上往里看。白糖把车窗摇开一道缝隙,只听那人大声说:“没事,俺们这个桥结实着呢,大货车都能过!”

既然当地村民说这个桥能过车,他们俩也就放了一多半的心,却仍有些迟疑。那位老乡又伸手朝四周围一指,说了一句:“附近没有第二座过河的桥了。”张保庆和白糖一商量,如果掉头回去,等于多跑好多冤枉路,省下来那一百多公里的汽油还得搭进去,那多不合适?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多加小心就是了。雨夜之中,四周一片漆黑,雨水拍打河面的声音非常大,车灯顶多照到前方几米。白糖从小胆子就大,干的又是这个行当,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水,是个到河里就沉底的旱鸭子,没胆子开车驶过浮桥,所以在过桥之前他和张保庆调换了一下位置,由张保庆来驾驶。

其实张保庆心里也紧张,金杯面包车不是摩托车,水流那么急,谁也不敢确保浮桥不会断开。他挂着低挡,谨慎地把车开到浮桥中间,突然一股急流冲到浮桥上,连桥带车猛烈地晃了几下,把白糖吓得直冒冷汗。等张保庆把车子开到浮桥对面,他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要说也怪了,过桥之后车子总是熄火,他们沿106国道行驶,一路上走走停停,白糖嫌张保庆开车太慢,下车撒了个尿,顺便把张保庆从驾驶座上换了下去。黑天半夜路上没有别的车,他开上车一跑就是一百三四十迈,张保庆告诉他下雨路滑开慢一点儿,他说开得越快越刺激,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注意力才会高度集中,这样反而安全。真不知这叫什么歪理。开了一阵子可能有些困乏,白糖低头点了支烟提神,再一抬头的瞬间,车前的雨雾中似乎立着个人。白糖打了个冷战,一脚急刹车踩下去,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叫。张保庆没系安全带,被这始料不及的刹车甩向前方,整个脸贴在了前挡风玻璃上,撞得脑门子生疼,鼻梁骨发酸。车子一停,白糖赶紧拎着手电筒下车查看,前前后后绕了一圈没见着人,车头也没有碰撞的痕迹。

张保庆问白糖:“你是不是看错了?”白糖站在雨中愣了几秒,然后扒掉自己的上衣,扔在车轮前边,也不让张保庆多问,只说:“不要紧,常年跑夜路的司机都碰上过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的不怕,就怕被缠上,跟着咱俩一起回去!”说完立刻返回驾驶室发动车子,想从衣服上碾过去,可是连续发动了几次,车子怎么也打不着火。白糖这辆金杯是三个月前刚从沈阳提过来的新车,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抛锚了?看了看油表还有半箱油,又寻思路上一直在下雨,会不会是电路受潮出了问题?由于做过改装,电瓶装在车子的后部,检查电路就必须要把后边的棺材移开。

这口棺材里里外外全是不锈钢,死沉死沉的,轻易不挪地儿,他俩怎么搬也搬不动,只能使劲儿往外拖拽。张保庆一不小心碰开了尾部的棺材盖,露出里面的担架。白糖想把担架抽出来,以便减轻点儿重量。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灯光正好对着棺材里面,无意中这么一扫,白糖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气得他拍着大腿狠狠骂了一句。张保庆把脑袋凑过去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只青色的寿鞋,鞋上绣着仙桥荷花。

张保庆也是常年跟车的,知道这种情况是撞“邪”了。如同当年的土匪胡子,跑车的司机也忌讳这个,何况还是死人穿的鞋,那更是邪上加邪!他们俩白天没太留意,怎么把鞋落车里了?二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大半夜钻进棺材去捡鞋。还好里头有副担架,张保庆晃动着担架一点儿点儿把那只鞋子钩了出来。白糖用枣木杠子将鞋挑起,使出浑身的力气,远远地甩了出去。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站在漫天风雨中,冲着扔鞋的方向破口大骂:“去你妈的王八蛋,有多远滚多远!”

张保庆趁机检查了汽车电瓶,发现一切正常,并没有任何故障,又尝试着发动车子,竟然一下就打着火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招呼白糖赶紧上车。白糖应了一声,又把手伸到雨中冲洗了几遍,才骂骂咧咧地回到车上,和张保庆换了位置,还是白糖开车。两人从头到脚都淋透了,跟一对儿落汤鸡似的。白糖说身上穿着湿衣服,不能这么阴着坐上一宿,那多难受!他就把衣服全脱光了,显出满背刺青?整幅的《神女跨虎图》。别人刺青都是一个美女跨在一头猛虎背上,他这后背上刺的却是一个美女跨在两头猛虎上,周围有牡丹花,上边是日月神鹰,正经的老活儿,看上去特别唬人。他光着个大白屁股叼上一支烟,抱起方向盘正要开车,可比说得都准,刚把鞋扔掉,一上车就接了个电话。白糖一本正经地应了几声,挂断电话冲张保庆“嘿嘿”一笑,说了句:“走吧,要发邪财!”

2

张保庆心里有点儿发毛,他问白糖:“什么意思?发什么邪财?”白糖一脸得意,晃了晃手中的电话说:“这不让咱开车接亲去吗?”张保庆一愣:“是你听错了,还是我听错了?你开这个车接亲?”

白糖笑嘻嘻地说:“别的车不行,非得咱这个车不可,因为接的不是活人,给死人娶媳妇儿你知道吗?不必大惊小怪,穷乡僻壤仍有这样的民俗,活人怎么办,死人就怎么办,有专门的阴阳先生说合,选定时辰开坟并骨。”

张保庆摇了摇头:“那么多活光棍儿还没老婆呢,却给死人娶媳妇儿?这要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钱太多了烧的!”

