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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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那杜坊正是个识礼的人,像是没听见一般,忙开口讲道:“旁边那片田是岸上那个瘦胡九佃的,他今早牵了牛来犁地,到这河边饮牛,才发觉这只船。他忙去报给了我,我带了这几个人来看过后,立即叫一个腿快的去开封府报案。我一直守在这里。这船上的识记也被烧了,认不出是谁家的船。这几具尸首我们也仔细辨过,都认不出是谁。我已经叫他们几个去四处传了话,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只船和这五个人,眼下还没得信儿…”

程门板听后,点了点头,回头又望向那六具尸首。这只船应该是昨夜失的火,它为何泊在这僻静处?失了火,船上人为何没能逃出来?难道是睡熟了,被烟熏得昏死过去?那壮年男子尸首为何没被烧?他又是死于何因?

他想了一阵,却想不出任何头绪,却隐约觉得,这案子恐怕不是失火这么简单。这让他心里升起一丝斗志和喜悦。

宁孔雀昨晚一夜没睡。

丈夫牛慕头一回生出豪气,应承要替她做事,找回姐姐宁妆花;又头一回喝得烂醉回来;更头一回指着她那般恶骂。便是一座冰山猛然从空中落下,狠狠砸中她,她恐怕也不会这般错愕。她说不出一个字,只呆呆望着丈夫。丈夫瘫坐在院门边,如同装满烂泥的破袋子一般。月影照着他的脸,看不清面容,却能觉到那双醉眼里满是猖狂解恨。

原来如此…

宁孔雀只能想到这四个字,至于其中含义,却并不清楚,也没有丝毫气力去想。她只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回到卧房里,轻轻合上门,闩上门闩,靠着门呆立在那里,身子空得纸袋一般。院子里婆婆在骂牛慕,牛慕在反驳,两人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真,只觉得像是风在巷道里乱舞乱鸣。

半晌,她望见烛台边的绣架,那幅《心经》只绣了一半。她茫茫然走过去,轻轻坐了下来。刚才听到丈夫回来,她将绣针随手一插便出去了,这时才发觉,那针插在了“心无挂碍”的“心”字上头一点。她不由得笑了一下,像是咬破了一颗生李子,心底里泛出一阵辛酸涩苦。她瞅着那银亮的针,伸出手拔了起来,又刺下去,又拔出,又刺下…良久,她才惊觉,那个“心”字已被自己扎烂,变成了一个破洞。她忙停住手,有些慌,像是回到幼年,做错了要紧事一般。她忙从针线盒里拿起小剪刀,先剪去烛芯上结的焦头,剔亮了烛光。而后凑近那处破洞,将洞边缘细细剪匀整。而后从针线盒中取过一团白丝线,估了估长短,咬断一截,穿到最细的针上,埋下头,照着那白绢的经纬,一针一线细细织起来。

不知用了多久,才将那个破洞织好,外头已经寂静无声。她伸手去端铜烛台,才发觉蜡烛已经烧尽,烛芯斜倒在一摊烛泪里,看看要熄。她忙起身,腿脚肩膀都已经酸麻,她揉拍着走到柜子边,从里面寻出一根红蜡,回来点着,插稳在烛台上,端着去照那处破洞。果然不负自己多年的绣功,便是凑近仔细看,也很难看出这里补织过。她伸出食指轻轻摸抚,平滑如新。她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心也似乎被织好了一般。

她放好烛台,重新坐下来,拈起墨线绣针,先仔细将那个“心”字绣好,而后继续往下绣去。一根蜡烧尽,她又取了一根。等这幅《心经》全部绣好,窗纸已经微微透亮。她收起针线,细细打量眼前的绣作,字她仿的是唐欧阳询楷体,衬着白绢,清劲秀挺,如同一片布列齐整的墨色竹林一般。她自觉比以往都绣得好,心想:这幅我得自己留着。