白糖说:“那是你有所不知,钱没有大风刮来的,谁愿意干劳民伤财的事?可架不住下边那位闹腾啊,我就这么告诉你,家里头平安无事的,绝不会掏这个冤枉钱。”

张保庆仍是不信:“乡下地方迷信的人多,那些个当阴阳先生的,全凭装神弄鬼敛财,你白糖怎么也信这个?”

白糖劝张保庆说:“信不信放一边,那跟咱没关系,咱挣的就是份辛苦钱,有钱不挣不成傻子了?人家双方你情我愿说妥了价钱,有什么不能干的?咱这车运谁不是运?关键是……你知道跑这一趟人家给多少钱吗?只要把‘大货’送到东山林场汛河林道917号界桩,就给一万块!一万块钱你敢想吗?这可是净落的,不用分给老板,咱俩没日没夜吃苦受累,来来回回跑多少趟才能挣到这个数儿?如今这个年头,挣钱多难啊!你甭跟我装大头蒜,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咱俩不愿意干,可有的是人抢着干!”说完拍了拍张保庆的肩膀,劝他不要想那么多,到时候二一添作五,绝不能让自己的兄弟吃亏。

张保庆一下子愣住了,送货的地点在长白山东山林场的汛河林道?他曾在长白山猎屯住过一段时间,知道林区的情况,那地方山高林密交通闭塞,如果说哪个屯子让他们送货,定在林道上交接并不奇怪。不过就在几天前,他还接到过一个订购水果的电话,也让他把货送到东山林场,这未免太凑巧了。骗走他宝画《神鹰图》的那个一只眼老头儿,到底是不是在东山林场躲了几十年的老洞狗子?老洞狗子当真是金王马殿臣传说中的土匪血蘑菇?为什么有人接连让他往东山林场送货?张保庆一肚子疑惑,可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的白鹰早已放归山林,《神鹰图》被人用十块钱骗走了,马殿臣的天坑大宅也陷入了地底,如今他张保庆一事无成,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谁还会跟他过不去?

白糖见张保庆在发呆,以为他仍在犹豫不决,于是一边开车,一边口若悬河地一通胡吹:“我去年往南方送过一个女的,也就二十来岁,长得跟个大模特儿似的,一头波浪卷发,正宗的瓜子脸,特别漂亮,你是没瞧见,那个大美人儿啊,夜明珠也赛不过她,包装包装绝对是个大明星,我就没见过电视里哪个女明星比她好看,可惜红颜薄命啊!”他说他去接人那天,看见这姑娘裹了个布单子,上等的嫁衣放在一边。其实这家人不缺钱,估计是听信了中间人的鬼话,担心孤坟不妥才同意结阴亲。白糖多鸡贼啊,他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的母亲,阴阳怪气地问道:“有嫁衣为什么不穿?”女孩的母亲说:“不是不想穿,人已经僵了,实在穿不上啊!”白糖同情地说:“姑娘既然是我送过去,我就是半个娘家人,哪有出嫁裹个大被单子的?你们不嫌寒碜,我可觉得于心不忍!咱又不是没置办,置办了不给穿,那就是咱不对了!您也不用着急,我跟我师父学过手艺,说不定我能给她穿上!”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多挣一份穿衣服的钱。活人穿衣和死人穿衣不同,阴阳两条道,各有各的穿法。活人穿衣先套脑袋后穿袖子,死人穿衣则是先穿袖子后套脑袋,不会穿的要么把领子撕破了,要么就穿反了。这门手艺堪称绝活儿,根本不外传,穿衣服的时候也不让别人看。在过去来说,想让师父传这一手,必须请师父下馆子吃铜锅涮羊肉,那也不肯手把手地教,顶多借着酒劲儿给你念叨念叨窍门儿,能否掌握全凭你自己领悟。白糖的爷爷干了一辈子杠行,却也不会这手绝活儿。他拜的老师傅叫王金梁,这个人非常厉害,包括给死人穿衣服在内,一共有五手绝招,从不轻易示人,一辈子只收过四个徒弟,一个徒弟只传一手,谁也学不到全套的,否则师父就没饭吃了。

白糖说他干这一行,有三件傍身的法宝,首先是他那根祖传的枣木杠子,其次是背后的“神女跨虎图”,枣木杠子镇尸,神女图辟邪。前两个只是说得玄乎,有没有用另当别论,“穿衣服”这手绝活儿,可是真能给他挣钱,会这手的人越来越少。白糖告诉张保庆:“你卖卖力气好好干,将来我把这招传给你,不用你请我吃铜锅涮肉,别让江湖前辈绝了后就行。”张保庆赶紧说:“你还是另找传人吧,我跟你跑上一趟两趟还行,哪能一辈子干这个?”白糖说:“你也不想想你都混成什么样了,还瞧不起咱这个行当?这不比你开车运水果挣的钱多?”他又接着吹嘘,上次运那个大美人儿,穿衣服化妆挣了一份钱,开车又挣一份钱,单程千把公里,白糖一个人跑下来没问题,少一个司机少一份开销,等于挣了双倍运费。送到地方一看,主家是真有钱,开名车住豪宅,摆了四十桌流水宴,满桌的鸡鸭鱼肉,从早上到下午,不论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带着纸钱香蜡上门道贺,谁都可以坐下来混一顿吃喝,临走还能领份礼品。那场面比乡下赶庙会还热闹,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一点不为过。灵堂里一帮人抱着各种乐器吹拉弹唱,两旁有和尚老道,嘴里嘀嘀咕咕、嗡嗡嘤嘤,各念各的经,倒是互不干扰。当中摆着两张照片,男方岁数不大,二十出头大小伙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红颜薄命,生前没有见过面,死后才结为夫妻。白糖也说不清这二位到底有缘无缘,只知道这一趟跑下来,小费少给不了!