她将白绢从绣架上小心取下,轻轻卷好,又找出一块黄绸包裹起来。而后端着烛台照了照镜子,面色极苍白,发髻也略有些散。她想,不能就这么出门。她回身见下午婆婆打来的半盆水还在,便将就那水,洗过脸,坐到镜台前,淡施了一些脂粉,略描了描眉。用梳子抿好发髻,选了一根绿丝绳扎稳,挑了一枝碧玉莲花簪,配了两朵水红珠花。又从衣箱里选了件桃叶绣的淡绿绸褙子、绿石榴罗裙,仔细换上。而后打开柜子里的钱箱,里头有五锭十两的银铤,还有三贯铜钱。她想了想,只取了两锭银铤、五陌铜钱,连那幅《心经》一起包在绿锦包袱里提着,轻手开了卧房门,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影。她轻脚走过院子,拔开门闩,走了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

第三章 扫雪

乘机制变,不可豫图。

——《棋诀》

于燕燕始终哭不出来。

从发现丈夫典如琢悬吊在梁上,到胖仆妇阿黎听到惊叫赶过来,忙去唤了她公公、大伯、大嫂来,她都始终呆立在门边,惊望着丈夫,像是在做一场冷梦。大伯慌忙爬上桌子放下典如琢的身子,急忙查看时,早已没了气。她公公趴到幼子尸首上号啕大哭起来,大伯、大嫂、阿黎、阿青也都不住地哀泣,她却仍哭不出来。

大伯典如磋伤痛了一阵后,拭净泪水,转头吩咐妻子胡氏:“莫哭了,先赶紧寻寻如琢的衣裳,有新的就备好,没有新的就赶紧去买布帛裁一身。一家人孝服天亮前也得备好。如琢那两个徒弟做孝子守灵哭棺,他们的孝服尤其要紧。我得去报知坊正,还要买棺木、设灵牌,寻徒弟们搭灵棚、报丧…”说着,他便急冲冲出去了。

大嫂抹着泪问她:“正月间,全家人都裁了新衣裳,如琢那套还没穿吧?”

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忙点了点头。

“那你赶紧去寻出来,汗衫里裤鞋袜都要新的,若缺了,等下那些徒弟来了,赶紧让去买。我去办孝服了。”

她怔怔点点头,看大嫂唤了阿青急急出去,又扭头望向公公,公公一直趴伏在桌边,声音已经干涩,却仍哽咽痛哭着,声音灼辣干裂,像是火炭在喉咙里滚一般。阿黎守在旁边,仍在抹泪。她丈夫典如琢则静静躺在桌上,闭着眼,睡着了一般。她也像才睡醒,昏昏蒙蒙,转身向卧房走去。

卧房里一片漆黑,她走到屋中间的方桌边,摸到桌上那个定窑白瓷筒,抽出一根细长薄木片,那是引火用的“发烛”,顶端涂了硫黄。她将发烛头朝外搁到桌沿边,又摸到火石火镰,一下一下敲击,火星不断飞迸,滋的一声,发烛头燃着了。她拈起发烛,点亮了娘家陪嫁的缠枝银雕烛台上半截红蜡,端着走到丈夫衣箱边,放到旁边桌上,打开了箱盖。里头衣衫都叠得齐齐整整,她一件件取出来,找见了压在底下的那套新春装——白绢袜、黑绢面牛皮底鞋、白绢汗衫、白绢里裤、青绸外裤、青绸长褙子。此外还有一条回字纹青锦腰带,这是她初学刺绣时绣的,针法虽不够细整,却也是尽足了心力。

她将这套衣鞋小心抱出来,整齐叠放到床上,呆呆注视着。开春以后,她见丈夫始终穿着那两身旧衣,瞧着至少已经穿了三五年了,便取出这套新的要丈夫穿,丈夫却说这一向都要在外头绘彩画,会污了衣裳。她当时还笑着问:“你这辈子都得绘彩画,难道一辈子都不穿新衣?”丈夫听了没答言,只笑了笑。笑的时候,低着眼,并不瞧她。

这时回想起来,她心里忽然一颤——那并不是笑,是遮掩。他不愿跟我多言时,便用这笑来回避。而不笑的时候,更是常微低着眼,望着地下,似乎在思寻什么。她曾问:“你总是望着地下,是不是丢了钱?”丈夫一愕,随即笑了笑,仍是那遮掩的笑。

想到这些,她心里忽然陷下去一大片,同床共枕八个月,自己却似乎并不认得这个人。他始终用静默和淡笑遮掩住自己,心和魂一丝都没流露过,哪怕肌肤相亲之时,也似乎总有些犹豫。她原以为那是腼腆,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敷衍应景。