夜里开车特别安静,速度也比较快,车子像脱缰野马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两个人在车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马不停蹄地赶去接货,按约定时间来到一个小山村。到地方天还没亮,就在一处公路旁的小山沟里,一口棺材摆在村口,围着几个乡农打扮的村民。白糖把车倒过去,车尾对着棺材。二人从车上下来,但见这棺材不大,外边裹了一层红布,棺材头上摆着牌位,另有一张巴掌大的黄纸,这叫阴阳帖,上边写着一个入土的时辰,必须在此之前送到目的地。白糖有点儿失望,因为这是口旧棺材,至少埋下十来年了,估摸棺中尸骨早已朽烂,所以得连棺材一同运走,穿衣服的钱是别想挣了。

那几个村民个个神情冷漠,一齐动手把棺材抬上车,又将固定用的皮条勒紧。其中一个村民把地方上批的迁坟文书交给白糖,连句客气话也没有,转过身就走。白糖见怪不怪,“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催促张保庆赶快上车。

由于有固定的时限,路途又比较远,他们俩为了赚这个钱,顾不上休息,眼见山路上又开始下起雨来,夜幕渐合,雨水与夜色凝结成一片黑雾,汽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有规则地左右摆动,路两旁是模糊不清的悬崖峭壁。哥儿俩已是又困又乏,担心天黑路滑容易出危险,就合计着欲速则不达,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一宿,等天亮了再走,时间应该赶得及。

翻过这座大山,路边隐隐约约几点灯光,开到近前一看是个小旅馆,一幢三层楼房,门口的灯箱忽明忽暗,照出“三仙宾馆”四个大字。白糖竟似没看见,仍开着车继续前行。因为这不是运水果的货车,开到宾馆门口让人看见,不揍你都是便宜你了,给多少钱也别想住宿,所以他又往前开了百余米,停在一处残破的围墙后边。这个地方以前也是一栋房子,可能年久失修,已经倒塌或被拆除了,仅留下一堵残墙。黑夜里雷声如炸,雨越下越大。二人把车停好,白糖又在后车门加了一把锁。张保庆都看呆了,他问白糖:“你怕车里这位跑了不成?”

白糖说:“那可没准儿,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咱俩砸锅卖铁可也赔不起,再加上一把锁,我住到宾馆里才睡得踏实。”张保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锔了嘴儿的葫芦?瞎小心。”

二人带了随身的背包,冒雨跑进三仙宾馆。整个宾馆分为三层,一层十来个房间,设施比较陈旧,楼道中有一股子发霉的气味。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前厅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炽灯,电线上布满油泥和蛛网。借着昏黄的灯光往四周看,绝大部分墙皮都已脱落,从墙根儿往上一片一片洇湿起鼓,说灰不灰说绿不绿,一排脏兮兮的红色暖水瓶歪歪扭扭靠在墙边,几个花花绿绿的搪瓷脸盆摞成一摞。迎面中间是一个棕色的大柜台,上面摆着一部电话机,后边坐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年妇女,一身的赘肉,头发烫得像鸡窝,脸上涂着半尺厚的脂粉,睡眼惺忪地给他们登记。

张保庆和白糖是出门挣钱的,不在乎住宿条件,图干净就跟家待着了,要了一间最便宜的边角房。付钱办理入住的时候,白糖咋咋呼呼地让张保庆打电话,催后边的七八个兄弟快点。张保庆也跑过长途货运,知道白糖是在虚张声势,他们俩加上车里那位,一共才仨人,哪儿来的七八个兄弟?这么说无非是让那个中年妇女觉得他们人多,可以压低房价。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偏僻山沟里的小旅馆,不乏地头蛇开的黑店,专门敲诈人生地不熟的长途司机。所以甭问是不是黑店,先给他来个敲山震虎,放上一通烟幕弹。开店的越摸不清你的底细,你就越安全,这就是所谓的“江湖经验”!

两人虚张声势嚷嚷了半天,前台的中年妇女却只是哈欠连天,看都懒得看他们。哥儿俩登完记,拿上钥匙,拎起一暖瓶热水和两个洗脸盆,上到三楼尽头的房间。只见狭小的房间中挤了两张铁架子单人床,皱皱巴巴的床单上黄一块黑一块,可能有一阵子没换了,枕头上的枕巾比抹布还脏,卫生间的门也关不严,潮气混合着臭味儿,呛得人脑门子生疼。白糖的包里带着方便面,两人对付着吃了几口,又胡乱擦了把脸,烫烫脚就准备睡觉,衣服也不想脱了,反正天一亮又得赶路。白糖把脸盆搁在地上,一边烫脚一边跟张保庆说话。张保庆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顾不上脏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正当此时,忽听白糖“嗷”一嗓子,原地蹦起多高,紧接着哐当当一声乱响,洗脸盆扣在了水泥地面上。张保庆睁开眼,顺白糖的目光一看,但见雨夜之中,一个女人苍白的脸贴在窗户上。他吓了一大跳,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白糖也是又惊又怒,这个货是真浑,骂了声“我去你小妹妹的”,冲上去打开窗子,一把揪住了窗外那个“女鬼”的领子。“女鬼”扒在三楼窗口,一松手就得掉下去,躲也躲不开,竟让白糖拽进了屋。张保庆抓起地上的洗脸盆,就要往“女鬼”头上砸。“女鬼”穿着一身黑衣,让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红一道的,眼影、睫毛膏、脂粉全搅和在一起,惊恐地看着二人,颤抖着嘴唇问了一句:“大哥……盖被不?”