她望着那套衣衫,竟而有些怕起来,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腿脚也有些软,忙坐到了旁边的绣墩上。在家里时,人人都宠爱她,包括那些嫂嫂。她周遭事事物物都透透亮亮,从没想过谁会对自己藏起心,因而也从未想过要去猜谁的心。这是她头一回发觉,人心可以藏得这么深,深到没一丝踪影,而且是她全心全意要托付终身的人。

“不成!”她不由得呼出了声,“我得瞧瞧他的心。哪怕他死了,我也得瞧瞧。”

这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忙起身出去,是丈夫和大伯的那些徒弟。典家在京城彩画行地位颇尊,门下徒众有上百人。不一时小院就挤满了人,那间画房中更是传来一阵阵男子哭声。她忙退回去,关起了卧房门,静静坐着。大嫂胡氏过来取殓衣,她忙抱给了大嫂。阿青拿了孝服来,她便默默换上,仍呆呆坐着。外头一直走动闹嚷不休,天微明时,阿黎唤她去哭灵。她跟着走了出去,见灵棚已经搭好,堂屋院子里跪满了那些戴孝的徒弟,哭声一片。阿黎扶着她走到灵桌前跪下,望着棺木和灵牌,她却哭不出,只是默默垂着头。大嫂胡氏在一旁偷偷拽她袖子,她也毫不理会。

她心里默默想:我得瞧见他的心,不管好歹,瞧见了,我才哭。

张用带着犄角儿和阿念去西城寻一个好友。

这好友名叫李度,是当今第一楼阁营造师。李度的父亲名叫李诫,曾任多年将作监丞,十八年前曾奉敕编修《营造法式》颁行天下。这书汇集古今建筑制度、源流、丈量、算度、布局、构造、用材、配料直至木、石、竹、砖、瓦、泥等料例估算,数目精至尺寸厘、斤两钱,是有史以来第一部建筑营造集大成之作。一书在手,营造楼阁屋宇时,工序、预算、工时、配料等都井然有据,尤其是官修建筑,再难臆测妄为,大大降低虚耗浪费、贪渎克扣。

李度自幼耳濡目染,习得第一等营造见识。他和张用一样,醉心工艺,不愿受仕禄拘困。十年前他父亲李诫亡故,天子下诏赐其一子官位。李度几位兄长都已入仕,他却将这官位让给了一个堂弟,自己只在营造行里做了个自在匠人。他痴迷于营造,常常立在桥头街心,看着楼宇殿阁,细品其间优劣,无论风雨,也不避车马。张用难得与人结友,和李度却一见便相投。两人常在一处,被人笑称为“李痴张癫”。

年初,那个工部的宣主簿要编修《百工谱》,先说动了李度,又求李度一起来说服张用,被张用一场胡闹撵走了。之后张用便一心扑进水运仪象台,这两个月再没见过李度。

朱克柔也是为《百工谱》去的银器章家,清明那天失踪,银器章家的人同天全都不见。而这之前,宣主簿就已经找不见了人。那个泥炉匠江四,和银器章家的使女阿翠竟有牵扯。这其间兜转瓜葛让张用极开心。

无事时,他最爱笑观这人世,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千头万绪,勾连缠绕。任何人、任何事都绝难孤立于外,这回连自己也牵连其中。

他虽爱老庄,却不愿做逃世之人,何况这人世之网,弥天漫地,你往哪里逃?即便陶渊明之桃花源,也是男女老幼群居之地。有群便有高低强弱之别,有别便有争,有争便有恩怨悲喜,哪里真能清静?除非一人隐居于深山野岛,但那依然得饥求食、渴思水、困欲眠,哪里真有自由?若要真自在,除非自决,舍掉这性命。不过,为惜命而舍命,这又未免太可笑。好比人爱惜自己的脚,怕走坏了它,便密密包裹起来,一步都舍不得走。这还不够,为了让脚全然无损,干脆剁下来,供在香案上,天天珍赏。逃世之人便是这般,把自己这心与命看得太重,当作珍宝一般藏起来,生怕有丝毫损折。在张用看来,这其实是贪吝。每每见到求长生的道士、苦念经的和尚,他都忍不住想笑。他见到的不是道士和尚,而是一只只想狠命攥住命的手。