这句话一出口,好悬没把张保庆和白糖气死,你大爷的,敢情这是个“盖被的”!宾馆禁止黄赌毒,或是没给好处,从正门进不来,为了做生意,居然从外边爬上三楼。黑天半夜又下这么大的雨,你自己不怕摔死,别人也得让你吓死!两人仔细打量这个“女鬼”,也不过二十来岁,长得挺白净的,怎么干上这个了?白糖气不打一处来,打开门把“女鬼”推了出去:“滚滚滚,小婊子!”

哥儿俩的想法一致?此地不可久留。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来让“女鬼”吓得够呛,已然困意全无,还不如抓紧时间继续赶路;二来不能确保安全,如果在这样的地方嫖娼,十有八九会冲进来一伙地痞流氓,不仅榨光你身上的钱财,还得把你臭揍一顿。你要是破了这个局,敲诈可能就变明抢了。两个人一合计,不能从大门走,万一有埋伏怎么办?他们俩穿好鞋子,带上背包,蹑手蹑脚从窗口爬到楼下,冒雨跑向停车的残墙。

夜雨又冷又急,地上的积水没过了脚面,不过百十米的距离,两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白糖骂骂咧咧地抱怨:“我可没裤衩子换了,又得光屁股开车!”说话就到跟前了,却见车旁有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身材又高又瘦,跟个电线杆子成精似的,正在那儿捣鼓着什么。两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偷油的“油耗子”!一个厉声喝骂,捡起地上的砖头扔过去;一个撸胳膊挽袖子大呼小叫。那个黑影发觉有人来了,吓得一蹦多高,摇摇晃晃地跑了。张保庆和白糖都是常年跑车的老司机,把油耗子吓唬走就完了,并不敢真打,说不定附近还有同伙,黑灯瞎火挨一闷棍,吃亏的还是自己。

3

张保庆钻到驾驶座上看了看油表,多亏来得及时,油耗子还没得手,才稍稍松了口气。人冷车也冷,连续发动了几次,终于把车子打着了火。搁在平时,免不了挂上空挡原地热一会儿车,现在可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上路就放到一百多迈。两人一个囫囵觉也没睡成,开着车钻进了大山。雨仍是下个没完,连绵不断的山岭和林海都被笼罩在雨雾中,山口转弯处没有护栏,悬崖下深不见底,掉下去就别想活命。深山中雨雾弥漫,道路湿滑,车灯又不太亮,不得不减缓速度,小心翼翼地驾车行驶。

两个人按地图上的路线,在山里开了几个小时,雨雾非但不散,反而越来越浓。他们身上湿答答的,冻得嘴唇发青,都盼着尽快赶到地方。不过雾气太大,岔路又多被林木遮盖,很难确定方位,只得先把车斜停在路边,等到天气好转再走。他们俩吃了点儿饼干,缩在驾驶室中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雾也小得多了,不过雨还在下。两个人打开门从车上下来,走到灌木丛边撒尿。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草木折断的响动,由远而近冲他们来了。没等张保庆和白糖反应过来,树丛中已然跃出一头野兽,后腿粗壮,蹄小耳长,黄面獠牙。它骤然见了人,也吓了一跳,使劲儿往前这么一蹿,竟一头撞到了汽车的前挡玻璃上,当场撞断了脖子倒地而亡。

哥儿俩看了个目瞪口呆,待得缓过神来上前察看,见这个野兽长得十分凶恶,乍看是一头鹿,却有一对狰狞的獠牙。张保庆在长白山的猎屯住过,觉得这是山獐子,也就是野麝,而这野兽肚脐上确实有个拳头大小的肉囊,凑近了一闻,甜中带臊,有几分辛辣,又带着几分草木的清香,不是麝香又是什么?白糖也知道野麝香价格极贵,这得论克卖,这么大的麝香,无异于一个金疙瘩。二人相互递个眼色,上去就抠野麝的肚脐,却听灌木丛中又是一阵响动,心说:时运来了挡不住,又来了一头野麝!怎知草丛中钻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身穿暗绿色丛林迷彩服,腰上挂了一捆绳索和一柄开山刀,脚穿战地靴,披着黑色长雨衣,雨帽罩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可以看到下巴上杂乱浓密的短须,手中握着一杆老式双筒猎枪。

“黑雨衣”向前走了一步,脚下“噗叽、噗叽”直响,溅起一片泥水,枪口对准白糖,操着一嘴外地口音,冷冰冰地说道:“把我的野麝搁地上!”

白糖也是当过兵的人,向来吃顺不吃戗、吃软不吃硬,别人越是胁迫他,他就越较劲儿,瞥了那人手中的猎枪一眼,冷笑道:“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有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你拿个烧火棍子吓唬谁呢?你刚才也说了这是野麝,既然说是野的,那就没主儿,它一头撞死在我的车上,那就是我的,怎么成你的了?你叫它,它答应你吗?”说话一抬手,拨开了“黑雨衣”的双筒猎枪。

张保庆也上前跟“黑雨衣”说话,进一步分散着对方的注意力:“别冲动,别冲动,咱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对不对?你想收过路费,也得有发票啊……”他一边说一边往旁边凑合,迂回到“黑雨衣”的另一侧,想与白糖形成夹击之势,抽冷子夺下“黑雨衣”的猎枪。

“黑雨衣”立即瞧出了这两人的用意,向后退了两步,举枪喝道:“别动啊!信不信我弄死你俩?”

白糖一听这个“死”字,登时蹿出一股子无名之火,瞪着眼破口大骂:“去你小妹妹的!抢东西还有理了?还他妈要弄死我们?世界上平均一秒钟就死一个人,哪天不死个十万八万的?你告诉告诉我,这里边哪个是你弄死的?你弄死过几个?”