心与命,只是偶然得来、终必归还,何苦非要死死攥住,又哪里攥得住?它们与世间万物一样,若不用,便无用。就如眼睛,不睁开视物,护得再好,也只是两颗死肉珠子。因此,张用极爱父亲给自己取的这名——用。得了眼,便该好生去看;得了心与命,便该尽兴去用。用,才是真惜。

这一点,李度和他一样,只凭心而行、乘兴而为,从不介意得失。只是李度不像他这般狂癫,常日极平和沉静,站在哪里,一动不动能站一天,一棵树一般。因此,张用只唤他作“李子树”。

到了城西便桥边,他驱驴进了北边的巷子,在一院青瓦小宅前下了驴子,上前抬手用力叩门,开门的是李度家的老仆,素来相熟。那老仆没等张用开口,便先问道:“张相公,你来寻我家小相公?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哦?他没说去了哪里?”

“先说是在蔡河湾造楼,又去和人商议什么百工谱,而后就找不见人了,不知又去做什么了。您若见了小相公,让他赶紧回来,老夫人时时在念呢。”

张用笑着点点头,略想了想,便上驴离开,往西出了新郑门,沿着金明池缓缓前行。阿念和犄角儿一直在后头悄声细语说话,不时哧哧偷笑。张用并没回头,心里却也跟着乐。这样才对嘛,过一两年便能生出个孩儿了。他极力揣摩,却始终想不出两人生的孩儿会是什么模样儿,越想越好奇。心想,为了瞧那孩儿,得早些撺掇他们两个做成事才成。

他笑着望向身旁的金明池,水天碧阔、柳绿风清,胸襟不由得大开,伴着驴铃畅吟了一阕《鹧鸪天》:

风自天涯送落花,水从云际卷飞沙。来来往往尘间客,起起伏伏梦里鸦。

何必酒,岂须茶,天知我意醉烟霞。人生踏尽清风路,随处斜阳随处家。

他在前头吟唱,阿念在后头跟着哼起来,犄角儿听了也拍着腰间钱袋子和起节拍。三人欢欢乐乐来到金明池西头,沿着水岸一排高高低低宅院楼宇,都是妓馆。张用驱驴来到北边一座粉墙青竹的院子前,门边立着一只莲纹雕花木框长方灯笼,白绢上是大词曲家周邦彦墨笔题字:“素兮馆”。

这馆中住着一位名妓,名叫何扫雪。她极擅丹青,画品秀逸清绝,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被称为“画奴”。萧逸水那阕《念奴娇》中“淡毫扫雪”写的便是她。她虽善用彩色,却格外钟情于清素,从《诗经》佚句“素以为绚兮”拈出“素兮”二字,替掉了原先靡艳的馆名。

除了“画奴”,何扫雪还有一个名号叫“雪菩萨”。她为人清高孤傲,却见不惯贫寒妇人、柔弱女子受人欺辱,但凡听到哪个女子受了冤屈,一定出钱捐物相助,或请讼师替她们写状打官司,总要帮她们讨回公道才肯甘休。因此,穷门小户的妇人都唤她为“雪菩萨”。

李度和何扫雪父亲相熟,常来看顾何扫雪。两人见了,并没有多话,只是相对坐着,或吃茶,或看花。有时甚而只干坐着,一两个时辰一言不发。张用笑他们是雪池对枯树,两个冰人。不过,笑虽笑,张用却极赞叹此中妙趣。世间言语,至少有一半多余。剩下一半,或说者词不达意,或听者臆断曲解,徒然生出许多隔膜误解。因此,善默者,方为知言。

有一回张用曾戏问李度:“你中意何扫雪,为何不使些银钱替她脱了妓籍,娶回家去?”

李度却反问:“我爱云,便要上天去摘一团下来?”

张用听了哈哈大笑,能有此佳友,又亲见这样一对妙人,实为一大乐事。因此,他不时也跟着李度来瞧何扫雪。不过,何扫雪极爱洁,见不得片尘微渍,院里房中从来一片雪亮。张用却常常满身油污尘土。每回张用来,何扫雪都只许他在前院回廊下站着说话,连栏杆都不许沾。张用却哪里管她,一会儿踩着栏杆去嗅栏外枝上的桂花,一会儿从台阶下泥土里掘出蚯蚓去喂池子里的鱼,一会儿又钻进厨房随手乱抓乱尝,一会儿又跑进马厩去逗马,出来踩得满院子马粪…何扫雪气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央李度莫带张用来。李度也奈何不得张用。只要张用跟来,他连院门都不进,只跟看门的妇人说一声“告知扫雪,我来过了”,便拽着张用去别处。因此,张用也有许久没见过何扫雪了。

他下了驴子,径直朝院门走去。阿念在身后惊叹:“这里是妓馆?我还从没进过妓馆呢。”他没有回头,笑着应了声:“犄角儿,快蒙住她眼睛。她爹娘若知道你带她来这里,你头顶真要被他们打出两个肉犄角来。”

素兮馆的门如常虚掩着。张用刚走到门边,一个中年妇人已经迎了出来,开了门,见是张用,忙用身子挡住:“张相公?”

“李子树可在里头?”

“李相公许久没来了呢,怕有两个月了。我家姐姐常在念呢。张相公若见着他,让他来望望我家姐姐。”

“哦?那里娘在盼,这里姐在念,这李子树却变梅子树,没啦?你家姐姐总在吧?”

“我家姐姐正作画呢,不见客。对不住您了,张相公您好走。”

那妇人说着就要关门,院里忽然传来一个清细冰凉的声音:“万嫂,请张相公进来,我有话要请教。”

张用听了,笑着回头望向阿念:“要不要进去瞧一眼?”阿念有些怯,又有些盼。张用笑着一挥手:“来吧!”说着便走了进去,阿念忙快步跟了上来,犄角儿想拦却不好拦,也只得随着。

院里如往常一般幽净,青石铺地,碧水凝池。一丛凤竹苍翠,两株梅树虬古。斗拱门窗都绘成碾玉装,纹饰雅逸,满眼莹秀。一个年轻女子从前厅款步走了出来,一眼望去,如同素衣玉女踏云而至,是何扫雪。年纪二十四五,白罗衫,白罗裙,只在袖边裙脚细绣了一圈浅绿水纹。乌黑头发梳成回心髻,斜插一枝银簪,横络一串浅绿珠花。双眉细长,两眼明净,脸如莹雪一般。

张用笑着迎上去,躬下身子深深一揖:“雪花妹妹好!”

“张相公。”何扫雪轻轻侧身一福,目光在张用身上略扫了扫,自然是在查看他身上的尘土,见他衣襟上粘着些草棍、灰尘,眉尖不由得微微一蹙,不过比往回还是轻了许多,“张相公可知李哥哥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你家李哥哥怕是又站到哪座楼前,脚又生根,动弹不得了。”

“张相公多久没见他了?”

“两个月?”

“哦…”何扫雪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雪花妹妹莫怕,等我寻见他,立即拖他过来,罚他在雪花妹妹窗边呆站三天三夜。不过,雪花妹妹也少在太阳地里站,你若被晒化了,李子树怕是要变成石榴树了。”

“张相公又促狭,这石榴树又是什么典故?”

“他若寻不见你,悲之悼兮,悔之痛兮,中心碎兮,如石榴兮…哈哈!”

何扫雪启齿一笑,冰雪乍融一般。她望着张用,似乎想起什么事,秋波微漾,略一寻思,而后笑着问:“我听说张相公最爱猜谜。”

“爱!”

“你愿意跟我赌吗?”

“赌什么?”

“我有个谜,你来猜。若猜不出,就把我这院子里外、方圆一丈之内清扫得干干净净,一棵草棍、一点泥渣不许见。也不许找人代你,你得亲自扫。往后也不许再踏进我素兮馆的门。”

“成。我若赢了呢?”

“往后随你来我这院里,我再不拘管你。”

“不公!赌须对等。你提你的,我讨我的。”

“好,你说。”

“我若赢了,就在院子中间大大屙一泡屎,三个月不许清扫。如何?”张用有意逗她。

何扫雪面色顿时一沉,眼中显出厌恶。

“不答应?那我走了。”

“好,我答应。”

“哦?是什么谜?”张用大为意外,也越发好奇。

“京城彩画五装,当头那五家,每家都会有人自杀。你猜猜看,他们为何要自杀?”