张保庆替白糖捏了把汗,因为事发突然,摸不清对方底细,真给你来上一枪怎么办?不过“黑雨衣”并未动怒,他放低枪口,看了看死麝,指着那辆金杯问道:“这是你的车?”白糖理直气壮地说:“没错!别人是守株待兔,我们这叫守车待麝,你眼红也没用!”“黑雨衣”不屑地嘁了一声:“守车待麝?不是我把它追急了,它怎么可能撞上你的车?”

张保庆把白糖拽到身后,扔给“黑雨衣”一支香烟。“黑雨衣”一抬手接住烟,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气氛有所缓和。张保庆搭上话才从“黑雨衣”口中得知,此人绰号“老枪”,退伍之后当了这一带的护林员。前些时候,有个老板急需野生麝香配药救命,可是山里头的野麝越来越少,有钱也不一定找得到。市场上卖的麝香几乎没真货,即使从黑市上买,风险也非常大。正所谓“穷人爱财,富人惜命”,当大老板的不在乎掏钱,就怕不是真货耽误治病,托人找到老枪,雇他进山打一头野麝,只有这样才放心。

老枪也急等钱用,就接了这个活儿。不过野麝非常难打,也不容易见到,他一个人在山里猫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一头野麝。老枪屏住呼吸举枪瞄准目标,身旁草丛中突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探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青蛇,老枪稍一分心,野麝已经钻入了密林。他在后边紧追不舍,说起来也是要多巧有多巧,野麝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张保庆和白糖的车上,挡风玻璃都碎成了蜘蛛网。

事情的经过虽已明了,野麝应该归谁,却仍是个问题。野麝一头撞死的车,确是张保庆和白糖的不假,不过没有老枪的追赶,野麝也不可能撞到车上。双方各执一词,没人愿意让步。按白糖的意思,他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山里打猎的规矩是见者有份,那就按人头来分,他和张保庆占三分之二,老枪占三分之一。老枪端起手中猎枪说:“你们都是讲理的人,我也不欺负你们,要分的话可以啊,我拿走一半。”白糖一听急了,猫下腰用脑袋顶住对方的枪口:“你小妹妹的,让你三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来来来,你先把我打死!”他见老枪不接话,一把推开枪口,从车里拎出祖传的枣木杠子,上前就要拼命。

张保庆紧着劝白糖:“别争了,一半就一半吧,货还在车上,咱们耽误不起这个时间!”白糖一拍脑门子,这才想起开车进山是干什么来的,可别落个鸡飞蛋打,只好就此作罢。老枪见二人做出妥协,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白糖又担心老枪会临时变卦,毕竟枪在人家手上。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走到野麝跟前,准备割下麝香,当场一分为二,然后各走各的路。老枪拦住说:“哎哎哎,你可别胡来,麝香得整个儿卖,切坏了不值钱了。我身上没现钱,等下山交了货再给你们。”

白糖一听又不干了:“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我们怎么知道你卖了多少钱?到时候你不分我们钱,我们上哪儿掏你去?要不然这么着,我拿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咱先把野麝抬上车,你跟我们把车上的货交了,然后我们再跟你去卖麝香。汽车四个轮子,肯定比你两条腿走得快,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老枪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双方达成共识,就地给野麝放血,开膛破肚摘取心肝内脏,否则容易腐烂,并且腥气太重肉也不能吃。老枪手底下麻利,三下五除二收拾妥当。白糖打开后车门,老枪把野麝搬上车的时候,看到了那口旧棺材,吃惊地打量二人。白糖赶紧说:“你别多想,这是送去成亲的。”老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声晦气,他问白糖:“你们要把这个木匣子弄去啥地方?”白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眨着眼说:“没多远,咱别跟傻子似的站在雨里淋着了,有什么话上了车再说行不行?”经过改装的金杯面包车,仅留了正副驾驶两个座位,白糖和张保庆一人坐一边。白糖以前边太挤为由,让老枪把双管猎枪放在车后的棺材旁,以防半路上走了火,背包和雨衣也扔在后头,否则湿漉漉地挤在一起,三个人都难受。张保庆一听白糖说话这意思,就明白他憋着坏,所以没吭声。老枪虽不情愿,也只得一一照办,放好了枪支和背包,上车跟张保庆挤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白糖不紧不慢地把车子打着火,又为难地说:“哎哟,这可不行啊!你们俩这么挤着坐,我换不了挡了,路上容易出危险啊!对不住了枪哥,要不……你先委屈委屈,在后头将就一下怎么样?”老枪实在懒得跟白糖废话,嘬着牙花子点了点头,开门下了车往后走。怎知白糖一脚油门儿,车子立刻冲了出去。

老枪被车轮卷起的泥水溅了一身一脸,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上当了,野麝、猎枪、背包、雨衣全没了,在雨中跳着脚破口大骂。

白糖从后视镜看到老枪气急败坏的样子,讥笑道:“就这么个货,拿个破烧火棍子就以为自己是特种部队了,他妈的大萝卜坐飞机?愣充进口大苹果!”

张保庆问白糖:“这么干合适吗?虽说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可是车牌号都被他看见了,不怕他来找咱们?”

白糖不屑地说:“他一个盗猎的,还敢来找咱们?瞧见车上的野麝和猎枪没有?不来这是学费,来了就是举报他的证据!”说着话猛踩油门儿,车子加速驶入了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4

金杯面包车前边的挡风玻璃让野麝撞坏了,呼呼往里灌风,再加上道路泥泞不堪,只能凑合着往前开。几个小时之后,雨雾渐渐散去,车辆在颠簸起伏中穿过一片密林,终于驶入了汛河林道。张保庆在长白山鹰屯住过一阵子,二上长白山找《神鹰图》,也走过这条路。林道位于林海覆盖的群山之中,前身是东北沦陷时期的森林铁道,主要用来往山外运送巨大的原木,侵吞长白山的林业资源。50年代后改造成了汛河林道,就地取材用黏土和沙砾垫筑,又覆上厚厚一层渣油,沿途设有标注编号的林场界桩。近年来封山护林,东山林场不再砍伐树木,林道近乎废弃,路面坑槽连片,两侧松散龟裂,罕有车辆往来。

二人按着断断续续的界桩编号往前行驶,途中经过一条穿山隧洞,大块青灰色山石砌成半圆形洞口,里面黢黑一片,到处充斥着潮湿发霉的气味,洞壁上裂痕遍布,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不住渗下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车顶,发出阵阵回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而917号界桩就位于隧洞中段。他们借着车灯的光亮看了半天,确实是这个路桩。白糖按了几下喇叭,又下车转了一圈,前后不见半个人影,估计接棺材的人还没到,只得回到车上,把车子靠边停好,抽着烟等候。

等了一个多小时,白糖就不耐烦了,更纳闷儿接棺材的人为什么选在这个地方?张保庆想起车上的“大货”,心中莫名地不安,觉得不该瞒着白糖,就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包括他当年投奔长白山的四舅爷,怎么在林子里捡了个鸟蛋,怎么孵出一只罕见的白鹰,怎么跟鹰屯的二鼻子兄妹打赌去捉狐狸,怎么遇到猞猁的袭击,误入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坑,怎么从金王马殿臣的大宅中带出了宝画《神鹰图》,画中神鹰又怎么与他的白鹰长得一模一样……后来《神鹰图》被一个收破烂的独眼老头儿用十块钱骗走了,最可疑的是,那个老头儿一嘴东北口音。而东山林场有个老洞狗子,也少了一只眼,并且来历不明。张保庆一度认为,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就是金王马殿臣的死对头“血蘑菇”。因为狡诈的土匪血蘑菇,同样是一个独眼龙。相传马殿臣躲入长白山天坑之前曾经说过“宝画中的神鹰飞出来,他的宝藏才会重见天日”。难道这么多年以来,血蘑菇一直隐姓埋名躲在东山林场,妄想找到金王马殿臣的财宝?当然这只是张保庆一厢情愿的猜测,他甚至从没见过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二上长白山扑了个空,照面都没打过,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可是最近几天,接连有人找他往东山林场送货,这才三上长白山,该不是有什么圈套?

白糖听完乐得合不拢嘴:“打从小你就这臭毛病,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赢俩弹球儿能美三天,丢二分钱得别扭半年,至于的吗?我之前也听你说过,不就在山里捡了张破画,让你老娘十块钱当废品卖了吗?你想得是不是太多了?如果说东山林场的老洞狗子真是那个一只眼的土匪血蘑菇,那得多大岁数了?何况你捡来的破画已经没了,白鹰也放走了,谁会吃饱了撑的把你引到东山林场?”

张保庆让白糖说得无言以对,曾几何时,还觉得自己跟马殿臣有几分相似,都可以成为《神鹰图》的主人。可仔细一琢磨,马殿臣一生大起大落,三闯关东当上了“金王”,乃是叱咤风云的一方豪杰,我张保庆干什么了?虽说从小也是心怀大志,实际上呢?卖过羊肉串、运过鲜货,如今都干上“杠行”了,三百六十行里都没有这一行,混得一天不如一天,二十大几了,兜比脸还干净,要什么没什么,梦里千条大道,睁开眼一条道也走不通,怎么有脸跟马殿臣相提并论?

可又轮到白糖犯嘀咕了,因为张保庆刚才的话给他提了个醒。白糖以前有个同行,开车运送一口棺材进了深山,此后再没出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整整过了三年才破案,原来司机被蒙在鼓里,棺材里装的是白面儿,到地方就被灭口了。足见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任何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出了岔子,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

张保庆听得后脖颈子发凉,他和白糖一商量,决定趁接货的人还没到,打开棺材看个明白。有道是“神三鬼四”,白糖点上四支香烟,嘴里嘟嘟囔囔地对棺材拜了几拜。两人爬上车打开皮条,揭去裹在棺材上的红布,一抠棺盖居然没有钉死,心头均是一紧。白糖忙把棺盖移开,哪是什么“大货”,糟透了的破棉底下,只有几块粘着胶泥的碎砖头,当中搁着一张暗黄色的牛皮纸。白糖傻眼了:“这他妈是什么路数?”张保庆捡起牛皮纸一看,竟是张手绘路线图,起点位于汛河林道917号界桩,尽头画了个飞鹰的标记。他心中又是惊恐又是迷惑,如同让人在背后捅了一刀!

虽然不明所以,可从路线图中的飞鹰标记来看,张保庆之前的直觉没错,十有八九是老洞狗子下的套,如果按图中的路线过去,等于自投罗网,必定凶多吉少,不去又不甘心。对方吃准了他们等不来接货的人,必然会打开棺材,从而见到路线图,并前往指定地点。他实在想不明白,老洞狗子为什么要将自己引到此地?路线图中的飞鹰标记,是指《神鹰图》?还是指自己那只白鹰?张保庆最担心白鹰落在老洞狗子手上。相传《神鹰图》用鹰血画成,由于年代久远,画卷已然残破不堪,他寻思:“难道说老洞狗子为了让宝画恢复原状,要以白鹰的鲜血重描一遍宝画?话说回来,如果老洞狗子有法子逮住白鹰,或已借助《神鹰图》得到了马殿臣的财宝,又何必再找我?我的白鹰早已放归山林,老洞狗子还指望我能把白鹰招来不成?不过万里头有个一,万一老洞狗子抓到了白鹰怎么办?”