“哦?”

“我可以给你个线头——”何扫雪回头轻声一唤,“廷珪!”

一串铃声响起,一只黑犬从厅里奔出,跑到何扫雪身边,不住欢跳。身形矫健,浑身黑亮。何扫雪给它取这名是源自名墨。南唐时,造墨名家李廷珪所制“廷珪墨”有天下第一品之称,胜过潘谷、陈赡等名墨。到如今已是稀世珍品,万钱难购一丸。

“线头是它?”张用笑着唤逗那黑犬,那黑犬却一向不喜他,朝他嘶声低吼。

“嗯,谜底能从廷珪身上找见。”何扫雪脸上浅笑轻漾,眼中却寒光微颤。

第四章 吊捆

自古及今,弈者无同局。

——《棋经》

程门板望着那只焦船残躯,默默思忖。

这船看着是一只小客船,中间船舱最多能容八人挤坐。舱里靠两侧壁板,原先应该搭了两根长条木凳,烧得只剩了几截焦黑凳腿,水渍中还浮着几片未烧尽的黄绸,应该是坐垫的余烬。舱中间一条矮腿长方木桌,也已只剩几根焦木,几只熏黑的瓷碗散落其间。

舱门外船尾板上架着一只小风炉,炉上一口铁锅,炉边一只铁壶,都已经被烟熏得乌黑,不知火是不是从这里燃起。程门板探头过去仔细查看,炉子周边那片艄板浸着水,虽也烧黑,烧痕却并不比他处更重。他又细看其他部位,船舱、前船板都没瞧见烧得格外重的地方,找不出火源在哪里。似乎这船是通体一起燃着。为何会是此等燃法?

他又凑近细看那五具焦首:两个妇人和孩童在右舷那边,年轻女子身形纤瘦,头向船头、背靠壁板蜷伏;老妇人有些矮胖,仰躺在右壁板边,头向船尾。幼童瞧着只有两三岁大,仰躺在两个妇人脚中间。两个男子则靠着左舷这边,年轻男子中等身材,头向船头,面朝壁板侧躺;老年男子身形高大魁梧,头向船尾趴伏。

五人同在这船舱里,瞧着似是一家人。不过,船不像房屋,着了火,其实容易扑救,也容易逃生。难道是在睡梦中先被烟熏呛昏迷了?

至于那个壮年男子,衣服完好,显然是火灭后才死的,他蜷伏在年轻男女中间,面朝那年轻女子。他是如何死的?为何而死?

这船船舱最多只能挤坐八人,自然并非远途客船,应该是在这五丈河上载客的游船,或者只是自家打鱼载货的船。这一带船户都有户籍可查,得先查明这五人身份,才好往下查。

程门板正在低头寻思,忽听到岸上有人大声唤坊正。回头一瞧,是两个年轻村夫,两人快步走到坊正跟前。

其中一个喘着气说:“整个升庆坊船户总共有八十七家,这种小船共有三十二只,那三十二家我们两个都问遍了,并没有谁家不见了船和人。”

“嗯…”杜坊正转头望向程门板。

程门板心里失望,却未流露,略想了想:“你找人写二三十张告示,贴到远近路口,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家人的身份。知情者奖…奖一百文钱。”

“我这就去找书手写,让他们赶紧去贴。”

坊正带着岸上那些人快步离开了,岸边只剩程门板一人独对那只焦船。他做事一向最怕等,这时却不得不等,像是被捆吊在了半空一般,不由得躁闷起来。这些年来为了不等,自己事事都咬牙尽力,可总有些力不从心。尤其那些最要紧的事,似乎都做不得主,且大多等也等不来如愿。他忽然觉着,自己哪里仅是这会儿被捆吊,其实从生下来,便始终被捆吊着。

他曾听人说过一桩禅宗公案,一个小沙弥向三祖僧璨求教解脱法门,三祖不答反问:“谁缚汝?”小沙弥答说:“无人缚。”三祖笑道:“何更求解脱乎?”小沙弥顿时大悟。

程门板当时听了便迷惑不解,至今仍纳闷不已。三祖若问他“谁缚汝?”他恐怕能说出上百条,哪里会是“无人缚”?而且终此一生,恐怕都会被牢牢缚住,永无解脱之日。念及此,他顿时无比虚乏,硬挺的身板似乎要瘫成一个空皮囊,心里涌起一阵阵悲意。

莫要这般丧气!他忙警醒自己:一旦丧了这股气,你便再休想立起来!