念及白鹰有危险,张保庆可就沉不住气了。白糖仍是不以为然:“从你捡到白鹰到如今,这一转眼快十年了吧?鹰活得了那么久吗?”张保庆说:“我听鹰屯的猎人讲过,山鹰可以活到一百年!只不过在这当中,活到四五十年,鹰喙和爪子还有羽毛就磨损得很严重了,难以捕获猎物。到了这个时候,有的鹰会选择等死,有的鹰则会选择重生,它们飞到最高的山巅,忍受着剧痛,用喙把自己爪子上的趾甲一个个啄掉,再啄掉翅膀上的羽毛,然后在最坚硬的山岩上撞碎鹰喙,一旦长出新的,便能再活四五十年。”白糖没这个见识,不知张保庆说的有无依据,但是顶风冒雨、千里迢迢跑这一趟,本想挣个辛苦钱,却让人当猴儿耍了,耽误时间不说,还得搭上往返的路费和油费,说好的一万块钱找谁要去?可把他气得够呛,必须去路线图上标记的地点,查个水落石出。反正车上有一支双筒猎枪,他们俩大小伙子,还怕个一只眼的老洞狗子不成?

5

白糖有猎枪壮胆,平添了几分底气,他把祖传的枣木杠子交给张保庆防身。张保庆握住枣木杠子一端,使劲儿挥了两下,抡得呼呼挂风,感觉挺趁手。除了这支老式双筒猎枪,老枪的背包里还有四发猎枪弹药,以及铁盒装火油、防水火柴、手电筒之类的物品。二人带上背包,打开手电筒照明,按路线图中标记的位置找过去,很快发现917界桩前方的洞壁上有个裂缝,大约一尺来宽,上方延伸到洞顶,入口处布满了湿苔,没有人为开凿的痕迹,挤进去才发觉里边深不可测。哥儿俩暗暗吃惊,伪满时期留下的森林铁道穿山隧洞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开裂,不过大部分是死路,这个暗道的位置如此隐蔽,不知老洞狗子又是如何发现的?

山裂子的走势忽高忽低,两个人不敢大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了一阵子。白糖突然说:“坏了,野麝还在车上,雾天湿气大,隧洞里头又潮,搁臭了怎么办?”张保庆觉得白糖接到这个赔本的买卖,全是受了自己的牵连,好在半路上撞死了一头野麝,还不是他们俩开车撞的麝,而是野麝从林子里跑出来撞了他们的车。按老枪的说法,野生麝香十分贵重,带下山能值不少钱,也算没白跑这一趟。他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你车上不是有防腐针吗?实在不行咱回去给野麝打一针,搁上三年五载也臭不了。”白糖说:“你能出点儿正经主意吗?那玩意儿有剧毒,打上一针成僵尸了,麝香还怎么入药?不如把麝香割下来带在身上,死麝就不要了。”他们俩打定主意,掉头又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商量怎么切,也怕切坏了卖不上价,据说必须是连毛带皮的一块整香才值钱。怎知刚到入口处,就听见隧道中有人说话。张保庆和白糖一愣,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

老枪带人追上来了!二人赶紧关上手电筒,大气儿也不敢喘,躲在裂缝中往外偷看。只见车前围着七八个人,都拿着照明灯,车里的棺材和野麝全被抬了出来,棺材盖子扔到了一旁。这伙人中不仅有老枪,居然还有两个眼熟的,一个是宾馆中爬窗的黑衣女子,另一个身形近似电线杆子的瘦高个儿,显然是之前那个偷油贼,敢情这是一个团伙!

隧洞地形拢音,老枪等人说的什么,张保庆和白糖在山裂子中听得清清楚楚。好像是因为他们俩开车送棺材,引起了这伙人的注意,原本要在三仙宾馆探明底细,却没能得手,不过黑衣女子谎称是盖被的,并未暴露身份。老枪是这几个人中当头儿的,冒充成护林员,准备编造个借口在半路搭车,无意中惊动了一头野麝。老枪情急生计,说这野麝是自己追过来的,撞死在白糖的车上,至少要分一半,想趁这个机会混上车,看看棺材里到底有什么,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混上车,猎枪和背包也让人顺走了。

张保庆和白糖暗暗心惊,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猜不透这伙人有什么目的,竟然一路跟踪至此,这件事似乎很复杂,想来不是一般的蟊贼,指不定带着什么家伙,况且人多势众,己方虽有一支猎枪,冲突起来也保不准吃亏。哥儿俩想法一致,趁着对方还没察觉,悄悄退进了山裂子,毕竟这伙人没见到路线图,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暗道,尽管汽车和野麝都在对方手里,但是这伙人好像不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可以暂缓一时,先搞清楚老洞狗子的阴谋,再做下一步打算。张保庆和白糖紧走了一阵子,听身后没有响动,这才敢开口商量,却也没个头绪。又走了几分钟,终于钻入了一个山腹深处的大洞窟,周围高耸的蘑菇岩柱形同迷宫,估计是地底暗流冲击而成。如今暗河已然不复存在,只留下密密层层的硕大岩柱,裂层间存在萤石,朦胧的光雾忽明忽暗。他们俩继续前行,空旷的洞窟中竟有一排木屋,均为青色原木构造,屋顶覆盖着茅草或劈柴,门户多已朽坏,用手电筒照进去,可以看到破屋中的凹形炕,以及盆碗、木桌、木桶、铜壶、铜盘、毛毡、被褥、衣帽、皮口袋、箱柜之类的物品,到处积着尘土,挂满了蛛网塌灰。当中一座木顶大屋,比两旁的屋舍大出几倍,下层砖石夯土上长了厚厚一层苍苔。二人走到木顶大屋的门前,探头进去张望,只见浊雾弥漫,墙上的壁画若隐若现,正中供着一尊泥塑土偶,高有六尺,头裹红巾,肩披斗篷,手持一根鹿骨扦子,顶端拴着线绳,似乎是放山之人供奉的祖师。张保庆在鹰屯听过许多古老的萨满传说,识得壁画中描绘的是“九天三界,各方神灵”。绕过木顶大屋,是一大片层层凸起的叠台形岩盘,有宽阔的台阶通到顶部,尽头耸立着一块大石碑,轮廓方正、齐整无比,裂隙中伸出千百条或粗或细的树根,几乎将整个石碑紧紧裹住,四周云缠雾绕,显得神秘莫测。这一带随处可见从高处塌落下来的乱石,台阶前摆着两尊一人多高的香炉,铸以树、蛇、蛙、蜘蛛之类的图案,地底下雾气昭昭,似乎在香炉上聚拢了霭霭祥云,看得白糖直发愣,挠着头问张保庆:“这是你上次打狐狸掉进来的地方?”张保庆也蒙着,这肯定不是金王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好像是一座灵庙。他心下暗暗嘀咕:引我们来到这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只眼的老洞狗子?白鹰到底在不在对方手上?

路线图中的白鹰标记,画在一个长方框子当中,很可能是指这个石碑。二人急于一探究竟,互相使了个眼色,打着手电筒踏上台阶。巨大的石碑下摆着一张供桌,隐在浓云密雾之中,不走到近处根本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刚落在供桌上,桌上的油灯就亮了,而在供桌一侧,斜倒着一个纸人,纸衣纸帽,脸上画以五官,仅有一只眼,面容诡异,手托一块非金非玉的蛋黄色圆石,怀中还抱着个纸糊的牌位,油灯光亮太暗,看不清牌位上写了什么。纸人背后的树根上挂了一轴古画,正是张保庆从马殿臣天坑大宅中带出来的《神鹰图》,但是洞窟中阴暗潮湿,使得古画比之前更为残破,画上的白鹰、古松、云雷,以及鹰爪下的女人头,几乎都看不见了。不知老洞狗子躲哪儿去了,为什么供桌旁的纸人也是一只眼?张保庆闪过一个念头,老洞狗子该不是变成了纸人?这个念头一起,他顿觉头皮子发麻,心口怦怦乱跳,攥着枣木杠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又等了这么一会儿,四周并无异状,只是死一般的沉寂,雾气也越来越浓,不知什么时候,两只手电筒都不亮了。张保庆寻思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带上宝画尽快离开,正要伸手去摘《神鹰图》,油灯内的火苗微微一跳,又突然暗了下来,随即从他脚下传来咯吱吱一阵怪响。他们俩吓了一跳,身上寒毛竖起,脑门子上全是冷汗,感觉魂儿都飞了。这个鬼地方耗子也没一只,什么东西发出的响动?仗着胆子低头一看,那个斜倒的纸人竟已坐了起来!

张保庆惊恐至极,身上却一动也不能动,如同让噩梦魇住了,忽听那个纸人开口说道:“张保庆啊张保庆,我见过你,你却没见过我,也不怪你不认得我,我这一辈子没名没姓,血蘑菇、金蝎子都是我的匪号,东山林场的人叫我老洞狗子。你或许听说过,我在山上当胡子那会儿横推立压奸杀民女,扒灰倒灶出卖大当家的,一心想找马殿臣的金子,不惜卖国投敌为虎作伥,世人都说我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良心丧尽、死有余辜。你是不是也以为我骗走你的《神鹰图》,就是为了找到马殿臣的宝藏?因为马殿臣躲入天坑之前留下一句话,宝画中的神鹰出来,宝藏才会重见天日……”说到此处,那个纸人喉咙里发出一阵瘆人的怪笑,又继续说道,“其实马殿臣没说过这句话,那是我故意传出去的。实不相瞒,我找《神鹰图》并非贪图马殿臣的财宝,你不必多疑,我这把岁数,黄土都埋过脑瓜顶了,一辈子无儿无女,还要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子干啥?你我之间没有恩怨瓜葛,之所以把你引到画树灵庙,确有一事相求,此事非你张保庆不可,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事成之后,我让你比金王马殿臣更有钱!”说来可也怪了,张保庆和白糖二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却似见到了纸人记忆中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往事,“老洞狗子”的真面目,也在他们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如果觉得天坑宝藏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天下霸唱小说全集天坑宝藏崔老道传奇:三探无底洞崔老道捉妖:夜闯董妃坟鬼吹灯之镇库狂沙死亡循环2门岭怪谈死亡循环金棺陵兽鬼打墙阴森一夏/迷航昆仑墟我的邻居是妖怪谜踪之国鬼吹灯之牧野诡事火神:九河龙蛇摸金玦之鬼门天师贼猫金棺陵兽天坑·鹰猎鬼吹灯之再起风云鬼不语之仙墩鬼泣河神·鬼水怪谈殃神·鬼家怪谈无终仙境凶宅·鬼墓天书大耍儿之西城风云摸金校尉之九幽将军鬼吹灯之精绝古城鬼吹灯之龙岭迷窟鬼吹灯之云南虫谷鬼吹灯之昆仑神宫鬼吹灯2之黄皮子坟鬼吹灯2之南海归墟鬼吹灯2之怒晴湘西鬼吹灯2之巫峡棺山鬼吹灯之圣泉寻踪鬼吹灯之抚仙毒蛊鬼吹灯之山海妖冢鬼吹灯之湘西疑陵鬼吹灯之牧野诡事,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