他不愿再等,思寻片刻,抬起脚,一步跨上了那只残船,想凑近去仔细查看是否有其他物证。可刚踏上那船板,船身顿时一斜,河水立即涌了进来,船随之开始往下沉。他慌忙转身急跳回岸,可脚底湿滑,一跤摔趴在岸边。他似乎听到无数嘲笑声,顾不得痛,慌忙爬了起来。低头一看,腿脚上全是泥汤,双手也被砾石擦破,火辣辣地疼。他忙望向岸上,幸而左近无人,只有近旁那株柳树上几只雀儿惊飞四散。他这才稍稍安心,没人瞧见自己露丑。

可这时,身后响起汩汩之声,回头一瞧,河水不断涌入那只焦船,船身慢慢沉向水底…

胡小喜又去了趟开封府户曹,查到泥炉匠江四的住址,城西北万胜门外,赁的一间民房。

他骑着驴赶往万胜门外,寻到了那里,那家房主是个老者,说江四上个月月底搬了,至于搬去了哪里,江四没说。

“是他没说,还是你没问?”

“我问了,他支吾着笑了笑,就把话头岔开了。”

“他为何要搬走?”

“我也问了。他仍只笑了笑,说其中有些缘故不方便讲,等过些时候再告诉我。他在我这里住了近两年,家中稍重些的活路,他一概不让我们夫妻做。你瞧这门,去年坏了,是他修的。那缸里的水,他从来都挑得满满的。房瓦也是他重新铺过。他搬走前一天,还挑买了许多石炭回来,一筐一筐码在后院,半年都够用了,唉…”老者眼中泛出泪来,忙用袖子拭去,“我们夫妻两个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南城,腿脚有残疾,难得来瞧我们一回。另一个又跟着丈夫去了江南。我们两个正合计,想认他做义子,他却搬走了。他说过几天就来瞧我们,这已经十来天了,他也没来…”

胡小喜怕那老者又要哭,哪里忍心告诉他江四已经死了,忙道声谢离开了。

他骑在驴上,心里纳闷,不知道张用猜得对不对。不过,凭张用那眼力智识,恐怕不会错。若是真的,那江四去银器章家泥炉子,却拐带了他家使女阿翠,自然不敢再住在这里,另寻了个地方藏身。这汴京城这么大,两个人若躲起来,哪里寻得到?户籍税簿每年夏秋两税时才重新检录,他们另赁个住房,至少这几个月官府不会查问。至于银器章家,逃走一个使女,除非卷带了许多财物,否则未必会多在意。何况据阿念说,章家的仆妇说阿翠是着了病,回家去了。看来那个阿翠是装病离开的。

想到这里,胡小喜不由得再次惊叹张用的眼力和智识,一个人竟能聪敏到这地步。我若有这本事,早做成官了,三品五品不敢说,六品七品怕是抬脚就到。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老天生人,恁般不公。才沮丧了片刻,他又笑起来,张用名虽叫“用”,老天给的绝顶天资,他却偏偏不会用,成日疯疯癫癫,行事没张没致。看来老天还是公道,给你一样,便夺你一样。似我这般,给得少,也夺得少。

想明白后,他心里顿时轻快,乐了一阵,转而又专心琢磨起案子来:江四搬去了哪里?这汴京百街千巷、数十万人家,如何去寻?还有,那个阿翠真的跟江四在一处?张用为何说阿翠恐怕也已经死了?

阿翠和人私逃,章家或许不管,阿翠爹娘哪里会不闻不问?他们还不知道阿翠不见了?得先去打问出阿翠家在哪里,这个应该不难。

幸而程门板的娘子于氏帮着租了这头驴子,不然又得跑断腿。想起程门板夫妇,他又笑叹起来,这一对夫妻配得奇特,程门板那般板硬,妻子又这般活络。或许这又是老天的公道处?不知道老天会给我配个什么样的女子,若能像阿念那般的,就再好不过了…他一路乱想着,往银器章家赶去。

范大牙躺在地上,疼得全身抽搐,两只脚不住狠命蹬身后那棵老榆树。

他奉了程门板的命,去查问那个田牛的住处。进了城,寻了许久才找见一个修砧头的。上前一问,田牛是个独眼,那人一听便知道,说田牛住在砧头老孙家,城南蔡河湾齐家庄。

范大牙便往城外赶去,走到蔡河边,没留神,被一条半露出地面的榆树根绊倒,前头又偏偏有块石头,牙齿重重磕到石头上,疼得他魂魄都要裂开。良久,才稍缓了些,见石头上洒了一溜血,吓得他忙坐起来,小心摸了摸嘴,手指才碰到门牙,一阵钻心痛。他忙爬起来,走到河岸边,趴到卵石间的水洼边照了照,满嘴是血,不知道哪里磕破了。他捧了一捧水想漱嘴,牙齿一沾到冰水,又一阵钻心痛。他强忍着痛漱了一口,吐掉血水,又朝水里一照,才看清,左边那颗门牙斜缺了一块。他心里顿时一凉。

这两颗大板牙让他受尽了嘲笑,多少回他都恨不得敲掉它们。如今缺了一块,更丑了。往后人们再见他,不但第一眼要瞧他的大板牙,第二眼必定要瞅这块缺处。他极少落泪,这时泪水却顿时涌了出来,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他一直都觉得人世艰辛,生而不易。全凭一口气拼力撑着,才能勉强活出些样儿来。这一磕,连这最后一口气也磕破泻尽。他伤心过许多回,但都不及这一回。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泪水也干了,他才止住。心里空荡荡的,浑身没有一丝气力,更没了丝毫再活的兴头。

他坐倒在石头堆里,望着河水,呆了许久。日头渐渐西斜,将河水映得金亮刺眼,对面房舍顶升起了炊烟。望着那炊烟,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娘。娘一个人把我辛苦养大,再不愿活,你也得好生活下去。他长叹了口气,爬了起来。泪水干了后,眼睛脸颊都绷得难受,他从水洼里捞了些水,随意抹了两把。夕阳照得睁不开眼,让他有些晕眩,那颗门牙的缺处仍时时作痛。他却懒得理会,上了岸,继续慢慢往齐家庄行去,心里灰漠漠地想,生而为人,怕就是这般,从不管你情不情愿,一场苦接一场苦,只看你熬得了几时。

到了齐家庄,黄昏中,那村子一片安宁,一缕缕炊烟在半空里飘散。只有几个背箱囊的匠人和扛锄头的农人,身形疲惫,各自默默归家。范大牙慢慢走进村中间的巷子,关起的院门里偶尔传来狗吠声、孩子笑闹声、妇人斥骂声,能闻到柴草烟气、饭菜香气。

幼年时,他和娘便赁住在城郊这样一个村落里,每到这个时分,他都早早坐到那张小木桌边,等着娘煮好饭菜。那张小木桌他记得清清楚楚,粗木制成,极牢实,不知用了多少年,边角早已磨滑,娘总将它擦洗得光光亮亮的。他最爱趴在那桌上嗅那味道。混着木味、油味、菜汤味…还有许多说不清的积年味道。他从没敢告诉娘,不知为何,他心里偷偷觉得,那味道是父亲的味道。有些委屈不好跟娘说时,他就趴在那桌上,偷偷说给那桌子听。那桌子虽从不应声,但说多少它都不厌,始终默默听着。每回说完后,他心里都舒坦无比…

旁边一扇院门半掩着,透过门缝,他一眼瞧见那院子中间也摆着一张小木桌,和他幼年时那张有些像,只是瞧着极小,他一个人便能占满一整边。当年那张桌子恐怕也变得这般小,再承不住自己的委屈了。他不由得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酸楚,却也忽然多了几分气力,发觉自己真的已经长大成人,再不需要父亲。而且,也该拿出儿子的气概来,卖力做事,挣柴米钱,好生养活娘。想到此,牙虽然仍在一阵阵作痛,他心里却舒畅了许多。

他走过去推开那院门,见一个瘦长脸老汉坐在房檐下,盯着地上出神。他走进去一步,问道:“老汉,请问修砧头的老孙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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